那个替身回来了
作者:写离声
那个替身回来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章 1
    死的前一天,冷嫣又做了那个梦。

    灰色的天地,灰色的飘雪,灰雪像尘埃把万物落上厚厚一层灰,灰下的衰草也是灰的。

    灰色雪地上站着许多灰的人,大人穿着污浊的灰衣裳,带着灰扑扑的孩子,孩子们探出灰色小脸,睁大灰蒙蒙的眼睛,盯着屠场里的羊。

    只有羊是白的,那么白,那么洁净,像是一朵过路的白云飘过来,不小心跌落在灰色的大地上。

    孩子们在笑,只有冷嫣在哭。

    那是冷嫣的羊,她一日日割着灰色的青草、灰色的衰草,把小小的羔羊喂得肥肥壮壮,洁白漂亮。

    于是到了年关,她的羊被牵进了屠场。

    她的手心火辣辣地痛,她扯着羊脖子上的麻绳套不肯放手。

    娘拍了她一巴掌,笑骂:“傻丫头,养大羊不是为了吃肉么?剥下皮卖了,扯花布给你做衣裳……”

    爹打她手:“乖些!一会儿分你块肉,再闹连羊杂也没你的份!”

    冷嫣摇着头,她不吃自己的羊。

    她力气小,拗不过他们。绳子还是从手里拽了去,在她手心搓掉一层皮。

    羊回头朝她叫,叫起来像人在哭。

    冷嫣也坐在地上哭。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惊觉被绑的不是羊,是自己。

    冰雪浸湿衣裤,冷得刺骨。

    她着急地喊娘,却不见娘的身影,四周只有许多灰影子,一重又一重。

    隐隐约约的声音飘过来,忽远忽近,如同鬼魅。

    “不是爹娘狠心,留着你,全家都得死……”

    “早些去投胎,托生到个富贵人家,好过跟着我们吃苦……”

    “养大了你,该是报答爹娘的时候了,嫣儿是个孝顺孩子……”

    一把尖刀探了过来,冰冷的刀锋几乎贴到了她皮肉上。

    冷嫣不顾一切地大叫:“娘救我!”

    可喉间发出的竟是羊的哀叫。

    上苍却仿佛听见了她的恳求,就在刀锋即将划破她咽喉的时候,一道光劈开了灰蒙蒙的混沌人间。

    那是一把剑,也是一个人,剑如裁冰,人如玉琢,白衣不染纤尘,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光里。

    凡人畏之敬之、顶礼膜拜的妖神,在他剑下分成两半,如烂泥瘫倒在地。

    来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抖了抖剑上浓稠漆黑的污血,还剑入鞘。

    他的剑意萧瑟,剑气凛冽,神色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他温柔地向她伸出手:“师父带你回家。”

    那便是冷嫣初见谢爻的雪夜。

    ……

    一声清越的凤鸣将冷嫣从梦中唤醒。

    她睁开双眼,晨曦已把山房染得金红一片,耳畔流水松涛中夹杂着一声声清瑟般的雏凤之鸣。

    山房内温暖如春,山房外山容鸟语,晴光明媚,山川草木的充溢灵气扑面而来。

    心跳慢慢平复。

    这是重玄门中峰,招摇宫,她已在这里住了十年。

    自师尊将她带来灵界时,她便斩断了尘缘,下界一切都抛诸身后,她很少想起往事,爹娘憔悴苍老的面容也已经模糊在了记忆里。

    她并不怎么怨恨他们,人被逼到了绝路,为了自己活下去,易子而食也是寻常。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遇上来下界除妖的玄渊仙君谢爻,被他救下,跟着他来到清微界,又拜入九大宗门之一的重玄,更成为当世大能谢爻唯一的入室弟子。

    可梦见那些往事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冷嫣抬手想要掖去额上冷汗,冷不丁左肩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

    她将中衣褪下肩头一看,昨夜被棘蛇毒牙撕裂的伤口皮肉翻卷,缭绕着黑紫之气,比昨夜刚回来时又狰狞了几分。

    凡人之躯终究太脆弱,虽然十年来师尊不知用了多少灵丹妙药给她调理身体,她依旧比一般修士孱弱许多。

    普通外伤还罢了,可棘蛇毒牙撕裂的伤口不能自愈,若不及时治疗,会不断溃烂,直到毒入心脉时,便是神仙也难救。

    冷嫣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但比起疼,她更怕师尊知道。

    师尊待她最是温柔,犯了再大的错,他也只是令她闭门思过一两日,惟独有一件事——他不许她受伤。

    即便只是蹭破一块油皮,也会惹得他不悦。

    因着怕她受伤,师父不让她练剑,只教她一些炼气、锻体的法门。

    冷嫣看着伤口,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黑紫之气似乎更浓郁了。

    明日师尊就要出关,她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医治。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小师叔,他最是好说话,从小就疼她,往日不小心受了伤,她不敢叫师父知道,总是悄悄去找小师叔医治,他总是帮她一起瞒着师尊。

    打定了主意,冷嫣坐起身,正蹑手蹑脚地披衣起床,床前木屏风外突然传来个清冽的声音:“总算醒了?”

    那声音依旧温和,如甘泉一般沁人心脾,可此时在冷嫣听来无异于她的丧铃。

    冷嫣蓦地僵住:“……师尊怎么提前出关了?”

    谢爻绕过屏风向床前走来,一袭苍青色半旧道袍微微泛白,像是竹叶染了银霜,他身上也有一股霜雪的气息,让人顷刻之间仿若置身初雪的竹林中,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谢爻走到床前,身影遮住窗外斜斜照进来的晨曦:“怎么受的伤?”

    “徒儿没有受伤……”冷嫣心虚,矢口否认,下意识拨了拨头发,用披散的发丝遮住左肩。

    这只是欲盖弥彰,谢爻的目光掠过她肩头,又回到她脸上。

    他神色未变,冷嫣却直觉他生气了。他喜怒从不形于色,冷嫣却能察知他最细微的情绪,就像鸟雀在冰雪未消时察觉冬去春来一样自然,若是喜怒哀乐全被另一个人牵动,这便是最容易的事。

    上次师尊这么生气,还是在她十岁那年。

    她偷偷跟着师兄师姐学驾云,却不慎从云头跌落下来跌折了手臂,脸也让山石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师父问她原由,她不愿供出师兄师姐。

    当时师父也是这般一言不发。

    他没有责罚她,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只是不同她说话。

    他沉默着,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边,沉默着为她疗伤,沉默着喂她汤药,直到她痊愈,脸庞光洁如初,看不出一点疤痕,他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可知错?”

    那时候她太小,为师父的缄默担惊受怕,委屈得偷偷抹泪。

    如今她知道师尊是在担心她,或许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或许是因为她是他亲手抚养大的孩子,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师尊是在担心她。

    她抱着这个念头,像个穷人家的孩子得了一块糖,舍不得一口吃完,时不时轻轻地尝舔一下,细品那丝丝的甜意。

    她也和孩童一样懵懂,不知道这甜意缘何而起。

    随即她为自己的甜蜜而羞耻,她闯了祸,受了伤,让师尊担心了,怎么还能沾沾自喜?

    冷嫣惭愧地垂下头:“徒儿知错,请师尊责罚……”

    “为何明知故犯?”谢爻问。

    冷嫣心头一突,师尊似乎已经知道了。

    “迷谷虽在重玄九峰中,却是十巫的地界,”谢爻淡淡道,“从你入门第一日,为师便告诫过你。”

    冷嫣的头垂得更低,纤细的脖颈几乎要折断。

    谢爻目光微冷:“依照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冷嫣本就苍白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明知故犯,擅闯禁地,若是认真追究,当逐出师门,但门规是门规,犯禁入迷谷的师兄师姐不是没有,初犯的通常是小惩大戒。

    “还不说?”他的声音依旧温润,语气也不见严厉。

    可冷嫣莫名觉得师尊真的想将她逐出师门。

    她知道再瞒下去无济于事,只得低着头认罪:“徒儿是去找一味药……”

    “偷。”谢爻淡淡指出。

    冷嫣的脸颊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了脖子根,脖颈仿佛有千斤重。

    “拿出来。”谢爻道。

    冷嫣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团东西,看着像朵枯萎皱缩的花,婴儿拳头大小,布满了微微凸起的脉络。

    花瓣原本是霜雪般晶莹剔透的颜色,被冷嫣的血染红了,因为摘下后便保存在乾坤袋里,血依旧是鲜红的。

    冷嫣忙用袖管去擦,却因为紧张手忙脚乱,反而把血擦得到处都是,那物在她手中轻轻舒展收缩,乍一看像颗血淋淋的心脏。

    谢爻接过来,连那温热的触感也像。

    他垂下眼帘,用指腹轻抚了一下干枯的花瓣:“血菩提。”

    他的眼里有种奇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尘埃落定的释然。

    那些情绪只是一闪,立即沉进眼眸里,如星光坠入深潭。

    “你怎么知道为师需要血菩提?”他问道。

    原来师尊什么都知道,亏她还极力隐瞒!冷嫣不敢看他的眼睛:“偶然听说师尊炼丹缺这味药……弟子想着师尊的生辰快到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章 2
    冷嫣茫然片刻,直到左肩伤口传来剧痛,她这才确定自己不在做梦。

    可是姬玉京突然出现在她卧房里,还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实在反常。

    她借着琉璃窗中透进的月光仔细打量小师兄,只见他神色慌张,额上沁着一层细汗,和平日判若两人。

    冷嫣心头一跳,莫非小师兄是练功出了岔子,邪魔入体了?这种事虽罕见,门派中也并非没有先例。

    姬玉京仿佛知道她所想,一挑眉,没好气道:“我没被夺舍,但你若不跟我走,恐怕就快了。”

    这神情口吻是小师兄无疑。

    可他的话让冷嫣越发糊涂,什么夺舍?她好端端地在门派里,有师尊和那么多疼爱她的长辈们在,谁能来夺她的舍?

    姬玉京心知谢爻在她心里的分量远比自己重,不解释一二她决计不会跟自己走,只得压低了声音道:“我在药庐里没查到,传音给家中的书童,在药典一条小注中查到了……总之血菩提至阴至邪,从没有人用它入药,只有人用它施移魂术。”

    移魂术是化外巫人的邪术,冷嫣自小修习的都是正统道术,对此闻所未闻,听得一头雾水。

    姬玉京“啧”了一声:“就是用来夺舍。”

    冷嫣连连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小师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话实在荒谬,师尊救了她的命,又悉心教导她十年,她怎么会怀疑他,何况她这具一无是处的凡人躯壳,有什么可图谋的?

    姬玉京当然知道谢爻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不可能仅凭一朵邪花、一条注解相信他,又气又急:“我查过这些年药庐每旬往你们招摇宫送的药材,其中有几味灵药分开看都是补气生灵之物,可是调和在一起,只会让你的经脉越来越弱,这些年你的身体是变好还是变差,自己感觉不到吗?”

    冷嫣仍旧摇头,可姬玉京的话像一根针刺入她心底,不安、恐惧……瞬间涌出来,或许那里原本就存在着一条缝隙。

    她想辩驳,可是无法否认。刚来重玄时她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孱弱,这些年却是每况愈下,但她从来没怀疑过师尊亲自为她炼制的丹药有什么问题,还时常懊恼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姬玉京见她神色终于松动了些许,低声道:“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冷嫣摇摇头,即使小师兄说的是真的,她相信师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不信他要害她,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那是与她朝夕相处,无微不至地关怀了她十年的师尊啊!

    姬玉京看见她的眼神由茫然犹疑重又转为坚定,心顿时往下一坠。

    他急道:“你就没想过仙君为什么把你从下界带回宗门,从来不收徒弟的他偏偏收了你一个凡人做入室弟子?”

    冷嫣没说话,但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在用眼睛问他。

    残忍的真相就在嘴边,可姬玉京对着她这双眼睛,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上了。

    就算把真相告诉她,她会信吗?一个是自小敬重仰慕的师尊,一个是关系平平还经常挖苦自己的同门,她更信任哪个不言而喻。

    果然,冷嫣道:“其中一定有误会,小师兄先回去,明日我向师尊问明白再告诉你。”

    姬玉京破釜沉舟道:“既然你不信,我带你去看样东西,看了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冷嫣仍旧迟疑着,姬玉京已经一把将她拉起来,拽着她就往外跑。

    她体弱多病,自然拗不过姬玉京,又不敢出声——无论如何小师兄都是好心,若是引来守夜的道僮,难免累他受罚。

    她只得道:“我们要去哪里?”

    姬玉京道:“清涵崖。”

    冷嫣骇然,清涵崖石窟是门派中的圣地,也是师尊平日闭关修炼之所,擅闯圣地,若是被发现,轻则受罚,重则逐出宗门。

    何况洞外还有凶兽看守。

    姬玉京道:“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到窟外,也带了隐蔽气息的法器,你跟着我便是。”

    冷嫣道:“师尊……”

    姬玉京道:“我已假冒师父传音信,将你师父引到叶蛰宫去了。”

    冷嫣脑袋里仿佛有雷炸开,小师兄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事已至此,她反而不再犹豫,尽管她仍然坚信一切全是误会,但小师兄为她的事犯了大错,她便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好,”她点点头,轻声道,“我跟你去。”

    这下轮到姬玉京一怔,不过他转念一想,她敢独自跑去禁地偷花,可见胆子不小。

    两人不再说话,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出卧房,廊檐上的玉铃忽然无风自动,齐声振响,丁零当啷响成一片。

    姬玉京脸色一变:“糟了,这里布了阵!”

    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声音随风飘来,山泉般清冽,同时又如宫弦般低沉:“你们要去哪里?”

    姬玉京脸色一变,随即意识到,他那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到玄渊仙君。

    冷嫣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如释重负,纸包不住火,被抓个正着也不全是坏事。

    她垂首行礼:“师尊……”

    话音未落,姬玉京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躬身行礼:“弟子拜见仙君。”

    “免礼。”谢爻背着月色而立,脸藏在檐廊的阴影里,神色莫辨,袍袖在夜风中飞舞,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沁出陌生的寒意,让冷嫣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姬玉京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几乎将他脊背压弯。

    他强压下喉头涌出的阵阵腥甜,扶着阑干,用尽全力站直身体,昂起头。

    冷嫣注意到小师兄的异样,忙从他身后走出来,向师父请罪:“师尊别怪小师兄,是徒儿半夜伤口疼,这才传音请小师兄来看看。都是徒儿的错,要罚就罚徒儿吧。”

    这无法解释姬玉京假传音信,但她一向嘴笨,也缺乏急智,实在编不出像样的理由。

    姬玉京伸手将她往后拽,然而他方才全凭一口气屏着,气一松,在玄渊仙君的威压之下差点跪倒在地。

    冷嫣忙上前扶住他。

    谢爻不发一言,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两个少年人。

    冷嫣看不清师尊脸色,寒意却像游蛇一样沿着脊背往上爬,一切都不对劲,眼前的师父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沉默有时,谢爻轻轻叹息:“嫣儿,你不会撒谎。”

    他顿了顿道:“你想去圣地,为师可以带你去。”

    “哪里也不准去!”不等冷嫣说话,姬玉京再次拦住她。

    谢爻并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他平静地向冷嫣道:“嫣儿,过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章 3
    冷嫣这才想起曾听人提起过,师父原本有个年岁相仿、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也是他的恩师、前任郗掌门的掌上明珠,然而两百年前宗门大祸,郗掌门以身殉道,不久后这位小师叔也不幸罹难。

    师尊从未说起过这段往事,其他长辈和同门也对两百年前那桩惨祸讳莫如深,冷嫣生怕触及师尊的伤心事,便从不问起。

    “子兰那时才十七岁,”谢爻望着冰里女子宁谧的睡颜缓缓道,“正是你如今的年纪。”

    冷嫣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坚硬的爪子攫住。

    她紧紧攥住腰间的赤玉鲤鱼佩,每个重玄弟子入门时,师父都会授予鲤鱼佩,只有她的是赤玉雕成,因为玄渊仙君只有她一个弟子。

    每当恐惧不安时,她便会不自觉地攥紧它。

    谢爻转过头,淡淡道:“她的神魂伤得太重,承受不了转生台的灵力,也入不了轮回,只有借适宜的躯壳还魂。”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平缓,娓娓道来,仿佛以前在书斋中与她相对而坐,在氤氲的茶香中向她耐心解释那些艰深玄妙的道法。

    冷嫣感到那只利爪嵌入她的血肉。

    谢爻接着道:“她的神魂太弱,即便你是凡人,经脉于她而言还是太强。因此这些年我一直在替你用药调理。”

    所以那些药,只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孱弱,以便成为更合适的容器。

    她的心似乎已经被穿透了,掏空了,冷风阵阵地灌进她心口的窟窿里,她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

    然而她的眼里升起了雾,他的脸庞、这十年的时光,都在这场浓雾里变了样。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爻仿佛仍旧是那个春风化雨的师父,“问吧。”

    冷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嗓子眼像干涸的河床,一字一句在里面滚着,刮得她生疼。

    半晌,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师兄……还在么?”

    谢爻道:“魂魄还在,他师父会送他去转生台。”

    一入转生台,前尘皆过往。虽能死而复生,这辈子的事却会忘得一干二净。

    冷嫣明白小师兄窥见了师尊的秘密,不可能全身而退,能留下魂魄去转生台已是侥幸。尽管如此,她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是她害了小师兄,要是疗伤时她能搪塞过去,他就不会死。

    她抬起袖子抹着眼泪,可眼泪还是不断淌下来。

    谢爻静静看着她无声哭泣,目光越来越冷:“他是姬家人,不会有事,你不必替他难过。”

    过了许久,冷嫣终于止住泪,低声道:“这件事,几位师伯和长老……”

    “他们都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

    冷嫣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木木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仿佛要仔细咀嚼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时无话。

    冷嫣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冰凌,千万光点如繁星闪耀,美得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象,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视线,向谢爻道:“仙尊,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谢爻微微蹙了蹙眉:“你说。”

    “仙尊为何要收我为徒?”她轻声问道。

    如果只是想要一具躯壳,为何要收她为徒,为何不把她像牲畜一样不闻不问地养十年,让她无知无觉地死?

    谢爻淡淡道:“你我有十年师徒缘分,为师并未骗你。”

    即便如此,既然养她只是为了杀她,为何要教她道理,教她法术,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顾她,为何要对她那么好?

    话到了嘴边,她忽然又不想问了。

    因她想起自己养过的那头羊,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养羊是为了剥皮吃肉的,可她还是会摸它的头,替它梳理毛发,牵着它走好几里路去找最丰茂的水草,她还会对它说话,对它唱歌……那只羊大约也想问,既然养它是为了杀它,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沉默下来,夜风从洞口灌进来,在洞窟里回旋,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犹如小兽临死的哀鸣。

    谢爻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冷嫣摇了摇头,复又点点头,她微弱颤抖的声音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仙尊,我还会有来世么?”

    谢爻默然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让子兰沾上因果。”

    冷嫣只是个凡人,于修士而言无异于蝼蚁,她的魂魄也不过如残灯萤火般微弱,就算有因果,也伤害不到郗子兰分毫,何况还有他护着。

    然而谢爻生性谨慎,即便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给师妹留下隐患。

    而且子兰的神魂受损太重,即便是凡人的躯壳对她来说也如火宅一般炽热难耐,只有将冷嫣至阴的神魂割碎了作土壤,蕴养上一段时间,才能令她适应新躯壳。

    冷嫣听着他耐心的解释,紧紧抿住唇,不让啜泣声溢出来。

    她转过脸去,抬袖擦去眼泪,待她回过头时,脸上干干净净,只有眼眶和鼻尖是红的。

    “仙尊,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她低声道。

    谢爻颔首:“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像颗刚从胸膛里剜出来,还在搏动的心脏。

    那是冷嫣冒着性命的危险从迷谷中摘来,直到此时还沾着她鲜血的血菩提。

    小师兄说的没错,这的确是用来施邪术的。

    “多谢你。”谢爻道,没有丝毫讥诮的意思。

    冷嫣感到冷风直往空空荡荡的心口里灌,或许是因为心已经空了,她感觉不到疼。

    谢爻不再多言,缓缓阖上双目,一手掐诀,口中默念咒文,血菩提缓缓从他掌心升起,自内里透出鲜红的光芒,接着,它忽地缩紧,然后猛然绽放、脱落,露出花芯。

    冷嫣这才发现花心中间生着一只眼睛,碧绿,竖曈,是蛇的眼睛。

    蛇眼紧紧盯着她,就像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

    冷嫣毛骨悚然,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立即有一股力量拉住了她,将她托举到半空中。

    那只蛇眼缓缓向她靠近,她想躲,可是那股力量牢牢桎梏着她,她的手脚像是上了无形的镣铐,无法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蛇眼贴近她的身体,从她的心口钻进去。

    她感到有什么在一点点啃啮她的心脏,几乎疼晕过去,仿佛神魂也跟着震颤了起来。但一道青芒立刻笼罩住她,她的灵台瞬间恢复清明,她只能清醒承受着加诸她的一切。

    现在蛇眼已完全没入她的心脏,它吞噬着周围的血肉,直到完全取而代之——现在在她胸腔里搏动着的,已成了妖物。

    谢爻平静地解释:“子兰神魂太弱,无法维持生机,只有借助外物。”

    待冷嫣的喘息和抽气声渐弱,谢爻道:“接下去会有些疼。”

    话音甫落,他的元神剑已出鞘。

    无数个清晨,冷嫣在招摇宫的竹林里看他练剑,他平日用的只是一把木剑,这把元神剑她只见过一次,便是他从妖兽爪下救出她的那一次。

    那曾经是劈开她晦暗生命的一道光,现在这道光正在慢慢割开她的灵府。

    这是一个人最隐秘最安全的地方,除了钻心蚀骨的疼,还有强烈的屈辱。

    “别……师尊……求求你……”她轻轻哀求着。

    然而谢爻无动于衷,仿佛一个字也未听见。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章 4
    冷嫣以为等待她的会是永恒的黑暗和长眠。

    没有人能从玄渊仙君的剑下生还,何况她是个凡人。

    然而她没有消失。

    不可能失手的玄渊仙君失手了。

    或许天道玄远,不可索解,即便是玄渊仙君也有百密一疏,也或许是天道听到了她渴望活下去的声音。

    冷嫣留了一缕残魂下来,比丝线还细弱,比轻烟还飘渺,如一缕蛛丝缠绕在谢爻的元神剑上,连谢爻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杀死她的剑即便在鞘中,也叫她不寒而栗。森冷的剑气如尖针刺入她的残魂,仿佛随时要将她割断。临死前神魂被凌迟的剧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然而她终究是留存了下来,痛苦地苟延残喘下来。

    剑搁在榻边,整根七星木雕成的眠床上青纱委地,影影绰绰现出女子的轮廓。

    剑的主人坐在床边,守着熟睡的女子。

    再次看到谢爻熟悉的容颜、那双熟悉的手,冷嫣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正是这双仿若玉雕的手,无情地杀死了她。

    她不自觉地想逃,可只飘出三丈远,便有一股力量把她拽回了剑身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被禁锢住了。

    就在这时,纱帐里的女子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谢爻起身:“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边说边撩开纱帐,冷嫣看清女子面目,虽然早知那是谁,仍旧免不了悚然一惊,看着自己的躯壳被别的灵魂占据,诡异而毛骨悚然。

    郗子兰皱着眉,闭着眼睛:“疼……浑身上下都疼……”

    谢爻伸出手去,似要去握她的手,但刚一触到她的肌肤,又收了回来。

    郗子兰慢慢睁开眼睛,眼中满是困惑:“阿爻哥哥,我在哪儿……”

    谢爻道:“这里是招摇宫。”

    郗子兰“啊呀”一声轻呼,抬手捂住脸颊:“我怎么在你的卧房里……”

    谢爻眼中有了些笑影子:“你的玄季宫还在收拾,只能委屈几日。”

    郗子兰道:“我占了你的地方,阿爻哥哥怎么办?”

    谢爻道:“无妨,我明日要闭关。”

    郗子兰失望道:“我好不容易醒,你怎么就要闭关?”

    她伸手牵起谢爻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阿爻哥哥多陪陪我好不好?”

    谢爻垂眸,看了看她露出衣袖的半截细弱手腕,颔首道:“好。”

    郗子兰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狡黠地一笑。

    她打量了一会儿帐顶的云纹,梦呓般自言自语:“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还能回到阿爻哥哥身边,真像做梦一样。”

    谢爻道:“就当做了一场噩梦。”

    郗子兰眼中泪光闪闪:“遇见那只冥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爻柔声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郗子兰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破涕为笑:“好在都过去了。”

    冷嫣飘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言笑晏晏,那是她的身体,看着却那样陌生,她是沉静寡言的,而郗子兰却像一条奔腾的小溪,一刻也静不下来,有了不一样的灵魂,她的躯壳似乎也脱胎换骨,由内里透出光华来。

    忽然,郗子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具躯壳不是她自己的。

    她猛然坐起身,不知牵动了哪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眼里泛出泪花:“疼……”

    谢爻连忙掐诀,将一道灵力灌入她经脉中。

    郗子兰脸色稍缓:“多亏阿爻哥哥,我好多了。”

    谢爻道:“你的神魂和躯壳完全融合还需一段时日,多加小心。”

    郗子兰道:“我知道了……我只是想找面镜子,看看现在的模样。”

    谢爻眼中闪过无奈和纵容,长指一划,便有一面水镜出现在郗子兰面前。

    郗子兰审视着镜中的倒影,仿佛在打量一件不怎么合心意的新衣服,她不想让谢爻失望,可又不能勉强装出欢喜的样子,只得道:“难为阿爻哥哥,替我寻来这么合适的躯壳。”

    谢爻淡淡“嗯”了一声。

    郗子兰忙道:“阿爻哥哥别误会,这具躯壳很好。只是终究不是自己的,还有些不习惯。”

    她俏皮地用点了点左眼下一颗细小的泪痣:“多了这颗痣,有些不像我了……”

    话音未落,谢爻已拿起了剑。

    剑尖在她脸上轻轻一挑,那颗细痣便不见了,一滴血渗出来,像颗胭脂痣,又像一滴血泪。

    谢爻轻柔地替她掖去,然后将灵力凝聚于指尖轻轻一点,细小的伤口顿时不见了踪影。

    属于冷嫣的那点痕迹便被抹除了,轻易得像抹去一粒尘埃。

    郗子兰对着镜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这样还算差强人意。

    冷嫣怔怔地看着这个占据她身体的少女,这时才明白,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她为此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为此失去了生命,可尊贵如郗子兰,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视若敝屣。

    郗子兰道:“阿爻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修炼?”

    谢爻道:“待你适应了新的躯壳,神魂复原之后再练不迟,不必急于一时。”

    郗子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绽开粲然的笑容,善解人意道:“能死而复生就是意外之喜了,便是再不能修炼,有玄渊仙君护着,还有师兄们和各位掌老在,难道还会叫我吃亏?”

    她仰起脸骄傲道:“我可是重玄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师妹!”

    谢爻眼中也有了笑意。

    郗子兰又道:“师兄和长老他们呢?我等不及想见他们了。”

    谢爻道:“昨夜他们在阵外护法,耗损许多灵力,犹其是几位长老,眼下都在闭关打坐。”

    原来她受着千刀万剐的折磨时,那些她素日亲近景仰的宗门长辈也都在,冷嫣想,按理说她已经没有身躯,也没有知觉,但她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章 5
    众人都看着谢爻,谢爻却不接话,只是微垂着眼帘,长睫半掩着幽深的眼眸,叫人弄不清他的心思。

    郗子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转过头,把脸埋在许长老的怀里,羞赧道:“连许长老也拿我取乐……”

    章长老温文地笑着打圆场:“子兰这两百年来一直沉眠于玄冰中,硬要算起来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何况她身子也未恢复,不必操之过急。”

    他笑吟吟地看着一对璧人:“你们的婚事是掌门在世时便定下的,又是青梅竹马,这合籍酒我们早晚能喝到。”

    众人连连称是,便将此事揭过。

    郗子兰有些心不在焉,和长辈、师兄们叙了会儿旧便露出了疲态,众人叮嘱她好生休养,一起离开了她的卧房。

    谢爻拿起剑与众人去了前堂,冷嫣无法离开剑,也被迫跟了过去。

    几人在堂中坐定,都露出方才刻意掩饰的疲惫之色。

    掌门夏侯俨叹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子兰能回来,我等总算不负恩师所托。”

    许长老点头称是:“这事多年来压在我心头,如今终于了却了。”

    凌长老蹙眉道:“十巫与我重玄有过节,本来断断不肯轻易将血菩提交出来,去海外寻觅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没想到……实乃天意,天意。”

    谢汋看了眼师兄,眼中微有得意之色:“天算不如人算,事在人为。”

    冷嫣听出他弦外之音,只觉仅剩的一缕残魂也几乎冻成了冰。

    自小除了师父谢爻外,她见得最多的便是小师叔谢汋。比起清绝出尘、沉默寡言的师父,落拓不羁又喜欢说笑的小师叔更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她不会驾云,他便替她觅了一匹雪白的翼马,每次她犯了错,怕惹师父不悦,总是先去找小师叔商量,若师父如父,小师叔便像个亲切又好玩的大哥哥,这是师父之外她最亲近的亲人。

    她的亲人,在她死后,为着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得意。

    凌长老道:“阿汋何出此言?莫非……”

    谢汋并不否认:“是我设法将此事透露出去,我知那孩子死心眼,知道宗门上下只有她能摘这花,定会想方设法去摘来。”

    他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勾起抹讥诮的微笑,似乎在笑她的痴心错付。

    冷嫣死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她的名字。

    谢汋没心没肺,掌门和几个长老都有些不自在,只有谢爻面无表情,深潭般的双眸越发幽邃。

    章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到底有伤天和。”

    谢汋收敛了笑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莫说师兄和长老们不忍心,我也舍不得那孩子。可是亲疏有别,一想到小师妹孤零零地在玄冰里等了两百年,我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许长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说的也是,每回看见那孩子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起子兰小时候多么玉雪可爱……”

    凌长老道:“不提亲疏远近,子兰身负羲和血脉,关系宗门大业,甚至整个清微界,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复活她。”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虽说可怜,可那孩子的寿数十年前就尽了,便是入了轮回,也是在下界一世世地受苦,若我是她,宁愿换这十年无忧无虑。况且阿爻也没有薄待她。”

    夏侯掌门点头道:“师弟这十年来对她算得仁至义尽了。”

    许长老面露忧色:“此事不会给两个孩子留下什么业果,影响他们修行吧?可掐算清楚了?”

    凌长老有些着恼:“那是自然,我岂会拿两个孩子的修行开玩笑,不知掐算多少遍了。”

    他顿了顿:“否则当初怎会让阿爻收她为徒……”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冷嫣却瞬间明白过来,师父如父,父亲要取孩子的性命天经地义,连天道都不会干涉,何况她一个凡人拜入仙门,在清微界过了十年好日子,天道认真清算起来,或许还是她反过来欠了他们。

    若这就是天道,天道何其荒谬。

    冷嫣将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看过去,刚入门派时,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是许长老在床边轻轻唱着关于凤凰和麒麟的童谣哄她入睡。

    章长老的天留宫里花果繁茂,他每回见了她都要塞一堆最好的果子给她。

    凌长老不苟言笑,但会用他珍爱的大禹鼎炼出糖豆一样甜的丹药给她吃。

    还有掌门师伯,对师兄师姐严苛,见了她却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弯下腰,摸着她的头顶问她功课学得怎么样。

    当然还有谢爻,她敬若神明的师尊,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给他还怕亵渎他的师尊,他们都是一样的,只有她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她是牲畜,是蝼蚁,是草芥,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以前他们总是对她说,天道宏远,无论出身清微界还是凡界,只要道心坚定,都能修成正果。

    现在他们说,她能在清微界过上十年好日子,便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也该感恩戴德,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了身体,也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几人唏嘘感慨了一番,夏侯掌门沉吟片刻,向谢汋道:“小师弟,玉京的事你可安排妥当了?”

    谢汋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谢爻,向夏侯俨道:“大师兄放心,姬氏和穷桑氏我都去了信,穷桑氏毕竟是他外家,他母亲和外祖早已不在了,穷桑氏不会多管闲事。至于姬氏……”

    他顿了顿道:“且不说他们与我重玄的关系,玉京这一死,姬氏家主终于能睡几个安稳觉了,心里还不知怎么谢我们。”

    夏侯掌门道:“小辈里就属这孩子出类拔萃,可惜了。”

    谢汋轻笑:“谁说不是呢,我也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师兄出手这么……果决,连我都吓了一跳。”

    谢爻仍旧面无表情,并无一丝悔意。

    谢汋话锋一转:“也怪我这师父不小心,不知玉京从哪里得知嫣儿受了伤,瞒着我去替她医治,倒横生了许多枝节。”

    冷嫣的心已不存在,可听他们这样谈论着小师兄,仍旧感到心碎,原来他并不是奉师父之命来给她治伤,他只是太骄傲,不愿实话实说。

    夏侯掌门挥挥手:“罢了,成事不说,好在无关大局。”

    那些人唏嘘感慨了一番,终于一个个离去。

    谢汋走在最后,待其他人驾鹤往云天飞去,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师兄。”

    谢爻从座中抬起头:“还有何事?”

    谢汋欲言又止:“你在下界找到那孩子时,可曾见过她父母?”

    谢爻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汋道:“只是凡人?”

    谢爻颔首:“是。”

    谢汋又问:“他们可有灵根?”

    谢爻掀起眼皮看他。

    谢汋道:“师兄别见怪,嫣儿的药是从我叶蛰宫出去的,那么多年经手下来,若是瞧不出端倪,我这双眼睛也可以扔了。”

    他顿了顿道:“嫣儿的灵脉不是太弱,而是太强……”

    他觑了眼师兄脸色道:“师兄这些年教她的功法,也是用来削弱灵脉的吧?”

    谢爻不发一言,可冷嫣一看他的神色便知,谢汋说中了。

    当初她日以继夜地修习师父教授的功法,几次练得呕出血来,几乎走火入魔,只为弥补生来的缺陷,免得辜负师父的期望。

    师父的期望只是让她做个适合的容器而已。

    她想哭,可是一缕残魂哪里来的眼泪,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笑,笑自己这朝露般短促的一生,多么荒唐和可笑。

    谢汋接着道:“子兰的元神在玄冰中蕴养两百年,按说已修复得差不多,却仍承受不住她的灵脉,用了十年的药才勉强压制下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灵脉?大约也是天意,这具躯壳注定要为子兰所用……待她的元神与躯壳完全融合,修炼起来想必……”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章 6
    出乎所有人意料,得知此事,一向有些娇纵任性的郗子兰不哭不闹,也不去找谢爻求证,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到晚,整整一日,连许长老来了都不开。

    许青文无计可施,只好去清寒崖请谢爻出关。

    郗子兰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时值初冬,仙门虽不比凡世,可毕竟不是阳春,这个时节已有些冷了。

    郗子兰只着一件单薄春衫,赤着双足便走到廊庑上。不知为何,足足过了十年,她的神魂与躯壳仍旧未能完全融合,她又在玄冰中过了两百年,本就比常人畏寒,不过走了几步,玉趾已冻得通红。

    她仿佛浑然不觉,红着眼眶,泪光朦胧地看着谢爻,小心翼翼道:“阿爻哥哥,你这三年总是闭关,是因为不想见到我么?”

    她一向是活泼明媚的,即便死在冥妖腹中也只是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未经痛苦,也未留下多少阴霾。

    可此刻她脸上的凄然便是心肠最硬的人见了也要心碎。

    谢爻温声道:“别胡思乱想。”

    一边解下身上青袍,想要替她披在肩头。

    郗子兰却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因为看见我会想起她?”

    不等谢爻说什么,她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

    她顷刻间崩溃,捂住嘴泣不成声:“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情愿不要躯壳,情愿不要醒过来……”

    这倒不是虚言。当初她在玄冰里偶尔醒来,被寒冷和孤寂包围,只渴望着能出去,只要能有具躯壳让她附身,无论什么样的都行,可一旦活过来,便越来越看到不足。

    如今得知这具躯壳的主人与谢爻还有一段师徒缘分,想到自己无知无觉地封冻在玄冰中,那个人却能与谢爻朝夕相伴,代替她受尽长辈们的关怀,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谢爻蹙了蹙眉:“别乱想,本就是为了你才带她回来的。”

    他是要说服她,听着却有些像自言自语。

    冷嫣早已知道真相,可亲耳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旧觉得心被尖针刺了一下,尽管她早就没了心。

    对于郗子兰,这句话却像一道光,她仰起泪痕交错的小脸:“当真?”

    “嗯。”谢爻颔首。

    郗子兰破涕为笑。虽然谢爻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但他一向清冷内敛,能说出这样的话,便足以说明他在乎的还是自己。

    郗子兰被泪水洗濯过的笑容像春雨后的桃花一样鲜妍。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喃喃道:“那女孩也怪可怜的。”

    她心里安稳了,心胸顿时开阔了,也有了余裕去可怜别人。

    谢爻无动于衷:“人各有命。”

    蝼蚁有蝼蚁的命,冷嫣想。

    郗子兰见谢爻如此绝情,倒越发可怜起那无名的徒弟来。

    谢爻见她露出不忍之色,便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安慰道:“不相干的人,别再提她了。”

    这个动作冷嫣无比熟悉,刚到重玄门时,她还是时不时想起下界的爹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送给别人,当成牲畜宰杀吃肉,每当这时候师父就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按一下,然后来回抚摩,缓缓地,温柔地。

    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告诉她:“不相干的人,别去想了。”

    她心里堵着的石头似的悲伤,也就慢慢地融化了。

    郗子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似埋怨又似撒娇:“阿爻哥哥,你知道么?你已经很久没有摸我头了。”

    谢爻眼中露出笑意:“都这么大的人了。”

    郗子兰佯怒道:“阿爻哥哥是嫌我老了?虽然我两百多岁,可是我两百年大部分时候都在冰块里睡着,可不能算!再说这具……”

    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这具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躯壳原是别人的。

    她又低落下来:“阿爻哥哥,她的魂魄是去了转生台么?还是入轮回了?”

    谢爻道:“没有。”

    不用言明,既没有去转生台又没有入轮回,自是魂飞魄散了。

    凡人的魂魄本就脆弱,承受不住修士一剑再正常不过。

    郗子兰不敢再追问下去,害怕听到残忍的真相,转而道:“她的父母手足呢?还在下界么?我想补偿她的家人。”

    谢爻断然道:“不必。”

    郗子兰噘了噘嘴:“你知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何况我也算她的小师叔,不弥补一下,我也于心不安……”

    她拉住谢爻的手晃了晃,就像小时候撒娇要糖:“阿爻哥哥,你就答应我吧……”

    片刻的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冷嫣又想起那个雪夜,抵在她脖颈上的刀锋冰冷,嘴里有铁锈的味道。

    她的亲生父母,为了一袋粮,把她送到了屠刀下。

    谢爻点点头:“好,都依你。”

    刀锋割断了咽喉,冷嫣仿佛听到鲜血喷涌而出的裂帛声。

    随即她才意识到这是风声,招摇峰在重玄最高处,每年总是这里最先入冬。

    “好冷。”郗子兰打了个哆嗦。

    谢爻把披在她肩头的青袍裹紧。

    郗子兰把脸埋在宽大的衣襟里:“真暖,看样子不久就要下雪了。”

    “嗯。”谢爻望了眼庭中被风吹得不住晃动的草木,冷嫣从山间一株株移来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早已被道童除去,现在招摇宫到处都是郗子兰喜欢的香草,芬芳名贵,经冬不凋。

    ……

    郗子兰发了话,自然有人替她将事情办妥。

    不出四五日,冷嫣的父母和弟弟便被带回了重玄。

    冷嫣并不想去见他们,可神魂不似身体那般好控制,她只会随着心念而动——即便那些亲人抛弃了她,她还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她对爹娘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们又苍老了不少,脸上皱纹密布,头发白了近一半,手指甲里有常年在田间劳作而洗不去的污泥,不过头脸和身上衣裳还算干净整洁。

    当年襁褓中的弟弟也已长成了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青布道服,戴着道冠,腰佩桃木剑,是凡间修士的装束。下界修道之风极盛,能送儿子去修道的,家中至少是小有薄产。

    老夫妻俩匍匐在地上,对着郗子兰三跪九叩,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敬仰和感激。

    “承蒙仙尊不嫌弃小女的贱躯……”

    “能给仙尊选上,能让仙尊得用,是小女的福分……”

    “小女要是泉下有知,怕是也要爬出来给仙尊磕三个响头呐……”

    儿子跟着师父学过道家经文,说起话来文雅些:“世间万物,尊卑有定,命运皆为定数,家姊有此仙缘,实乃她的造化。”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章 7
    自那日以后,谢爻和郗子兰开始形影不离,甚至连他去清涵崖闭关,郗子兰亦相伴左右。即便两人之间曾有什么芥蒂,似乎也已消弭殆尽。

    宗门上下都猜测两人好事将近,可不知为何,每回有人旁敲侧击,谢爻或默然无语,郗子兰便推说自己身体还未调养好。

    无论如何,这场众望所归的婚事,拖了整整一百年。

    冷嫣也整整等了一百年。

    她耗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终于弄清楚,重玄的护宗大阵看似无懈可击,却并非没有空隙可钻。

    大阵传承至上古,内外七七四十九重,外门二十一重,内门二十八重,每一道又由一百零八道禁制构成,只有每日子午阴阳相交的时刻,阵法才会出现一道微细裂缝,普通的神魂无法通过裂缝,但是冷嫣这缕残魂却可以。

    只是内门阵法的缝隙出现在子时,而外门则在午时,一边打开时,另一边仍旧完好无损,到头来还是出不去。

    她只有一个机会,那便是玄渊仙君和琼华仙子大婚。

    这是重玄数百年来的大喜事,一定会打开外门阵法广纳八方宾客。届时她只需静待子时,便能从内门的裂缝中逃出去。

    这是冷嫣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

    离开重玄能去哪里?她不知道。一缕残魂去不了转生台,也入不了轮回,她的灵府被破坏殆尽,这一百年来强行运转灵力,也无法将魂魄补全。

    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即便永生永世做个孤魂野鬼,也比羁留此地,日日看着这些夺去她一切的人好。

    她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她已等了一百年,最擅长的便是等待。

    ……

    这一日终于到了。

    门派中到处张灯结彩,云霞锦沿着玉阶从山麓一直铺到山巅,上面绣着千种花,百种鸟,人从上面走过,繁花在两旁旋开旋落,旋落旋开,耳边百鸟啁啾,犹如置身一场幻梦。

    鸾凤与翼马拉着银车,在各峰之间望来穿梭,颈上系着的玉铃泠泠作响,似乎迫不及待要迎接贵客。

    弟子们个个盛装,周身洋溢着喜气。

    重玄门自三百年前那场大祸,一直沉寂至今,这一回玄渊仙君和琼华仙子大婚,这样隆重,这样盛大,尽显千载大宗的威严,门下弟子也终于能结结实实地扬眉吐气一回。

    喜气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从冷嫣的身旁流过,而她就像河滩旁的一截枯树,一切欢愉幸福都与她无关。

    所有人都聚集在招摇宫,她坐在废弃的玄冰窟里。

    她死在这里,这里有她最不堪的回忆,可是这一百年来,这里也是她最常呆的地方,几乎成了她的家。

    重玄门中阳气鼎盛,她这样的阴物若不想受阳气炙烤之苦,便只能留在这阴寒黑暗之所。

    她往洞口走了几步,鸾凤与天箫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为谢爻和郗子兰成婚新建的琉璃宫阙漂浮在云端,九宫十八殿在夕阳下流光溢彩。

    冷嫣望着夕阳隐没于群山之中,琼楼玉宇之间有鲛珠渐次亮起,一颗,两颗,三颗……十颗,百颗……千万颗,璀璨如星河,一直延伸到茫茫天际,没入真正的天河。

    冷嫣苦修了一百年,她的神识虽细若游丝,却像敏锐的触须,可以探到宗门各处。

    她“看见”郗子兰对镜梳妆,还未点染上胭脂,双颊已经晕成一片霞光,她的双眼映着灯火,比鲛珠更闪亮,充满了希冀和憧憬。

    长老许青文红着眼眶,亲手替她梳起云髻,簪上带来无尽福泽的嘉棠花,再替她披上用云霞织就的嫁衣,红得像盛夏的火烧云,红得像她的血。

    冷嫣从未着过红衣,只有在十七岁懵懂又放肆的梦里,她才敢偷偷肖想一下。

    十七岁的梦早已支离破碎。

    一百年后,她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穿上嫁衣,就像看着碎片里一个可笑的残影。

    她只是冷冷地想,原来她穿上嫁衣,是这样的。

    山门口的古钟敲响了第一下,悠悠地回荡在山间,昭告着吉时将至。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吉时在子时,冷嫣也在等待着。

    雄浑的钟声中,两峰之间缓缓升起十八道虹霓,再有片刻,谢爻将乘着飞龙,驾着云车,亲自去迎接他的心上人。

    然而冷嫣已看不到了。

    也幸而她不用再看下去。

    她走出洞窟,来到悬崖边。

    随着钟声响起,护宗大阵出现一丝裂纹。

    冷嫣向远处的繁华望了一眼,视线的尽头,有个着红色喜服的身影。

    他也回过头来,目光越过群山,正好看向她所在的地方。

    曾经的圣地,因为一个人的死,早已成了不祥之地,大喜之日,他本不该往着不祥之地回望的。

    冷嫣没有回避,她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与他对视。

    她能看清男人衣襟上银色的云水纹,能看清灯火映照下他如玉的面容,却看不清他掩藏在幽潭般的眼眸里,某种比幽潭更黑暗的东西。

    她只是用目光把那张脸描摹了一遍,用仇恨的刀,再一次把仇人的脸深深刻进灵魂里。

    接着,她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从山巅上一跃而下,乘着夜风,向阵法的裂缝疾飞而去。

    ……

    一出重玄大阵,冷嫣忽觉自己往下一沉,随即便开始坠落,她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四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不知道坠落到哪里才是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托住了她,坠落的速度减缓,最后她终于落到了实地上,松软、潮湿,她的鼻端弥漫着一股水气。

    四周亮起点点萤火般的微光,不知有几千几万点,她总算能看清楚,自己站在一个渡口。

    这里自然不是重玄外山,也不是任何一个她听说过、认得出的地方。

    河中有无数叶小舟,正随着雾气茫茫的水面飘远。

    那点点微光便是从小舟上发出来的,像是江中渔火,只是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是银白中泛着幽蓝,叫人一看便顿生寒意。

    她正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忽有一叶小舟向岸边飘来,初时还离得很远,转瞬之间就到了眼前,她这才看清楚,舟上坐着个人,一个银白透着幽蓝的女人。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章 8
    小舟平稳地行在水面上。弱水上没有日夜,只有一轮血月有时升,有时落,有时圆,有时缺。

    时不时有别的小舟向他们靠近,那些魂魄总是来者不善,冲着冷嫣露出贪婪的笑容,不过全都被封十一娘逼退。

    弱水无波,四周一片四寂,没有飞鸟与游鱼,血月落下的时候,封十一娘就来来回回讲她的凄惨遭遇,讲那男人的可恨,讲他的残忍无情,讲那三个孩子如何可怜,讲她要当着那负心汉的面,杀了他钟爱的道侣、恩师和同门,啖其心,食其髓,让他也尝一尝她的痛苦。

    偶尔她也讲起她初遇男人的那个清晨,讲阳光如何穿过薄雾弥漫的松林。

    冷嫣总是静静地听着,在她哭泣时并不安慰,在她愤怒时也不见同仇敌忾,封十一娘好奇地打探她的经历,她从来不说,只是道:“没什么值得道的。”

    封十一娘只得悻悻地叹口气。

    血月由圆变缺,再由缺变圆,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远方水面上出现了一团银白的光。

    那团光虽然也是银白,却不是亡魂那种惨淡凄冷的银白,而是让人油然感觉静谧,圣洁,仿佛神魂被清风明月洗濯了一遍。

    那团光就像一个漩涡,所有小舟都在向它飘去。

    封十一娘望着那团光,目光灼然:“看见了么?那就是若木,世间最后一个上古神明。”

    从他们看见那道光起,血月又升起落下十次,小舟才在若木前停了下来。

    四周一片苍茫,天幕低垂,血月已沉入水中,天空却并不黯淡。

    一棵美丽的大树闪着银白色的光,将周遭映得如雪原般明亮。

    冷嫣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树,银白色的枝干向天空伸展,银白色的叶子细而狭长,银白色的根须向四周蔓延,没入下方望不到边际的深渊中。

    大树美丽而圣洁,那深渊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冷嫣看到另一艘小舟靠近一条根须,舟上的亡魂爬出小舟,那空舟立即打了个旋,向相反的方向飘去,似乎急着去迷津接引新的亡魂。

    那魂魄匍匐在根须上,对着若木三跪九叩,然后捧出一样什么东西,虔诚地举过头顶。

    封十一娘在冷嫣耳边小声道:“他在发愿,就看若木肯不肯答允。”

    片刻之后,那亡魂渐渐消融,隐没在了银白色的根须中,那根须的光芒更璀璨了。

    封十一娘脸上满是艳羡:“若木答应了他的愿望。”

    冷嫣道:“他去了哪里?”

    封十一娘道:“若木接纳了他,他便成了若木的一部分。”

    冷嫣这才知道,若木的银白色正是因为吸纳了无数灵体,那是幽冥的颜色。

    紧接着又有几叶小舟靠近,却再没有亡魂被接纳,被若木拒绝的亡魂,哀嚎着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归墟中。

    封十一娘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故作轻松地笑笑:“这样等下去也没用,能不能成都得试一试。”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跳上最近的一条根须,向舟中的冷嫣伸出手:“快上来。”

    冷嫣抓住她的手,封十一娘的手看着柔弱无骨,却十分有力,将她轻轻一提,她便站到了根须上。

    她道了声谢,封十一娘向她浅浅一笑,那笑容却莫名有些悲哀。

    随即她收了笑,凝视着冷嫣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苏剑翘。”

    她近在咫尺,声音却似梦呓,像水波一样从远处荡过来。

    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睛里露出惑人的光芒。

    随即,冷嫣感到丹田传来撕裂的痛楚。

    一只野兽尖利的爪子穿透了她的小腹。

    封十一娘叹了口气:“剑翘妹子,你休要怪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停下来,兽眼中露出警觉。

    因为她在少女清澈的眼眸里看见的,不是惊愕,不是难以置信,而是淡淡的悲哀。

    可是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想拔出插在少女腹中的指爪,却有一股力量扯住了她。

    一道纤细而锐利的灵力缠住她的手腕,勒紧,等她回过神时,她的右手已被齐腕切断。

    是剑气,细若游丝,却比世间万物更韧,更利。

    不等封十一娘回过神来,少女纤弱的,凡人的手指,已经插进了她的心口。

    心口的剧痛令封十一娘忍不住缩紧身子,她倒抽着冷气,难以置信道:“你究竟是谁?”

    冷嫣没有回答,封十一娘强悍的神魂像烈火一样烧灼着她的手。

    封十一娘自不会坐以待毙,她的断爪冷嫣丹田中疯狂地搅动,另一只完好的兽爪掐住冷嫣纤细的脖颈。

    那是一场真正生与死的绞缠,无声而残酷,亡魂们甚至忘了顶礼膜拜,屏住呼吸,揪紧了心,看着这场凡人与大妖惊心动魄的搏斗。

    冷嫣几乎窒息,利爪深深嵌入她脖颈,丹田中像有无数利刃搅动,左手又如烈火灼烧,可她依然没有将手抽走,手指在狐狸的丹田中探寻,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狐狸的妖丹。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章 9
    两百年过去。

    自有归墟以来,若木便伫立在归墟上,在神树数万年的漫长生命中,两百年不过一弹指而已。

    然而数万年来若木一直无知无觉,神木生灵也就是两三百年前的事,祂虽传承了作为的记忆,却只有这两百年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度过的。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循环往复,无趣至极。

    两百年来,有成千上万放不下执念的亡魂来到这里,祂吞噬了一些,品尝他们的贪嗔痴,咀嚼他们的仇恨、眷恋、不甘、牵挂,只觉味同嚼蜡,因为祂得到了他们的记忆,却不能理解他们的感情。

    偶尔祂也会想起那个不肯对祂下跪的凡人残魂,心里有些遗憾,自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么有意思的东西,当初若是能把她留在身边做个奴仆,至少还能解解闷。

    近来,除了无聊之外,若木又添了些别的烦恼——底下的那个大坑不怎么太平。

    这大坑数万年来波澜不兴,偏偏最近一会儿烟气弥漫,一会儿无风生浪,闹腾一阵又平静下来。

    这一日,若木百无聊赖地躺在枝桠间,眯缝着眼睛打瞌睡,忽听身下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看,归墟里冒起了泡,好似一锅即将煮沸的汤。

    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木不能再坐视不理,祂坐起身,随手摘下一片银白的叶子往归墟里一掷,叶片化作一个通体闪亮,犹如白银铸成的小人,漂浮在归墟上,向若木拱手作揖。

    若木道:“去看看底下在闹什么幺蛾子。”

    那小人道“遵命”,便一头栽进了归墟里。

    若木百无聊赖地等了约莫一刻钟,那小人终于回来了。

    “启禀神尊,”小银人道,“归墟近日易主了。”

    若木来了些兴致:“哦?”

    归墟底下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无休无止地互相厮杀、互相吞噬,最后胜出的那一个便是归墟之主。每一任归墟主都不是善茬,有大魔,有大妖,也有上古的凶兽。

    小银人道:“神尊可知上一任归墟主是谁?”

    若木道:“是谁?”

    祂一向不关心那大坑底下的事,只依稀记得是个男人。

    人能从一群妖魔鬼怪中脱颖而出,必定比妖魔更凶残百倍。

    小银人道:“上一任归墟主是偃师宗宗主,七百年前来到这里的。偃师宗源出昆仑,不但剑法了得,一手傀儡秘术出神入化,夺天地之功。不过七百年前突遭九大宗门联手围攻,满门上下魂飞魄散,只留下这个男人来到这里。六百年前他杀死前任归墟主,便从未遇到过敌手。”

    若木道:“本座想起来了,在他之前是只魔蛟霸占着那大坑。”

    “神尊英明。”小银人谄媚道。

    可惜这小人是祂自身化成,这奉承话听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若木道:“这回又是什么东西?”

    小银人道:“回禀神尊,这回不是东西,还是个人,一个女人。”

    若木眼前忽然闪过一双受伤孤狼般的眼睛,不过他立即便将这荒唐的念头拂去。

    那女子只是个凡人,虽叫她侥幸杀了狐妖,夺了妖丹,她这样的魂魄,下归墟不到三个时辰就会被撕成碎片。

    小银人见主人沉吟,小心翼翼请示:“神尊,咱们要不要出手?”

    若木道:“暂且不必理会。若是太碍事,大不了把那大坑填了。”

    小银人道:“神尊英明!”

    若木不耐烦地一拂袖,那碎嘴的小银人顿时变回叶片,落到水面上,悠悠地飘远了。

    若木乜了眼“咕嘟咕嘟”冒泡的归墟,冷哼了一声:“真是水浅王八多……”

    话音未落,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只见一道黑龙般的气柱从归墟中直冲出来,引得弱水喷涌倒灌,黑雾四处弥漫,遮蔽了银白的天空,周遭一下子暗下来。

    黑雾中一道人影渐渐显现,瘦削,颀长,单薄,是一个女子。

    随着黑雾逐渐消散,女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倒像是黑雾凝聚成了她。

    女子一身窄瘦的黑衣,头发高高束起,眉眼极艳丽,又极冷峭,一双点漆般的眼瞳深不见底。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章 10
    若木疑心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你说什么?”

    冷嫣撩起眼皮,神色平淡又从容,活像在市集上挑菜:“我要你做我的剑灵。”

    若木活了数万年,没碰上这么无耻的人,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呵。”

    冷嫣道:“我没有元神,炼不出元神剑,要给我的剑找个剑灵。”

    她打量着若木,点点头,仿佛祂是一棵鲜嫩水灵的小青菜:“你最合适。”

    若木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一张莲瓣似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又由红转白。

    他看了眼那块破铁片,气得浑身发抖,连带着满树的叶子都颤动起来,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什么词来表达他的愤怒,怒极反笑:“呵!”

    冷嫣挽个剑花:“你不愿意,我只好失礼了。”

    话音未落,她已提剑凌风而起。

    若木冷笑:“就凭你这凡人,也敢觊觎本座!”

    说话间一股狂风已掀起弱水,若木闭上眼睛,稚气未褪的脸庞上没了表情,终于像个无心无情无视苍生的神祗。

    他红唇轻动,及踝长发与雪白衣袂飞扬,转瞬之间,灵力从枝叶中喷涌而出,迅速织成一张银白色的大网,现在这银白色的光已不再令人向往,不再给人慰藉,它依旧圣洁,却蕴含着冷酷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比树本身更古老的符文从网上浮现出来,将整棵树笼罩其中,也把那执剑的女子牢牢困在了其中。

    “因陀罗网。”冷嫣道。

    传说中的众宝风丝罗网,虽有百千重,而不相障碍。

    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恐惧,甚至能辨别出一丝兴味盎然。

    若木冷若冰霜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恼意,睁开眼睛,冷冷道:“既知道这是什么,便该知道,普天之下没有谁能逃出此网。”

    顿了顿:“何况你这区区凡人。”

    冷嫣并未作答,凡人的身躯在千重罗网中越发显得渺小单薄,像风中的蝴蝶,不知罗网已经收束。

    网在收束,千重落网彼此交错,网上的符文快速转动,越来越亮的银白光芒像剑芒一样几乎刺瞎人眼。

    只要稍有不慎,碰到网上的咒文,冷嫣的傀儡躯壳连同魂魄都会一起灰飞烟灭。

    若木虽下了狠手,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凡人,若你跪地求饶,认本座为主,本座便饶你一命。”

    冷嫣的身形在半空中打个旋,从一片密密麻麻的咒文缝隙里滑过。她的身法未见得有多快,像风中飘舞的落叶,却连头发丝也没杀着一根。

    接着她的身形忽然快起来,转眼间成了残影,像一阵风,一阵烟,飘渺无踪,能穿过任何罗网。

    若木也不由看得入了神,祂吞噬过无数灵魂,其中不乏历代的大能,但祂很清楚,没有人能在他的因陀罗网下活过一弹指的时间,这个女人不但是个凡人,还是一副傀儡身躯。

    傀儡身不比血肉之躯,要以自身为傀儡,需将细如蚕丝的傀儡丝牵系在神魂上,傀儡丝越多,操控越精细,可每一次动作,傀儡丝都会牵扯神魂,带来巨大的痛苦。

    她能将傀儡身操控到如此境界,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傀儡丝,每一次动作,都有几千几万根傀儡丝同时牵扯神魂,这得有多痛?

    若木无法想象,只觉这人一定是疯了。

    可她又是那样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流风回雪般的女子回过头来,一缕发丝拂上她浅淡的唇瓣。

    那缕发丝好像从若木身上拂过,让祂怔了怔。

    就在这时,女子一甩头发,嘴角微微一挑,仿佛在说:“就这样?”

    若木瞬间回过神来,怒火直冲天灵盖,差一点就要把自己的树身点着。

    网上银光大盛,大网内部突然又生出许多荆棘般的尖刺。

    他恼羞成怒,手上也没了轻重,忍不住用上了杀招。

    冷嫣似乎化作了一颗流星,在银光之间穿梭飞舞,好几次与之堪堪擦过,间不容发,她却始终毫发无伤。

    若木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这个凡人,她能杀死上一任归虚主,足见她绝非等闲之辈,但他还是小看了她。

    就在这时,她出剑了。

    她的剑意轻得难以置信,快得难以置信,像是一缕春风,转眼从江南吹拂到了塞北。

    风自下而上,从最低的枝桠一直拂到树梢,只听玉片般的叶子在风里泠泠作响,若木只觉他的树身传来阵阵细微的刺痛,几乎像是麻痒。

    转眼间,那凡人女子又已穿过层层咒文落回弱水上,抱剑而立。

    若木冷哼了一声,轻蔑道:“你就这点本事?一片叶子都没削掉,还敢觊觎……”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章 11
    四野无人,一座孤零零的小客店伫立在昏黄的浓雾中。

    时值晌午,店堂里的光景却似黄昏,店里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两个梳着道髻、穿着黑白道袍的青年修士,一个背后插着拂尘,另一个背着剑,不甚起眼。

    另一桌的客人却太过惹眼。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女的一身黑色劲装,头戴幂篱,黑纱斜挑在肩上,露出轮廓秀丽的下半张脸。

    那半张脸上没有血色,像春雨打湿的梨花呈现出一种几近半透明的白,连唇色也是浅淡的。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看外表充其量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却穿得极其招摇,一身浓艳欲滴的紫堇色外袍,绣满了一簇簇的白色藤花,胸前戴着八宝璎珞,腕上金钏、手铃叮当作响,连手指上都似异族人那样戴着镶明珠与宝石的戒指,把那昏暗狭小的店堂映得蓬荜生辉。

    不过那少年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却丝毫不会喧宾夺主,因他生得实在太好。

    邻桌的散修等茶酒上桌时,频频向他们投去惊异的目光。

    两人不敢出声评头论足,却忍不住用密语传音交流感想,殊不知在修为高得多的人耳中,他们的密语毫无秘密可言。

    那一对男女正是冷嫣和若木,两个修士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被他们听了去。

    只听年少的道:“哎我的亲娘天爷,这小郎生得可真好看,我活了一百岁,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妖精,跟他一比,连根脚趾头都不如。可惜那女修遮着大半张脸,看样子也是个大美人哩。”

    年长的老成持重:“那两人看着古怪,莫不是关外来的魔修,你别老盯着他们看,免得惹祸上身。”

    年少的道:“我倒觉得不像,魔修身上都是一股子邪门劲,那两人身上干干净净的。”

    年长的道:“你没听师父说过,也有大魔伪装得好,看起来比正经人还像正经人。总之你记得师父的叮嘱,我们这回去烛庸门是长见识的,切莫节外生枝。”

    “知道了,师兄你别念经了,”年少的道,“哎,师兄,听说这次论道会,重玄门也会派人来,也不知派的是谁,该不会是琼华仙子亲自到场吧?”

    “别痴心妄想了,这种大宗门自恃身份,只会派个小辈弟子来,”他师兄笑道,“何况琼华仙子已经突破炼虚,登化神之境,该尊称一声元君,你在重玄弟子面前切莫乱说话,那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随便一个内门弟子,捏死咱们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我省得的,”年少修士道,“咱们只是来长长见识,又不要与他们争那块紫阳金魄,远远的看一眼宝物也就罢了,只不知道那块宝金最后花落何家。”

    年长修士嗤笑一声:“重玄早已经放出话来,要为琼华元君铸一把元神剑,谁那么不识趣,敢与他们争?”

    年少修士呆愣愣地道:“这么说,结果早已内定了?那把这许多人叫来‘论道’,岂不是白费力气?”

    年长修士道:“烛庸门掌门一甲子只铸一件法器,这一件法器给谁,难道真的靠‘论道会’上一决胜负?自然是九大宗门早就心照不宣地定下了。”

    他顿了顿道:“琼华元君是重玄那一辈最受宠的弟子,老掌门的掌上明珠,又是玄渊神君的道侣,难道还要重玄纡尊降贵与人争夺?何况真的要抢,谁抢得过天下第一大宗?”

    年少修士沉吟半晌道:“可我还是觉得这不太公平。”

    “公平?”年长修士哂笑,“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可见过狮子老虎和兔子耗子讲公平?”

    说话间,年迈的店主人来上菜了。

    两个修士往邻桌一瞅,只见邻桌那对男女点了总有十七八个菜,小小的桌子上堆满了酒肴,盘子叠着盘子。

    修道之人一般早已辟谷,无需进食,很多人会保留饮茶饮酒的习惯,偶尔也会打打牙祭满足口腹之欲,但很少有人会像凡人一样大快朵颐。

    两个不禁啧啧称奇,又“密语”了一番。

    “这么多菜,他们两人吃得完么?”

    “只有那小郎动筷,你看那女子只是喝酒而已。”

    “啊呀,没想到那小郎生得那么好看,竟那么能吃,真是人不可貌相。”

    “难为这山野小店,能凑出那么多菜色来。”

    店主人给那对男女上完酒菜,终于把他们的酒也端了来,满面笑容,并不因为他们只点了一壶薄酒而慢待。

    “两位道长想必也是去烛庸门参加论道会的了?”店主人道。

    年长修士道:“老丈好眼力。”

    店主人道:“不敢当,近来来小店打尖投宿的客人,十个里有十个都是去烛庸门。”

    年长修士向半支着的窗户外望了一眼:“这阴煞雾是越来越浓了,老丈的生意想必也不好做吧?”

    店主人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就最近这一百年来,这阴煞雾又重了许多,从早到晚也见不着太阳,窗户都只能开一两个时辰。本来这条通往昆仑墟的要道上,几十里路有二三十家客店,如今搬走的搬走,荒废的荒废,只剩下小店一家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章 12
    方才还慈眉善目的店主人顷刻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本来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偏偏上赶着找死!”

    话音未落,店中的景象顿时一变。

    原本狭小昏暗但还算整洁的小店顷刻之间变得腐朽破败,门窗零落,梁柱几近坍塌,到处密布着粘腻的蛛网,桌椅竟都是森森白骨搭成。

    肇山派的师兄弟被这变故吓呆了,两人往杯盏中一看,里面的哪是酒,却是浓墨似的黑色,还咕嘟咕嘟往外冒着阴气。

    两人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掐住脖子拼命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邻桌那对古怪的男女却仍旧稳如磐石地坐在白骨搭成的凳子上,那黑衣女修竟然还拿起杯盏喝了一口漆黑的阴煞酒。

    那店主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既然两位是同道中人,老夫也不是不懂规矩的,这两只肥羊,咱们一人一只对半分,如何?”

    两个肇山弟子本来还指望这两个古怪修士能拔刀相助,听了老头这句话,吓得脸色煞白。

    青溪哆嗦着嘴唇,也不知是安慰师兄还是安慰自己:“方……方才那小道长分明劝我们别喝酒……他们一定是好、好、好……”

    话未说完,便听那少年笑道:“甚好。”

    两人顿时如坠冰窟。

    若木接着道:“不过不是和你分……”

    他抬手点了点对面的冷嫣:“我和她一人一半。”

    说着斜睨了两个修士一眼,认真道:“我要骨头软的那个,咬起来咯吱咯吱,有嚼劲。”

    两个修士闻言面如死灰,青溪仿佛已经听见了自己骨头被那少年嚼吃的“咯吱咯吱”声,只觉浑身骨头隐隐作痛,连魂魄都快出窍了。

    柏高也吓得半死,可仍旧战栗着双股,勉强站起来,从背后抽出拂尘:“师……师弟别怕,我不会让……让他们……”

    可或许是喝了阴煞酒的缘故,他一动便觉经脉里像是堵满了淤泥,扶着柱子吐出一口血。

    没人理会他。

    老头狞笑着对少年道:“小子好大口气,给脸不要脸,休怪老夫不客气!”

    说话间,只听他骨节中发出喀拉拉的声响,身形瞬间暴涨三尺,脊背生出一列钢刀般的棘刺,双脚变成黑蹄,双手却变成鹰爪。

    肇山派师兄弟两人连连后退,恨不能把自己贴在墙上,他们出身小门小派,道法稀松平常,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妖魔,已然吓呆了。

    那对男女也不知是不是吓懵了,竟也坐着一动不动。

    青溪绝望大叫:“啊啊啊啊啊——”

    这一叫不打紧,所有人连同那妖魔一起转过头来看他。

    青溪忙咬住袖子:“呜呜呜呜呜……”

    那妖魔又回过头去,身形一耸,便向那华服少年扑去。

    眼看着那双鹰爪将要抓上少年的头脸,青溪吓得闭上眼睛。

    几乎是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野兽的哀嚎。

    绝不是那少年发出的声音。

    青溪大着胆子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却见那妖魔的双爪已被齐肘切断,黑血正从伤口中汩汩流出。

    而那对男女却依旧相对而坐,连一寸都未挪过。

    青溪吃惊地张大嘴:“怎么了?”

    柏高困惑地摇摇头:“那女修仿佛出剑了,又仿佛没有,太快了,我什么也没看清……”

    话音未落,那妖魔往前踉跄两步,忽然“哗”一声,碎成一地肉块。

    两个修士傻了眼。

    半晌,青溪小声道:“死了?”

    柏高咽了口唾沫,点点头:“死了。”

    青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柏高难以置信:“好什么?谁赢还不是被吃!”

    何况他连这两人的出手都没看清,那可怕的妖魔便四分五裂而死,这两人岂不是比妖魔还要可怕千万倍!

    青溪却道:“横竖都是被吃,还不如被美人吃了。”

    少年笑着点头:“看不出来,你这人有点见地。”

    一边说一边向两人走去。

    虽说下定了决心,可事到临头,两人还是吓得抖如筛糠。

    少年打量着青溪,似乎在思忖该从哪里下口。

    两人几乎窒息,却听那少年道:“脏了点,洗洗干净再下锅。”

    一边从袖中取出只青玉小瓶,往柏高怀里一掷:“先洗洗肚肠。”

    柏高拔开瓶塞,往掌心一倒,却是两颗黄豆大小的朱砂丹丸。

    两人一人一颗服下,丹丸入喉,瞬间化开,他们只觉腹中一阵翻涌,扶着墙壁吐起来。

    他们吐得昏天黑地,终于把喝下去的阴煞酒吐了个干净。

    待他们抬起头,擦干脸上眼泪,店堂里却已空无一人。

    两人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拔腿向门外跑去,却哪里还有那一男一女的踪影。

    青溪睁大双眼不甘心地盯着浓雾,怅然若失道:“都来不及道一声谢。”

    柏高拍拍师弟的肩膀:“总有机会的,你忘了他们也要去烛庸门论道大会?”

    青溪眼睛一亮:“对啊!”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章 13
    金乌西坠,论道大会即将进行到尾声。

    重玄地位显贵,玉面狐狸自矜身份,直到最后一场才上台,对手是同为炼虚期的太一宗门下弟子。

    太一宗在九大宗门中排行第三,门下高手如云,不过派来的这位弟子资质平平,无论修为还是剑法都远在玉面天狐之下。

    柏高仍旧看得津津有味,虽然结果早已定下,但这三日来欣赏高手切磋,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青溪却心不在焉,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奇怪,”他嘟囔道,“他们明明说要来烛庸门的,怎么这三日连半个影子也不见。”

    柏高道:“这人山人海的,找两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他来前也不知论道会的规模竟有那么大,太极台边乌压压的一片,半空中停驻着不知多少仙舟仙阁,上台切磋的加上观摩的,总有数千人众。

    青溪却摇着头道:“从人海里找两个人是大海捞针,从鸡群里找两只鹤却太容易了。”

    柏高哑然失笑:“你这毛病可要改改,回去师父问起你在论道会上学到些什么,你怎么答?”

    青溪道:“实话实说就是,师父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我什么样?骗他他也不信的。”

    说话间,台上两人已拆了百来招,那台一弟子识趣地投刀认负,抱拳道:“道君剑法高妙,在下自愧弗如。”

    玉面天狐亦收回宝剑,风度翩翩地一笑:“承让。”

    主持论道会的烛庸门执事长老宣布这一场的结果,然后问道:“诸位仙友中,可有欲向紫阁仙君问道的?”

    所谓“问道”,便是挑战的意思。

    青溪问师兄:“还有人会上台吗?”

    柏高笑着答:“哪有人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甫落,却见师弟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双眼变得呆滞。

    不等他开口询问,只见师弟慢慢站起身,举起一手:“我。”

    众人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修士,不过衣着寒酸,坐席又在外围,一看不是散修就是无名小派出来的。

    有人暗笑:“哪里来的乡巴佬,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向玉面天狐挑战。”

    也有人察觉不对劲:“重玄威名赫赫,放眼清微界谁不知道?连黄口小儿也知重玄厉害,何况是修道之人?”

    “那年轻人若非深藏不露,便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烛庸长老也不想横生枝节,沉吟道:“这位小道友,当真要向紫阁仙君问道?”

    他有意将“仙君”两字咬得很重,想让那年轻修士知难而退。

    柏高也拽住师弟,顾不得传秘音,开口道:“你小子疯了?给我坐下来!”

    谁知青溪像中了邪一般,大力挥开师兄的手,忽地耸身一跃,在空中飞跨几步,转眼已经到了台上。

    崔羽鳞传秘音给天狐:“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面天狐勾唇一笑:“给那小子点教训。”

    崔羽鳞有些焦躁起来:“你对他用摄魂术,被人瞧出来怎么办?”

    摄魂术是天狐族代代相传的秘术,可惑人心智为己所用,总有歪门邪道之嫌,因此即便是天狐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极少用此术。

    玉面天狐却冷笑道:“看出来才好,杀鸡就是给那些猴子看的。”

    这寒门修士方才虽然诋毁他师父,但说的话不是最难听的。

    真正难听的话是大宗门那些出身显赫的世家子说出来的。

    他们说他师尊死而复生有蹊跷,他们说她在短短三百年中修为大进全靠有个好道侣,他们还说他是她养的小白脸,暗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可以容忍他们诋毁他,却绝不能忍受他们中伤师尊郗子兰。

    在见到师尊之前,他从未想过世上有这样美好的人。

    他因为生母低贱,自小在族中受尽白眼,是师尊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关爱,也是师尊不计代价地用灵药为他蕴养灵脉,甚至将珍惜的大妖妖丹入药,帮他增强修为,让他在族中扬眉吐气。

    他们都道师尊坐享其成,道玄渊神君百年前分了一半修为给她。

    可只有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想到这里,他眼中露出狠戾的,野兽似的光芒。

    崔羽鳞劝了几句无果,只好道:“众目睽睽之下,别过头了。”

    玉面天狐道:“师兄放心,只是小惩大戒,断他双腿,让他永诀道途便是。”

    说罢他便断开了两人的秘音。

    这年轻修士当然罪不至此,不过玉面天狐没有一丝愧疚,要怪只怪他出身比别人卑贱,修为比别人低下,还不知道缩着脖子做人。

    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经地义。

    就在这时,摄魂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

    那年轻修士忽然如梦初醒,往四下一张望,眼中满是迷茫。

    下一刻,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惊恐道:“我怎么会在台上?”

    玉面天狐笑了一声,笑得如赤子般单纯无辜,任谁听了这笑声都会觉得他是个很天真的人。

    “道友自然是自己上来的,难道不记得了?”他和气地说道。

    青溪看了看他,又看向旁边那和蔼持重的白须老者,目光中满是求助之意。

    烛庸执事长老这会儿也看出了端倪,知道定是这年轻人因为什么缘故碍了玉面天狐的眼,但他如何会为了个无名小修士,得罪九大宗门之首的重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章 14
    玉面狐狸志在必得,送出这一剑时,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寒门修士丹田尽毁、金丹破裂的惨状,他也想好了,剩下的第三剑他要直取灵府,让他尝尝元神割裂的痛苦,让他们知道与他紫阁仙君作对的下场。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剑会落空。

    当看到自己执剑的右手斜飞过眼前时,他尚未回过神来,直到手腕剧痛传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对痛苦并不陌生,小时候被族中兄弟姊妹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

    但是自从到了郗子兰身边,有了她的庇护,他便不曾受过一丁点伤害。

    久违的疼痛因此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比起痛,更多的是震惊。

    他甚至没看见有人出手,手已被人削落,这是多快的剑?

    “是谁?”他捂着伤臂落回地上。

    没有人回答,只有青色剑光一闪,仿佛晴日的湖光从眼前晃过。

    紧接着剧痛从双膝传来,玉面狐狸往前一仆,双腿经脉已被斩断,竟与方才他折磨那小修士的手段如出一辙。

    这时他才看到那一片犹如春光般的剑光里,浮现出一个青青的人影。

    来人身着青纱衣,梳着双鬟髻,青纱覆面,两鬓各簪着一朵银白中泛着微青的茶花,手腕上戴着银臂钏,看身形显然是个女子。

    她的装束看着不像修士,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婢女。

    “你是谁?”玉面狐狸咬牙切齿道。

    柏高几乎同时问出这句话:“你是谁?”

    他方才看见那片熟悉的剑光,以为救他的是前几日在荒野客店中邂逅的那对男女,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却又拿不准了。

    客店中遇到的黑衣女子身量单薄却颀长,华服少年比那女子还高大半个头,两条长腿引人注目。

    而眼前这青衣女子却十分娇小。

    也许另有哪位高人看玉面狐狸欺人太甚,忍不住拔剑相助?

    正思忖着,忽觉身子一轻,竟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举着他,把他送到了台下。

    他转头一看,便看见师弟困惑的脸。

    师兄弟两人劫后余生,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碍于周围都是人,只是紧握双手。

    台上青衣女子道:“他问我是谁,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声音甜美,却空洞洞的,仿佛银铃在山谷中回荡。

    不知从哪里传来另一个声音,却是个清泠泠的少年声音:“畜生不配知道。”

    青衣女子笑道:“说得极是,畜生不配知道。”

    柏高眼睛一亮,青溪已惊喜道:“果然是……”

    他说到一半,赶紧捂住嘴。

    众人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一时鸦雀无声,这时才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此人是从哪里来的,可有人看见?”

    “忽然就出现在台上,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

    “也不知是哪门哪派……”

    “看这身衣裳,不像是大宗门……”

    “这人好大的胆量,连重玄的人也敢骂……”

    有许多人把目光投向正北方的首座,只见崔羽鳞正襟危坐,沉着一张脸,嘴唇紧绷成一线,显然在强忍怒意。

    凤凰一族性情天生急躁易怒,他的城府也不算深,不过好歹是天下第一大宗一峰之主的首徒,还算沉得住气。

    他没有轻举妄动,玉面狐狸的修为虽然有些虚,也不全是灵药堆出来的,毕竟是炼虚期三重境,加上九尾的灵力,并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方才那青衣女子第二次出剑,他在座中看得清楚,她的修为至多不过炼虚期五六重境,方才能够得手,不过是仗着身法轻灵出手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已。

    玉面天狐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冷笑道:“太极台上以武论道,这位道友若想比试,大可以堂堂正正自报家门,暗箭伤人未免下作。”

    那漂渺无迹的少年声音道:“我们也是来看人论道的,哪知会看到畜生咬人,你说荒唐不荒唐?”

    青衣女子道:“荒唐荒唐,真荒唐,也不知是哪家的畜生,怎不见主人出来管管。”

    少年叹了口气:“畜生如此不像话,可见主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狐勃然大怒:“敢辱我师门,自寻死路!”

    他一边说着,催动灵力,割断的筋脉在涌动的灵力中接续恢复,断腕中生出新的血肉——和肇山派两个穷酸修士不同,对他这样血脉强大的天狐来说,接续经脉、断手重生也不过是浪费点灵力的事。

    不过方才失了脸面,他眼下只求速战速决,当下捏诀念咒。

    随着他嘴唇轻动,身后九条流光般的狐尾若隐若现。

    每条狐尾足有丈余,随风轻动,犹如一把巨大的白色羽扇。

    围观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大为振奋——天狐只有遭遇强敌时才现出狐尾,而九尾在天狐族中更是极为罕见,大部分人都不曾亲眼见过。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5章 15
    与三百年来娇生惯养的玉面天狐不同,崔羽鳞的修为都是自己几百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他身负强悍的凤凰血脉,又比常人刻苦,是实打实的炼虚期七重境,再过两道劫就能登上化神之境。

    他还有丰富的对敌经验,数百年来死在他剑下的妖魔与魔修不计其数,清微界中与冥妖交过手而能活下来的不过三十来人,他便是其中之一。

    玉面天狐惨遭毒手,正好省了他试探的功夫。

    崔羽鳞一出手便没有留下任何余地,他必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一招制胜,方能挽回重玄的声誉。

    况且他必须赢下此役才能保住紫阳金魄——他师父把小师叔郗子兰看得比性命更重,若是耽误了她铸元神剑,纵然能从对手剑下全身而退,师父也不会放过他。

    赤剑一出鞘,众人刹那间感觉到了不同于玉面天狐的剑气——这是把杀过人、饮过血的剑,赤红的剑气如血雾弥漫,充斥着杀机。

    凤凰的身法也快得难以置信,竟似不在方才青衣女子之下,如此一来,她靠着身法如电占得的先机便不复存在了。

    一剑递出,剑势如电如虹,偏偏距那青衣女子咫尺时又生奇变,只见他手中长剑忽然分作两道剑影,一道赤红欲燃,另一道寒凉透骨。

    两道剑影一水一火,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封死了青衣女子的退路,无论她往哪边闪避,往哪边格挡,都难免要命丧另一道剑影之下。

    围观者中有行家里手,识得这是崔羽鳞最引以为傲的绝技“坎离”双剑。

    凤凰血脉天生属火,练离火剑法、道法事半功倍,反之修习坎水剑法却是事倍功半。可崔羽鳞偏偏在重玄八门六十四卦剑法中选择了坎水剑,还修成了绝技。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这一只水火双绝的凤凰。

    崔羽鳞嘴角微勾,眼中露出得意之色。

    青衣女子的剑法再好,毕竟也只有炼虚期的修为,这一剑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只见女子不闪不避,只是提剑一格,手中长剑竟分作两把,与他如出一辙的一水一火,一阴一阳,恰巧与之相反,水迎击火,火迎击水。

    围观者中有人摇头:“凤凰血脉天生拥有三昧真火,普通离朱之火根本无法伤他分毫,若这女修全力用水剑攻他,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话音未落,却见青衣女子手中双剑剑光大盛,火剑如烈火燎原,如岩浆从地缝中喷涌而出,转眼将崔羽鳞的坎水剑影化作白烟,那水剑如百尺飞泉,如江河倒灌,凤凰的三昧真火犹如孤灯残烛,瞬间就被扑灭。

    崔羽鳞脸色骤变,堪堪来得及化作凤形——凤凰自烈火中涅槃,化作凤形之后,至少世间一切火焰都无法伤及他。

    可出乎他的意料,青衣女子的水火双剑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他。

    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身体灼烧的痛苦,而另外半边身体却仿佛突然浸入了冰寒刺骨的寒潭中。

    火灼烧着他的身体,他感到丹田灵府黄庭都烧成了一团焦糊,与此同时,刺骨的阴寒气却渗入他的灵脉,令他一时灼痛,一时又冷得直打哆嗦。

    凤凰神志恍惚,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凤凰的啼声本来祥和清雅如韶乐,这时听来却像地狱深处传来的不祥之音。

    只听这哀鸣,众人就知道他在遭受怎样生不如死的痛苦。

    偏偏在这种时候,那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些饿了。”

    青衣女子道:“晚膳不如就吃烤鸡翅。”

    少年道:“甚好,你注意火候,闻着味已□□成熟了,仔细些别烤糊了。”

    他未说这话时,众人听那凤凰惨叫,只觉毛骨悚然,叫他这么一说,那禽肉炙烤的香气挡也挡不住地往鼻孔里钻。

    有辟谷未久,嘴巴又馋的年轻修士,已偷偷咽起了口水。

    青衣女子道:“幸亏你提醒得及时,差点就糊了。”

    话音甫落,水火两道剑气瞬间消弭,太极台上只剩下化为原形、奄奄一息的崔羽鳞。

    凤凰半边身子焦黑一片,另半边身子却结着层厚厚白霜,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烛庸门的执事长老本退至太极台边观战,见崔羽鳞重伤,忙飞身上台,向那青衣女子道:“还请阁下手下留情,敝门论道会,旨在以道会友,切磋道法,向来点到即止,阁下出手如此重,未免有伤天和。”

    青衣女子笑道:“禽兽咬人时死伤不论,人打禽兽时就变成点到即止了,话全被他说了。”

    少年道:“他老祖白仙卿倒有几分骨气,若看到这些徒子徒孙好好的人不当,宁愿给人当狗,怕是要气得掀棺材板。”

    朱长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听那少年提起祖师时直呼名讳,不像在说作古的大能,倒像是说起一个小辈,心里暗暗吃惊。

    他当下不敢再多言,只张罗着让门下弟子帮着重玄门人把那断尾的狐狸和烤得半熟的凤凰抬回重玄的飞阁上 ,又安排医者替他们敷药疗伤。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6章 16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举凡名兵,开炉铸造时都要投入所谓的“炉引”,令火焰更精纯。一般用金,讲究些的用上好玉石,再讲究些的用稀有炼器之材,但谁也没听说过用紫阳金魄热炉子的。

    什么样的宝物配让紫阳金魄当炉引?

    若是换个人说出这等狂妄之言,别人只会当他疯子。不过这青衣女子功法妖异,剑术邪门,重伤重玄两位炼虚期修士就像砍瓜切菜,那少年的声音又如鬼魅无迹可寻,再狂妄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显得顺理成章。因此众人不敢说话,凝神屏息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那少年声音接着道:“材料我们自己带了,这块什么魄石头用来热炉,请你们徐掌门打把剑。”

    朱长老忙道:“阁下或许有所不知,敝门现任掌门是陆掌门,道号青阳真人,徐掌门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熄火封炉,卸任掌门之位。”

    青衣女子道:“说的就是徐掌门,陆子期火候还不够。”

    众人一听这话,简直不知道哪件事更狂妄,是把紫阳金魄当炉引还是逼迫闭关不出的老掌门破例为他们铸剑。

    烛庸门九宫真人徐老掌门是个出了名的剑痴,他四百年前封炉,正是因为铸成玄渊神君的元神剑“可追”后,自觉已倾尽毕生之绝学,这辈子再也铸不出胜过“可追”的兵刃。

    有人摇头:“听说这回琼华元君要铸元神剑,非但重玄掌门与四大长老出面,连长年闭关不出的玄渊神君也亲自写了书信,仍然请不动徐老掌门出山。”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徐老掌门颇有他祖师的风骨,他不肯出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破例?

    朱长老面露为难之色:“徐老掌门如今避世而居,早已不问门中事务,恐怕……恐怕……”

    青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无妨,他见了此物自会愿意的。”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往朱长老怀里一掷:“接着。”

    朱长老手忙脚乱地接住,却是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石头,通体漆黑,乍一看像块焦炭,但多看两眼,便有一股诡异可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黑色并非炭和墨的黑,仿佛有人把一千个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压成这么一小块,透着股不祥的气息,似乎把周遭的光明与生机都尽数吸干了。

    众人盯着那物看了一会儿,都觉心驰神荡,仿佛神魂都要被它吸进去。

    朱长老皱着眉头,看着掌心的怪石,纳罕道:“恕老夫眼拙,竟辨认不出此宝。”

    那少年声音笑道:“交给你们徐掌门看看便是。”

    朱长老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请阁下稍待片刻,容老夫前去禀告掌门。”

    说着向周围团团一揖,道声“失陪”,便驾着云向徐掌门避居的高塔飞去。

    青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等着,众人也都翘首以盼,心中暗自揣测这块奇异的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执事长老折返回来,他的脸色煞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向青衣女子道:“掌门让老朽问阁下一句话。”

    青衣女子道:“你问。”

    朱长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下面的话需要莫大的勇气:“这可是羲和心?”

    不等青衣女子作答,少年的声音又响起:“徐望仙还有几分眼力。”

    朱长老早有所料,闻言依旧悚然,颤声道:“既如此,阁下的要求,徐老掌门全答应。”

    这番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太极台边一片哗然。

    在场每个人都是听着羲和的传说长大的。

    传说天地未分时,自混沌中诞生一对双生姐妹神祇,姐姐阳神羲和,妹妹冥神夕夜,两人起初如胶投漆、形影不离,可慢慢生出嫌隙,最后反目成仇。

    在开天辟地的乾坤一战中,姐姐羲和杀死了妹妹,割下她的头颅、切开她的身体,夕夜的头颅化作月亮,皮肉化作大地,骨骼化作山脉,血化作河流,独独留下一颗心脏没有变化,深埋在幽冥下。

    姐姐羲和也已力竭,割下自己的头颅当作太阳,剖出自己的心脏与妹妹的心脏埋在一起。

    这段故事在清微界家喻户晓,连三岁小儿也能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并没有成人把这种邃古的传说当真,按照正统的说法,乾坤之战的传说只是象征着天地初分时阴阳二气相生相克。

    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传说中的东西真实存在于世间,何其荒唐!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7章 17
    白蝶四散而飞,转眼之间不见踪影。

    纸傀儡已是出人意料,最后化为蝴蝶纷飞更是奇上加奇,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久久回不过神来。

    柏高与青溪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青溪怅然地望着最后一只白蝶消散的方向:“他们救了我们师兄弟两次,我们却连声谢都没机会说。”

    柏高这次回过神来:“你的腿怎么样了?”

    青溪苦笑:“等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腿废了就废了吧。”

    顿了顿道:“师父和你总说我口无遮拦,总有一天要吃大亏,我总是不当回事,这回总算得了个教训。”

    柏高心中酸涩不已,勉强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先别急,经脉断了又不是不能接续,我们先回肇山,师父他老人家交游广阔,认识的名医不少,一定会有办法。”

    青溪摇摇头:“师兄不必安慰我,我的伤势怎么样自己知道。”

    玉面狐狸那一剑无比狠辣,他双腿的经脉已彻底断了,现在他膝头以下已经全无感觉,如果是名门大宗,或许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接续,但他们肇山穷家小户的,用什么给他治腿?何况他们这次得罪了重玄,即便找到能治的人,对方敢给他治吗?

    柏高心里也一清二楚,方才那么说只是想安慰师弟而已,他只能喃喃道:“你别这么说,一定有办法的……”

    青溪道:“我们早些回肇山吧,我想师父和小师妹他们了。”

    柏高看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师弟,心中越发酸楚:“都怪师兄不好,没照顾好你。”

    青溪道:“师兄别这么说,是我自己惹的祸,倒是差点连累师兄。”

    顿了顿道:“师兄,我们赶紧回肇山吧,我想师父和小师妹了。”

    柏高有些哽咽:“好,师兄这就带你回去。”

    论道会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烛庸门的门人也已无心再与各门各派的客人周旋,朱长老草草宣布论道会结束,太极台边的客人便陆续离开。

    大宗门有飞阁飞舟,差一些的也御剑骑鹤,只有像肇山这样的贫寒小门派,连灵鹤也养不起。师兄弟两人中只有柏高能御剑乘云,却无法多带一个人。

    ’

    他站起身道:“我先背你出这烛庸门,到了外头再说,想必烛庸这么大的门派附近总有雇车马的地方。”

    青溪也没有办法,只得由师兄背着往外走。

    到得烛庸门外,天色已彻底黑了。

    柏高正愁黑灯瞎火的去哪里雇车马,忽觉衣襟里有什么东西扑棱。

    他唬了一跳,忙将师弟放在道旁,解开衣襟查看。

    这一看,师兄弟两人大吃一惊。

    柏高衣襟里竟然飞出一只白色的蝴蝶。

    白蝶在黑夜里闪着微微的莹光,只是绕着他们飞舞,并不离开。

    柏高似是察觉到什么,伸出手来,那白蝶便落在他的手心。

    他只觉手心一沉,白蝶已经变成了一颗蕴着红光的丹丸。

    柏高不由失声惊呼:“这是……”

    青溪也愕然地瞪大眼睛:“师兄,这难道是……”

    柏高四下张望,见四野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应当是方才那玉面狐狸的妖丹。”

    他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师弟,你的腿有救了!”

    这是炼虚期玉面天狐的妖丹,不知蕴藏了多少灵丹妙药的效力,何止能治好他的腿,只要将妖丹慢慢化入丹田,纵然无法一下子到达炼虚期,也能大幅提升修为。

    柏高二话不说,便即卷起师弟的裤腿,将妖丹放在他左膝,青溪只觉一股暖意流进经脉中,僵硬的左腿很快慢慢恢复知觉。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腿还有机会恢复,方才故作平静,不过是怕师兄更难过,此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师兄号啕大哭起来。

    ……

    百里外,小琼楼。

    月升起在云海上,楼也在云海上。

    楼中两人相对而坐,从半支的窗牖望出去,一弯新月漂浮在云海上,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两人之间摆着一张大食案,总有一丈来方,上面摆了不计其数的金盘玉盏,大部分已空了。

    若木意兴阑珊地用玉箸拨了拨金盘上的烤鸡翼。鸡翼已有些冷了,油脂开始凝结,风味不比刚烤完时,若木嫌弃地把它拨到一边。

    旁边翠绿的高脚琉璃盏上站着个巴掌大小的小银人,这是若木用自家树上的叶子化成的分.身,方才若木便是同祂一唱一和。

    小银人很有眼色,吭哧吭哧地爬上旁边琉璃酒壶,骑在弯弯的壶口上,替主人斟了酒,又跳到旁边的银盘上替主人剥葡萄皮,忙得不亦乐乎。

    若木向冷嫣道:“你不是不爱管闲事么?怎么又去救肇山派那两个呆子?”

    冷嫣抿了口琉璃杯中的琥珀酒,淡淡道:“顺手。”

    这两百年来她每一日都行走在刀尖上,见惯了弱肉强食,早已心冷如铁,也没什么行侠仗义的兴趣。

    或许只是因为肇山派那个年轻人挺身而出挡在师弟前面,让她想起了一个遥远模糊的身影。

    若木显然不相信她的话:“玉面狐狸好大一颗妖丹就给了他们,也是顺手么?”

    冷嫣瞥了他一眼:“毕竟第一次有人夸我的剑好看。”

    若木一怔,随即意识到她是在揶揄自己,不由耳根一红:“哼。”

    这凡人话极少,能不说话绝不开口,能说一个字绝不用两个字,她不说话的时候,若木闷得慌,可她偶尔说一两句话,祂又恨不得她没生嘴。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冷嫣的话比平日多了些,她接着道:“放心,买皮裘的钱我还有。”

    若木恼羞成怒:“谁说本座要皮裘……你这凡人不许再同本座说话!”

    冷嫣无所谓地点点头。

    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这三百年来更不需要说话,困在重玄的一百多年,她一句话也没说过。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8章 18
    重玄乾峰新洛宫。

    重玄各峰的峰主,除了中峰峰主谢爻之外全都齐聚一堂,正殿中高悬着一面一丈多高的回溯镜,镜子里正快速重演着烛庸门太极台上发生的事。

    那回溯镜是郗子兰让玉面狐狸带下身上的——这是她灵宠三百年来第一次下山历练,她要他记下他在论道会上的飒爽英姿回去给她看,没想到却是无心插柳,让他们得以亲眼目睹天狐和凤凰的悲惨遭遇。

    从青衣蒙面女子上场开始,郗子兰的脸色便越来越差,当青衣女子一剑斩下玉面天狐九条灵尾,她终于忍不住别开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长老许青文忙将她搂在怀里,拍抚着:“别看了,别看了。”

    郗子兰摇着头,忿然道:“我要看清楚是谁把我的阿玉害成这样!”

    镜中玉面天狐蜕回原型,凤凰崔羽鳞上场,夏侯掌门和几位长老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镜,见那青衣女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天狐还罢了,凤凰已算重玄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在这神秘的女子面前竟然全无招架之力。

    夏侯掌门道:“几位师伯师叔,可认得出这剑法是哪门哪派的路数?”

    凌长老皱着眉默然不语。

    章长老看了看他道:“师兄想必也看出来了,这剑法似乎有点八风剑的意思。”

    许长老愕然:“八风剑不是在七百年前就已失传了么?”

    郗子兰道:“这是哪门哪派的剑法?怎么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几个长老对视一眼,章长老道:“许是我们看走眼了。”

    许长老道:“也只是略有相似罢了。这剑法路数奇诡,似乎融合了许多驳杂的剑法,有几招似乎还化用了刀法。”

    凌长老道:“说驳杂也驳杂,但驳杂的剑法中又蕴藏着纯粹的道。”

    郗子兰还有些不明所以,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剑法中唯一的“道”,便是最快、最直接地杀人——千变万化的剑招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那便是至人于死地,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不拘用什么招式,不拘从哪里出剑,正因如此,才有了那看似无穷无尽的变化。

    镜中凤凰被烈火灼烧,伸着脖颈,浑身痉挛,发出凄惨的哀鸣,郗子兰不忍卒睹,终于闭上了眼睛,许长老心疼地捂住她的耳朵,可水镜中的惨叫仍像利箭一样刺入她的耳中,令她毛骨悚然。

    镜中奄奄一息的凤凰和天狐终于被抬了下去。

    青衣女子摘下面纱,化作白蝶纷飞,青衣委地,接着是长剑落下,发出“扑通”一声响。

    三个长老看到这一幕,脸色骤然一变。

    夏侯掌门神情恍惚,直到木剑堕地,方才如梦初醒。

    他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揉了揉眉心,向长老等人道:“此事要不要告诉阿爻?”

    凌长老道:“子兰铸不成元神剑,阿爻早晚会知道,依我看不必瞒着他。”

    夏侯掌门点点头,抬手一拂,回溯镜变成一方巴掌大小的铜镜。

    他唤来一个道僮,将回溯镜和一块令牌一齐交给他:“把这送去清涵崖,就说烛庸论道会出了点岔子,请神君定夺。”

    道僮走后,夏侯掌门看向脸色煞白的小师妹:“子兰,你脸色不好,让阿汋先送你回去吧?”

    郗子兰闻言站起身,她仍旧惊魂未定,不仅面色苍白,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许长老忙扶住她:“子兰别怕,我们会替你做主的。”

    郗子兰嘴唇哆嗦了两下,眼泪夺眶而出:“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对羽鳞和我的阿玉下毒手?”

    方才在水镜中看到的可怕情景仿佛烙在了她脑海中,她想忘都忘不了。

    “阿玉离开时还好好的,回来就变成这模样,我实在是受不了……”她哽咽道。

    天狐被斩断九尾便断绝了修炼之途,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化人形,连只普通的山野灵狐都不如。

    郗子兰一开始养这天狐虽只是为了解闷,但三百年来倾注了许多心血,渐渐已成她的慰藉和寄托,看到来路不明的人用这般残忍的手段伤害她,就如用刀割她的心脏。

    凌长老却皱着眉,数落谢汋道:“天狐一族性情偏狭易激,我们就是不放心,这才叫羽鳞陪他同去。”

    谢汋低下头:“是师侄管教无方。”

    夏侯掌门打圆场道:“此事不能怪师弟,是我提议让羽鳞去的,要怪也该怪我。”

    顿了顿道:“那孩子也伤得不轻,请诸位长老宽限几日,待他伤势痊愈再行发落。”

    凌长老叹了口气,缓颊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

    他摇了摇头:“本以为这次烛庸门论道会万无一失,就算派个外门弟子去都不会出岔子,这才放心交给那天狐,没想到会惹出这些事端,现在亏得他没得手,若真叫他杀了那两个寒门修士,置我们重玄颜面于何地?”

    郗子兰听凌长老话里话外对她的天狐不仅有责怪之意,还颇有几分轻视鄙夷,不禁有些委屈。

    许长老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凌师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郗子兰点点头:“都怪我没把他教好……只是我每每想到他幼时吃了许多苦,就舍不得严加管教……”

    凌长老道:“子兰别多心,师伯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重玄门下弟子欺凌弱小,我们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9章 19
    待郗子兰和谢汋离去后,章长老望着两人背影,沉沉叹了口气:“子兰总有一天要独当一面,我们什么事都瞒着她,将她养得不谙世事,真的好么?”

    许长老黯然道:“都怪我们不小心,五百年前让子兰遭了那场横祸,否则凭羲和神脉,她的修为也该与阿爻不相上下了。”

    凌长老揉了揉眉心道:“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她的神脉最近可有恢复些?”

    夏侯掌门道:“仍旧只有三成左右,子兰毕竟换了具凡人的躯壳,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复原了,能找到合适躯壳已属万幸。”

    凌长老叹道:“眼下冥妖四处作乱,各大宗门都盯着重玄,盯着子兰这个羲和神脉传人,若是迟迟不能恢复,恐怕有人要拿这做文章了。”

    章长老道:“可是急也急不来。”

    许长老问夏侯俨道:“子兰的身体还是在由阿爻亲自调理?”

    夏侯掌门道:“小师妹的事,阿爻从来不放心假手于人。师叔放心,阿爻天资过人,这数百年来潜心钻研医道,医术已不下于当世名医。”

    许青文叹了口气:“阿爻连自己的元神剑都肯借出来,他对子兰如何我不知道?”

    元神剑连着神魂,若是剑断了,神魂也要受重创,几乎没有人愿意借出元神剑,即使亲如师徒、道侣,也少有借给彼此的。谢爻二话不说便将元神剑借给郗子兰,意味着他对她毫无保留,全心信任。

    许青文接着道:“我不是不放心,只是可怜那两个孩子命途多舛,好不容易苦尽甘来,阿爻又……”

    章长老道:“谁也料不到,两百年前他刚分了三成修为给子兰,便遇到冥妖潮。”

    凌长老道:“此事却是阿爻冒失了,子兰再要紧,也不能做出这么冒险的事。”

    夏侯俨道:“好在师弟伤得不重,再闭关一段时日自可无虞。只是委屈子兰。”

    许长老伤感道:“子兰这孩子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懂事得让人心疼。”

    “烛庸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受的委屈最大,”章长老道,“原本还有只灵宠解解闷,如今……”

    凌长老道:“子兰要什么样的灵宠没有,凤凰、麒麟、蛟龙……她要什么我叫人去寻一只便是,就是天狐,也能找出十只八只天赋更好、灵力更强、模样更漂亮的。只是个解闷逗乐的玩意儿罢了,你劝劝子兰,不必为这冥顽不灵的东西伤心。”

    许长老道:“最要紧是性情温驯,别再给子兰惹祸。”

    夏侯俨道:“回头我问问子兰想养什么,叫人去寻一只来。”

    无关紧要的小事议完,几人都不发一言,最后掌门夏侯俨率先打破沉默:“敢问师伯师叔们,方才那个……难道是偃师宗的化蝶?”

    章长老用双手抚了抚脸:“是化蝶。”

    他顿了顿道:“还有那一手神乎其技的傀儡术,除了偃师宗不做他想。”

    夏侯俨沉吟道:“我只知偃师宗与我重玄同出昆仑一脉,当初两派祖师于道法略有分歧,这才一分为二。后来他们误入旁门左道,钻研傀儡邪术,夺造化之功,最终引来天雷,整个宗门一夕之间被天雷夷为平地。”

    他顿了顿道:“这是自取灭亡,与我重玄有何瓜葛?按理说同宗同源,即便不是亲如手足,也不该反目成仇。莫非其中有何缘故?”

    凌长老将手肘撑在膝上,弯下脊背,仿佛当年的真相重逾千金,足以将他脊背压垮。

    “五百年前偃师宗灭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重玄以外的八大宗门大能联手做下的,”他缓缓道,“可要说始作俑者,却是重玄。”

    他顿了顿,看向夏侯俨:“确切说来,是我师弟,你师父,郗老掌门。”

    夏侯俨一向老成持重,闻听此言也是满脸惊愕:“师伯所言可是真的?师尊他……”

    凌长老道:“你师父当然不是有意为之。”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偃师宗与我们重玄同出昆仑宗,两千多年前冥妖作乱,妖后第一次现世,昆仑宗第十九代宗主以身祭阵,化解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危机。”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0章 20
    谢汋陪郗子兰坐着玉轮风舆回招摇宫, 他们师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修道之人也不像凡夫俗子那般讲究男女大防, 同车共舆没有人会见怪。

    郗子兰一上车, 便不复长辈面前的娇憨天真。她默不作声,紧紧抱着谢爻的“可追”剑,神色有些低落。

    谢汋瞥了眼她通红的双眼和鼻尖、几乎咬出血的嘴唇, 欲言又止道:“小师妹, 你近来过得还好么?”

    他不问还好, 一说这话, 她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泪, 像决堤一样淌下来。

    她把脸埋在衣袖中, 半晌才抬起头来,嘴里却说:“小师兄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过得很好。”

    “师兄他……”

    郗子兰打断他:“阿爻哥哥当然待我再好不过了。”

    她轻轻摩挲着“可追”, 仿佛这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二话不说分了我三成修为,如今更连元神剑都借给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甜甜笑着, 可笑得越甜, 越显得可怜。只有她自己知道谢爻分她三成修为的原因。

    谢汋道:“要不我去和师兄说说。”

    郗子兰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千万别去!”

    不等谢汋说什么,她抢着道:“小师兄你别多说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何况很快又是月圆, 到时候我就能见到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心口, 眉头微微蹙起, 每当月圆前后, 她的心疾都会发作, 只能由谢爻替她运功缓解。

    谢爻两百年前在冥妖潮中受了伤, 阴煞入体, 险些入魔,这两百年来只能闭关不出。

    说来也怪,他见别人还不打紧,唯独一见到郗子兰,体内的阴煞邪气便压不住,有一次甚至不慎用剑气伤到了她。

    因此这两百年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只有每月望日前后,郗子兰心口的血菩提发作,只能由他来运功清毒,即便是这种时候,两人之间也隔着鲛绡屏风。

    不过即便如此,郗子兰似乎也已知足了。她的神情明媚起来,仿佛只要能隔着屏风看一眼她的阿爻哥哥,连痛楚都能甘之如饴。

    谢汋摸摸她的头道:“傻姑娘。”

    两人一时无话,凤舆停在招摇宫前,谢汋正要扶她下车,郗子兰忽然欲言又止道:“小师兄,你还记得阿爻哥哥当年那个徒弟么?”

    不等谢汋回答,她先自嘲地笑了笑:“你们当然记得,每天对着这张脸,想忘记也难吧……”

    谢汋皱了皱眉:“几百年前的事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郗子兰不自觉地把手放在隐隐做痛的心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时常想起她。”

    她顿了顿,抬起眼,望着谢汋:“小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爻哥哥和那弟子相处时是什么样的?”

    谢汋唇角玩世不恭的笑容褪去,他的眉眼中有股邪气,不笑时就显得阴沉。

    “你别乱想,师兄向来冷情,他看我们这些人也就像木石一般,在他看来那凡人不过是个器皿,”他顿了顿,目光里忽然饱含了柔情,“在师兄眼里,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郗子兰仍然感到不安,不过还是点点头。

    两人到得她所居的芳芷殿前,刚迈入庭中,便有一道白影蹿出来。

    两个道僮着急慌忙地在后面追着,口中喊着:“紫阁仙君,紫阁仙君请留步……”

    郗子兰一惊:“阿玉,你怎么跑出来了……”

    白狐一道闪电似地奔到郗子兰跟前,伏倒在地:“师尊救我,他们要将徒儿带走……”

    它的后腿筋脉被斩断,虽已用灵药续接上,伤势仍然很重,方才不管不顾地奔逃出来,渗出的血已将白纱染红。

    郗子兰一阵鼻酸,蹲下身,抚了抚天狐头顶:“阿玉,你可知你这回犯了大错?”

    天狐道:“徒儿知错了,徒儿只是容不得那些人诋毁师尊……师尊就饶恕徒儿这一次吧……”

    “不是我不愿饶恕你……你做错了事,损害了宗门声誉,依例该逐出师门的,掌门师兄和长老们让你留下,已是网开一面,”郗子兰红着眼眶道,“我替你求情也没用……”

    天狐用前爪抓住郗子兰的裙摆,哀声恳求:“徒儿甘愿受罚,师尊怎么罚我都成,徒儿这条命是师尊的,要打要杀都行,只有一个,求求师尊,让我留在师尊身边……”

    郗子兰目光有些躲闪:“你好好思过,待长老们消气,我……我会去看你的……”

    天狐道:“师尊可是觉得徒儿失去九尾没了用处?徒儿还能再修炼,我一定日夜苦修,不会再躲懒了……”

    他急于证明自己还有用,强行催动灵力,想要变化成人形,奈何伤势太重,勉强化形,只变化了一半,四肢仍是狐腿,脸上白毛未褪干净,还长着张狐狸的尖嘴,非人非兽,锦袍上满是血污。

    若说兽形的断尾天狐还有几分惹人怜惜,他这不伦不类的样子便只剩下狰狞可怖了。

    偏偏他还不自知,勉强用伤腿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上前拉郗子兰的手:“师尊你看,徒儿还能化形,还能修炼……”

    郗子兰像见了怪物一样缩回手,连连后退:“阿玉,你听我的话……”

    天狐看到主人眼中的陌生和嫌恶,不由愣在原地:“师尊,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他在主人面前向来乖巧,郗子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纠缠不休,连对灵宠的心疼怜悯都消磨去不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我何尝要你做过这些?你自作主张,败坏宗门声誉,叫别人怎么说我这个主人?”

    天狐难以置信:“连你也怪我……”

    他冷笑数声:“师尊,这三百年来,孤衾寒枕,是谁陪在你身边?你伤心抹泪时,又是谁安慰你?”

    他上前一步,眼中隐现幽蓝兽瞳:“子兰,你眼里只有谢爻,可他可曾有一日尽过道侣的责任?这世上只有我真正心疼你,只有我真正懂你……”

    他口中生出獠牙,忽然兽性大发,朝着郗子兰扑过去。

    可不等他的兽爪碰触到郗子兰的衣襟,一道剑风自旁横扫过来,天狐瞬间被弹出数丈,后背重重撞在正殿廊柱上,又砸落到地上。

    天狐吐出一口鲜血,再次退回狐形。

    他吃力地抬起头,只见谢汋一手揽着郗子兰羸弱的肩头,斜睨着他,唇角带着讥诮的微笑,眼中尽是鄙夷。

    “畜生就是畜生,”他轻描淡写道,“全无自知之明,这死缠烂打的样子真难看。”

    他顿了顿,向那两个道僮道:“还不把他绑起来。”

    两个道僮都是玄季宫的仙侍,往日玉面天狐是峰主琼华元君的爱宠,他们都尊他为“仙君”,方才“请”他走也是恭恭敬敬的,听谢汋这么说,不由有些迟疑,都看向郗子兰。

    郗子兰却别过头去,并不看那天狐,也不出言阻止。

    谢汋道:“还愣着干嘛?”

    两个道僮忙上前将天狐的四肢用玄铁链缚住。

    天狐绝望地盯着主人,狐嘴翕张,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谢汋道:“把这畜生送到西华苑去,链子锁好,别让他再逃出来。”

    天狐难以置信地看着郗子兰:“师尊……”

    西华苑是重玄门中豢养灵禽灵兽的地方,这些灵禽灵兽与天狐、凤凰这些灵力强大的族裔不同,大多是些连灵智都未开启的低等族裔,只能作骑乘之用。

    郗子兰用手捂着嘴,显是在哭,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谢汋讥诮地一笑:“畜生就该呆在畜生呆的地方。敢再对子兰不敬,我便扒了你的皮。”

    ……

    狐裘铺展在灯下,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

    “两位客人真有眼光,这件是上好的狐腋裘,你看这油光水滑的,整个凌州城都休想找到第二件!”皮货店主人是个有几百年道行的牡丹精,长相颇得牡丹花的神韵。

    他脸上冒着见到大主顾时特有的红光,“小郎君摸摸看,随便摸,别客气。”

    若木抽了抽鼻子,确定那狐裘上只有上好香料的淡雅香气,没有一丝一缕狐臊味,这才纡尊降贵地伸出冰肌玉骨的手,用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指尖传来令人愉悦的触感。

    “小郎君,这皮子怎么样?”店主人期待地搓着手。

    若木微抬下颌,淡淡地“嗯”了一声。

    店主人道:“小郎君可是不满意?敝店还有别的好货……”

    不等他说完,冷嫣已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玉简:“就这件。”

    若木瞟了她一眼:“本座又没说要这件。”

    冷嫣“哦”了一声,把玉简又收了回去。

    若木皱眉:“本座也没说不要。”

    冷嫣撂下玉简,干脆把钱袋子往他怀里一扔:“看上什么自己买。”

    若木嫌钱袋脏,用一根指头勾住带子,向那店主人道:“有没有天狐皮?”

    店主人一惊,店里零星几个锦衣华服到客人也将视线投向他们。

    店主人随即抚着心口笑道:“哎哟,小郎君说起笑话来一本正经的,小的差点当真了。”

    只有冷嫣知道他不是在说笑话。

    若木失望道:“没有啊。”

    指了指方才那件翠色宝相花织锦面的白狐裘:“就这件吧。”

    店主人两眼放光:“小郎君真是豪爽,是包起来还是直接披上?我看小郎君身上衣衫单薄,水边风凉,倒不如直接披在身上。”

    若木“嗯”了一声,却不动手去接。

    店主人瞥了眼他身边的黑衣女子,这女子打扮素净,甚至可称潦草,腰间还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与那华服少年截然不同,但她容貌昳丽,神色淡漠,自有一股不可小觑的气势,显然不是那少年的奴仆。

    待看到她掏出乾坤袋付账,见多识广的店主人便对两人的关系有了大致的猜测。

    店主人道:“小的斗胆替小郎君披上?”

    话音未落,少年袖中飞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通体粲若白银。

    小银人飞到半空中,从店主人手里拉起沉重的皮裘,吭哧吭哧地飞到主人背后,替他披上狐裘。

    店主人纳罕道:“这是什么灵宠,小的活了那么久还从没见过。”

    小银人瞪了他一眼:“大胆!”

    店主人忙作揖道“得罪”,小银人又飞到他面前,替若木系上带子。

    雪白的出锋衬得少年越发唇红齿白,目若晨星。

    小银人道:“尊上的美貌果真举世无双……”

    若木耳根子一红,把小银人一把抓住塞回袖子里:“要你多嘴。”

    冷嫣道:“还要什么?一并买了。”

    店主人一听,喜出望外,又抱了许多珍藏的尖货出来。

    若木挑挑拣拣,指了一件妃色簇金面的锦貂裘,向冷嫣道:“这件给你。”

    祂的口吻仿佛恩赐,全然听不出付钱的是冷嫣自己。

    店主人见黑衣女子兴致缺缺,忙道:“小郎君真是体贴入微,生怕小娘子冻着。”

    冷嫣道:“我不冷。”

    若木道:“你穿得太丑,和本座走在一起不相称。”

    冷嫣便不再多话,接过貂裘披在肩上。横竖她不讲究这些,穿什么都无所谓。

    她身量颀长,眉眼锋利,偏偏左眼下生着颗胭脂色的泪痣,冷中带艳,妃色锦裘换个人穿难免俗气,由她穿来却自有一种高华,犹如傲雪凌霜的寒梅。

    店主人赞叹道:“小郎君好眼光。”不要钱的恭维话滔滔不绝。

    冷嫣叫店主人包起几件若木看过一眼以上的皮裘,塞进乾坤袋里,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道:“我前年来过凌州城,差不多的时节,今年似乎比那时冷清了些。”

    店主人无奈道:“两位贵客想必也知道,近来有些传闻……”

    冷嫣点头道:“我也听说城里有冥妖出没,不是说冥妖总与阴煞雾相伴而生么?我看凌州城里天朗气清,怎么会有冥妖出没?”

    店主人神情越发愁苦:“谁知道呢,如今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冷嫣道:“这里有凌虚派坐镇,他们难道不管管?”

    店主人苦笑道:“闹了大半个月了,凌虚那些仙君道长只说会想办法,可人都死了几十个了。”

    他似乎对凌虚派颇有微词:“当初花了大价钱盘下这间铺子,不就是看上这里有大宗门坐镇,比别处太平些么?四时八节该上贡的一次不漏,也不见得那些仙君们嫌钱烫手,可遇着事了,却是两手一摊让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冷嫣道:“我听说凌虚派掌门和重玄掌门是知交,这里闹冥妖,想必重玄会出手吧?”

    店主人点点头:“听说是去请了,现在也就指望着重玄的救兵快点来了。”

    冷嫣道:“阁下生意做得这般大,想必消息灵通,可知重玄来的是哪位仙君?”

    店主人道:“听说这回来的是重玄门夏侯掌门亲传弟子。”

    冷嫣回忆了一下,她离开重玄时,夏侯俨有五六个亲传弟子,其中有三个元婴,经过两百多年修行想必也都跨入了炼虚之境。

    重玄派弟子前来对付冥妖,领头的必然是炼虚以上,想必人选就在那几人之中——这两百年内夏侯俨也许会有新弟子,但重玄选拔内门弟子向来要求金丹以下,两百年时间能从金丹跨越到炼虚,已算得上天纵奇才。

    她在重玄时,同辈弟子中只有小师兄姬玉京有望达成。

    夏侯俨那几个弟子她都了解,只需想办法接近他们,趁着他们与冥妖交手时在其中一人身上中下傀儡丝,即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神识混入重玄,伺机而动。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那领头之人,重玄门中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一般弟子很难接触到上层峰主。此人是夏侯俨亲传弟子,能接触到重玄上层,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打定了主意,冷嫣又问:“不知冥妖前几次都在哪一带出没?我们今夜要在城中投宿,也好避开些。”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1章 21
    更深夜半, 凌州城水市中灯火渐渐寥落,金相阁这个闻名清微界的销金窟却似刚从睡梦中醒来。

    金相阁离港湾十数里,由九艘宝船连缀而成, 船上建楼,最高的玲珑七宝楼足有十层,玉砌雕阑,美轮美奂。

    楼内锦绣满目,宝光交射,容貌姝丽的歌姬舞伎轻歌曼舞, 欢声笑语,置身其间便似从人间入了天宫, 忘记了一切烦扰。

    冥妖闹得凌州城人心惶惶,市坊冷清不少, 唯独这里依旧繁盛。

    重玄一行四人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步入金相阁, 只觉仿佛坠入了光怪陆离的梦乡,只觉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沈留夷和冯真真虽同为女子,但见到那些穿着清凉的狐女兔妖摇着尾巴从旁经过,也不由得羞红了脸, 尤其是沈留夷, 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

    师兄李道恒小声对女扮男装的沈留夷道:“沈师妹, 你别低着头, 装得自然些,别叫他们看出端倪。”

    沈留夷点点头,鼓起勇气抬起头, 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姬少殷, 只见他即便到了这烟花之地, 依旧目不斜视,仿佛眼前不过是些红粉枯骨,全然看不进他眼里,与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的李道恒天差地别。

    她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一个徐娘半老的狸妖款款走来,一双细长媚眼将几人飞快地打量了一遍,露出个邻家大姐般亲切的微笑:“几位这边请。”径直将他们带到九层的雅间——楼船共有十层,自然是越高越尊贵。

    他们没穿重玄的道袍,衣饰也是寻常物事,力求不打眼,可鸨母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一看他们行止气度,就知道他们不是普通客人。

    “四位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狐妖笑着为几人斟酒。

    李道恒自诩风流,奈何门规森严,他的风流暂且还没有用武之地。

    他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一眼就被看穿,干笑两声道:“娘子好眼光,我们兄弟几个出来长长见识。”

    狸妖一眼便看出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其实是小娘子,不过这种生意人自然是看穿不说穿,只是笑道:“既是第一次来,奴家便擅作主张,给几位安排一桌水酒小菜,再叫两个唱清曲的姐妹服侍着,如何?”

    李道恒虚张声势地点点头:“你看着办便是。”

    姬少殷看了眼琉璃杯中色如琥珀的醇酒,微微蹙了蹙眉:“可有清茶?”

    狸妖笑道:“小郎君难得来这种地方,只喝茶不喝酒,有什么趣味?”此时的笑不再是邻家大姐的笑,妩媚可人,像是带着钩子。

    她的眼睛在他俊秀的脸庞上打着转,在这红粉的沼泽中,此人就像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这样不染凡尘的人总是格外惹人注目,何况还生得这样俊秀,连她这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狐狸精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恨不得亲手给他那清白干净的眼神涂抹上欲色。

    这男子却仿佛浑然看不见,只是坚持道:“劳驾。”

    李道恒道:“我这位小兄弟家教严,清规戒律一大堆,姊姊随他去吧。”

    狸妖不再坚持,继续替其余几人斟酒。

    转到沈留夷时,她看了看姬少殷,小声说道:“我也饮茶。”

    李道恒不等狸妖说什么,解释道:“他们两人一家的,兄弟。”

    狸妖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又问冯真真:“这位小公子也饮茶?”

    冯真真却道:“好不容易下山一次,当然要饮酒。”

    狸妖听见“下山”两字,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随即吃吃笑着道:“小公子豪迈。”

    不一会儿,茶酒都到了。

    姬少殷抿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撂下,此处的茶没有一般茶的清苦气,由百花熏制而成,芬芳扑鼻,也似有股脂粉气,他喝不惯。

    他向阑干外扫了一眼,向狸妖道:“凌州城里有冥妖出没,这里生意倒好。”

    狸妖欠欠身道:“托公子的福,小店倒是一切如常,客人还比平日多了些。”

    她顿了顿,莞尔一笑:“世道已经这样乱,有今朝没明日的,更要趁活着时及时行乐、纵情欢歌,是不是?”

    李道恒道:“是这个道理,能醉死在温柔乡里倒也是一桩乐事。”

    狸妖道:“公子豁达通透,当浮一大白。”说着替李道恒斟了杯酒,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道恒呷了口酒,话锋一转:“不过醉死在温柔乡里是桩美事,被冥妖掏空肚腹可就不美了。不妨同姊姊说句实话,我们想在阁中宿上几日,只不知这里干净不干净?”

    所谓“干净”,便是有没有冥妖出没过的意思——冥妖不比别的妖物,喜欢杀个人换个地方,许是因为生自土中,牠们喜欢故地重游,同一个地方一旦有冥妖出现过,便会接二连三地死人,直到冥妖被除。

    这妖物不但喜欢将活人开膛破肚,啃吃内脏,还能吃掉那人的神魂,伪装成那人的模样混迹在人群中,真假难辨,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也辨别不出,因此要诛杀冥妖,只有等待他们主动对人下手之时。

    狸妖笑而不答,反而道:“奴家看几位气度不凡,目含神光,想必是哪个大宗门的仙君吧?”

    冯真真立即传秘音给其余几人:“她一定是在诈咱们,咱们也没穿道服,也没背剑,哪里看得出来……”

    李道恒无可奈何,也用秘音道:“小师妹,你方才自己都说漏嘴了。”

    冯真真:“胡说!沈师姐你评评理。”

    不等沈留夷说什么,狸妖媚笑着道:“奴家只是个苦命女子,只知安安生生做生意,什么冥妖冥鬼的,自有仙人们操心,这凌州城是凌虚派地界,有什么妖魔鬼怪,只问他们便是,几位在城中走动,若是要办事方便,也知会凌虚派的道君一声为好。”

    这便是无可奉告的意思。

    冯真真道:“可是……”

    姬少殷传秘音道:“她不愿说,想必是有难处,不必再难为她。”一个卖笑为生的低等妖精,当然不敢也不能得罪凌虚派的地头蛇。

    沈留夷也道:“反正我们本来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

    姬少殷道:“她并未矢口否认,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冥妖之事多半为真。”

    冯真真道:“不愧是小师兄,真聪明!”

    姬少殷无奈道:“你少说话,少惹麻烦。”

    就在这时,忽听楼下传来一个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阁主去哪儿了?宛秋那婆娘呢?是有什么贵客驾到,连我们也不稀罕伺候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2章 22
    重玄一行人见了这一幕, 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留夷颤声道:“他们这是在……”

    不等她说完,冯真真忍不住腾地站起身,向姬少殷道:“小师兄, 我们快去救那女孩儿。”

    沈留夷拉住她:“小师妹等等,我们正是怀疑冥妖的事有蹊跷, 这才悄悄打探消息, 眼下着急出手, 会不会打草惊蛇?”

    李道恒也点点头:“沈师妹言之有理,不如先按兵不动。”

    冯真真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女孩被他们……被他们……”她急得都快哭了。

    沈留夷道:“先别慌, 或许会有别的法子……”

    她忽然想到非要上十楼的那对古怪男女,那黑衣女子腰间也佩着剑, 想必也是个剑修, 看她神色气度不似一般人,说不定是什么世外高人,没准会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呢?

    凌虚派一行五人,其中四人显然已司空见惯,另一人似乎是第一次经历,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这……这药膳……吃的是……”

    “不是人, 只是看着似人而非人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多的是。”为首的葛长生若无其事地道。

    那弟子仍旧面如金纸:“可是……可是怎么看那都是……”

    先前那腰圆膀粗的弟子道:“那就是药膳,不是人,是趁着凡人死胎还未变冷时, 往经脉中注入灵气, 然后浸在百种灵药制成的药汤中养大,每旬换一次药, 一般人可吃不到。”

    他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是葛师兄看你识趣, 这才带你来见见世面, 你可别不识抬举,扫了葛师兄的兴致。”

    “你真以为我们会吃人?把你师兄当什么人了,”只听葛长生嗤笑道,“这药膳本就是死的,又没有开灵智,算不得人,就和两只脚的猪羊无异,只是徒有人形罢了,你别把它当人看,便如人形的参、人形的首乌一样,只是药。”

    他顿了顿,笑指着一个弟子道:“你丘师弟第一次来的时候比你还怕,如今已是欲罢不能了。”

    那姓丘的弟子笑道:“只要尝过这神仙肉的滋味,他说不定比我还上瘾。”

    沈留夷听了这话,虽几欲作呕,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真的活人受害。

    冯真真咬着嘴唇:“可是……可是……”

    她总觉得这事不对,可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

    “可是……”那弟子也已有些动摇,可还有几分迟疑,“它好像知道害怕……”

    葛长生脸一落:“待宰的猪羊不也会害怕,不也知道哀嚎几声?一会儿开始吃你就知道了,它的身体里只有灵液,没有血。”

    重玄几人也注意到那少女果然没有一点血色,肤色近乎透明。

    冯真真看向姬少殷:“小师兄,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救救她吧……”

    沈留夷道:“小师妹……”

    话未说完,姬少殷点点头:“好。”

    沈留夷有些讶异:“可是那……那胎儿本已死了,出手相救,救下的又是什么呢?”为了救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不但全盘计划可能被打乱,还与凌虚派撕破脸,凌虚派中虽然大多是平庸之辈,但凌州城毕竟是别人的地界,他们只有四个人,势单力孤……

    还有一个想法,她不敢宣之于口,凌虚最早依附重玄,且在重玄式微时也没有离弃,他们这回奉命除妖,却节外生枝与凌虚派起了纷争,回去掌门和师尊他们该怎么说?

    但她知道小师兄是端方正直的君子,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些话他一定不爱听,于是她便不说。

    姬少殷沉吟道:“人之所以为人,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否则与禽兽何异?”

    他拿起剑,站起身,眼神坚定:“若是看着这样的兽行发生在眼前而无动于衷,我们又与禽兽何异?”

    这话当然不是针对沈留夷,但这番话犹如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双颊涨得通红:“小师兄教训的是。”

    姬少殷道:“师妹别多心,我不是责怪你。”

    他无暇多安抚,对几人道:“你们在此等着,轻易别动。”

    十楼的雅间中,几个凌虚弟子不耐烦再与那没出息的师弟多言。

    葛长生向狸妖挥挥手示意:“宛娘善使鸾刀,切得一手好脍,这药膳须得她来料理才是至味。”

    另一个弟子也插口道:“这道药膳最是滋补,每月朔日来上一锅,保你用不了几年就突破元婴。”

    那膀大腰圆的弟子道:“葛师兄好心带你来吃,你既来了,至少得吃一口才够意思。”

    说话间,那锅里的水已经翻起了鱼眼泡,两个侍女将那少女绑在一个铜架子上,再把架子放到锅子上方。

    狸妖从腰间取出把窄而薄的小鸾刀,刀环上银铃叮叮作响,她的眼神空洞,脸色更白了,几乎和那药膳少女仿佛。

    葛长生道:“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忽见一人飞身跃入包间,清朗如皓月的剑士朗声道:“住手!”

    几乎是同时,一旁琉璃屏风忽然碎裂,“哗啦”一声,琉璃碎了一地,一个弹丸似的东西落在桌案上。

    一个凌虚弟子定睛一看,惊讶道:“是颗葡萄!”

    葛长生拈起葡萄一看,也暗暗心惊,这颗葡萄击穿了足有半指厚的琉璃,却连皮都没破。

    破碎的屏风对面,身披狐裘的少年慵懒地靠在榻上,身边站着个巴掌大的小银人,正麻利地剥着葡萄。

    少年懒懒地捻起颗剥好的葡萄送进嘴里,小银人适时递上薄如蝉翼的鲛绡帕子,少年轻轻擦了擦指尖,然后将那价值 不菲的帕子扔进火盆里。

    与他同行那个黑衣女子仍旧坐在原地自斟自饮,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葛长生抬手示意狸妖先停下,看了眼那来路不明的男女,又看了眼那手提长剑的青年,见他脸上闪过讶异,便知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看不出那少年的深浅,观他言行举止,显然不是名门大宗弟子,或许是什么方外来的邪修也未可知。

    而那剑修的修为在元婴七重境之上,身份呼之欲出。

    他犹豫片刻,决定先应付更棘手的这个。

    他对剑修一揖:“阁下是什么人?我等在这里用膳,与阁下何干?”

    姬少殷知道自己一旦出手,身份必定瞒不住,便如实道:“在下重玄门下,姬少殷。”

    几个凌虚弟子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心虚慌乱之色。

    而屏风另一边的冷嫣,抬起眼看了眼那姬姓少年。

    先前买种子时,她对这一行人的身份便有了猜测——重玄派弟子下山除妖,大多时候都是四个人,修为有高有低,如此一来即便入门不久的弟子也能得到充分历练。

    不过那时她并不知道店中邂逅的青年也是姬家人,直到方才听那几个凌虚弟子闲谈。

    姬氏是个古老世家,除了长留山的嫡支,还有许多旁支散布在东西部洲的各处。

    重玄与长留姬氏是世交,当年重玄的姬姓弟子就不止姬玉京一人。

    姬氏把旁支出类拔萃的子弟送到重玄来学剑,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她听到他自报家门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或许同为姬家人,这修士的眼睛和小师兄生得有些像,都是眼尾上挑的猫儿眼。

    可小师兄的眼神孤傲又自矜,此人却温润谦和,彬彬有礼,因此尽管容貌有几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冷嫣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葛长生一早料到来人身份,并不惊讶,只是起身作揖:“原来是姬道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顿了顿道:“在下听家师说,道君一行明日才到凌州城,家师还令在下出城相迎,没想到道君到得这样早。”

    他向楼下张望了一眼:“与道君同行的三位,想必也是贵门弟子?”

    姬少殷点点头:“听说凌州城繁华,家中师妹贪玩,便提前一日到了。”

    葛长生道:“姬道君也太见外,早些知会一声,敝派也好尽地主之宜。”

    姬少殷瞥了眼仍旧吊在架子上的少女,冷冷道:“不必劳烦阁下。”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3章 23
    狸妖肚腹从里剖开, 血流如注,一只有着尖利弯钩的爪子从血肉中探出来,接着是覆盖着漆黑鳞片的手臂,遍布黑色赘瘤的头颅和身躯。

    重玄一行中, 只有李道恒曾随崔羽鳞除冥妖, 其余三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

    尽管他们听师长和同门说过, 甚至在回溯镜里看过,但隔着镜子与身临其境无异于天壤之别。

    冥妖和他们见过的一切妖物、邪物、魔物都不同, 它来自幽冥深处, 从头到脚每一寸都透出邪恶, 仿佛是邪恶本身。

    几个凌虚弟子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那高大魁梧的弟子胆子最小, 忍不住吱哇乱叫。

    冥妖抬起头,肉瘤般的头颅上没有其它五官, 只有一张凸起的, 章鱼吸盘似的嘴,嘴里发出男子的声音:“饿……好饿……”

    它一边喊饿,覆满鳞片的胳膊忽然伸长, 利爪攫住一个凌虚弟子的脖子, 轻轻一扭, 那弟子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就被扭断了脖子,轻易得仿佛杀死一只家禽。

    冥妖把尸首丢在地上,弯曲尖利的指甲划开那弟子的肚皮,掏出一把血肉模糊的东西, 囫囵塞进那吸盘似的嘴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冯真真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忍不住干呕两声:“好……好恶心……”

    沈留夷更是吓得几乎傻了, 握着剑柄的手不住颤抖,忽然“锵啷”一声把剑掉在了地上。

    冥妖没有眼睛无法视物,却能凭借头颅两边的耳孔分辨声音。

    听见长剑落地之声,它将“脸”转向沈留夷,几乎是同时,那沾着血肉的爪子已闪电般向沈留夷伸过来。

    凭沈留夷的身法本来可以躲开这一击,但她只觉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双腿发软,一时间无法动弹。

    利爪已至身前,她只来得及横臂格挡,只听“嘶啦”一声,利爪划开了她细嫩的皮肉。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弯月般的弧光一闪,冥妖的长臂断成了两截。

    断口中涌出浓稠如墨的阴煞雾柱,瞬间弥漫开来。转眼之间又有一只新手从断口里生出来。

    姬少殷将沈留夷用力往后一扯,将她推到冯真真怀里:“看顾好你沈师姐。”

    手中长剑出手,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剑尖飞速在半空中画出个复杂的灵符。

    星星点点的红光如火种般落下,燃成一圈火墙,将冥妖包围起来,阻隔了阴煞雾。

    这是少阳之火,专克阴邪之物,阴煞雾刹那间被真纯的火焰燃尽。

    姬少殷耸身而起,长剑飞回他手中,他立即又向那冥妖刺去。

    若木将啃完的瓜皮放在金盘上,觑了觑眼,对冷嫣道:“那小修士有少阳莲火护魂,要种傀儡丝最好趁现在下手。”

    冷嫣点点头。道心越坚定,心智越纯粹,灵台越清明,要种下傀儡丝也越难。葛长生心智早已被邪欲侵蚀,冷嫣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在他神魂中种下傀儡丝,控制住他的身体和神魂。

    可平时要对姬少殷这样的人下手却难于登天,因他灵台清净,又有护魂火,几乎无懈可击。

    不过遭遇冥妖,即便是道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心神巨震,加上阴煞雾的影响,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傀儡丝。

    她抬起手,数根极细的银丝从她五指间涌出,向火墙内那道清朗的身影飞去。

    姬少殷正与冥妖鏖战,哪里能注意到这些比蛛丝更细百倍的傀儡丝。

    冷嫣闭上双目,薄唇微动,触须般的傀儡丝穿透姬少殷的身体,避开护魂莲火,突入灵府,眼看就要勾缠上他的神魂。

    就在这时,她却忽然睁开眼睛,飞快地收回傀儡丝。

    若木见她神色有异,挑了挑眉:“怎么了?”

    冷嫣凝望着姬少殷,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方才她的神识附着在傀儡丝上探入那修士的灵府,在他的神魂上看到一个莲花印记——那是去过转生台的人独有的印记。

    最重要的是,上面刻着他的神魂进入转生台的日子。

    若木道:“错失了这次机会,再要下手可难了。”

    冷嫣点点头:“换个别的法子。”

    她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在重玄任何一个无辜的弟子神魂里种入傀儡丝,唯独这个人不行。只因这清风朗月般的谦谦君子,曾是她的小师兄。

    若木道:“莫非你看那小白脸生得有几分姿色,不忍心下手了?”

    冷嫣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是。”

    若木一噎,不肯再搭理她,又拿起一片甜瓜啃起来。

    屏风对面却是乱作一团。

    冯真真把受伤的师姐扶到一旁,让她靠着屏风架坐下,检查了一下她受伤的手臂,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皮外伤。”一边说,一边用灵力替她去除伤口中的阴煞雾,止住血,又结了个护身印,把她笼罩其间:“师姐别怕,有我呢!”

    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可怕的场面,要说心里不害怕是假的,但身边有个柔弱的师姐,不知不觉就坚强起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4章 24
    沈留夷向雅间外瞥了一眼, 只见金相阁内空屋一人,四处一片狼藉,客人们显是在冥妖现身时就作鸟兽散了。

    她忧心忡忡道:“小师兄,方才那几个凌虚弟子不知踪影, 想必已经回门派通风报信。救人虽要紧, 我们也得想好如何应对。”

    李道恒点头附和:“沈师妹说得也有道理。”

    姬少殷蹙了蹙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凌虚阁若要兵刃相见,也只有奉陪了。”

    他顿了顿道:“不过沈师妹提醒了我, 此事毕竟事关两派关系, 该请世尊示下。”

    他一边说一边凌空画符, 施了个传音咒, 重玄掌门夏侯俨端严但和蔼的声音很快从半空中传来:“少殷, 你们凌州一行可还顺利?”

    姬少殷道:“启禀师尊,弟子等方才去凌州城市坊追查线索, 在金相阁遭遇了冥妖。”

    夏侯俨诧异道:“你们师兄妹几个可都无虞?”

    姬少殷道:“师尊放心, 只是受了些皮外伤,那冥妖已被弟子等杀死了。”

    “那就好,”夏侯俨道, “你们可有知会孟掌门等人?”

    孟掌门便是凌虚派掌门。

    李道恒在一旁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姬少殷三言两语将他们在金相阁意外撞破葛长生等人恶行的事说了一遍:“是弟子擅作主张, 与李师兄、沈师妹他们无涉, 请师尊责罚。”

    夏侯俨道:“你们做得对,为何要责罚你们?除暴安良本就是我重玄的责任,见到这种事若是置之不理,为师才要重重罚你。”

    他顿了顿道:“孟掌门那边不用担心,本就是他们自己管教弟子无方, 何况葛长生等人又不是死在你们剑下, 料他孟长亭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你们毕竟在他们的地界, 凡事多加小心。”

    李、沈等人闻言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姬少殷心中涌起股暖意:“多谢师尊,弟子明白。”

    夏侯俨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真真那小丫头呢?怎么一声不吭?”

    冯真真回过头,远远道:“师尊,徒儿正忙着除暴安良呢!你老人家可要保重身体,回头徒儿给你带凌州土产回来!”

    夏侯俨笑道:“这孩子。”

    又嘱咐姬少殷和李道恒好好照顾两位师妹,姬少殷一一答应,然后断开了传音咒。

    冯真真在这当儿已飞身跃到金相阁阁主身旁,只见他瘫软在地人事不省,身下一滩污迹,竟是吓得失禁了。冯真真捏着鼻子,嫌恶地用脚尖踹踹阁主的肩膀:“喂,给我醒醒!”

    阁主猛然惊醒,吓得连滚带爬:“冥妖吃人了!冥妖吃人了!”

    冯真真鄙夷道:“你们不也吃人?”

    顿了顿道:“别乱叫,我问你,你们这里还有什么龌龊勾当?那些无辜女孩儿都在哪里?”

    阁主目光躲闪,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四处张望,见那些凌虚弟子不见踪影,这才道:“仙子恕罪,小人也是不得已,小人是被逼的,都是灵墟派那些没人伦的败类逼小人做的,小人只是本本分分、安安生生地做买卖……”

    他不说还好,一说冯真真更来气,用力踢了他两脚:“少废话,快说,那些女孩儿是哪里弄来的?还有多少?都藏在哪里?”

    阁主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姬少殷向来最见不得这些污秽之事,冷冷道:“不说实话,看来也不必活着了。”

    话音未落,冯真真的长剑已经架到了那阁主肥肉层层的脖颈上。

    阁主颤抖着道:“回禀道君,药膳就这一个,凡间正乱着,阴煞雾又重,往来不易,这种稀罕货满清微界也找不出几个,就这个……”

    他本想说就这个还是因为得知重玄几位道君莅临,特地寻摸来有备无患的,见那温文尔雅的青年面覆寒霜,哪里还敢说出口。

    李道恒听出端倪:“这种药……药什么只有一个,听你话里的意思,还有别的腌臜事?”

    阁主不敢觑姬少殷脸色,缩头缩脑道:“药膳真没了,就是前日来了一批……一批那个药……药鼎……”

    冯真真好奇道:“什么是药鼎?”

    沈留夷也没听说过这种肮脏的勾当,但大致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东西,红着脸扯了扯师妹的袖子:“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少殷和李道恒却是听说过的,有些修士不愿脚踏实地修炼,好些的寻些天才地宝、灵丹妙药服用,提升修为,还有一些连服药也觉麻烦,或是嫌药物中的灵力不够精纯,服药作用太慢,便找一些有灵根灵脉的贫苦少年少女,短时间内喂以大量灵药,做成“药鼎”,以□□的方式来汲取药力,药物中的灵气经过“药鼎”的灵脉“炼化”,比直接服□□纯许多,还不会在经脉中积聚药毒。

    姬少殷厌恶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

    阁主道:“大多是从凡间买来的,都是下家送来的,小人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小人本分做生意,只知银货两讫便罢了。”

    饶是姬少殷生性宽厚,也忍不住冷笑:“好一个银货两讫!”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5章 25
    姬少殷带着那名唤苏剑翘的少女爬上窄梯子, 甲板上已站了几十个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 最小的只有十来岁, 此外还有几具皮肤青紫的尸首,有个女孩蹲在其中一具尸首旁痛哭。

    这些少年少女身上大多只穿了单衣, 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冯真真和沈留夷一边清点人数, 查问姓名和来历,一边给他们发避寒符。

    苏剑翘一上甲板就开始四下张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姬少殷道:“你在找谁?”

    苏剑翘道:“我妹妹。她和我一起被卖来的。”

    姬少殷道:“她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阿嫣。”

    姬少殷问冯真真:“这里可有一位叫阿嫣的姑娘?”

    冯真真摇摇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少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冯真真同情道:“八成是被带走了。”

    姬少殷道:“你先别急, 就算她不在这里, 也可能还在这船上, 或者被人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冯真真脸上现出自豪之色:“对对, 我们是重玄门下, 只要你妹妹还在这清微界,我们一定能找到。”

    冷嫣点点头。

    冯真真道:“伸手。”

    她说着拉起冷嫣的手, 在她手背上贴了张小小的符纸:“这是避寒符,贴上暖和些。”

    “多谢, ”冷嫣道,“暖多了。”

    冯真真眉花眼笑:“对吧对吧。”

    朝姬少殷扬了扬手:“小师兄, 你还说我画符功夫不到家, 这些可都是我画的呢!”

    李道恒远远道:“多亏三天两头罚画符,也算有了一技之能。”

    冯真真气得跺脚:“李道恒!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姬少殷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许这么和李师兄说话。”

    李道恒道:“对对,不然仔细你小师兄再罚你画符!”

    姬少殷不经意回头,看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失神地望着他们, 说不出的孤单可怜, 不由有些歉然:“苏姑娘,你去旁边歇一歇,我们这里还有些扫尾的事。”

    少女点点头,走到一边抱膝坐下。

    沈留夷也走过来,她一眼便注意到那形单影只的少女,身形单薄羸弱,薄得像纸片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她的脸色也白得像纸,眉眼生得很平淡,可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东西,莫名就让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见她,却忍不住多看两眼。

    沈留夷想了想,或许是因她格外安静吧,其他被就上来的少年男女,或是惊慌失措,或是低声啜泣,只有她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收回视线,走到姬少殷身边:“小师兄。”一边抬手将鬓边凌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姬少殷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冷不防瞥见她胳膊上的伤,忙关切道:“师妹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沈留夷忙放下手:“无碍的。”

    姬少殷道:“伤口沾了阴煞雾,还是小心些好,晚些让真真替你看看……罢了,她粗枝大叶的,待这边的事了结,我们找个今晚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替你再看一下伤口。”

    沈留夷双颊晕红:“这……太麻烦小师兄了……”

    姬少殷道:“出门在外本就该互相照拂,不必同我客气。”

    沈留夷低低道:“那就多谢小师兄了。”

    姬少殷转头问冯真真:“所有人都救上来了?”

    冯真真道:“我用神识又探过一遍,放心。”

    姬少殷似乎有些不放心,正要说什么,李道恒先笑道:“小师妹一说放心,不知怎么我就提心吊胆的。”

    冯真真翻了个白眼:“不放心你自己下去看。”

    李道恒道:“人命关天,以防万一我再下去检查一遍。”

    姬少殷点点头:“有劳李师兄。”

    李道恒连道“无妨”,便重又返回舱底。

    姬少殷道:“总共多少人?”

    沈留夷道:“方才清点了一下,总共二十七个人。”

    她指了指苏剑翘:“加上那位姑娘,一共二十八人,还有三具尸首,没有外伤,大约是鲛皮囊里的避寒符失了效力闷死的。”

    姬少殷道:“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么?”

    沈留夷道:“我们大略问了问,大多是从凡间买来或骗来的,也有出生在清微界的,资质不好或是家境贫苦,便被送到了这里。有的是三两个一起被卖来的,彼此认识,也有单独来的,到了这里便被关在鲛皮囊里,谁也不认识。”

    她顿了顿,瞥了眼那远离人群的少女:“那位姑娘也是凡间来的?”

    冯真真接口道:“她和她妹妹一起来的,她妹妹不见了,沈师姐,我们帮她找找吧。”

    沈留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自然。”说着便收回了视线。

    就在这时,李道恒从暗门里钻了出来,声音发颤:“少殷,这里还有具尸体!”

    冯真真道:“又不是没见过尸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道恒把尸首拖出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睁着死灰的双眼,与另外几具完好无损的尸身不同,这具尸体白色的中衣上都是早已干涸的血污。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6章 26
    姬少殷正直善良, 却也不是会把什么事都揽上身的人,在他看来,把那些凡人解救出来, 送回家乡, 这件事便结束了。

    不等他发话,在旁侍奉的凌虚派道僮便一个箭步冲过去:“你是什么身份, 敢同仙君说话?”

    姬少殷蹙了蹙眉, 向凌虚派一行人拱拱手道:“在下这里有些私事,请诸位先行一步。”

    众人先是诧异,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都纳罕地看着那姿色平平的少女, 只觉这位姬仙君的口味好生奇怪。

    宋峰寒打量了那少女一眼, 想法倒是与旁人不太一样, 这少女长相虽清淡, 那双眼睛却像会说话,淡淡地看过来时煞是勾人, 看久了好像会被吸进去。

    若非有要紧事在身,他倒不介意尝一尝这少女的滋味。

    他笑着道:“在下在楼上略备了些粗茶薄酒, 仙君可携这位姑娘同来。”

    姬少殷知道他误会了,但他没明说, 他也不好解释, 只是对李道恒等人道:“你们先上楼,我片刻就来。”

    冯真真道:“我得先换身衣裳。”高高兴兴地上了楼。

    李道恒紧随其后。

    冯真真转过头,见沈留夷落在后头,唤她道:“沈师姐, 你怎么不来?”

    沈留夷踌躇道:“你们先走, 我留下等等小师兄。”

    冯真真了然地一笑:“哦!”拉着李道恒走了。

    甲板上只剩下三个人。

    姬少殷看了眼少女, 她的眼睛很黑,衬得脸色越发苍白,想到她刚失去亲人,还亲眼见到亲人惨状,不由心生怜惜:“苏姑娘是没有别的亲人了么?”

    少女抿了抿唇:“不是。”

    沈留夷道:“令尊和令堂可还健在?”

    少女垂下眼帘,长睫似羽翼覆下:“在。”

    沈留夷道:“那苏姑娘为何不愿回去?又怎么说没有家?”

    她莫名有些急躁,虽然只是个被卖到烟花之地做药鼎的凡人少女,却莫名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姬少殷温声向沈留夷道:“别急,让苏姑娘慢慢说。”

    少女道:“我和妹妹是被爹娘卖到这里来的。”

    沈留夷出身清微界的世家大族,族中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事情不少,但是父母将亲生骨肉卖掉却是闻所未闻。她想了想道:“想必是家里有难处,可是遇上灾荒了?”

    她隐约想起来曾听师父提过,听说凡间闹起灾殃来,穷苦人家是要卖儿鬻女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灵石:“你把这带回去给你父母,他们有了钱便不用再卖女儿了。”

    那少女却摇摇头:“回去他们还会卖我。”

    沈留夷无法理解:“这是为何?”

    少女抬起眼:“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

    她没有哭,眼里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委屈,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却比多少眼泪都更让人难过。

    姬少殷感到心口发堵:“苏姑娘有什么打算?”

    少女道:“买我们的人说,这里可以拜师学道法,学剑。”

    姬少殷有些吃惊:“你想修道学剑?”

    少女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是。”

    沈留夷秀眉微蹙:“苏姑娘若是不想回父母家,也可用这块灵石置办些田产铺子,自给自足……”

    少女只是浅浅地笑了笑。

    沈留夷脸一红,这少女的笑没什么恶意,但显是在笑她异想天开,她很不喜欢。

    她解释道:“修道学剑都很苦,而且能修到什么地步,天赋也至关重要。”

    少女道:“我不怕苦。我想学剑,不再受人欺负。”

    姬少殷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明而坚定,无端让他有些动容。

    少女又问:“有收凡人的地方么?”

    姬少殷道:“苏姑娘可否让在下探一探灵脉?”

    少女伸出手,捋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

    姬少殷道一声“冒犯”,并指搭在她手腕经脉上,闭上眼睛,放出一缕神识探入她经脉。

    与他想的一样,凡人少女的灵根驳杂,灵脉也细弱,好在那些人似乎还没来得及给她灌药,没将灵脉毁了。

    沈留夷看姬少殷的神色,便知这凡人少女天赋不佳,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大部分宗门都不曾明文规定不收凡人,只要能通过试炼,便能入门。”

    顿了顿道:“我知道几个不错的剑修门派,与门中尊长也有些交情,若是苏姑娘想参加入门试炼,我可以替苏姑娘引荐。”

    少女道了声“多谢”,看向姬少殷:“两位的宗门,是叫重玄?”

    重玄威震清微界,不管谁提起“重玄”二字,都是肃然起敬,沈留夷还是第一次听人用这样的口吻提起重玄。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面上不显,和善道:“苏姑娘初来乍到也许没听过,重玄是清微界九大宗门之一。”

    她没说“九大宗门之首”,是谦逊的意思。

    少女道:“那你们宗门收人么?”

    沈留夷道:“苏姑娘,任何人要进重玄都得通过入门试炼,即便我们认识你,也不能破例的。”

    少女点点头:“我明白。”

    沈留夷有些累,这凡人少女性情执拗,也不太聪明,无论她怎么暗示,她似乎就是不明白。她只得道:“重玄弟子大多来自修仙世家,即使是寒门子弟,也都是天赋出众之辈。”

    姬少殷也不认为这凡人少女有可能进重玄,但沈留夷这样以出身下定论,他也无法苟同,蹙了蹙眉道:“修道确实看天分,不过家师常说,天分不仅在灵根灵脉,道心与意志更重要。”

    他顿了顿道:“不过敝派的入门试炼不简单,历来能通过的百中无一。”

    少女皱着眉想了想:“试试要钱么?”

    她贴身藏着的乾坤袋里传出“扑哧”一声笑。

    好在姬少殷和沈留夷修为分别只有炼虚和元婴,听不见若木的声音。

    “亏你想得出来,”神木翘着腿躺在那冷硬的木板床上,凉凉道,“还挺会演。”

    冷嫣趁姬、沈两人不注意,往腰间轻拍了一下。

    剑里的小天地顿时山摇地动,震得小破院子差点没坍塌。

    若木落了一脸灰,坐起身冷笑道:“凡人,你死定了。”

    冷嫣只当没听见。

    姬少殷和沈留夷也是一怔,他们从未缺过钱,当然也想不到这一节。

    姬少殷道:“不用。”

    少女眉头一舒:“那就好。”

    沈留夷道:“重玄的宗门试炼每三年一度,下一次就在十日后,苏姑娘现在才开始准备,恐怕有些晚了……”

    少女似乎完全听不懂她言外之意,只道:“不要钱我就去试试。”

    姬少殷颔首:“可以。我们不日也要回宗门,既然苏姑娘想参加入门试炼,不如就与我们同行吧。”

    少女也没有多少惊喜之色,更不见感恩戴德,只是淡淡道:“多谢。”

    ……

    重玄一行人在楼船飞阁上用了点酒菜,船便靠了岸。

    凌虚派建在离凌州城两百里的岛屿上,整个门派由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小岛组成,每座岛上有一位岛主,左长老宋峰寒执掌方丈岛,这也是船只靠岸、重玄一行今夜下榻的地方。

    从金相阁解救出的少年男女已登上凌虚派的飞舟,连夜就要送回凡间去,冷嫣要去重玄,便跟着姬少殷一行住在方丈岛。

    宋峰寒将他们一行送到一座富丽堂皇堪比宫殿的院落前,拱手道:“寒舍简陋,只能委屈几位将就一晚。”

    姬少殷道:“宋长老过谦。今夜晚了,明日再去叨扰掌门。”

    宋峰寒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冯真真和李道恒环顾四周,只见玉砌雕栏、连廊重阁,连廊庑下点缀的草木都是名贵稀罕的奇花异草,不由暗暗咋舌。

    冯真真感叹道:“都说九大宗门里就属凌虚派最富,果不其然,连个客院都像天宫似的。”

    李道恒道:“凌州地处东西部洲交汇处,名商巨贾云集,油水自然丰足。”

    沈留夷道:“听说凌虚派对往来的商贾一律抽取货值的十分之一。”

    “真黑心。”冯真真道。

    李道恒道:“这还是明面上的,还不算私下里的供奉。”

    众人感叹了一番,便分配屋子。

    这里最不缺的便是屋子,修仙之人没有那么多避忌,师兄妹几人都住在一个院落里。

    沈留夷向那凡人少女道:“苏姑娘就住我和师妹隔壁的厢房可好?”

    少女点点头:“好。”

    姬少殷道:“沈师妹,苏姑娘人生地不熟,劳你多照看一下。”

    沈留夷一脚已跨进门槛,回身笑道:“小师兄放心。”

    说着抬手掠了掠鬓发。

    姬少殷注意到她胳膊,忙道:“差点忘了,方才说要替师妹查看下伤口。”

    沈留夷脸一红:“不必了吧……小师兄也累了……”

    冯真真冲她挤挤眼:“小师兄不累,小师兄是铁打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7章 生变
    翌日,玄一行去凌虚三岛中最大的蓬莱见凌虚派掌门孟长亭,掌门大设筵席款待贵客,凌虚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除了左右两位长老还有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玄四人被奉上宾,凌虚派众人金相阁中那场不愉快只字不提,似乎随着那弟子的人头一落地,这件事便算了结了。

    姬少殷只提了一话头,孟长亭便忙不迭地敬酒赔罪:“那些孽障胆大包,竟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勾结奸商搞起这种勾当,还冲撞了位仙君仙子,实在死有余辜。”

    瞥了一眼宋峰寒,嘴边露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就峰寒心软,给了们一痛快,要落在老夫手里,非扒了那些孽畜的皮不可!姬仙君,不提这些败兴的孽畜,饮酒,饮酒。”

    姬少殷却不肯就此罢休,坚持道:“金相阁在贵派管辖之下,私自做罔顾人伦、令人发指的恶事,不知孟掌门打算如何处置?”

    孟长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干笑了两声道:“一早夏侯掌门高足年少有,侠义心肠,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仙君放心,金相阁的所作所,敝派绝不姑息。”

    向宋长老道:“峰寒,金相阁之事你派信得过的弟子去彻查,务必将那些暗线连根拔除,别的地方我孟长亭管不着,凌州地界绝不容许再这样的事。”

    宋峰寒立即起身道“遵命”。

    孟长亭向姬少殷笑道:“姬仙君放心,敝派一定给诸位和夏侯掌门一交代。”

    姬少殷自不真到不知金相阁受凌虚派庇护,明白金相阁敢公然违背九大宗门的约定,草菅凡人性命,做药人、药鼎的买卖,凌虚派不一无所知,看葛长生人的做派,不定凌虚派在这些买卖里也掺了一脚。

    既然孟掌门已经将话到这地步,不能再不依不饶,至少接下去一段时间内,们的行事有所收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碰这些东。否则只要玄能抓到切实的把柄,便能名正言顺地发难。

    从凡间诱拐或买卖贫苦少男少女,做成药鼎供修士取乐或修炼,这种勾当不止凌州一地有。虽维护凡界安宁所有正道宗门的共识,在许多修士眼里,孱弱短寿的凡人与蝼蚁无异,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加上有利可图,自然就滋生许多邪恶罪孽。

    姬少殷义愤填膺,也知道仅凭一己之力、一宗一派之力,压根无法禁绝根除。何况九大宗门各自政,凌虚派名依附,玄也不能凌州事务横加干涉,师父也只能时不时敲打一二,让们别做得太过。

    只能将此事揭过,举起酒盏,向孟长亭和左右两位长老敬了敬:“晚辈行事鲁莽,还请位尊长见谅。”

    玄一行中,除了李道恒还算长袖善舞,其余人都不善酬酢。冯真真小孩子心性,解救了十凡人少男少女后心情畅快,又有美酒佳肴在前,便没心没肺地喝起酒看起歌舞,有些乐不思蜀,好在有沈留夷在一旁照看着,没让她喝醉。

    筵席从晌午一直持续到日暮,姬少殷生怕留在凌虚夜长梦多,次想告辞,奈何孟掌门人豪爽,盛情留客:“位昨日襄助敝派斩除冥妖,救凌州百姓于危难,敝派无以报,只能略尽地主之谊,还请诸位多留日。”

    宋峰寒也道:“位仙君仙子与冥妖交手时都受了伤,敝派水土尚算洁净,位可在此稍些日,调息养伤。”

    姬少殷就不善拒绝别人的好意,又见沈留夷与李道恒脸色发白,而小师妹冯真真喝得星眼迷离,恐怕不宜着急赶路,便应允道:“那便再叨扰诸位尊长一日。”

    筵席直到深夜才散,孟长亭想邀人留宿蓬莱岛,宋峰寒却道:“位仙君昨夜下榻方丈,已在院中布下护阵,今日若换地方下榻,又要耗费许多灵力和功夫。”

    玄弟子门在外一向谨慎,即便在关系亲善的凌虚派下榻,也要依照惯例布下护阵,孟长亭自然知道们的做派,也不强求:“凭位仙君仙子做主。”

    玄一行辞别孟长亭人,乘坐飞舟回到方丈岛,已更深夜半。

    姬少殷不经意地向那凡人少女下榻的厢房瞥了一眼,见里面灯已熄灭,只道她已经就寝——凡人不比修士,即使彻夜不眠,只要打坐运转一小周便能恢复精力。

    想起她昨夜孤零零坐在海边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闷闷的难受。

    沈留夷一直留意着姬少殷的一举一,自然也将的神色看在眼里,咬了咬下嘴唇。

    偏偏冯真真大着舌头道:“了小师兄,昨半夜你跑哪里去了?我半夜口渴,敲你门讨茶喝,见你房里灯亮着,人却不在。”

    姬少殷道:“我去海边走了走。”

    冯真真道:“噫,苏小妹昨夜也睡不着去海边走走,你们在海边可碰到了?”

    姬少殷点点头,笑道:“人家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小妹?”

    冯真真道:“就昨日呀,我还答应教她引气入体呢,可惜今晚了。”

    李道恒火上浇油:“苏姑娘可怜得很,生得又柔弱,我们家小师妹侠骨柔肠,惯怜香惜玉的。”

    冯真真道:“李道恒你又怪话,看我醉剑!”

    着便往腰间摸索佩剑,两人绕着院子追追打打。

    姬少殷无可奈何,只能眼不见净。

    转过头,却见沈留夷脸色有些不好。

    “沈师妹,怎么了?”关切道,“可胳膊上的伤发作了?”

    沈留夷道:“只有些乏了,小师兄若无事,我先回房歇息了。”

    姬少殷道:“以防万一,我还再替你换次药吧。”

    沈留夷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换,多谢小师兄关心。”

    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上台阶进了屋子。

    姬少殷不明就里,隐隐感到自己哪里得罪了沈师妹,却不知何,原地站了片刻,便回了自己房间。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8章 收割
    姬殷递了条帕子给冯真真,向宋峰寒沉声:“宋长老,是怎么事?”

    宋峰寒赧然:“孟掌门一向为人豪爽正派,老夫万万没想,他私下里竟样的癖好……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敝派掌门做此等令人发指之事,老夫不敢隐瞒,也从隐瞒,只能污了诸位仙君仙子的耳目。”

    他顿了顿:“方才酒阑席散,孟掌门先行离席,下魏长老正宴厅安排后续事宜,忽听后院中传来惨叫声,便一同赶,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房中也不见孟掌门的影子。

    “我们四处探查,发现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神识探查,却发现屋子下了层层禁制。就时,墙壁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一只冥妖从墙内钻了来。

    “老魏当即拔刀冥妖缠斗,老夫往墙内一看,见石梯通往地下,才发现孟掌门竟卧房下面设了一个密室。”

    他叹了口气:“老夫放神识往下探了探,便发现了副惨状。”

    姬殷:“所以冥妖是从密室中逃来的?”

    宋峰寒颔首:“老夫亲眼所见。”

    冯真真:“昨日金相阁那冥妖也是从舱底钻来的,只想必也是从凡间带来的。”

    姬殷点点头,又宋峰寒:“魏长老何?”

    宋峰寒声音发颤,眼中隐约可见泪光:“老魏他……惨遭冥妖毒手了……”

    “还请宋长老节哀顺便,”姬殷,“今门中事务,还仰赖宋长老一人。”

    他顿了顿:“若宋长老不介意,下想尽快将此事禀告家师。”

    宋峰寒:“自然,即便姬仙君不说,老夫也要请夏侯掌门的示下。”

    姬殷朝石室中狼藉的尸体看了一眼:“宋长老是否介意下查看一下孟掌门尸身?”

    宋峰寒忙:“仙君请便。”

    姬殷走上前,查看了一下孟长亭的尸身,只见肚皮上一长长的口子,是利爪划开所致。

    他皱着眉点点头:“金相阁里那些尸身异。”

    宋峰寒:“老夫可否将他收殓?毕竟……他还是敝派掌门……”

    姬殷:“宋长老请自便。”

    他扫了一眼那些辜们的尸身,露不忍之色:“其余尸身,也劳宋长老一并收殓。”

    宋峰寒连忙:“是自然,请仙君放心,些孩子都是可怜人,是敝派造的孽。”

    姬殷向几个同门:“那冥妖不知会否而复返,今夜我们便留里。”

    几人都没异议。

    宋峰寒:“此处老夫守着,几位可毗邻的闻浪居小憩,若那妖物复返,老夫立即传音禀告。”

    姬殷见沈留夷面金纸,知她被景象吓得不轻,便颔首:“劳宋长老安排。”

    宋峰寒将几人送院外,吩咐弟子带他们闻浪居下榻,自己折孟掌门房中,命弟子们将石室中和房中的尸身收殓,抬前厅中停灵。

    做完一切,他屏退了所人,关上门,四周设了密阵,才传音给心腹弟子:“你那里何了?”

    对面传来火烧木柴的“噼啪”声,那弟子声音慌乱:“启禀师尊,八艘船弟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吴阁主的人或尸首。”

    宋峰寒皱着眉:“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他……”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片衣角,一片白色的衣角——里本该只他一人的。

    他心头一跳,随即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他里设了密阵,化神期修士设的密阵,凭重玄那几个毛孩子根本破不了。

    可他一抬头,便发现那不是他的错觉。

    就他的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白衣的,眉目平淡的一张脸,看起来几分面善。

    “找东西?”。

    听见她寒泉似的声音,宋峰寒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哪里看见过她。

    不就是昨夜姬殷一起的凡人么?

    单薄的身形,清淡的眉眼,却莫名让人想多看两眼。

    宋峰寒看着那双仿佛能把人神魂吸进的眼睛,不禁些心痒难耐,随即他一个激灵过神来,想起现得蹊跷。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沉下脸。

    :“走进来的。”

    宋峰寒心不住地往下沉,从房门他打坐的地方说也五六步,他压根没发觉她走进来,什么人可以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破他的密阵,刹那间现他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忽然抽腰间的佩刀向那白衣斩。

    他的刀快疾风,即便同为化神期修士也未必能躲开。

    那只是偏了偏头,也不见她怎么躲闪,刀刃却斩了个空。

    宋峰寒几乎疑心她是鬼:“你底是谁?”

    并不答他的话,指了指门外:“你要找的东西来了。”

    话音甫落,一个臃肿肥胖的身影凭空现门口。

    宋峰寒定睛一看,不吓了一跳,正是那遍寻不见的金相阁阁主,他低垂着头,四肢扭成奇怪的角度,像是人把几根拗断的筷子随意插他肥胖的身躯上。

    “吴水龙!”宋峰寒失声叫。

    吴阁主抬起头,冲他咧嘴笑了笑:“宋长老,小的尽心尽力替你办事,你烧我的船就罢了,怎么还要杀我灭口?”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你要我从凡间弄一只冥妖混进孟长亭要的批货里,连种事我都替你办妥了,你怎么还恩将仇报?你当你的掌门,我做我的买卖,相安事什么不好?你非要赶尽杀绝?”

    宋峰寒眼中闪过惊惧:“你别胡说,些肮脏事都是孟长亭做的,他不是人,石室里那些都是他累累恶行的证据,他虐杀的药鼎、吃掉的药人不计其数,我杀了他不过是惩奸除恶……”

    吴水龙又:“宋长老,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孟长亭不是人,你的修为又是怎么来的?你比他好的,也就是没使劲折腾那些药鼎,榨干了就一刀杀死罢了。”

    宋峰寒:“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我一刀结果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死得好受些。”

    吴水龙“吃吃”笑:“宋长老,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他停顿了一下:“趁着城中闹冥妖,把孟长亭的死装成冥妖作祟可真容易,方才院子里那只,不过是你阴煞雾捏的赝品吧?故意叫重玄那些傻子来见证,是看准了他们好骗。

    “不过宋长老就不怕虎谋皮,把真老虎引来?”

    宋峰寒终于察觉不对劲。

    那张脸分明是吴水龙,可眼神空洞,像是个被抽神魂的空壳,语气也不是他认得的吴水龙,冷漠中种残忍的天真。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9章 险境
    重玄一行本打算翌日离开凌虚派,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冥妖次出现,他们又无法一走了之了。

    姬殷当夜便传音给师父,冥妖现、凌虚掌孟长亭右长身死的消息禀明,请尊长定夺。

    夏侯俨问清楚他们冥妖交手的情形,沉吟道:“告诉宋峰寒,务必对冥妖袭击时在场的所人仔细排查。”

    他顿了顿道:“你们在凌州多留七日,若七日内冥妖不现身,便先回宗说。”

    姬殷应,又问候起师中各位长辈。

    夏侯俨道:“几位长你小师叔正好都在这。”

    姬殷忙向几人请安,又特别问候谢汋:“小师叔赤地之行可顺利?”

    谢汋佻达地一笑:“赤地那种穷酸地方哪凌州好,风沙又大,气候又炎热。”

    姬殷道:“赤地的魔修叛乱无事吧?”

    谢汋轻哼了一声:“都些乌合之众,见东西部州到处冥妖为祸,这些秋后蚂蚱也开始蠢蠢欲动了。都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敲打过一回,想必能消停几日。”

    他话锋一转:“你师父偏心,让你们去富庶繁华的好地方,把我派到赤地去吃沙子。”

    姬殷笑道:“若小师叔坐镇就好了,我们不至于这么焦头烂额。”

    夏侯俨道:“赤地那群妖魔鬼怪个个奸巨猾,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哪镇住。”

    谢汋道:“你们对付冥妖没经验,切勿硬碰硬,打不过便跑吧,横竖凌虚派自家惹出来的事,也让他们长长教训。”

    姬殷眼中流淌着笑:“师侄省。”

    或许因为上一世师徒,他与这小师叔格外亲近,可惜凌长算出他们的师徒缘分一世,因此他在转生后重归重玄拜了掌夏侯俨为师,前世的师徒这一世倒成了叔侄。

    两人聊了一会儿,谢汋笑道:“先不说了,聊下去你师父又要怕我抢他徒弟。”

    夏侯俨断开传音咒,方才那慈蔼的神情荡然无存,几个长也沉下脸。

    凌长冷冷道:“那姓宋的胆子不小,敢拿我们重玄弟子做筏子。”

    夏侯俨看了眼谢汋:“上回阿汋去凌州,回来便说宋峰寒野心勃勃,不甘愿久居人下之人。”

    谢汋也道:“我看那东西就不什么省油的灯,不过没想到他连冥妖这种东西都敢碰,就不怕沾上身甩不掉?”

    章长皱着眉道:“难怪凌州地界会出现冥妖,原来人引狼入室。可怜那些遭了毒手的百姓,真造孽……”

    许长:“若不以冥妖为幌子,他怎么能名正言顺地除掉掌右长?”

    章长道:“不过这回凌虚派出事,数他获益最大,恐怕不止我们会怀疑他。难保不会人拿这事做筏子,趁机向凌州难。”

    凌长一哂:“这自然,凌虚派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不过也看他们没这个本事。”

    谢汋道:“无论如何,宋峰寒这回拿我们做筏子,总要对我们个交代,岁贡加一成不为过吧?”

    几人眼神都一亮,九大宗中,凌虚派或许不最大,修为功法能算中下游,可若论财富,绝对九大宗之冠。

    章长道:“冥妖为祸,我们几条商路都受了影响,赤地叛乱,五城的岁贡断绝不说,平叛也费了不钱,好在凌州今年的岁贡快送来了,能解燃眉之急。若能多加一成,来年也好宽裕一些。”

    许长蹙眉:“怎么,到了这么捉襟见肘的地步了?近来除了赤地叛乱,宗中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啊?”

    章长些为难。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疲惫道:“玄季宫的花销不,都不起眼的地方,子兰什么都不愿就,出手又大方,积成多便一笔不小的开销。此外,她调养经脉的灵药也一笔不小的开支。”

    章长无可奈何:“这阵子玄季宫便兴了几次土木。前几日子兰突奇想要做珠树圃,从东海买了几千斛珍珠,几百株珊瑚,着黄金青玉做成几十棵珠树,与几个闺中密友赏玩了两日,也就丢开手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宗那两条灵石矿脉本就师妹留下的,子兰她唯一血脉,这些钱本就她的,她想怎么花我们也无由置喙。”

    提到师妹,他眼中满眷恋与沉痛。

    在座诸人都知道他曾对郗子兰母亲情根深种,即便心上人与别人结为道侣,生下女儿,又溘然长逝,他依旧不能忘情,对郗子兰更爱屋及乌,视若掌珠。

    凌长皱着眉道:“我们都心疼子兰这孩子,但这些事也不能一味纵容。改日我同她说说。”

    许长叹了口气道:“阿爻眼下这种状况,好不容易养大的天狐又废了,子兰心难受,不免要寻些事情排遣排遣,钱财小事,不必拿这种事情徒增烦扰。”

    她顿了顿道:“我这太婆吃穿用度都不必太过靡费,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奉,把我仓宫的用度拨七成给玄季宫吧。”

    凌长叹道:“你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许青文道:“小姐当年待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她救的。”说着眼眶便红起来。

    凌长皱眉道:“这些陈年旧事,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0章 雌妖
    冷嫣在蓬莱岛的沙滩上找到了姬少殷。

    他双目紧阖,一半身没入海水中,衣袍和长发散乱,清俊的脸庞上都沾了沙土,可依旧显得干净出尘。

    冷嫣找到他的时候,那只雌冥妖正趴在他身上,将蜘蛛脚般的苍白手指插进他心口。

    是冷嫣第一次见到雌冥妖,出人意料,雌妖的外表与丑陋乌黑布满赘瘤的雄冥妖毫无相似之处。

    它通莹润如玉,周身笼着层月华似的朦胧光晕,宛如一个姣好曼妙的女子,只是双腿上布满琉璃般半透明的鳞片,脊椎上一排冰凌似的棘刺有些许危险的意味。

    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雌冥妖莹澈如美玉琉璃的身躯下涌动着无穷无尽的邪气,勾起一个人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若说雄冥妖是凝固的恶,那么雌妖便是欲的化身。

    雌妖察觉有速之客,抬起头望向冷嫣,露出一张异常美丽的脸庞。

    冷嫣由怔了怔,她当然记得张脸。张脸与曾经的她很相似,三百年她曾见过一眼,当时张脸被禁锢在玄冰里,犹如封冻的神女。

    她忽然明白过来,面只便是当初吞噬郗子兰的冥妖——它曾被玄任掌门郗云山伤封印,久后又从阵中逃脱,吞噬了掌门独女,然后销声匿迹。

    它吞噬并融合了郗子兰的躯,因此才有了郗子兰的形貌。

    冥妖道:“你是谁?”

    它的眼神纯洁无辜,几乎让人怀疑自打扰她是犯了天的错。妖物但危险,还迷惑人的心智。

    冷嫣发一言抬起手,手心红光流淌,慢慢浮现出一个血色的符文。

    “放开他。”她冷声道。

    雌妖凝睇着剑上古老的文字,眼中流露出深深戒备和及可察的恐惧:“归墟。”

    它眯缝起眼睛:“我幽冥和归墟井水犯河水,尊上为何要多管闲事?”

    冷嫣用带着血印的左手握住剑柄,一个个古老的符文似一滴滴血水,从她掌心流出,沿着剑柄淌下来,铁剑犹如被残阳印红,隐约可以听见亡魂的悲泣与哭号。

    海似乎被凄厉的鬼哭感染,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刮起寒风,翻起浪涛。

    少女在凄厉鬼哭中静静伫立,任由呼啸的寒风拂动她的长发与白衣,她的双眼漆黑无光,比任何厉鬼都让人毛骨悚然。

    “放了他,”她横剑身,犹如在海天之间铺开一道如血残阳,“我留你一条命。”

    冥妖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你杀得了我么?”

    它一边说一边将指爪又往姬少殷胸膛中陷入半寸,握拢五指,将他提起来,姬少殷长眉蹙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双眼仍然金紧阖。

    冥妖“咯咯”笑着,抽出没入姬少殷胸膛的尖利指爪,凑到嘴边,舔了舔指尖的鲜血,陶醉眯起眼:“干净的血。”

    它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沾着血的饱满樱唇几乎碰触到姬少殷苍白的嘴唇,它湿润的长发落下来,一簇簇像一条条黑色的水蛇,盘绕在姬少殷敞开的衣襟上。

    冥妖抬起脸,一边轻抚着姬少殷的脸庞,一边挑衅望向冷嫣:“他的味道真好。”

    冷嫣脸上没有丝毫表,并指向剑身上一抹,剑刃在她手指上割开一道血口,剑身沾上了她的血,骤然红光盛,归墟下无数亡灵的仇恨、痛苦和怨念仿佛一条血河喷涌而出。

    冥妖放开姬少殷,樱桃小口忽然咧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喉咙。冲天的阴煞气从它口中涌出。黑雾与血河犹如两条同样凶残的恶龙死死绞缠、啮咬,急欲吞噬。

    黑龙渐渐敌,被血龙啃咬出无数缺口,断成数段,慢慢被血光吞噬。

    冥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嘶吼,它冰清玉洁的身像是被酸水腐蚀,一片片剥落,露出焦黑腐烂的内里。

    过片刻,它已经变得与任何一只雄冥妖一样狰狞丑陋。

    它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带着底深处硫磺与炎火的气息:“我伴欲而生,有人便有欲,只要世间有欲在,我便永消亡。归墟之又如何,连神明杀死我。”

    话音未落,最后一片洁白无暇的肌肤剥落,牠发出一串讥诮的笑声,忽然消失在夜色里。

    冷嫣知道冥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雄冥妖有无数,雌冥妖却只有一只,但没有人将之杀死。历任昆仑君借上古阵之力,以神魂祭阵,只将它暂时困在底,换来人世数百年的宁静。

    若非雌冥妖曾为郗云山创,至今未恢复一半实力,她今日没把握救下姬少殷。

    潮水漫上沙滩,姬少殷整个人已浸没在海水中,冷嫣将他从水中抱起,轻轻放在沙滩上。

    若木仍旧坐在灵槐的枝桠上。

    蓬莱岛海岸边的景清楚映在他干净剔透的眼瞳里。

    祂托着腮,面无表看着冷嫣把人事省的姬少殷从水中抱起,看着她小心翼翼把他平放在沙滩上,仿佛他是块一碰就碎的豆腐。

    祂看见她的眼神和表,是祂从未见过的温柔,温柔里藏着淡淡的哀伤。

    祂看见她小心掀开他的衣襟,男子的胸膛上沾着沙泥,又染了血,看着分狼狈,她掬起一捧捧海水替他洗干净沙子和血污。洗干净伤口后,祂看到那小修士的心口有五个黑窟窿,是那冥妖五指插入他血肉中留下的伤口。

    窟窿上黑气弥漫,若木清楚看见一缕缕阴煞气像蛇一样缠绕虬结,已经遍及整条心脉,并快速向全身扩散。

    没救了,祂心想。雌冥妖的阴煞气与雄妖的可同日而语,又已遍及心脉,便是祂出手未必救活——当然祂没兴趣救就是了。

    可下一刻,祂便看见冷嫣的神魂从傀儡身中钻了出来。她用剑割开自的掌心,接着将伤口放在姬少殷的心口。

    姬少殷心脉中的阴煞气像蛇一样疯狂扭动,向着伤口处游动,一缕缕顺着伤口钻进冷嫣身里。

    强行将雌冥妖的阴煞气引入自神魂里,无异于拿刀停捅自,即使是她那么忍痛的人,由自轻轻颤抖。

    若木心底生出股邪火,随即又觉火发得没道理,她愿意为那没用的小修士伤害自,与祂有何干系?那傻子早点把自折腾死,祂连三年之约都必履行,岂是更好?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1章 赠剑
    冷嫣回到房中便开始打坐调息,那点阴煞气虽不至于伤到根本,但若是不及早运功克化,难免留下后患。

    接连运转了三个小周天,阴煞气渐渐平伏,她舒了一口气,想起方才剑练到一半被打断,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便即剪了八个歪瓜裂枣的傀儡人,捏诀布下秘阵,把差的两个时辰补上。

    待她练完剑,清理了身上伤口,不经意向窗外一望,才发觉已是破晓时分。

    冷嫣隐隐到四周少了点什么,冥思苦想半晌,突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把若木忘了。她赶紧推开门,往庭中的灵槐上一看,那根最粗壮舒服的枝桠上并有若木的身影,但昨夜这棵无辜的树显然糟了祂的荼毒,枝桠周围的槐花几乎全被揪了,地上铺了一层白色花瓣,仿佛落雪。

    冷嫣四下里找了找,用秘音:“若木?”

    有人回答。

    冷嫣知祂不是听不见,两人结了灵契,连传音咒不需要,哪怕相隔万里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莫非是生气了?她挠了挠手肘忖,树神一日里有半日在生闷气,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她昨夜与冥妖交手,又练了一回剑,眼下一身疲惫,自然也懒得惯着祂——横竖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不用请自己就会回来了。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敲门声,是凌虚派的弟子来送早膳了。

    冷嫣了谢,把两提十八只沉甸甸的食盒拿屋子里,放在案上,刚揭开盒盖,一转身,便看见树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靠在榻上。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艳羡别的树会开花,若木今日破天荒地穿带花的衣裳,不过仍旧华丽非常,硬是把凌虚派并不简陋的客房衬出了蓬荜生辉的效果。

    不知为何,祂比平日更骄矜,扫了一眼铺满整张大案的盘碗,抬了抬下颌:“有本座要的槐花饼。”

    冷嫣这才想起祂昨夜在树上说过早膳要加槐花饼,便:“昨夜事多忘了。我这就传音给宋峰寒,让他着人去做,你有什么要吃的?一并叫他们预备了。”

    若木;“是忘了?我看是因为你对本座心有怨怼,有意怠慢。”

    冷嫣不明:“我为何要怨怼?”

    若木冷哼了一声:“别为本座不知,你是气本座昨夜看到你那旧相识性命攸关,不及早出言提醒。”

    冷嫣这才恍然大悟,知祂是借着槐花饼做幌子,和她掰扯昨夜的事情。

    她心平气和:“神尊多心了。你说的错,姬少殷的活与你无关,你最后出言提醒,救了他性命,对我有大恩,我只有激不尽,怎么会心生怨怼?”

    她顿了顿:“昨夜我关心则乱,语气不善,是我的错。”

    她说着夹了一个荷花形状的糕点放到他面前的金盘里:“来,吃点甜的消消气。”

    若木一向嗜甜,尤其喜欢各种精致漂亮的甜口点心,这回动筷子。

    祂乜了冷嫣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傀儡本就比活人少些血色,现下更是白得像纸一样,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得十分憔悴。

    祂不知怎的越发生气,拿起个玉汤匙,将那巧夺天工的糕点使劲一摁,清甜的莲蓉馅挤得到处是,祂撂下汤匙:“本座不吃了。”

    说罢“嗖”一声回了剑里。

    冷嫣本来多少耐心。只是自觉昨夜语气不好,有些对祂不住,这才好声好气地哄祂,见祂回剑里去了,也就不再理会祂。

    若木躺在木板床上,虽铺了十来件皮裘,仍觉硬得硌人。

    小银人又在袖口探头探脑,祂干脆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揪了出来。

    小银人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又是谁惹神尊生气了?”

    若木:“谁说本座生气了。”

    小银人忙:“小人失言,神尊只是胃口欠佳。”

    他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小心翼翼:“冷姑娘并未为昨夜的事记恨神尊,神尊为何反而……胃口不佳?”

    若木也不知原因,冷嫣若是为了那姓姬的小修士怪祂,祂固然会生气,可冷嫣不怪祂,反而谢祂,祂似乎更生气了。

    小银人见主人蹙着眉不发话,试探着:“冷姑娘替那姓姬的丑修士谢神尊,好像他俩更亲近,倒显得神尊是外人……”

    若木狠狠剜了他一眼:“谁稀罕当她内人!”

    祂说出口才发觉不像话,恼羞成怒:“本座是神,不稀罕当人。”

    祂说着抬起手,正想将小银人摁扁,忽然改了主意,收回手:“本座也不必理她,本座又不是人可说话。”

    小银人怯生生地:“可是神尊……这三百年来你孑然一身呐……”

    若木又想摁扁他,强行按捺住了,笑:“本座不是有你么?”

    小银人叫祂笑得心里发毛:“可是……可是神尊……奴……奴奴是神尊的分.身呐……”

    若木冷冷:“从今往后你就是个人了,本座就管你叫若米。”

    小银人诚惶诚恐:“多谢神尊赐名,奴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若米:“神尊神尊,有人来了,不知是不是那个姓姬的丑修士。”

    若木忍无可忍,终于一指头将那碎嘴的小银人摁回叶子。

    来人果然是姬少殷。

    冷嫣打开门,姬少殷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苏姑娘,你的脸色不太好,是这几日睡好么?”

    冷嫣点点头:“陌生地方睡得不太安稳。”

    姬少殷:“抱歉,这几日我们遇到些麻烦,一直宿在蓬莱岛,把苏姑娘一人留在此处,也不曾一声。”

    冷嫣:“你们有事忙,不必管我。”

    她顿了顿:“仙君脸色也不太好,麻烦解决了么?”

    姬少殷点点头:“什么大碍。对了,姬某过来是想告诉苏姑娘,今日我们就要启程回玄了。临行前再苏姑娘一声,是否要随我们同行。”

    他想了想:“若是苏姑娘想留在凌虚派,姬某可和宋老商量一下,凌虚派的下次选拔有两年,苏姑娘可先留在外门,打打基础,两年后参加试炼,入内门的机会便大多了。”

    冷嫣:“多谢姬仙君好意,不过我是想学剑。”

    姬少殷若有思地颔首:“苏姑娘名字中也有个‘剑’字,想是和剑有缘。”

    他从腰间的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狭的匣子,边角磨损陈旧,显然已有些年头。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2章 回归
    翌日清晨,姬玉京一行从凌州启程。

    飞舟一日可行两千里,半日便能抵达玄。

    冯真真静不下性子,沈留夷强行替姬少殷除煞,大伤元气,一登上飞舟便回房中打坐,姬少殷在旁护法照看,冯真真插不上手,又不想搭理李道恒,便拉着冷嫣道:“左右无,我来教苏小妹引气入体,明日便入门试炼了,清微界出孩子五六岁开蒙便学引气入体,不会这个可就吃大亏了。”

    李道恒在一旁说风凉话:“苏姑娘,可小心些,小师妹不教还好,一教没准带沟里去。”

    冯真真瞪了他一眼:“我可三岁就学会引气入体了。”

    李道恒道:“小师妹过谦了,依我看小师妹在娘胎里就会引气入体。”

    他一边说,一边传秘音给冯真真:“小师妹,这纯粹白费功夫,有这空闲作无用功,倒不如同我拆几招。”

    冯真真没用秘音回他,直截了当道:“李道恒,君子不在人后道人非,不用给我传音,有话当面讲。”

    李道恒脸一红:“懒得管,我去练剑,落下功课回去被师伯教训,可别怪我没提醒。”说完转身跑了。

    冷嫣道:“耽误仙子练剑。”

    冯真真哼了一声,拉着冷嫣下了飞庐:“李道恒这人阴阳怪气又小肚鸡肠,我就看不上他这种做派,别理会他那些酸话,若能通过试炼,千万别分给他做徒弟才好。”

    冷嫣道:“我想拜姬仙君为师。”

    冯真真点头:“有眼光!小师兄修为高,剑法好,又有耐心,而且他还不曾收过徒弟,若拜他为师,就他第一批亲传弟子,他一有更多时间教导。”

    冷嫣不禁有些诧异,她知道连姬少殷都不相信她有一丝一毫机会通过入门试炼,赠剑只因为他人好,自觉耽搁了她几时间,想要弥补。反倒这不谙世世家千金,相信她有一线希望。

    冯真真仿佛看出她困惑,拍拍她胳膊道:“本来我不会多管闲来帮,昨日听小师兄说,他提出让留在凌虚派,放着捷径不走,坚持选一条难登路,我才愿意帮,若选择进凌虚派,我只会看不起。”

    她顿了顿道:“师尊常教导我们,‘自立者人恒立,自助者助’,我就喜欢自立自强人,很我脾胃。即便出身凡界,单这一点便胜过许多名门后了。”

    冷嫣目光动了动:“多谢。”

    冯真真道:“我不能提前向透露入门试炼考题,不过我可以告诉,我们玄选人看不原有修为和剑法好坏。”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冷嫣在甲板上转悠,找了块开阔空旷地方让她坐下,仔细教她将手脚摆好,郑道:“别小看坐姿,刚进玄时师尊便教导我们,人居地间,行止坐立都要端正,体正心正,才能沟通地,让浩然正气流布运行起筋八脉间。”

    冷嫣不禁想起自刚入玄时,谢爻教她第一课引气入体,他说辞与冯真真如出一辙,但随后他便教了她动过手脚心法,他不愧个修道奇才,只稍作改动,便能让浩然正气逆行,令她经脉阻滞,十年间每次运功行气都苦不堪言。

    这些冠冕堂皇话,他否曾和冯真真、姬少殷一样深信不疑?他又什时候不再相信?

    冷嫣陷入了沉思,即便时隔三百多年,一想起谢爻,她心头依旧仿佛笼罩了一层厚厚阴云。

    但她必须去思考,去剖析,谢爻她仇人,更可怕手,她必须知知彼,不能放过一点一滴了解他机会,更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

    冯真真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地将引气入体法门讲了一遍,见她若有所思,问道:“听懂了?”

    她自赋强,性子又跳脱,讲起课来又快又飘忽,离题万里又扯回来,若冷嫣个货真价实凡人,便听十遍未必能理解。

    但冷嫣身为一个“灵根不佳、经脉贫弱”凡人,要在入门试炼中脱颖而出,她必要有些过人处弥补灵根灵脉不足,坚忍一,悟性二。

    她点点头:“听懂了一大半,还有一些不明白。”

    冯真真不由眉飞色舞:“当真?小师兄还说我不会教人,明明那些人笨!按照我说法子试试看,切记要放空灵台,将灵气从经脉运转到丹田。”

    冷嫣试了两次,失败了两次,到第三次,终将一丝微弱灵气引入经脉,然后缓缓推入丹田。

    她没有止歇,继续反复尝试,冯真真没有让她停下,只不断纠正和提点要领,一个时辰不到,她已经能顺利将地间清气引入丹田,流转全身经脉中,虽还有些许疏,但引气入体这一关算过了。

    冯真真大喜,拊掌道:“真名师出高徒!”

    听她这样自吹自擂,冷嫣忍不住微露笑意。

    冯真真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捋了捋腮边绒发:“根骨虽然差些,悟性倒强过许多人,引气入体讲究心无旁骛,小孩子学这个反而比大人容易,正因为心无杂念,灵台清明。”

    她赞许地看着冷嫣:“看来有赤子心,个修道材料。只可惜灵根灵脉局限,要比旁人吃力一些。”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3章 起疑
    回到重玄,姬少殷嘱咐冯真真安顿来的凡人少女,把虚弱的沈留夷送回玄委宫,顺道向琼华仙郗兰请了安,便和冯真真一起回天留宫拜见师父。

    夏侯俨正在煮茶,冯真真一进屋便抽着鼻道:“师尊又藏了什么好茶,趁着徒儿不在吃独食呢!”

    姬少殷道:“又和师尊这样没大没。”

    夏侯俨一向疼爱这徒弟,视之如亲女,摆摆手笑道:“无妨。”

    又对冯真真道:“为师算准了你们这时候该回来了,特地把茶煮上,好心倒被你当驴肝肺。”

    一边说一边执起茶壶,冯真真连忙抢来:“师尊你老人家歇歇,这种事就让徒儿来吧。”

    说着麻利地斟好茶,三人坐下,冯真真仰起脖猛灌一口,茶碗便空了。

    她用袖抹抹嘴:“还挺好喝,这是什么茶?”

    夏侯俨笑道:“这是你章师伯园里棵六千的古树,今统共就收了几斤茶,能不好喝?”

    姬少殷道:“千万别让章师伯知道你这样暴殄天物。”

    冯真真又把茶满上:“们这回在凌州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章师伯才不会计较几两灵茶呢。”

    夏侯俨些歉然:“没想到你们凌州之行会遇到这么多波折,若是早知你们会遇上雌冥妖,为师说什么也不会派你们去。”

    冯真真道:“徒儿和李道恒还好,师兄直接对上雌冥妖,才是真的九死一生。还沈师姐用本命法器替师兄除煞,自也伤了元气。”

    夏侯俨虎着脸道:“道恒是你师兄,不可直呼其名。”

    冯真真撅了撅嘴:“知道了。”

    夏侯俨又叫来个道僮吩咐道:“开的私库,取一柄五色灵芝并一块九龙血玉佩,送到玄委宫给沈仙。”

    他对姬少殷道:“留夷舍身救你,当好好答谢。”

    冯真真道:“师兄将自的钧天尺给了沈师姐。”

    夏侯俨若所思地看了一眼姬少殷,颔首道:“此物虽珍贵,比不上门情谊,你们师兄妹理当相互看顾,相互扶持。”

    三人又叙了会儿话,冯真真打了个呵欠。

    夏侯俨道:“真真也乏了,早点回去歇息。还些事要你师兄。”

    冯真真道:“又什么听不得的事。”

    她眼珠一转:“要把支开,师尊就没点表示?”

    夏侯俨苦笑着对道僮道:“把章长老前日送来的灵茶分一半给冯仙。”

    冯真真喜滋滋地道了谢,毫不见地揣着茶离开了。

    夏侯俨摇道:“这鬼丫,每回都要这儿搜刮些东西去。”

    姬少殷道:“师尊疼她。”

    夏侯俨笑道:“也是这孩可人,为师若是个女儿,也望她这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他望着冯真真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这才收回视线,对姬少殷道:“你与雌妖交手的经如何?为何它最后一刻却放了你?”

    姬少殷将遭遇雌妖的经细细说了一遍,蹙眉道:“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弟当时经人事不省,而雌妖不曾伤得分毫,它没理由放弟。”

    夏侯俨沉吟道:“留夷找到你的时候,雌妖经不在了?”

    姬少殷点点:“幸而雌妖遁走,否则沈师妹凶多吉少。还一事弟十分不解,弟昏迷是因雌妖的阴煞气入了心肺和经脉,可沈师妹施救后弟即刻便醒了,但即便沈师妹借了紫玉玲珑的灵力,依然是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弟体内么多的阴煞气忽然消失无踪,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夏侯俨一早便想到了此节,也皱紧了眉:“你昏迷到留夷找到你,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摩挲了一下灵璧石雕凿而的茶杯:“你们在凌虚派中可曾见到什么高人逸士?”

    姬少殷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弟不记得曾见这样的人物。”

    随即他脑海中忽然闪两个人的影:“在凌虚城中,弟倒是见一对男女,功法离奇,行事亦不拘一格。”

    夏侯俨微微倾身:“哦?是什么样的人?”

    姬少殷便把金相阁中如何遇见对男女,他们又如何整治吃人肉的凌虚弟葛长生,至尾向师父细述了一遍。

    夏侯俨听到葛长生忽然跳到大铜锅上片下手臂上的血肉时,露出沉吟之色:“你是说,葛长生忽然像是换了个人,做出种种荒唐之举?”

    姬少殷忖道:“与其说是换了个人,倒不如说像是失魂落魄,一举一动都像是受了别人的操控。”

    夏侯俨眼中闪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缓缓地点:“据你估计,两人的修为大约是何境界?”

    姬少殷如实道:“说来惭愧,弟估计不出来。”

    夏侯俨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若所思地点点:“连你一个炼虚期七重境也看不出来,两人大约界大乘。”

    若只是跨一个境界的化神期,姬少殷凭炼虚七重境的修为应当能看出来,既然连他都堪不破,两人至少跨了两个境界以上,达到了大乘。

    姬少殷点点,不他心里却隐隐种直觉,这两人的修为似乎还在大乘之上,能给他种高深莫测感觉的人,在此之前只一人,便是他的三师叔,玄渊神君谢爻。

    不这些只是他私下里的臆测,因此没向师父道明。

    夏侯俨道:“没可能是两个人救了你?若大乘以上境界,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凌虚派的禁制也不足为怪。不即便两人都大乘修为,对上雌冥妖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若真是这两人出手,他们的修为也许不止大乘。”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4章 东西
    重玄入门试炼三年一度,有投考者都被安顿在外门的客馆。

    冷嫣到得晚,客馆只剩下最后一个空房间,在她之后来的就只能住芥子房,芥子界中的天地是假天地,法汲取天地间的清气,自然不利于修炼。

    每个院子有六间房,其中两间住着一对身清微界二流家罗浮山杨氏的兄弟,年长的名唤杨林东,约莫二十五六岁,年少的名唤杨林,年方及冠,两人都是筑基期修——重玄与别的大宗门不同,只从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中搜寻“璞玉”,从头开始雕琢。

    来参加重玄选拔的少有不自量力来碰运气的,一来家大族丢不起这个人,按惯例都会从族中子弟中挑选类拔萃者来参加入门试炼;二来重玄的入门试炼十严苛,虽性命之虞,伤筋动骨乃至损伤经脉神魂都是常事。

    另外三间房中住的人却乎冷嫣的意料之外。

    她抵达时正是日薄山之时,暮山青紫,雾霭缭绕。一推门,一股茴香炖肉的香气扑鼻来,恍惚让人觉得来到了尘。

    冷嫣往热气蒸腾处一瞧,只见一个身穿黑道服的老者,正没形没状地蹲在廊庑下,用一把破蒲扇着炉火——炉子是只炼丹炉,上面却搁着个满是凹坑的旧铜锅,肉香便是从这里飘来的。

    引路的外门弟子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向冷嫣道:“这院子里除了杨氏两位小道长外,还住着三位其它门派的客人。”

    冷嫣听他口吻像是谈论打秋风的穷亲戚,便知这些人必不是什贵客。

    果然,那弟子紧接着便解释道:“这些道友的山门受阴煞雾侵扰,便来投靠敝派,敝派一向不吝向八方道友施以援手的。不知是不是他家乡的习俗,日日都在院中炊饭。”

    修士筑基后便能辟谷,虽有不少人时不时打打牙祭,却鲜有自己动手下厨的,冷嫣不由多看了那老道一眼,只见他形销骨立、鸡皮鹤发,若非身着道袍,简直像个凡间的田舍翁。

    修道之人大多是年轻人或中年人的模样,若是显老态,便是寿元将尽的征兆,这老道乍一看只是元婴修为,但打眼一瞧,冷嫣却发现他原本至少有大乘期三重境的修为,不知为何忽然跌落下来的——放眼整个清微界,大乘期修士也不多见,九大宗门中有几个掌门的修为还多有不及。

    事反常必有妖,她不免留了个心眼。

    正思忖着,厢房的门扇“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同样穿着身黑道袍,桃木簪束发的年轻修士从房中走来,一手拿着个粗陶碗,碗沿上搁着一双竹筷,朝廊下的老头唤道:“师父,肉炖好了?”

    冷嫣只觉那张脸那把声音都有些熟悉,了,原来是烛庸门论道会上差点被玉面狐狸杀死的那个小门派的修士,眼前这人是师弟,名字她已忘了,只依稀记得有个“青”字。

    青溪也看到了这初来乍到的少,她穿一身不起眼的素布衣裳,整个人淡得似要入暮烟中,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瞳,端让他起歌谣里的山鬼。

    他不由看得一愣,竹筷“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冷嫣冲他点了一下头,青溪回神来,搔了搔后脑勺,连筷子也顾不上捡,把陶碗搁在栏杆上,向她作个揖:“在下肇山派弟子穆青溪,姑娘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

    冷嫣点点头:“是。”

    青溪道:“敢问姑娘芳名?”

    冷嫣道:“苏剑翘。”

    青溪道:“好特别的名字。”

    冷嫣没搭腔,淡淡地看着这没话找话的小修士。

    青溪不禁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地找几句像样的话,东厢靠南的房间有人推门来,却是他师兄。

    柏高礼貌地冲冷嫣点点头,然后狠狠地瞪了师弟一眼:“还不来帮忙,一天到晚就知道等吃。”

    青溪这才起掉在地上的筷子还未捡,赶紧弯腰捡起来,再抬起头时,那素衣少已随着知客弟子径直向仅剩的一间空房走去。

    青溪快步跑到廊下,在师父身边蹲下。

    老头用蒲扇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傻小子,人都走掉啦,还傻看,我怎捞了你这个傻子,就该任你飘到赤焰河里去。”

    青溪道:“师父,你看到刚才那姑娘了?”

    老头道:“怎没看到,你师父又没瞎。”

    柏高道:“做什盯着人家姑娘瞧,多冒犯人。”

    青溪赧然地挠挠头:“我就这毛病,一见到大美人就忘形。”

    柏高有些诧异,他方才没仔细看那少的脸,但一瞥之间,也能看那少样貌平平,顶多算清秀,与大美人去甚远。

    青溪似乎猜到师兄,老神在在道:“师兄,你的眼光太俗,美人在神不在形,那姑娘乍一看貌不惊人,但你看她的神韵,看她那双眼睛,看她的姿态,真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柏高显然不太服气:“就你歪理多,说起来一套套的。”

    他转向老头:“师父,你说是也不是?”

    老头将看炉扇火的活计交给了徒弟,敞着衣襟躺在竹榻上,打了呵欠:“美人不美人的我是不知道,不你惹谁也别去惹她。”

    柏高越发诧异:“我看那姑娘没什修为,师父可是看什了?”

    老头道:“用眼睛看当然看不什。”

    青溪道:“还能用哪里看?”

    老头撩起袖子,扯着松弛的皮肤:“用这身鸡皮疙瘩。刚才她打这里走,你没觉得后背上发寒?什叫杀气,什叫剑意?”他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哆嗦。

    青溪摇了摇头。

    柏高捋了捋胳膊:“师父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乎了。”

    “玄乎不玄乎,你等着瞧便是了,”老头摇头晃脑道,“我老头就把话撂在这里,杨家这个东那个,捆一块儿也抵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话音未落,坐北朝南的正房中走两个锦衣玉带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两人身形差不多高,面貌不怎似,却是如一辙的昂首阔步,气宇轩昂,正是杨家的这个东那个——杨林东杨林兄弟。

    弟弟杨林乜了肇山派三人一眼,皱着眉道:“明日便是试炼之期,烦请将几位的宝炉收一收,日日弄得这院子乌烟瘴气的,妨碍我打坐炼气,若是因此不能通试炼,三位承担得起这损失?”

    杨林东拉住弟弟,笑得儒雅敦厚:“林,快别这说,几位肇山道友山门尽毁,流离失,只能寄人篱下,家中长辈常教导我要乐善好施,便是见到路旁乞丐也要施舍几块碎灵石,看见丧家之犬不扔块肉就罢了,怎能去落井下石踹两脚呢?”

    杨林拊掌:“哥哥说的对,我不该同几条丧家之犬计较。”

    青溪腾地站起身,将破蒲扇一扔,涨红了脸道:“你说谁?”

    杨林轻蔑道:“我在说几条丧家之犬,几位道友也认识那几条狗儿?”

    一向老成持重的柏高也忍可忍:“你别欺人太甚,烹肉的气味根本不影响炼气,我师徒几人也日日打坐炼气……”

    师兄弟两人不会与人吵架,只会论理,打嘴架压根不是别人的对手。

    青溪忍不住握住了剑柄——他意外得了炼虚期天狐的妖丹,虽未完全克,要教训两个筑基修士一顿还不在话下,只是他一直因这修为并非自己苦修得来,自觉惭愧,不愿来。

    可这杨氏兄弟自从住进这院子里便时常挑衅,他已忍可忍。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5章 弟弟
    缭绕晨雾中, 太一台犹如一座漂浮半空的岛屿,正中央一个高耸的云台,台上设须弥座并金丝纱罗宝帐, 帐中坐着个身着衣、戴青玉莲花冠的男子。

    冷嫣穿人群时, 见不少人传秘音悄悄议论。

    “那衣的道君可真是天人之姿, 不知是内门哪位仙君,难不成是玄渊神君?”有人道。

    另一人“扑哧”笑出声来:“入门试炼这样的小事,神君怎么可能纡尊亲临?那位多半是掌管外门事务的冷筠冷仙君。”

    先前那人道:“不愧是天下一宗门, 连个外门执事都那么大派头。”

    另一人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这位可是琼华元君的入室弟子。”

    “冷这个姓氏倒不常见,清微界有姓冷的世族么?”

    “在下不记得有,莫非是在下孤陋寡闻?”

    ……

    冷嫣抬头看向高踞云台之上的男子, 他的面貌生得有些女相,不神『色』清冷,行止不似尘世中人, 乍一看倒有几分神似谢爻。

    不仔细看来却能觉出刻意来。那一身道服不知用多少层薄如蝉翼的云雾纱叠成,行止间无风自动, 衣袂翩,因此才有了飘若仙的效果。

    上次她见到此人是两百多年前, 那时他穿一身寒酸的青布道袍, 木簪绾发,只是个凡间的小道士。他的名字不叫冷筠, 而叫冷耀祖。

    他改了名字,作派比九天下凡的真仙还仙,显是卯足了劲要和自己的凡人血脉划清界限、势不两立。

    至于他为何要将谢爻的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就不得而知了。

    冷筠看向那凡人少女——满目的绮罗锦绣中,这布衣素服的凡人反倒格外引人注目。

    他眼中闪一丝怨忿。

    他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花了一百年才进入内门,拜了尊贵的琼华元君为师,求她赐名,甩脱了那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又费了不少气将他在外门领差事的父母打发得远远的,这才让人忽略淡忘了他的凡人出身。

    下一步,他打算求师父赐姓郗,如此个百来年,谁还记得他出身低微?

    而他的如意算盘却因为眼前这人落空了——一个凡人出现在入门试炼上,不是提醒所有人重玄另有一个凡人门徒么?

    就因为那多管闲事的姬少殷带了这凡人回来,宗门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他的笑话,昨去玄委宫请安,连师父都不似平那般言笑晏晏,从言语到神情都透着敷衍和尴尬。

    冷嫣与眼前之人曾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不她的躯壳都已不在了,血脉无从谈起,且她被父母卖掉时,冷耀祖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他们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收回目光,走到闪烁着“癸亥”两字的地方站定——这是她昨夜所居客院的序号。与她同院的杨氏兄弟见她走近,立即向旁边避了避,仿佛她身上有什么瘟疫。

    有人与杨氏兄弟相熟,便悄悄传音打探:“两位同院那女修是何来历?”

    杨林东笑得意味深长:“事人家姑娘的名声,请恕在下难以奉告。”

    对方本来不是随口一问,一他话里有话,倒来了兴致,非要问个清楚明不可,杨氏兄弟半推半就,便将她的来历和盘托出。这些参选者大多来自各大修仙世家,彼此之间沾亲带故,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在场的人中大部分都知道夏侯掌门高足姬仙君从凌州城金相阁带了个凡人女子回来,而这女子竟自不量妄想进重玄。

    有人笑话看,有人自觉受了莫大侮辱,仿佛与个凡人『药』鼎同站在一块土地上会脏了他们的脚。

    “说那位姬仙君是个修道奇才,又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怎么在美『色』上栽跟头……”

    “一个凡人『药』鼎若是能进重玄,我们的家学传承和几十年修行岂不是成了笑话……”

    “就是,还修什么道学什么剑,倒不如修鼎道来得快……”

    “你们有所不知,重玄并非没有这个先例。”

    “哦?是哪位?我怎么没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先头那人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位冷仙君……”

    “真的假的?”有人难以置信,“看他的模样做派,比世家公子还像世家公子,怎么竟会是凡人出身?再说重玄怎么会收凡人内门弟子?”

    “这还有假,说这位冷仙君到清微界时已二十多岁,尚未筑基辟谷,先入了重玄外门,因为天分上佳,修了不到百年便升入内门,还得了琼华元君的青睐。”

    “我说这位冷仙君与琼华元君生得颇为相似,若非知道他俩出身一个地一个天,简直以为他们是亲兄妹……”

    “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才得了大好机缘呢……”

    冷筠一张冷脸喜怒不辨,满天飞的窃窃私语却像一根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看向凡人少女,她寒酸的衣着、平淡的容貌都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与那些出身华族的男女修士如隔天渊,这一切都是那么刺目,每看她一眼,他便会想起初来乍到的自己,是这样寒酸这样落魄,时至今他还能回想起那些人高高在上的神情和讥诮的笑意。

    冷耀祖心里生出股寒意,他好不容易才爬到高处,像脱去那件粗布道袍一样脱去贫贱的出身,他绝不能再跌回去。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6章 加更
    冷嫣连眼皮也未掀一下, 径直跨入门中。

    杨林西眼中闪过阴鸷之『色』,他将一只脚跨入门中,忽又收了回来, 冷耀祖道:“仙君, 学生有一事不明, 还望赐教。”

    冷耀祖道:“小道友请问。”

    杨林西道:“刀剑眼,若是比试中不慎伤手该当如何?”

    冷耀祖笑道:“小道友多虑了,些芥子天地是敝派弟子平日切磋剑道所用, 便如幻境一般, 即使在其中受伤或是殒命也妨,出了芥子世界便会恢复如常。”

    杨林西道:“那学生便放心了。”

    冷耀祖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没把全部真相说出来, 躯壳在芥子天地中受的伤不会带到真实世界中,但神魂受的影响不容小觑,因此平日重玄弟子即便是在芥子天地中过招也大多到即止。修士的神魂本就远远强于凡人, 何况经过几十年修行的反复锤炼,若是凡人在芥子天地中重伤致死, 神魂多半也会受到重创,能不能恢复还是两说。

    杨林西自是心知肚明, 他故问出来不过是探探冷耀祖的口风, 知道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需顾忌。

    他毫不犹豫地跨入门中, 门扇在他背后倏然消失。

    门内是一方小天地,两人面面站在一块十来丈方的石台上,头顶是满天星斗,夜风吹拂在脸上,带来丝丝凉。

    杨林西从腰拔出佩剑挽了个剑花, 剑芒在夜『色』中闪动,显然是把不错的剑。

    “我与人比试来不遗余力,”他轻蔑地睨了冷嫣一眼,“不过你是个凡人,若是讨个饶,我倒可以手下留情。”

    冷嫣道:“不必。”说从背后拔出“断春”,水『色』剑光中带一抹隐隐的绯『色』,犹如溪水中映出桃花,又似少女的笑靥。

    杨林西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是把好剑,不是她的凡人能拥有的。

    他的惊诧转为更深的鄙夷:“你那位恩客,出手还真阔绰。”

    冷嫣道:“出剑。”

    杨林西冷笑了一声:“正有此!”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已刺出,剑锋直取冷嫣左胁,用的是方才那八招里的山风蛊,一招剑路奇诡,不是一招克敌的招式,他并不那么快致那凡人于死地,就如猫逮住了耗子要慢慢折磨。

    他自小便是族里同辈的佼佼者,且博闻强记,任何剑招只要过一两回便能记住,八招都是六十四卦剑中的入门剑式,并不比他们杨氏家传的剑难出多少,他方才在心中演练了几遍,眼下使出来已经游刃有余。

    ……

    参选者都进了芥子天地,门一扇接一扇化为一颗颗芥子漂浮在空中,太一台片刻冷清下来。

    冷耀祖随手一指,便有一颗芥子慢悠悠地飘到他面前,他正要抬手捏住,忽有一只手伸过来,抢先将那颗芥子捏在手里。

    那只手白皙通透,手背发青,指尖比一般人尖细些,透股阴柔气,加上那绣云水纹的衣袖,他不用看脸也知道来人是谁。

    冷耀祖心头一跳,赶紧俯身行礼:“小侄拜四师叔。”

    谢汋道:“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冷耀祖道了声“遵命”抬起头,眼神不由自主地打飘,众人都道位四师叔佻达不羁,像个顽童,冷耀祖有些怕他,他善于揣摩人心,可四师叔阴晴不定,捉『摸』不透,让他心里没底。

    谢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噫,你的额头怎么冒汗了,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冷耀祖越发心虚,他在配时动了手脚,此事可大可小,只看有没有人追究。历年入门试炼的第一场,内门的道君们都不会出席,因此他才有恃恐,万万没到谢汋会突然现身。

    他强自镇定:“四师叔又同小侄说笑。”

    谢汋抬起手,指尖捏的芥子看了看,兴致勃勃道:“让我来看看里面有什么好戏。”

    不等冷耀祖借口阻止,他将芥子放在冷耀祖面前的玉石盘上,芥子顺盘上的符文凹槽滴溜溜地滚到中的小圆洞里,盘上便显出了芥子中的情景。

    谢汋抚了抚下巴:“小子是杨家人?那吊梢眼一看就是杨家人……噫,女孩没有修为,莫非就是少殷带回来那个凡人小姑娘?”

    冷耀祖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谢汋拍了拍他的后背:“怕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的好戏竟然也不知道请师叔来看,好生刁滑!”

    冷耀祖听他口风不像是要追究自己,七上八下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谢汋似乎把他忘了,只是兴味盎然地看芥子天地中的两人。

    那少女一拔剑,他的两眼便放出一奇异的光彩:“啧,不是玉京的‘断春’么?少殷竟然将‘断春’送给了她。”

    冷耀祖一听话,又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玉京”是姬少殷转生前的名字,若是早知姬少殷将前生佩剑都送了凡人,他是断断不敢在芥子上动手脚的——姬少殷和他虽然同为内门弟子,但地位不知差了多少,宗门中很多人在悄悄传,说玄渊神君属他为下任昆仑君,若他真的继任昆仑君,便是重玄下一位神君,与他结怨有百害而一利。

    谢汋全然不知他担惊受怕,看得津津有味:“是杨家哪个小子,那个东还是那个西?”

    冷耀祖道:“是弟弟杨林西。”

    谢汋道:“小子一看就不是个东西。”

    冷耀祖干笑了两声算是附和。

    谢汋道:“还嫩了些,不过有思。”

    冷耀祖道:“杨林西算是杨家一辈中的翘楚……”

    谢汋打断他:“我说的不是他。”

    说用尖细的指尖了少女的虚影:“我说的是个。”

    话音未落,杨林西一招山风蛊使出,少女像是吓傻了一般钉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躲。

    冷耀祖心中暗道你谢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可眼看杨林西的剑刃割少女左胁,她忽然转身躲过了一剑,虽然有些慌张笨拙,险之又险地避过了一剑。

    杨林西一剑落空,气急败坏,紧接又挥出一剑,次用的是火风鼎,剑势陡然刚猛,剑锋直取咽喉,似乎是懒得与手虚与委蛇,只一剑封喉。

    他出第二剑时,那凡人少女堪堪站稳脚跟,旋身一剑刺出,正是杨林西刚才用来付她的山风蛊。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7章 公子
    第一场比试结束, 输家饮恨退场,胜立刻又两两配对,走进门中的芥子天, 进行下一场比试, 中间竟连喘息的时间都未留出来。

    冷嫣这次遇到的对力还在杨林西之下, 她只一场的三招用了一遍,对慌忙招架,不小心使出了家传的剑法, 瞬间被芥子判定落败。

    两轮结束, 部分参选被淘汰,太一台只剩下四五十人。

    冷嫣向云台望去,谢汋不知什时候已经离开了, 只剩下冷耀祖一人,只见他脸『色』僵白透着青灰,神情张皇, 周身的飘渺仙气成了沉沉的死气。

    冷嫣自然见了方才谢汋说的话,冷耀祖此时还能站在云台继续主持入门试炼, 不过是了重玄的颜面,今日试炼结束, 恐怕他就要去执法堂领罚了。

    她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便看见杨林东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杨林东连胜了两场,趾高气扬出了芥子天, 本以弟弟也已毫无悬念胜出,哪知看来看去不见弟弟身影,正纳闷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素白的影子,定睛一看, 正是同院那凡人女子。

    他眼皮一跳,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弟弟第一场的对便是这凡人,如今她在台,弟弟却遍寻不见,难道弟弟竟输给了他?

    尽管是亲眼所见,杨林东仍不愿相信,这结在是太荒谬了。

    他叫来个仙侍问道:“第一场比试都结束了?人都出来了?”

    那仙侍道:“都出来了。”

    杨林东道:“我弟弟杨林西在哪?”

    仙侍从袖中取出个卷轴拉开扫了一眼,『露』出恍然悟的表情:“是那位杨道长啊,他在第一场比试中受了点……冲击,服了安神的丹『药』,眼下正在医馆中修养。”

    杨林东道:“什受了冲击?你说说清楚!”

    仙侍道:“仆有失陪,道长若是不放心,不妨去医馆看看。”

    杨林东便即御剑赶到医馆,却见弟弟躺在床,眼神呆滞,满脸的涕泪痕迹,看见兄长,咧了咧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杨林东吃一惊:“三弟,你这是怎了?”

    杨林西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捂住左眼:“哥,我的眼睛疼……”

    杨林东道:“比试时究竟出了什?你怎会输给那『药』鼎?”

    “我不知道,”杨林西捂着头道,“我的头疼,哥,我的眼睛也疼,心也疼……”

    杨林东问了半天,弟弟浑浑噩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喊疼,他不由生出疑窦,杨林西虽然娇生惯养,但芥子受点外伤还不至于吓成这,出了芥子后服点安神的丹『药』休息一会儿也就该了。

    他这模看起来倒像是神魂受了重创。杨林东随即打消了这荒诞不经的念头——别说那『药』鼎只是个凡人,就算是化神期的修士也没办法在重玄的芥子天伤人神魂而不被觉察。

    不过他们杨家人在重玄的试炼中变成这,重玄难辞其咎,他忿然道:“林西你安心修养,哥这就替你去要个说法。”

    说罢他拂袖出了医馆,御剑回到太一台,向冷耀祖道:“仙君,芥子中的比试可有留影?”

    冷耀祖如今自身难保,哪耐烦会他们,冷冷道:“自是有的,道友缘何有此一问?”

    杨林东道:“学生怀疑杨林西与苏剑翘那场比试有问题。”

    冷耀祖沉下脸来:“胜负由芥子中的阵法自行判定,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纰漏,道友是信不过敝派的道术还是信不过在下?”

    杨林东道:“学生不敢质疑仙君,更不敢质疑贵派道法,但舍弟勤学苦修多年,苏剑翘只是一介凡人,这结在不能服众。”

    他扫了眼众人:“相信不止在下一人心存疑窦,了贵派清誉考虑,恳请仙君让学生看一眼留影。”

    冷耀祖捏了捏眉心:“敝派三年一度入门试炼,从未有过这的先例。若是道友破例,人人都来质疑,成何统?”

    杨林东咬咬牙道:“若是留影没有问题,学生愿退出日的试炼。”

    冷耀祖想了想道:“兹,在下需请掌门定夺。”说罢叫来个仙侍,命他此禀告夏侯掌门。

    仙侍御剑离开,不多时折返回来,向冷耀祖道:“回禀仙君,掌门说让杨道友生出疑虑,必是敝派行不周,了打消诸位道友疑虑,不妨芥子中的留影公之于众。”

    冷耀祖点点头,命仙侍取来芥子,放在玉盘中。

    太一台再次陷入黑暗,众人恍惚感到有一阵凉风拂面,便发觉自己仿佛身处那芥子天中,比试的两人仿佛近在咫尺。

    那凡人少女如何避过杨林西的剑,如何出招反击,如何捅穿他一掌一眼,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忍不住说起风凉话:“输就输了,胡搅蛮缠的不是更难看。”

    “就是,自家弟弟已经输给个凡人姑娘了,还不依不饶的不嫌丢人……”

    “杨氏子弟平时架子得很,见天拿鼻孔看人,看他们还怎嚣张……”

    见到弟弟的影子双腿一软跪倒在,涕泗横流哀嚎告饶,杨林东只觉脸都被人扇肿了。

    “够了!”他叫道。

    有人讥诮道:“杨兄既然请我们欣赏令弟的风姿,我们自然要看完。”

    很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林东哪受过这的揶揄,只觉一刻也呆不下去,忍无可忍一拂袍摆转过身,在窃窃的笑声中逃也似离开了太一台。

    杨林东走后,冷耀祖宣布第一场试炼结束。

    终选在翌日举行,被淘汰可以自行离去,也可留下观摩。

    冷嫣回到客院又是黄昏,院中传出食物的香气,她驻足分辨了一下,这回是烤鸡。

    跨进院子,她然看见庭中架着木,肇山派师徒三人围着火堆,火堆还埋着几只甘薯,烤鸡滋滋冒油,滴落到木兹拉作响,旁边一炼丹炉架着铜锅,面煮着杂菌野菜汤。

    青溪看到冷嫣,招呼道:“苏姑娘,正一起用膳。”

    冷嫣迟疑了一下,冷不防一碗粳米饭已经塞到了她,柏高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苏姑娘也饿了吧?”

    那老头用破蒲扇掸了掸竹榻的灰,虽未发一言,可长扫榻,拒绝便失礼了。

    冷嫣已吃过他们一回肉汤,也不在乎多吃一回,道了声谢坐下来。

    青溪扯下一只鸡腿放到她碗,装作不经意似问:“苏姑娘有什打算?”

    冷嫣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道:“打算什?”

    柏高拼命向师弟使眼『色』,青溪道:“师兄怎了?眼睛抽筋了?”

    柏高无奈直『揉』额角。

    青溪继续道:“说重玄入门试炼的终选才叫难挨,苏姑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去正,苏姑娘若是没有安排去处,不妨加入我们肇山派,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了。我们门派不比重玄家业,如今还流离失所只能仰人鼻息,不过……”

    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自己门派有什卖点,看着鸡腿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我们家师父做饭吃啊!”

    老头用破蒲扇拍他后脑勺:“臭小子胡说八道什。”

    青溪:“我这不是替师父你老人家招揽人才?”

    冷嫣道:“多谢抬爱,若是日试炼通不过再叨扰几位。”

    青溪啃了一半的鸡翅膀掉在:“什?”

    老头心疼捡起鸡翅膀,施了个净尘咒,塞回徒弟嘴:“别糟蹋吃的。”

    青溪把鸡翅膀吐出来:“苏姑娘你说什?”

    冷嫣道:“日还有一场试炼。”

    青溪目瞪呆:“苏姑娘你赢了?”

    老头用破蒲扇遮住自己的脸:“出门别说我是你师父。”

    冷嫣神『色』淡淡,仿佛一个连剑没『摸』过几回的凡人能进重玄是稀松平常的:“嗯。”

    青溪道:“你遇到的对是谁?”

    冷嫣道:“第一轮是杨林西,第二轮那个姓褚,名字不记得了。”

    柏高道:“轩辕丘褚氏的子弟?”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8章 身份
    夜幕低垂, 玄委宫在夜明珠的照耀犹如白昼。

    谢汋走到郗子兰的寝殿凝香殿,夜风送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深深吸了一口, 让这股特有的馥郁香气充满肺腑。

    郗子兰爱香, 尤其珍稀的香草, 无她住哪,四周总芷兰环绕,这股香气也如影随形。

    不过今日这熟悉的香气中夹杂了一丝血腥气, 给醉人花香添上了一点罪恶的腥甜, 让谢汋格外喜欢。

    血腥气从玉阶跪着的人上发出的。

    谢汋瞟了眼那人的背影,不用看脸也知道冷耀祖。

    试炼结束后去执法堂自领了一顿鞭刑,谢汋一算时辰便知受完刑便马不停蹄地赶玄委宫请罪。

    谢汋悠然走上去, 俯拍了拍冷耀祖的肩:“去过执法堂了?啧,怎么连血衣也不换一换?”

    冷耀祖对此人又恨又怕,但不敢显『露』分毫, 低眉道:“三师叔……”

    “怎么跪在这?”谢汋明知故问,“你师父呢?”

    冷耀祖咬了咬腮帮子:“师尊她不肯侄……三师叔一会儿了师尊, 能否为侄美言几句?”

    谢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你还继续跪着吧,苦肉计使到一半不好收场, 说不定你跪上一夜师妹心软了呢?”

    一边说一边扬长而去。

    冷耀祖怨毒地盯着风度翩翩的背影, 心道你别落在我手上。

    正想着,谢汋忽然转, 在的台阶顶上俯视,冷耀祖不及掩饰,怨恨的神尽收眼底。

    谢汋啧声道:“本师叔还想替你求个的,不过看你对我意不么。”

    冷耀祖待要说什么,谢汋已三步并作两步殿内走去。

    除了郗子兰外, 殿中还有夏侯俨和几位长老。

    夏侯俨瞟了眼满面春风的师弟,皱起眉头:“怎么到得这样晚?”

    谢汋道:“路上到只耗子,忍不住逗了逗。”

    夏侯俨轻斥:“又说怪话,成天没个正形。”

    谢汋看郗子兰,只她眼眶微红,嘴唇却发白,看着十分憔悴,便上温声道:“师妹,谁惹你了?”

    许青文道:“还不冷筠那个逆徒,阿汋时也看了吧?”

    谢汋点点头:“师妹不必为这种人伤心,琼华元君还怕收不到徒弟?明日试炼终选,你拣看得顺眼的收上十个八个。”

    郗子兰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三师兄又逗我,哪教得了那么多。”

    许青文道:“还阿汋有办法,我们劝了半日也不能叫子兰展颜,你一逗得她破涕为笑。”

    谢汋夏侯俨道:“师兄叫我何事?”

    夏侯俨道:“一商量一如何处置冷筠。”

    凌长老沉脸:“我们重玄入门试炼举了几百次,还从未出过这种纰漏。这种人心术不正又气局狭,当初不该将收入内门。”

    郗子兰垂头:“都怪我识人不明。”

    章长老道:“话不能这么说,在宗门大比中脱颖而出,子兰可造之才,这才着力栽培。”

    许青文也拍拍郗子兰的手背:“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怪只能怪藏得太深。你也心善,想要补偿冷家人,谁知这家人这么不堪?要我说根气不佳,那对夫『妇』也不本分人,儿子入了内门后更得意忘形,我当初怕们影响孩子,这才将们打发去了东海。”

    她顿了顿:“还以为冷筠个好的,没想到……真歹竹出不了好笋。”

    谢汋目光动了动,细细端详着师妹的面容:“倒也未必,嫣儿根好竹子。”

    几个长老脸上都闪过尴尬之『色』,夏侯俨暗暗瞪了师弟一眼。

    许青文低头,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也未必,许纪看不出什么……”

    郗子兰:“冷筠的爹娘也不好人么?许长老怎么不告诉我。”

    许青文爱怜地拍拍她的背:“你子不好,这些事怎么能让你『操』心,若非冷筠这回犯事,我也不会说出。你别为这种人费神,不值当。”

    郗子兰轻轻地点点头。

    夏侯俨道:“此事没有先例,诸位长老以为该当如何处罚?”

    章长老一人为善:“事发后已去执法堂领了八十鞭,伤得不轻,依我看,念在初犯,还有姊姊毕竟……不如从轻发落吧?”

    许长老道:“无如何,子兰亲传弟子的份必须革除。”

    这一点众人都没有异议,这等于革除了内门弟子的份,琼华元君的弃徒由谁接手都不合适。

    章长老道:“玄委宫不能留了,总得给安排个去处。”

    谢汋抚了抚颌,眼中忽然闪烁起狡黠的光芒:“我倒有个主意。”

    顿了顿道:“西华苑不缺人手么?让去管那些灵兽不正好,正好园子清净,可以好好思过。何况爹原先看园子的,正好子承父业。”

    众人其实压根关心一个凡人弟子的去处,不过投鼠忌器,怕伤了郗子兰的心,她没什么异议,便都点了头。

    许青文看她神『色』憔悴,扶起她道:“我先扶你回去歇息。”

    郗子兰点点头,起众人告辞,由许长老扶着了内殿。

    待们离去后,凌长老道:“明日的终选怎么办?这逆徒擅作主张在芥子上动手脚,虽未造成什么恶果,但有心人一定已察觉不对。”

    章长老也道:“明日终选不宜再出面,得换个人。”

    谢汋无所谓:“这种事,让少殷顶上不了。”

    夏侯俨道:“少殷另有别的事在。”

    谢汋了兴致:“什么事?”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姬家那位提早到了。”

    谢汋恍然大悟:“哦,姬重宇那个堂弟,叫什么……姬若耶?按世的辈分算,少殷该叫一声叔叔呢。”

    夏侯俨颔首:“虽说我们都知在姬家什么处境,但毕竟份和辈分摆在那,不能失礼,少殷有过亲缘,如今虽属旁支,毕竟都姓姬,同宗同源,想想去还由出面为好。”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9章 谢爻
    掌和几位长老定下翌日终选由冯真真主持,便陆续离开了玄委宫。

    夏侯俨和谢汋御剑落在最后,到得谢汋的叶蛰宫附近,两人本该分道扬镳,谢汋忽道:“师兄不来我宫中坐坐?”

    夏侯俨狐疑道:“又有什么事?”

    谢汋道:“我有好东给师兄。”

    夏侯俨将信将疑随他去了叶蛰宫,两人在他寝殿中坐定,仙侍奉茶毕,谢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放在眼前的黑檀茶盘。

    夏侯俨一,却是一颗芥子,他道:“不是入试炼的芥子么?”

    谢汋道:“便是我方才说的好东。”

    他边说边命仙侍取了玉盘来,将芥子放进凹槽里,芥子中局的留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局双方是一男一女。

    夏侯俨道:“两人是……”

    谢汋道:“是杨林,那个便是少殷带回来的凡人药鼎。”

    夏侯俨完两人的战,着少女的虚影点点头:“有股狠劲,也颇有点习剑的天分,只不过能赢还是取巧了,若是杨林没那么自大,再警觉些,她两剑一定落空,又露出那么大的空,不死也要重伤。”

    他顿了顿道:“杨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小子天分不错,可惜他祖父宠坏了,性还不如一个凡人坚韧。”

    谢汋一笑:“我不是让师兄个,师兄没觉得她像一个人么?”

    夏侯俨:“谁?”

    谢汋答道:“嫣儿”

    夏侯俨横眉:“别胡说八道!”

    谢汋抬手一拂,留影飞速倒退,然后定住不动,停在了少女刺出第一剑时,谢汋指着她的眼睛:“你眼神。”

    夏侯俨身为掌事务繁忙,初与冷嫣来往不多,哪里还记得她的神情,只依稀记得那孩子人时总是怯怯的,带着点羞赧的笑意,仿佛总是抱着歉意。

    他摇摇头:“不出哪里像。”

    谢汋道:“我曾教过她一招剑法。”

    夏侯俨轻斥:“胡闹!”

    谢汋不理他,接着说下去:“那时候师兄不让她学剑,我有一次练剑时发现她悄悄躲在树后偷,像只兔子似的,我觉着好玩,便问她要不要试试。她那时候刚来不久,面黄肌瘦的,手脚细得像麻秆,连剑都拿不动,只能两只手握着,不过一拿起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副畏缩的样子就不见了,挥起剑来还有模有样的,我觉着有趣,大发慈悲教了她一招,正是招山风蛊。”

    他顿了顿,眼中闪动着欣然的光,半真半假道:“难道是嫣儿想我们,转世投胎又回来找我们了?”

    夏侯俨拍案而起:“再满胡言乱语,自去执法堂领戒鞭!”

    谢汋向后闲闲一靠,笑道:“我说笑罢了,师兄怎么也和那些老家伙一样,一提起嫣儿就一惊一乍的。”

    夏侯俨叫他笑得头一阵微颤。

    初谢氏满魔修屠戮,师娘谢爻和谢汋救下带回宗时,谢汋只有六岁,满身的血,是他母亲的血——听说他母亲身中八十多刀,始终牢牢将他护在阵中。

    可那孩子却挽着堂兄谢爻的手,靠在他身冲他们笑,他甚至还见他偷偷舔嘴边干涸的血迹。那时他便无端感到孩子身有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东。

    后来谢爻显露出众天赋,指为下一任昆仑君,郗掌将他带去清涵崖着重培养,照顾谢汋便成了他师兄的责任,谢汋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可以放用他,他能感觉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像一团黑影,在他体内越长越大,若非他多次探查他经脉灵府,反复确认他体内没有一丝魔,简直以为那些魔修在他身体里种下了什么。

    或许有人天生就长了一颗没有良知、没有人性的魔吧,夏侯俨时常么想。

    他捏了捏眉:“明知道提起些事令人不快,为什么还总是故意提起?”

    谢汋道:“我就是喜欢他们那做贼虚的模样,怎么都不腻。”

    夏侯俨一脸疲惫:“便是不在乎那几个老的,你总是旧事重提,不是徒增小师妹的烦扰?”

    谢汋却满不在乎:“师兄,你们都小师妹得太柔弱了,她的肠可比你们想的强韧多了。”

    夏侯俨有些闹不明白他郗子兰的态度,他一度暗暗以为谢汋属郗子兰,可有时候又觉他待郗子兰也只是面的温柔,骨子里她与旁人没什么两样。

    正思忖着,谢汋又道:“无论如,药鼎若是能通过明日的终选,我便收她做徒弟玩玩。那时候堂兄有嫣儿,我可眼馋了。”

    夏侯俨知道他不听劝,只得道:“你玩别太重,别忘记正事。”

    谢汋道:“师兄放,我有分寸,凌虚派那姓宋的还没给师兄说法么?”

    夏侯俨冷笑了一声:“先前一味推脱、拖延,昨日我叫人传信过去,干脆石沉大海了。”

    谢汋道:“果然蹊跷,我去凌州走一趟便是,正好几日闲来无事,去领略一下凌州海市的富庶繁华。”

    ……

    冷耀祖得知自己革去郗子兰入室弟子的身份,顿时如坠冰窟,虽然名义还是内弟子,没人接手个弃徒,与逐出内没多大区别。

    他那传信的仙侍道:“我要见师尊,除非师尊面面亲告诉我,否则我不信!”

    仙侍道:“仙君还是离去吧,元君玉体不适,服了药已经歇下了。”

    冷耀祖道:“我不信,让我进去见师尊!”

    说着便起身往台阶跑,仙侍想拦他,他一拂袖便甩在一旁。

    冷耀祖忍着痛爬玉阶,忽有一股劲风吹来,将他整个人掀下台阶。

    他来不及反应,顺着玉阶滚落下去,跌倒在,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他顾不规矩,施了个传音咒,向郗子兰恳求道:“师尊,徒儿只求能见师尊一面。”

    郗子兰沉默不语,半晌才叹了道:“你犯了么大的错,按说逐出宗也不算重,如今仍旧留你在内,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冷耀祖道:“求求师尊别打发徒儿去华苑。”

    园子是道仆做的事,已不是惩罚,更像是羞辱。

    郗子兰道:“华苑清净,你好好思过。”

    冷耀祖哪里放弃,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道:“求师尊念在我姊姊有功的份,再给我一次机……”

    他不提他姊姊还好,一提,郗子兰便是一阵悸和反胃,捧着直皱眉。

    郗子兰的侍女忙手忙脚乱扶她躺下,斟茶的斟茶,取药的取药。

    一个侍女快步跑出去,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指着冷耀祖的鼻子骂道:“你们家人好生贪得无厌!我们元君些年给了你们多少恩惠,你父母靠着我们元君所赐的灵丹妙药延寿,如今在东海颐养天年,你靠着我们元君破格入内,你姊姊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仙子?你便是有十个姊姊,些年的恩德也抵了。”

    郗子兰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梧桐,别同他多说了。在殿前吵吵闹闹的成体统。”

    又冷耀祖道:“冷筠你走吧,我不见你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了,筠字是我赐你的名字,从今往后你不是我徒弟,名字也别用了,你仍旧用你爹娘取的名,还叫冷耀祖吧。”

    侍女梧桐昂起头,向墙根处的两个道僮道:“还不快冷耀祖带走!”

    两个道僮有过玉面狐狸的经验,轻车熟路将他架起:“冷仙君,请吧,如今你好歹还算个内仙君,再闹下去,元君些年的恩典都收回去,别说重玄,你连清微界都呆不下去。”

    另一个也劝道:“我们元君善,仙君且去园子里思过几日,说不定过几日元君挂念你,又将你召回来呢?”

    一说,一软硬兼施将他半扶半拖弄出了宫。

    不等冷耀祖说什么,沉重的宫已在他眼前阖,又下了不知什么禁制,他想捶,手还未碰到,就一股大力弹了出去。

    他缓缓爬起来,浑身下无一处不痛。

    执法堂的戒鞭不只伤躯体,还打在神魂,他不能御剑,来时乘的雪灵鹤不知去了哪里,一想珍稀的雪鹤也是郗子兰赐给他的,大约是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奴仆牵回去了。

    他只能拖着脚慢慢下山,天亮才走到华苑。

    他亲爹原先就是华苑的管事,如今的管事原本是他副手,两人向来不付,得知他儿子如今落到步田,自然要讥刺他几句。

    那老头兜着手一摇一晃前作了个揖,一脸大惊小怪:“唉哟,不是冷仙君么,怎么贵足蹋贱,到园子里来了?”

    冷耀祖知他是明知故问,道真是虎落平阳犬欺,有朝一日翻身后,定要让老头不得好死。

    他里想着,人在矮檐下,只能暂且忍着:“奉掌和师尊命,来华苑巡视几日,叨扰老伯。”

    管事笑道:“仙君客了,几日正好有只畜生闹脾,咬伤了几个小僮,老朽正不知如是好,仙君光降得及时。”

    冷耀祖道:“我去,你带路吧。”

    管事拿起一扫帚递给他:“老朽里走不开,劳驾仙君自己去,就在从北数第一排最头的那间,有劳顺便将那畜生的棚屋扫一扫。”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0章 归来
    按照玄立宗两千多年来的惯例,  入门试炼终选在内门的照机镜举行。

    照机镜名为镜,形似一泓深潭,位于中峰招摇山腹的岩洞中。

    终选历来是宗门,  比初选在外门举行,  内门的道君们也很少亲临。

    终选及随后的拜师礼,  阖宗上下都会到场观摩,连几位峰主都会亲临,历来只有玄渊神君例外——谢爻受伤后离群索居,  两百年来只在终选中露过一次脸,  就是琼华元君第一次选亲传弟子的时候。

    岩洞中分昼夜,万盏鲛灯照得洞内煌煌赫赫,雪白岩柱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冷嫣生前并未参加试炼,  因此从未来过这。今日她到得早安安静静地坐在镜池畔的石座上环顾四周,只岩壁上几乎绘满壁画,这些壁画显然出自同年代、同画师之手。

    岩洞最深处的壁画线条古拙,  色彩质朴。冷嫣扫了一眼,分辨出画的是乾坤战的传说。从羲和与夕夜自混沌中诞生开始,  终止于双神身化日月与山川河流,羲和的灵识孕育出昆仑一族。过年深日久,  一些地方斑驳脱落,  羲和的面容已看清楚了。

    越靠近洞口,画的笔法更臻于纯熟,  设色更接近世,保存得也越完好。画的是昆仑族和玄门的历史,从昆仑宗创立,到冥妖现世,再到昆仑宗被迫迁徙、分宗,  最后是中一脉来到西南,在玄九山中创立玄门。

    等她看完壁画,玄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到了。

    距试炼还有半个时辰,众人无所,便观赏壁画消遣。

    一个玄弟子向同伴道:“上我终选时太紧张,都没仔细看这些壁画,今天仔细一瞧,怎么觉得那夕冥有些像我们小师叔祖?”

    他同伴道:“被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像。”

    另一人道:“琼华元君有羲和血脉,怎么生得像夕冥?”

    前一人道:“羲和与夕冥本就是双生姊妹,自然也生得似,羲和后人像夕冥,有何奇怪?”

    有一人道“天地初开时的谁亲眼过?还是随便画画,说就是按着咱们宗门中哪位身具羲和血脉的元君画的。”

    顿了顿:“我看这画师约是偷懒,你们看,连那冥妖后也是差多的脸。”

    余几人仔细一瞧,纷纷点:“先时觉得,仔细一瞧,还真的有点像。”

    知是是受了那些弟子的影响,冷嫣也觉画中的夕冥和冥妖后的确与郗子兰有几分似,比起她现在这具躯壳,实更像她年在玄冰中看到的那张脸。

    那些壁画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她盯着羲和斑驳难辨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便觉有些晕目眩。

    她收视线,那眩晕的感觉久便消失了。

    参选者和内外门的弟子到齐后久,几位峰主也陆续驾鹤、乘凤或御剑到来。

    峰主们的座席在正北,高高的石壁上突起新月形的石台,上设九张玉石莲花座,覆以七星宝帐。

    九个宝座对应九位峰主,两位峰主空缺,七星宝帐便换成了白幔。

    剩下六位峰主中,掌门、三位长老和玄镜仙君谢汋都已到场,只剩琼华元君郗子兰与玄渊神君的座位还空着。

    与往年同,九个莲花座旁还另外设了一个黑玉北斗座,与余座席隔着段距离,座上用宝石明珠镶嵌二十八宿,上张羽盖,竟比峰主的神座还华丽。

    有玄弟子好奇道:“那座位是留给谁的?好生侈丽。”

    同伴中有人知情,答道:“听我师父说那是给长留姬氏一位道君的。”

    另一人问:“是哪位道君这么尊贵,能和九峰主平起平坐?”

    先那人答道:“是姬家主的堂弟,前任家主的独子。”

    众人恍然悟:“哦,原来是他。”

    许多人都知道长留姬氏有个身份尊贵的病秧子,母亲是前任姬氏家主,小时候天分俗,是十几岁上就身中奇毒修为尽失。

    “他怎么会到我们玄来?”一人问道。

    “听我师父说,是那位道君阴毒发得狠,他堂兄姬家主便将他送到我们玄来,说是借我们的黎泉蕴养。那泉水阳气,能缓解阴毒。”

    “啧,姬氏是以医道长么,怎么自己家人中毒反而要送到我们宗门来养?恐怕醉翁之意在酒……”

    话音未落,那弟子只觉后背上被一一抽,差点一个趔趄从石台上栽倒下去,他正想骂人,转却看到冯真真御剑站在半空中,右手拿着把戒尺,拍打着左手手心。

    那弟子心虚已:“小师叔……”

    冯真真道:“再乱嚼舌根小心我送你去执法堂吃鞭子!”

    那弟子忙哭丧着脸告饶:“小师叔饶命,小侄再也敢了。”

    冯真真待要说什么,那弟子朝远处一指:“小师叔你看,姬师叔和沈师叔来了。”

    冯真真顺他所指方向一望,果姬少殷和沈留夷并肩走来。

    她挑挑眉道:“且饶你这一,许再胡说八道。”

    说罢将戒尺往腰带一插,踏着剑山电似地向两人飞去,一边挥着手:“小师兄,沈师姐,你们来啦!”

    问候沈留夷:“沈师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夜练完剑想去玄委宫看你,哪知道临时被师父逮住,要我主持今日的试炼终选。”

    沈留夷道:“宗门后好多了。恭喜小师妹。”

    冯真真摆摆手:“这种烦累,我情愿练剑。”

    顿了顿道:“对了,苏剑翘也终选了你们听说了么?”

    姬少殷颔首:“自然。”

    沈留夷抿唇一笑:“我们都替苏姑娘高兴。”

    冯真真道:“我就说她很厉害,引气入体一教就会。”

    她往池畔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恰巧对上冷嫣的目光,笑着向她挥挥手,冷嫣也报以微笑。

    冯真真过,目光意落在姬少殷脸上,诧异地睁眼:“咦,小师兄,你的脸色怎么太好?”

    姬少殷目光闪了闪:“没什么,许是灯火的缘故。”

    冯真真凑近了些,指指他眼眶:“才是,眼下都发青了,嘴唇也很干,是没歇息好么?”

    沈留夷蹙了蹙眉,一脸欲言止。

    姬少殷从在背后道人是非,含糊辞道:“有点。”

    沈留夷忍无可忍:“小师兄昨日接待那位长留姬氏的贵客,在黎殿忙到半夜。”

    冯真真粗枝叶,没听出她话的抱怨之意,反而饶有兴味道:“对啊,我都忙忘了,小师兄你那位前世的小堂叔怎么样?”

    姬少殷去过转生台的是秘密,过也只有冯真真这样咧咧的子会毫避忌地说出来。

    姬少殷自会同她计较,反而有些感激,别人一提到转生的便小心翼翼,他反倒自在。

    过提到这位小堂叔,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这一世活了三百来岁,从未过那么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离峰峰顶上的黎殿,宫殿建在飞岩上,苑囿环绕,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黎阳泉。黎宫飞阁流丹、玉砌雕栏,比之招摇宫为谢爻和郗子兰婚新建的芳芷殿也差什么。为了迎接客人,阖殿洒扫装饰一新,便是讲究如郗子兰,也挑出半点毛病。

    可那位小堂叔从玉车上下来便开始挑剔,从柱础的花样、平阴的颜色花纹,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几榻的款式,一会儿嫌帷幔的配色材质合乎季节,一会儿嫌屏风的图案太过俗气,甚至连茶杯上雕的蕙兰他都看顺眼,宁愿渴着也要换成别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饶是姬少殷这么好子的人,也几乎发起脾气来。

    姬少殷一整天都来往于黎殿和库房之间来跑,换了这个换那个,一直忙到天色擦黑,那位小堂叔方才纡尊降贵地抬抬下颌:“再找下去耽搁用膳了,先就这样吧。”

    姬少殷以为到这终于完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待晚膳送来,他才知道这口气松早了,姬若耶开始吹毛求疵,从菜色挑剔到酒,甚至连食具和菜的色泽配也要拿出来说。

    玄部分弟子早已辟谷,过还是按照宗门的规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饮馔能说多好,却也绝算差,可到了姬若耶这,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

    姬少殷几乎怀疑他上辈子是是哪得罪过这位小师叔——从传闻看,他上辈子的情也着实说上好,过他到十岁便离开长留到了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简出,两人没什么交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1章 赌注
    玄渊神君忽然到场,  非但一众弟子大吃一惊,几位峰主也露出诧异之色,连他们都不知情。

    谢爻虽贵为昆仑君,  在三位长辈前仍执弟子礼,  三人却不敢领受,  纷纷起身避座还礼。

    许青文看了眼容光焕发的郗子兰,不由欣慰地头,拉着郗子兰的,  两人道:“快入座吧。”

    两人是道侣,  座席自然彼此相邻,他们落了座,场中的骚动渐渐平息。

    郗子兰不时瞥一眼身旁的道侣,  但见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既不看她也不看台上参加终选的修士。

    玄渊神君多年来避世而居,这两百多年来不止从未离开过宗门,  连门中弟子也很少见到他,很多新近入门的弟子甚至无缘一睹他真容,  外间甚至有他已经陨落的传言。

    场中虽然鸦雀无声,但众人的视线依旧聚集在大名鼎鼎的玄渊神君身上。

    冷嫣也在看他,  他的容没什么变化,  神情也和从前一样冷肃,不笑的时候像座冷玉琢成的神像,  不过当年他还在她前伪装好师父时,那张冷酷的脸上偶尔会闪现笑容,甚至给人温暖的错觉。

    当初不遗余力、想设复活的师妹,钟爱一生的道侣,他似乎也是一样的沉默寡言,  只在郗子兰凑过来低声同他说话时,他才会微微偏过头,露出温柔的笑意。

    思忖着,他忽然低下头来,两道冷冰冰的目光落到她脸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寒冰凝成,仿佛将她神魂千刀万剐的名剑可追。

    冷嫣上他的目光,她的神色平静,曾经如师如父的恩情、朦胧的情愫,早在仇恨的烈火中烧成黑灰,在她荒芜的心底落了厚厚一层。

    如今她漆般的黑瞳看不出丝毫怨恨,只有适度的好奇,她甚至还冲他露出个朝露般转瞬即逝的浅淡笑容。

    任谁都不会怀疑她与他有着血海深仇,准备一剥夺他在乎的一切,磨灭他的希望,践踏他的尊严,将他的神魂千刀万剐。

    谢爻只瞥了那少女一眼,便即收回目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宏亮悠远的钟声响起,在巨大的洞窟中回荡,预示着入门试炼终选即将开始。

    钟声的余韵中,一身青色绣银道袍、头戴青玉如意冠的冯真真风风火火地到台上,向众人团团一揖,向台上的候选者道:“恭喜诸位道友通过第一场试炼,进入终选。”

    她说着,依次介绍内门的尊长。

    除了七位峰主之外,够资格收徒的门人有七十二位,座席布在东西两侧,按照这些人的修为境界高低成数层。

    姬少殷入门虽然比较晚,却是同辈中的翘楚,甚至比几个长的直系弟子位次更高。

    若木懒懒地扫了一眼,传音道:“你们人真无趣,无在哪都个三六九等出来。”

    冷嫣不予置评,只是轻笑了一声。

    身为世上最后一个神明,在树神眼修士和凡

    人、人和鸟兽、鸟兽和蝼蚁自然没什么区别,只有祂一个神俯瞰众生。

    冯真真三言两语地介绍完几位峰主,便道:“敝派试炼终选每一届都是大同小异,诸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规则在下不赘述了。”

    她向着前明镜般的水潭大剌剌地一挥:“一言以蔽之,是请诸位依次步入照机镜中,以一炷香时间为限,能坚持到香燃尽,算通过了试炼。”

    她说着一拂袍袖,前的几案上立时出现一只金博山炉,香炉中插着支未燃的香。

    再一挥,几案上又多了只绿玉莲花漏壶,她接着道:“当然,坚持得越久,便说明你们的道心越纯粹,道缘也更深。”

    她没话说尽,但言下之意所有人都明白,道君们在一旁看着,他们的表现自然决定了道君们的取舍——同样是鲤鱼跃龙门,成为上层道君们的亲传弟子和再传、三传弟子,自是渊之别。

    有人甚至暗暗揣测,玄渊神君时隔多年亲自到场,说不定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若是能得他青睐,平步青云自不必说,单是玄渊神君第一且唯一的徒弟这个身份,也足以让任何人在清微界横着了。

    众人都卯足了劲好好表现,却听冯真真道:“诸位前的案上有一颗琉璃珠,眼下是透明的,一炷香后会变成蓝色,一刻钟后变成红色,半个时辰后变成金色,时间再长……没有这个先例,在下也不知会变成什么颜色。诸位若是感到无忍受,请立即捏碎琉璃珠,便能从镜中脱身。”

    她大大咧咧地一甩头:“闲话少叙,那便开始吧。”

    姬少殷握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冯真真经他提醒才想起来:“了,开始之前还请诸位签份生死状。”

    不少人是第一次听说试炼终选还签生死状,不由哗然。

    冯真真道:“无修为境界高低,进入照机镜都可能有损神魂,不过只即时捏碎琉璃珠便没有大碍,诸位切记不可勉强,生死状只是以防万一。”

    众人听她如此解释,心下稍安。

    冯真真道:“诸位道友可有什么疑问?”

    有人问道:“有这么多人,每人都花一炷香的时间,一时间够么?”

    此言一出,重玄弟子的座席中传出轻轻的笑声,虽没什么恶意,那提问的修士也红了脸。

    冯真真微笑道:“道友多虑了,历来能撑过一炷香时间的,不过十来人而已,大部人片刻会捏碎琉璃珠。”

    她色道:“诸位道友切记,为免伤及神魂,万万不可强撑。”

    说罢,她向东起第一人道:“这位道友,请吧。”

    那修士气宇轩昂,虽穿着一样的白衣,只看腰带和佩剑便知是名门子弟。他拿起琉璃珠,昂首阔步地到镜池前,沿着玉石台阶一步步到水中。

    那池水平静无波,犹如一青碧色的镜子,但是人一进去,水顿时生起白雾,瞬间那修士的身形吞没,众人只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许多重玄弟子都是看热闹不嫌大。

    “这个不知能撑多久……”

    “我赌他撑不到半炷香时间……”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定旗开得胜呢……”

    “那是他没尝过照机镜的滋味……”

    “别提了,我想起当初还会做噩梦呢……”

    众人暗自揣测第一人能在镜中撑多久,刚平静下来的池水忽然传出“哗然”一声响,那修士已足并用地从池中爬了出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2章 照机
    郗子兰偷觑谢爻,发现他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出言反驳,她忽然有点不安。

    再仔细看白衣少的背影时,她忽然无端感到一阵心悸,不由皱起眉头,捂住心口。

    谢爻发现她异样,问道:“怎么了?”

    谢汋道:“小师妹的心疾可是又犯了?别激动,你还不一输呢。”

    谢爻冷冷地睨了师弟一眼,握住郗子兰的手腕,温热的灵力顿时似一阵暖风进入她的经脉,在她体内游走了一个小周天。

    她顿时感到体一轻,心悸缓解不少。

    谢爻问:“好点了么?”

    郗子兰道:“谢谢阿爻哥哥,我感觉好多了。”

    谢汋啧啧称奇:“小师妹,你怎么同师兄这么见,一口一个谢,拿了我这么多好东西,怎么没见你谢我。”

    谢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谢汋道:“开玩笑,开玩笑,我一见小师妹就想逗逗她,小时候的习惯改不过来……我一改,这就改。”

    假模假式地压低声音:“小师妹,一碰到你的事,师兄就特别开不起玩笑,自小就这样。”

    郗子兰虎着脸道:“分是你欺人太甚。”

    谢汋道:“方才的赌约怎么说?”

    郗子兰道:“自然作罢了,我怎么能拿阿爻哥哥的事情同你赌。”

    谢汋道:“没准师兄正好想收徒呢。”

    郗子兰谢乜他一眼:“阿爻哥哥若是想收徒,自己会送鲤鱼佩,不必你操心。”

    谢汋装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还好小师妹不敢赌,我的阿雪保住了。”

    郗子兰挑挑眉:“三师兄原来是骗我!”

    谢汋抱着臂道:“当然是骗你,一个凡人不折在面已是万幸,怎么可能通过试炼,除非……”

    他话锋忽然一转,郗子兰的心又提了起来。

    谢汋道:“除非她是我徒弟。”

    谢爻的眉头微微一蹙,郗子兰始终留意着他,连这么细微的表情变化没逃过她的眼睛。

    她忙道:“姑娘这么合三师叔的眼缘倒是她的造化,说不你有师徒缘分。”

    谢汋颔首:“正是,正是,起初我还担心师兄同我抢,好在师兄不想收徒,我便却之不恭了。”

    他顿了顿:“当然,先看她能不能挨过照机镜。”

    若木嗤笑了一声,向冷嫣传音:“尖嘴猴腮的东西长丑,想倒挺多,丑人多作怪。”

    冷嫣正沿着玉阶往池中走去,弥漫的白雾很快将她包裹住。

    她知若木说的是谢汋,他生清瘦,姿容虽不及堂兄谢爻,但与丑相隔十万八千,不过在若木眼众生皆丑,除了祂自己之大约都是丑八怪。

    但凡名门大宗,都有一独门秘术、阵法或法器确保上位道君之间传音不会被人去,有的冷嫣能破,如凌虚派的防护阵法,重玄的她生怕打草惊蛇,没有尝试。

    但若木是神,这么近的距离自然有办法个一清二楚。

    冷嫣道:“谢汋说什么?”

    若木道:“他在和个丑人商量谁当你师父。”

    冷嫣:“……”虽说被人夺了去,但躯壳原本是她的,被人当面说丑,总有不是滋味。

    她决当作没到:“他讨论出什么结果?”

    此时池水已经到了她的胸口。

    若木道:“谢汋要收你为徒。”

    冷嫣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当初她将人视为至亲家人,很多事都看不分,一旦跳出窠臼,便知群人面上和睦,私下各怀心思,相互忌惮的有之,暗中嫉恨的有之。

    譬如谢汋,自视甚高,却事事被谢爻压一头。无论出、修为还是际遇,他都远远不如谢爻,只要是谢爻有的东西,他都想拥有,即便只是个待宰的凡人少,因为占了谢爻入室弟子的名头,他便要时不时地来逗一逗。

    却不知他自诩聪,其实是个沐猴而冠的跳梁小丑。

    她闭上双眼,将整个人浸没在池水中。

    刹间,无数支离破碎的光影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一股脑地钻进她神识中,仿佛要将她的神魂撑破,无数尖啸声撞击着她的耳膜,忽忽暗的光影在她眼前飞速变幻,仿佛无数魑魅魍魉。

    她像是坠入一条声与光汇聚而成的,奔腾不息的大河,在山峦似的浪涛中颠簸,时而被挤压,时而被撕扯。

    别说凡人,就算是修士的神魂很难承受这样的痛苦,因而才有人一进这照机镜便忍不住捏碎了琉璃珠。

    不过经受过神魂的凌迟,世间没有什么痛苦是冷嫣无法承受的。照机镜仿佛看出这样的手段她不起作用,混乱的光影和声音瞬间消失,她的周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

    接着黑暗中闪烁起粼粼的光点,她感到刺骨的寒意从后背钻入四肢百骸中。

    她认出这是清涵崖上玄冰窟,她的地。

    此刻她卧在冰上,手脚被缚,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谢爻站在她旁,手握着寒光闪闪的“可追”。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解开获她的衣襟,毫不犹豫地举起剑,剑锋割开她的灵府,发出裂帛般的声响,他将左手探入,搅动着,搜寻着,仿佛想将她的神魂生拽出来受极刑。

    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灵府中空空如。

    紧接着,“谢爻”张俊美无俦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他奋力将左手抽出来,仿若冰雕玉琢的手像是被烈火烧灼过,焦黑的皮肉一片片脱落,露出血肉和白骨。

    冷嫣坐起,冷冷道:“你以为这点伎俩能骗到我?”

    话音未落,无数黑蝶如血般从她伤口中喷涌而出,朝“谢爻”飞去,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全,张开嘴,露出尖锐的口器,啮咬他的肌肤,吸食他的血肉。

    片刻,照机镜中的谢爻在一声声惨呼中被啃食殆尽。

    白骨“喀拉拉”倒下,幻象消失,冷嫣再一次坠入虚空。

    冷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珠,玲珑剔透的珠子已经变成了红色,她已通过了试炼。

    她正思忖着要不要立即捏碎琉璃珠,虚空中却飘起了雪。

    灰白的雪慢慢飘落,在她周围积聚,不一会儿,她便感觉凉意从她的脚底直往她体钻,一股久违的困意侵袭着她的神智,她渐渐恍惚,慢慢记不起自己是在照机镜中参加重玄的终选。

    雪越积越多,世界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她站在雪地,紧紧握着姬玉京的“断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3章 师尊
    众人都张口结舌,  别说普通弟子没见过这等事,便是三位长老中事最高的凌长老也不曾见过,他甚至从未听说过镜池水会化作银蛇。

    这凡人少女照机镜中究竟遭遇了什么?

    正思忖着,  少女身形忽然一晃,  如秋叶自半空坠落,  池水化成的银蛇空中盘旋数匝,忽然解,“哗啦”一声落回了池中。

    姬少殷立耸身向少女飞去,  然却有两只山魈一跃起,  一左一右,好巧不巧地将他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眼着少女就要跌落地,说迟那快,  伴随着一阵清越细碎的鸾灵声,一道白影如闪电飞下高台,几乎擦着地掠过,  堪堪少女堕地之前将她掠了背上。

    白色身影划出一道弯月半般的弧线,随即稳稳地落到地上。

    众人定睛一,  方才发现那竟是一只通雪白的灵虎。

    姬少殷一眼认出这是天枢道君姬若耶的坐骑。

    他举首向北斗座望去,只见姬若耶正摩梭着左手食指上的一枚宝石纳戒——那白虎大约就是从纳戒里放出来的。

    众人先心被吊到了嗓子眼,  此又啧啧称奇,  心道长留姬氏这病秧子,别的本事没有,  驯灵兽倒是有一套。

    白虎像是能猜到人们的似的,高高昂着头,不紧不慢地驮着少女向青帐中去。

    姬少殷总算摆脱了山魈的纠缠,快步进青帐中。

    仙侍们已将苏剑翘放到软榻上,那头灵虎温顺地趴榻边,  不用尾巴轻轻拍一下地。

    姬少殷问仙侍道:“苏姑娘怎么样了?”

    一名仙侍答道:“方才喂了药,不知怎的还未苏醒。”

    姬少殷近榻边,灵虎忽然警觉地站起身,弓起背,将尾巴高高竖起,冲着他露出尖牙,喉间发出“哈哈”的气声。

    就这,帐外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小猫,不许失礼。”

    足有一头小象般大的“小猫”呜咽一声,乖顺地趴了回去。

    与此同,姬若耶已款款进帐中。

    他瞥了眼榻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哟。”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幸灾乐祸,姬少殷心中反感,蹙了蹙眉,作了个揖道:“多谢道君及出手相救。”

    姬若耶指指人事不省的少女:“我救的是她,何须你道谢。”

    姬少殷不明白姬若耶为何平白无故出手救一个陌生的凡人少女,转念一,这位小堂叔性情乖戾,做事随心所欲,为了争道能杀死同为世家子弟的杨林东,因为某些古怪的理由救下苏剑翘也不足为怪。

    姬少殷温和却坚决:“苏姑娘既已通过试炼终选,便是敝派弟子,道君救了敝派弟子,晚辈理当道谢。”

    他说着便要伸出手查探苏剑翘的经脉,不却有一把黑色麈尾横插过来,挡住了他的手。

    姬若耶凉凉道:“她几拜师的,我怎么不记得。”

    姬少殷一无言以对,未行拜师礼,苏剑翘的确还不能算重玄弟子。

    他了道:“晚辈粗通医理,庶几可以替苏姑娘一。”

    姬若耶挑了挑眉:“我正好精通医理,庶几比你这粗通的可靠。”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将少女的左手翻转过来。

    姬少殷正说什么,冷不防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整个手掌,几乎深可见骨。

    姬若耶又将她袖子轻轻卷到手肘,只见胳膊内侧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伤口,翻卷的皮肉被池水浸得发白,殷红鲜血正从伤口中慢慢渗出来。

    姬少殷不由骇然:“这是……”

    姬若耶淡淡道:“为了照机镜中保持神智清明,自己割的。”

    姬少殷感到心头像是被尖针刺了一下,喃喃道:“何至于如此……”

    姬若耶从纳戒中取出伤药,驾轻就熟地替冷嫣敷上,然后掀起眼皮瞥了姬少殷一眼:“听闻姬仙君照机镜中逗留了足足小半个辰,出来毫发无伤。”

    姬少殷颔首:“说来惭愧,晚辈是比同门顺利一些。”

    姬若耶道:“敢问姬仙君照机镜中经历了什么?”

    姬少殷道:“不瞒道君,晚辈什么也没见到,唯有澄澈池水。”

    姬若耶又问:“你可知照机镜照的是什么?”

    姬少殷点点头:“晚辈知道。”

    照机镜照出的是一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也是道途上最大的阻碍。

    姬若耶收回视线:“因为你无忧亦无怖,自然不懂别人的执念。”

    姬少殷蹙眉:“可是晚辈并非不能象……”

    姬若耶道:“最烦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不懂还要假装善解人。”

    他顿了顿,不耐烦道:“她来要醒了,你赶紧出去,省得她认错救命恩人。”

    姬少殷:“……”

    姬少殷刚出青帐,若木便挥手布了个秘阵,无论谁设窥探,都只会见祂让他们到的景象。

    冷嫣睁开双眼:“多谢。”

    若木没好气道:“谢什么,横竖也摔不死你。倒是把本座一瓶上好伤药浪费你的傀儡身上。”

    冷嫣道:“我买了还你。”

    若木冷笑道:“本座的药,是你买就能买的?”

    “那用这东西抵偿怎么样?”冷嫣挑挑眉,摊开掌心,里是一块只有婴儿手心大小的八卦镜,青光熠熠,星芒闪耀,似玉非玉,似金非金,光华流转,叫人挪不开眼。

    冷嫣只他瞧了一眼,便即合拢掌心:“待剑铸成,你挂剑上。”

    若木扯了扯嘴角,瞥了眼她伤痕累累的胳膊:“谁要你这破镜子。”

    顿了顿,沉下脸道:“知道难缠还强行收伏,真的折里你怎么哭。”

    虽然傀儡身的皮外伤无关大碍,是祂知道强行收伏重玄的镇派宝镜,又强行挖出镜魂,绝没有她说的那么轻巧,为了保持清明,她一定对自己用上了远比刀割更酷烈的手段。

    冷嫣道:“本来我也不赶尽杀绝,谁叫它动了杀心。”

    她话锋一转:“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把它炼化了,雕个傀儡倒不错。”

    若木“啧”了一声:“就你那手艺,剪纸都算暴殄天物。”

    身为偃师宗唯一的传人,冷嫣鬼斧神工的手艺大约能将祖师爷气活,她也闹不明白,当自己的女红差强人,为什么做的傀儡个个歪瓜裂枣。

    是叫人直接了当地指出来,总是令人泄气,冷嫣道:“你也未必比我强。”

    若木轻嗤一声:“本座只是不稀罕雕罢了,凡肯做,必定是巧夺天工。”

    两人聊了几句,若木便即起身离开,虽说姬若耶的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已深入人心,若是对一个凡人的兴趣超乎常理,还是难免惹人怀疑。

    他刚,冯真真便来到帐中:“剑翘,你好些了么?”

    冷嫣点点头:“服了天枢道君的药,好多了。”

    冯真真还是不放心,坚持替她探查了经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你池子里半天没动静,可真是吓死我了。”

    她顿了顿道:“对了,师尊让我问问你,镜池里究竟碰到了什么,那池水怎么会变成银蛇?”

    冷嫣皱起眉头作冥思苦状,半晌只是不确定地摇摇头:“抱歉,我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冯真真点点头:“大部分人从照机镜里出来都觉像是做了场噩梦。”

    冷嫣又道:“我只记得池水突然涌出来,把我整个人托上了天,浑浑噩噩的,也不记得有蛇。”

    她说着揉了揉太阳穴。

    冯真真道:“我也是,连神君、师尊和几位长老都不明就里,你当然更不知道了。”

    冷嫣脸上闪过忧虑:“仙子,这样会不会算终选没通过?”

    冯真真立即道:“当然通过了!你知道你照机镜里呆了多久么?”

    她兴奋道:“刚好半个辰,比小师兄还厉害!你放心,进不了内门我把头拧下来你。”

    ……

    若木出青帐,向照机镜投去一瞥,池水依旧明澈如镜子,着与先前并无不同,三后若是重玄还有机会举办入门试炼的话,他们便会发觉这镜池已失了镜魂,成了一潭死水。

    到此节,他不由扬起嘴角,转过身,勾勾手召来个重玄执事弟子,递他轻飘飘一张纸:“人我已经治好了,这是你们夏侯掌门的药帐。”

    那执事弟子一账目,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这……”就是让他不吃不喝三百,薪俸也付不起这瓶药钱。

    姬若耶叹了口气:“本来我自救我的人,你们姬仙君非说这是贵派的人,那只有算算清楚了。”

    那弟子不知所措,只觉薄薄一张纸有千斤重。

    待姬若耶扬长去,他才压低声音对同伴道:“那位天枢道君是不是和我们的姬仙君不对付啊?”

    他同伴道:“我十有八九是这样,听说这位一来便对着我们姬仙君横挑鼻子竖挑眼,方才拦着姬仙君,又抢着救人,这会儿还巧立名目讹仙君的钱财,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针对姬仙君呐!”

    冷嫣隔着几重帷幔,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哑然失笑,也只有祂能出这么损的子,既消了别人的怀疑,还讹了重玄一笔钱。

    不过片,账目到了夏侯俨手中,饶是他城府深,也叫那数字吓了一跳。不过他随即便明白过来,这姬若耶八成是因为什么缘故姬少殷不顺眼,因此事事与他作对,拿着那凡人少女做筏子,找姬少殷的麻烦。

    他讥诮地撇了撇嘴角,这笔钱虽然不小,不过早晚都能从他身上连本带利地收回来——只他愿不愿收下他堂兄姬重宇的买命钱。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4章 旧宫
    拜师礼后, 众人依序离开,若木刚乘上他那驾华丽的墨玉辇,便听帷幔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请天枢道君留步。”

    若木在车里坐着, 既不撩开帷幔应答, 也不吩咐侍们起驾, 半晌,方才撩开帷幔,没好气地乜了眼辇旁的少女:“事?”

    冷嫣将一块玉佩递去, 凝脂般的白玉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猫儿蜷成一团,懒懒眯着眼睛似在打盹,雕得栩栩生, 连那毛茸茸蓬松松的尾巴都惟妙惟肖,尾巴尖还有一点墨色。

    冷嫣道:“道君的玉佩方才留在匣子里了。”

    若木道:“你留着吧。”

    冷嫣看了一眼懒洋洋卧在掌心的小猫,越发觉得它灵动可爱, 仿佛活的一般,可越是此, 越是不想收下,坚决道:“此物太贵重, 晚辈不敢受, 请物归原主。”

    若木轻哼了一声,接来, 随即玉辇另一侧一抛,猫儿玉佩划一道弧线,落入悬崖底下的深涧中,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不等冷嫣开口,若木冷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来不会收回, 既你用不着,那就扔了吧。”

    冷嫣眼睁睁看着那惹人爱怜的小猫坠下山崖,连傀儡心脏都忍不住一抽。

    不知哪里惹了这位,想传音给祂,却不知该什么,恰好这时,姬少殷、冯和沈留夷走来。

    姬少殷道:“方才是姬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惭愧,望苏姑娘别放在心上。”

    冯没大没小地拍了一下师兄的后背:“小师兄是的,剑翘师侄已经是你徒弟啦,还苏姑娘苏姑娘的。”

    姬少殷赧一笑。

    冷嫣道:“是弟子任意妄为,请师尊见谅。”

    若木等了会儿不见有反应,用麈尾挑起帷幔一看,只见那没良心的女子正和姬少殷聊得起劲,不由气结,忿忿侍打扮的姬若耶道:“走!”

    姬若耶不知哪里惹了这神明的不悦,惴惴不安道:“主上是回重黎殿还是去招摇旧宫?”

    若木这才想起拜师礼后还有夜宴,祂气都气饱了,哪里有什么兴致赴宴,正欲吩咐回重黎殿,不经意冷嫣和姬玄殷一瞥,改了主意道:“去招摇旧宫。”

    八只雪白山魈抬着玉辇缓缓走,若木袖中“噗”地冒出一股青烟,随即小银人若米袖口爬出来,探头探脑地瞟着主人。

    若木剜了他一眼,若米吓地缩了回去。

    若木捏着他的后脖领他拽了出来。

    小银人讪讪道:“神君一早知道冷姑娘要拜那姓姬的丑修士为师,为不高兴呐?”

    若木也不清楚,祂方才出手也不是当要冷嫣拜祂为师,只是顺手水搅浑,逼重玄那些老东西一。

    按,事情进行得顺利,祂该满意才是。

    可当冷嫣越祂的猫儿佩,拿起姬少殷的青玉佩时,祂胸中莫名堵得慌。

    若米继续道:“神尊息怒,冷姑娘也是不得已,神尊今顶着姬若耶的名头,平日在重玄中走动究竟不内门弟子那般方便,况长留那边随时可能有变,到时候还要劳神尊的大驾去处置,这边便顾不上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道是这个道,但不妨碍祂生闷气。

    若米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神尊难道是因为特地亲手雕的玉佩被冷姑娘退回来,这才格外的不高兴?”

    若木冷哼了一声:“本座只是闲着无聊雕着玩的,谁是为雕的。”

    小银人小声咕哝:“毕竟花了不少心血呢,神尊也舍得,就这么扔了。”

    若木道:“区区一枚玉佩罢了,不费吹灰之力,扔了就扔了。”

    小银人皱眉:“不对啊,虽外人看来只有片刻,但神尊可是用了凝时之术,在梦域中雕了整整三日,雕废了十块美玉才得了这一块送得出手的……”

    若木瞪了它一眼:“那是本座精益求精,与那姓冷的无关。本座只是重诺,答应了当剑灵便尽心尽责,不像有的人轻诺寡信,出尔反尔。”

    若米不知道雕玉佩与当剑灵有什么关联,但他不敢吭气,只会连声附和:“自自,那姓姬的丑修士连神尊树梢上一片叶子都比不上,也就是沾了上辈子的光,才叫冷姑娘对他刮目相看。”

    若木将头往旁边一扭:“此的事本座不插手,由去。”

    若米“噫”了一声:“可是神尊为什么还要跟去招摇旧宫……”

    话音未落,他已被若木一根手指摁回了叶子。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5章 往事
    谢爻仿佛做了一个长到没有尽头的噩梦,但他醒来时才发现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

    他躺修葺一新的招摇旧宫寝殿,床边张挂织银云雷纹鲛绡帐幔。

    床前是十二牒云母屏风,灰白云母的纹理犹如雾霭重重的峰峦,无端让他想起时候师父第一次带他去昆仑墟的情景。

    那是五百年前,阴煞雾已侵蚀了昆仑墟地脉,但尚未笼罩重峦叠嶂的山峰,他沿长望不到尽头的天阶爬到昆仑峰顶,越往上走,稀薄的寒气刺鼻腔肺腑都隐隐作痛。

    最终站到峰顶时,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

    但他好奇地向四周望去,刹那间被雄奇壮丽的景象震慑,一座座山峰仿佛漂浮云海上。

    这是天上的白玉京。

    当他久久说不话时,师父脸上露淡淡的悲伤,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口,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说了声“抱歉”。

    谢爻疲惫捏了捏眉心,修道人经历的岁月远比凡人漫长,很多人会将许多事淡忘,他却习惯把什么都记很清楚,数百年的记忆像沉甸甸的包袱,日复一日压他喘不过气,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舍丢。

    师父那声“抱歉”,他当时不解意,后来已完全明白。

    屏风后有人影晃过,他一看那吊儿郎当的姿态知是谁。

    谢汋绕过屏风走到床前,手托盘上放了碗汤药,只闻气味知苦涩。

    谢爻坐起身,接过药碗,不快不慢地饮尽。

    谢汋接过碗去,笑道:“师兄可把师妹吓坏了。”

    谢爻道:“兰如何?”

    他想起方才的事觉头痛欲裂,依稀记四周弥漫血腥气,但他己也流了不少血,不知可曾伤到她。

    谢汋道:“收了点惊吓,胳膊上有道两寸来长的皮外伤,许长老看她吓不轻,先送她回了玄委宫。”

    外头隐隐约约飘来灵凤的歌声,谢汋笑道:“好不容易办个入门宴,结果你两个主人都提前离席,凌长老气不轻,一张脸像是刷了浆,都不敢看他。”

    谢爻疲惫道:“别编排长辈。”

    谢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师兄今日是怎么了?不是已将邪气压制住了么?”

    谢爻道:“大约是照机镜旁待久了。”

    谢汋点点头:“大师兄他也这么说。”

    他顿了顿道:“强行用丹药和行气将你经脉的邪气压了下去,不过不知能顶多久,还师兄己慢慢调息运气。”

    他说轻描淡写,但谢爻知道以谢汋的修为要强行替他运功行气,一不心会反噬身。

    “多谢。”他道。

    谢汋道:“师兄客气什么。师父让兼修医道,是为了辅佐你。”

    他轻笑了一声:“哪知你半路家己摸索钻研,医术也比高明。好医者不医,这门手艺还算有点用武地。”

    谢爻抿了抿唇道:“是耽误了你。”

    以谢汋的天分,若是专攻剑道,修为剑术恐怕远不止如今这样。

    谢汋轻嗤了一声:“堂兄见外什么,谢家就剩这两点血脉,若是你什么事,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他收拾起榻边的瓶瓶罐罐:“明日一早要启程去凌州,师兄眼下状况不稳,最近还是闭关为好。”

    谢爻点点头:“此去多加心。”

    谢汋一挑嘴角:“一个宋峰寒,还不放眼里。”

    ……

    玄委宫灯火通明,香雾缭绕。

    许青文扶郗兰进了寝殿,屏退了仙侍,将她外衣除下,发现她的半条衣袖已几乎染红了。

    许青文试挽起她衣袖,郗兰痛倒抽了一口冷气。

    许青文连忙罢手,施咒用温水将粘连的衣袖和伤口分开,这才替她敷药包扎。

    “还好阿爻将‘可追’给了你,身上只有一把凡剑。”许青文心有余悸。

    郗兰疼直冒冷汗,若谢爻手里的是“可追”,方才那一剑恐怕会将她胳膊削下来。

    许青文道:“阿爻今日怎么突然这样……他不是提前离席回清涵崖了么?怎么会去了那个地方……”

    郗兰那时急传音叫人,也顾不遮掩,于是许青文等人都知道谢爻是他徒弟的旧居突然压制不住邪气,差点走火入魔。

    她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怎么回到那里去了。阿爻哥哥走后,放心不下他,传音给他,想问问他是否已回了清涵崖,谁知他却不回答,知事情不好,急急追去,听仙侍说神君是往旧居去了,急忙赶了过去。”

    她握住许青文的手:“许长老,你说实话,阿爻哥哥他……那徒弟是不是很看重?”

    许青文忙道:“别胡思乱想,阿爻心重,时候又随你父亲住清涵崖,没什么亲近人,第一回收徒弟,又……心里多少有芥蒂的。何况今日他镜池边待了半日,难免受影响。”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6章 加更
    冷嫣以一介凡人之身在试炼终选中一鸣惊人,又放着琼华元君和玄镜仙君两位道法高深辈不选,执意要拜姬少殷为师,自然成了入门宴上焦点。

    觥筹交错,她始终注意着几位峰主动向。

    谢爻还未开宴便离去,不久后郗子兰、谢汋和许青文也接二连三地离席,四人去而不复返,留下夏侯俨主持夜宴,看凌霄恒脸色便知定是了什么事。

    能一次惊动四位峰主,会是什么事呢?

    她不由想关于谢爻传言,他似乎是在百年受过一次伤,之后便闭关不——今日在镜池旁看见他,表看来倒是一切如常,但以他对郗子兰重视,若非不得,他绝不会在开宴时便抛下道侣,甚至连一句解释、一句场面话都来不及留下。

    若当真是心病作祟,是因为什么诱因呢?

    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照机镜。

    冷嫣忽然想起当初曾听谁提过一句,谢爻从未进过照机镜。

    有在乎人和事,才会有忧有惧,他怕是什么呢?

    冷嫣发现自己一叶障目了。因为谢爻当初杀她时毫不迟疑,她便一直当他是个冷酷无情、无懈可击人,但对一个当牲畜养凡人冷酷,未必对同类无情。

    他年幼时惨遭灭门,这件事必定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记。

    谢氏满门一夕之几乎死绝,只剩下他和堂弟谢汋。

    谢汋,他在这上仅剩血脉至亲。

    冷嫣一早算谢汋早晚会去凌州——夏侯俨表面对凌霄恒俯首帖耳,其实早对这倚老卖老、指画脚师伯心怀怨怼,凌虚派岁贡事,他一定会派个修为强,段高,又绝对信得过人去,除了谢汋不作他想。

    她打算操纵宋峰寒,直接杀了谢汋。

    但今天事让她改了主意——留着谢汋一命或许更有用。

    “剑翘,在想什么这么神?”坐在她右边姬少殷道。

    冷嫣回过神来:“约是多喝了几杯酒,头有些晕。”说着拿起酒杯。

    姬少殷从她中接过杯盏,不动声色地将酒液倾在身玉碗中,从自己食案上拿起个青玉兽面纹酒壶,压低声音道,“这壶里灌其实是茶,我酒量不好,每次宴饮都会预备一壶茶。”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这事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冷嫣怔怔地点点头。

    姬少殷虽然带了壶茶,但也实实在在地喝了不少酒,如玉脸庞变成了酡红,人也比平常活泛不少。

    “你入了重玄,宗门中便都是你家人,不必那么拘谨,”姬少殷道,“你很快就会知道,长辈们都是很好相处人。”

    冷嫣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拿起斟着茶酒杯。

    姬少殷站起身,倒了一杯真酒,对冷嫣道:“三师叔明日要启程去凌州,我去祝他一杯酒,去去便回。”

    冷嫣点点头,抿了一口茶,茶汤早冷了,入口冰凉又苦涩。

    ……

    入门宴一直进行中宵。

    新入门弟子是夜仍下榻门客馆,只待翌日搬去师父所居山峰。

    翌日天明,冷嫣将带来几件简单行李收拾停当,推门去,却见肇山派师兄弟二人正将一堆被褥铺盖、锅碗瓢盆从房中搬廊庑上。

    青溪听动静立即抬起头,笑容可掬:“苏姑娘,恭喜恭喜!”

    饶是冷嫣这样人,看见这般没心没肺、不带一丝阴霾笑容,也觉透过薄雾晨曦更明亮了些。

    她点点头道了声多谢。

    她不是多事人,但这两日吃了他们不少东西,见他们整理行装,总不能不闻不,便道:“你们要走?”

    青溪兴冲冲竹筒倒豆子般道:“是呀苏姑娘,不过不是离开重玄,只是从门搬内门重黎殿去。”

    冷嫣诧异道:“重黎殿?”

    重黎殿在内门重黎阳泉旁,如今正是若木居处。

    然,青溪接着道:“是那位天枢道君让我们过去住。”

    冷嫣挑了挑眉。

    青溪赧然摸摸鼻子:“是这样,昨夜我们师徒三人提离席……苏姑娘也知道,我们是俗人,脾胃也俗,入门宴那些仙花做菜肴好看是好看,实在是吃不惯,便想早些回门弄些饭食吃。”

    他顿了顿道:“说来也巧,刚走头,便看见那位姬道君也来了,我不心听见他吩咐侍从去找些……落胃饭食……”

    冷嫣一听便知若木绝不可能说得这么委婉。

    青溪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就斗胆请那位道君来我们这用膳了。”

    冷嫣不由对这碎嘴修士有些刮目相看,他这胆子不可谓不,约是天生缺心眼。

    青溪兴高采烈道:“我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姬道君竟真答应了。”

    柏高一直在旁听着,此时方才道:“你也真是胆包天,那位姬道君刚那日,一言不合就杀了杨林东,你忘了?”

    青溪道:“我看那姬道君并非凶残之人,八成是那杨林东做了什么过分事。”

    柏高道:“你怎么看来?”虽说他也觉得姬若耶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但还是希望师弟能改改这性子。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7章 豪横
    沈留夷忍无可忍说出真相,以为苏剑翘必定会露出愧悔之色,没想到她只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义愤填膺道:“师父为受这么重的罚,什么话没有?”

    冷嫣道:“沈师叔要是觉得师侄有错,可以请师父罚师侄。要是觉得掌罚错了或者罚重了,也该找掌,理论也好说情也好,师侄只是个新入的弟子,什么懂,也帮上什么忙。”

    沈留夷由一噎,她是世家闺秀,长这么大从未与起过争执,方才实在是心疼小师兄,忍住才说了那番话,被苏剑翘一反驳,便如何应了。

    她半晌才道:“看出来,倒是说会道。”

    冷嫣道:“师侄没读过书,也懂什么大道理,更会拐弯抹角,怎么想便怎么说,要是有什么说得的地方,沈师叔请直说。”

    沈留夷由语塞,她说出什么话来反驳,小师兄受罚是因为身为重玄弟子言而无信,有损宗声誉,有负师长教诲,的确算得苏剑翘的是。

    本来这样的事罚个四五十鞭也就差多了,但掌自责教徒无方,风振,难辞其咎,执意要去执法堂受五十鞭,姬少殷如何让恩师因他受鞭笞?又如何看着一派掌受刑?是又将师父的五十鞭揽了下来。

    是原本的五十鞭翻了倍。

    足足一百下打神鞭,即便姬少殷有炼虚期修为也要大伤元气,没有三个月调理过来。

    沈留夷责怪长辈,便只迁怒苏剑翘这个始作俑者。

    沈留夷是冷心冷情的,若是这凡少女惭愧,惶恐,她心一软,也就怪她了。

    可方偏偏这么理直气壮,即便当真占理,也太近情。

    她越发为小师兄感到值:“师父待这么好,将从凌州带回来,事事以为先……他这么正直的,难道道一诺千金?他毁诺到底是为了谁着想,难道道?……”

    她从未一下子说这么长一通话,涨红了脸:“怎么这么无衷?”

    可这凡少女仍旧是一副冷淡的神情,沈留夷有一刹那简直怀疑那是她的脸,而是一张面具。

    她没有丝毫惭愧之色,闪避地迎着她谴责的目光。

    沉默地峙了一会儿,沈留夷心底没来由地一阵发虚,这凡少女身上有种说清道明的东,连她这个身具羲和神脉的世家贵女也觉没了气势。

    就在这时,苏剑翘卑亢地施了一礼:“沈师叔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师侄便告退了。”

    沈留夷说出什么话来,只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自己本是找她问责的,怎么最后反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

    冷嫣回到房中。

    这里本是姬少殷的药庐,虽然药罐和药柜已收拾走了,屋子里仍旧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就和当年小师兄的居处一样。

    他家学渊源又有天分,虽然更喜欢剑道,医道也没丢下,冷嫣有时候去找谢汋,时常看见他捧着卷医书坐在药庐前的台阶上,像个神似地挡着她去路。

    她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惹他嫌恶,见了他心里便有发怵,硬着头皮叫一声“小师兄”,他便放下书,抬抬眼皮,情愿地“嗯”一声,却仍旧坐在原地,并她让出去路。

    她羞涩木讷,好意开口请他让道,便呆愣愣地站在阶下着,待他看完一卷医书,站起身,轻快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才低着头快步走上台阶。

    擦肩而过时,风便会送来他身上的药香。

    那时候山中的日子总是很悠长,风也很长,很轻,很慢,让直想打瞌睡。

    那时候的阳光也很明亮,她还记得叶蛰宫的药庐前有株几合抱的大茶树,亭亭如盖地遮住了台阶,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少年修长清瘦的手指拂过书页,斑驳的光影便在他指尖跳跃。

    冷嫣推开房,走到阶前静静坐了会儿,耳畔忽然传来欢快的声音,是肇山派那缺心眼的小修士。

    “苏姑娘,”青溪道,“师父让我问一声,今日来来重黎殿用晚膳?苏姑娘我告诉,那重黎宫可真漂亮,还特别大,有多少亭台楼阁,回廊绕来绕去的简直像座迷宫,我每次出要迷路,最后姬道君看下去,了我厚厚一叠引路符……”

    他兴奋之情溢言表:“姬道君可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

    冷嫣禁哑然失笑,那小树精要是道有这么夸祂,会作何感想。

    青溪还在喋喋休:“一会儿一定要看看我们住的院子,哗,简直像天宫一样!了苏姑娘,来来用晚膳?”

    冷嫣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插上嘴:“多谢,今日有累,就过来了。”

    她的傀儡身还未辟谷,是具食五谷杂粮的凡躯,但她今日实在没什么胃口,也想去重黎殿跑一趟。

    青溪立刻道:“明白明白,入第一日么,肯定有很多事,苏姑娘忙……师父喊我去淘米了,有空来找我们玩啊……”

    冷嫣道了声“好”,便断开了传音咒。

    她拿起放在榻边的断春,设了秘阵,便从乾坤袋中抓出一把口歪眼斜、长短一的纸向空中一撒,她随手一抓,也是几个,只觉剑光织成的网比平日更密,那傀儡的攻势也更迅猛。

    剑芒如疾雨如流星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渐渐汇聚成了洪流。

    多时,她便只是凭着直觉劈、刺、斫、挑,带起一道道肃杀的剑风。

    她的身上时多一道伤口,伤口叠着伤口,她却丝毫感觉到痛,最后一个纸傀儡自半空坠落,化为飞灰时,她瞥见自己执剑的手,蓦地发现胳膊上的伤重重交叠,犹如蛛网,此时方才渗出血来。

    她收起剑,在榻边坐下,待身躯复原。

    血很快凝结,断裂的骨骼重新愈合,伤口中长出新肉。

    待时,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怔怔地看了许久,方才打开盖子。

    锦垫上卧着七颗种子,火色的种子发出暖融融的光,微弱得好似远方寒夜里一点烛火,却似驱散心底的寒意。

    她忍住伸出手触碰其中一颗种子,可就在触及的刹那,她的指尖尚未感觉到温暖,火光已经熄灭,离朱草的种子迅速枯萎。

    冷嫣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的几道伤口已将愈合,粉色的新肉填满伤口,即便看过几次,她还是有反胃。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清瘦的手从旁伸过来,拈起匣中那颗枯萎的种子。

    种子重获生命,在祂指尖倏然亮起,紧接着抽出片火红的嫩叶,茎叶迅速生长,抽条,变成一根赤红的藤曼缠绕在祂清瘦的手腕上。

    藤曼轻颤,一点点花蕾探出头来,第一朵火焰似的花朵绽放,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冷嫣挑挑眉:“的灵力是多得没处用?”

    说话间,花已纷纷而谢,火星似的花瓣点点坠落,蒂上结出一颗颗朱红色形似灯笼的小果实,果实旋即干裂,一颗颗火苗般的种子“噼噼啪啪”落了满榻。

    若木从乾坤袋里取出个足有一尺见方、描金画彩的大匣子,揭开盖子,衣袖一拂,满榻的离朱草种子便争先恐后地飞进了匣子里,一会儿便装满了一匣子。

    木神将盖子一合,把沉甸甸的匣子往冷嫣怀里一塞,抬了抬下颌,屑一顾道:“什么稀罕东,拿去玩吧。”

    冷嫣:“……”

    她把匣子搁在榻上:“怎么来了?”

    若木见她脸上全无惊喜之意,反倒有警觉戒备,由气闷,恨得拂袖离去,但一想这没良心的女子定然毫无反应,到头来还是来回折腾自己,遂生生憋了回去。

    祂忍辱负重道:“放心,本座设的阵,没有窥探。”

    冷嫣道:“的灵力还是省着点用吧。”

    若木脸色微微一变:“本座的灵力取之尽用之竭。”

    冷嫣弯了弯嘴角,她要让世上最后的神明当剑灵,当然贸贸然就去挑战,在找到出归墟的方法后,她便开始调查神木的习,非但道祂极爱惜那身漂亮的银叶子,也道神木本体是祂力量的源泉,离开归墟后,灵力便只有消耗而得到补充。

    过祂是神,非一般凡的气海可比。

    若木略一索便明白过来,恼羞成怒道;“这胆大包天的凡,原来早就觊觎本座!”

    冷嫣丝毫没有辩解的意,点点头:“我还道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高寿,生灵过百多年。”

    若木:“……”

    冷嫣浅浅一笑:“还未用晚膳吧?练了一回剑,倒有饿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倒是见外,肇山派的师徒如今是本座雇的,本座请去了么?”

    冷嫣道:“那算了,正好我也懒得。”

    若木:“……”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锈铁剑,敲敲剑身:“进去吧,省得被看见。”

    ……

    酒足饭饱,肇山派师徒收碗的收碗,刷锅的刷锅,里里外外忙个停——这小派似乎有套同修仙派的行事准则,许多明明用法术只需手指就做到的事,他们却执意用力去做,似乎是怎么俗气怎么来,怎么入世怎么办。

    过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冷嫣莫名感到一种久违的安逸。

    若木懒懒地靠在榻上,听着火炉里的柴禾“噼啪作响”,脸上映着火光,竟也添了许烟火气。

    小银若米站在食案上,扛着一把手指长,他来说却很大的小金锤,卖力地替主砸着核桃。

    “谢汋该到凌州了,”若木瞥了一眼冷嫣,传音道,“打算怎么收拾他?”

    冷嫣随手拈起若叶刚砸出的核桃肉,啃了一口:“这看着玩世恭,其实为谨慎又狡狯,到了凌州一定会先试探虚实。但他也最自大,一旦认定自己是猎,别是野兔,便会管顾地追上去……”

    她忽然一顿,纳罕道:“是说管这事么?”

    若木坐起身:“谁说要管,本座闲着无聊问问罢了。”

    祂一边说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核桃肉塞进自己嘴里:“本座的核桃,谁准吃的。”

    若米看得目瞪口呆,举到头顶的锤子一个没拿稳,直直砸在自己脑袋上,“哐”一声把自己砸回了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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