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於初
站在窝棚外目光平视的朱极,不见秦淮河上倚红偎翠,也不见紫禁城内金碧辉煌,但同样不见新街口高楼林立,也不见集庆门车水马龙。
唯有如此,朱极才能在这生人勿近的地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穿越了。
朱极身后两座坟茔相对而立,一座刚添了新土,一座魂幡正随风飘动。
两座坟茔分别在三年前和半月前埋葬了此生的父母,而坟茔不远处搭建得极为紧凑的窝棚,则埋葬了朱极自穿越而来所有的时光。
朱极是他半月前才自己改的名字,在此之前,他叫朱十一。
这一家跟当今皇爷朱元璋同是濠州人,洪武初年借着国姓的便利从濠州举家迁至江宁县,怎料刚在县里得了户帖,老爷子便一命呜呼。
刚穿越来的朱极正好赶上守孝,前些时日刚刚除服,怎料家中老母亲又染病不治。
这些年通过回顾记忆,朱极对服丧守孝倒是没有多大抗拒。
生在洪武年间,一个平头百姓,除了打凤阳来的国姓有点特殊,你就说你能干点啥?你还敢干点啥?
未来二十多年时间里,国瑞爷可是用四次aoe伤害证明他老朱家的刀到底有多锋利。
所以,朱极准备彻底躺平。
如今能够吸引他有点额外的雄心壮志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个满二十岁才能开启的系统,以及自己突然变得离奇的身世。
系统么,理解,毕竟穿越者必备。
唯独这个离奇身世让朱极委实有点苦笑不得。
家中老娘直到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才跟他说,自己是至正十三年十一月被一伙红巾军遗弃后捡来的。
当时自己身裹锦被,脖子上挂着寄名锁。
老爹一来贪恋钱财,二来久无子嗣,便偷偷将自己抱回来。
时过境迁,当年的寄名锁早被老爹熔作银角子用了,只留下自己的生辰和一个“极”字,以及丝质锦被的被面。
若是寄名锁原物尚在,朱极倒是真的想亲自去濠州暗访一下。
毕竟寄名锁这种工艺复杂的东西,也不是寻常人家有能力打造的。
不过只剩下言语不详的生辰和一段锦绣,想想还是没有竭尽全力寻找的必要了。
一切,随缘就成。
“十一小子,我来看你了,节哀顺便啊。”
不远处响起的爽朗声音拉回了朱极的思绪,朱极站在原地,掖了掖稍微有些凌乱的生麻布衣,等来人走到近前,跪拜顿首后方才起身招呼:
“老马,你怎么来了?”
老马是个身材挺拔的圆脸汉子,一年前打猎的时候误打误撞跟朱极碰面。
大抵是因为朱极一口濠州方言勾起了他的乡党情节,老马便与朱极多聊了两句,渐渐地,他被朱极远超年龄的放松和旷达吸引,开始对这位小老乡有了兴趣。
因此这一年多以来,虽然老朱本人仅仅找朱极闲聊过五六次,但每个月他都差人送些柴米油盐来,倒也让困顿的朱极生活颇改善了不少。
老马熟络地走到坟前站着烧了几张纸钱,寒暄几句后,这才一脸遗憾说道:
“算算日子你已经除服,本以为能举荐你得个一官半职,谁知道你这刚除服便又要守孝。爹娘毕竟生了咱,你尽一片孝心也是应该,倒是不能强拉你出去了。”
年初的时候皇爷下诏停了科举,入仕便只有举荐一条门路可走。
想来老马也觉得朱极虽然看起来没怎么读过书,但到底还是有些许能耐的。
老马的到来本让朱极开心不少,结果举荐当官的话一出,朱极顿时脸色青了一半。
“老马,以后咱能不提当官的事么?如今老皇爷对咱百姓这么好,本本分分种几亩地,过些年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提着脑袋活命舒坦?”
一番毫无上进心的拒绝登时惹得老马不快,夹杂着唾沫星子的数落劈头盖脸而来,颇有老子训儿子的架势。
“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咱家见你有点本事,好心好意举荐你去当官,你这幅模样倒是让咱家少见了。
又不是让你上阵杀敌,几时我大明的官就成了提着脑袋活命的营生了?
你要是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莫怪咱将你拉到江宁县衙,好好治你个出言不逊之罪。”
迎着飞溅的唾沫星子,朱极舔着脸笑了笑。
他知道老马后面说的那些都是气话。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因为当官的问题产生过矛盾,当时朱极看着老马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可真是吓坏了。
直到后面老马见自己一副惶恐的表情开怀大笑的时候,朱极这才知道这厮压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见老马口干舌燥,朱极从窝棚里找出一只干净的瓷碗,倒上一碗白水递到老马面前。那个陌生的侍卫似乎还有些戒备,正欲替老马接过瓷碗,却被老马一把拦住。
“怕个什么,这小子也就滑头一点,没啥坏心思。再说了,他可对自己好得很呢,这水没准比咱喝的都干净。”
没好气地白了朱极一眼,老马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随性地抹抹嘴,将瓷碗递还到朱极手里,表情这才略微温和一点:
“混账小子,你倒是给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为什么你不愿意当咱大明朝的官?”
老马见朱极还在犹豫,扭头瞥了一眼目光灼灼盯着朱极的侍卫,随即摆摆手:
“你不用跟着了,去那边候着吧。”
在护卫身上,老马表现出了完全不同于方才的威势。朱极目睹这年轻护卫用警告的目光看了看自己之后不甘地远远退后,忍不住摇头咋舌:
“啧啧,说起来当官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至少活着的时候能使唤人倒是挺让人羡慕的。”
老马闻言差点没忍住给朱极一张大饼盖脑勺上。
“现在就剩咱倆了,说的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朱极还在犹豫,老马咬咬牙,索性提前给朱极画了一张大饼。
“你要是说的有些道理,咱就索性如了你的愿。待你下次除服之后,咱不但送你一座大宅院,还给你找两房如花似玉的姑娘做老婆。再送你二十亩良田,保证你衣食无忧。”
虽说这天上确实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不过老马这四十多岁的人能够为自己一个尚未及冠的后生尽心竭力谋前程,朱极自认为确实不能太过于藏着掖着。
朱极轻咳一声,再度远眺了看不见的秦淮河一眼,这才轻声说道:
“老马,看在你这一年来毫无私心帮我的份上,今天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跟你说几句实话。
你说,咱们的皇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极突然将话题扯到当朝皇帝身上,让老马有些错愕。不过当他反应过来之后,很快乐呵呵地笑着评价:
“你要提别人咱不好说,但要说上位,咱可再熟悉不过了。从凤阳府打到应天府,再到如今一统天下,咱可都是亲眼看着过来的。”
“咱们上位啊,那可是从泥腿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要说一句天下少有的雄主也不为过。”
老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惹得朱极失笑不已,而朱极这般轻浮的举动又惹得老马一阵不快,冷哼一声之后,大嗓门冲着朱极低吼道:
“怎的,咱说的不对?”
面对老马有些恼怒的质问,朱极依旧目视远方,口中却发出一声轻叹:
“接下来的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对咱们老百姓来说,皇爷确实是为大大的好皇帝。不过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我看未必。”
不待老马反驳,朱极继续说道:
“你们这些人,仗着有点从龙之功,一个个恣意骄纵不说,还相互勾连抱团结伙。单纯武将抱团也就罢了,居然还跟李善长胡惟庸那帮子文臣称兄道弟。”
“老马,看你的年龄和衣着,少说也是个四品的宣威将军。你倒是说说,你们这些文武称兄道弟了,把上头那位置于何地?”
“如今的皇爷年富力强,倒也能镇得住你们一群藐视法纪的杀才。但要是哪一天忽然感觉累了,你觉得,他会不会想起当年赵匡胤陈桥旧事?”
“哦,对了,你知不知道什么事陈桥旧事?不知道的话自己回去找人问问。”
“到时候,你说我一个淮西人,多少跟你们会有点关系吧?那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所以啊,不仅我不会去做官,我还建议老马你赶紧趁着圣眷正隆多要点真金白银,辞官回凤阳府养儿弄孙去吧。”
不知怎的,这次老马没有梗着脖子辩驳什么。甚至朱极说完这些话之后好一阵子,老马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直勾勾盯着紫禁城的方向,似是在琢磨着什么。
朱极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头,吞了口唾沫,到底还是低声提醒一句:
“老马,你可别冲动啊。别说你了,就算汤和徐达冯胜他们,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翻得了天。如今这天下,老百姓知道它姓朱。”
老马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战战兢兢的朱极,忽然爽朗地大笑着附和道:
“你说的没错,这天下如今它姓朱。行了,你小子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见,以后也不要跟别人乱说了,省得掉脑袋。”
顶着头顶的斜阳依旧,老马转身摆摆手告别:“行了,军营里还有一大堆事呢,咱先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出乎朱极的预料,此时的老马并没有因为那些诛心的话产生负担,反倒是一如来时的龙行虎步。
朱极跟着老马转身,待走出坟地,停住身形,郑重地向老马躬身一拜:
“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老马你如此爱待。不过,下次见面,我希望你不要再叫我十一小子了,我如今,叫朱极,否极泰来的极。”
朱极不知道的是,转身离开的老马在他说出自己叫朱极的时候,双眼微微一眯,背着的双手手背上青筋乍现。
直至走出百余步,见远远等候的护卫匆忙靠过来,这才沉声嘱咐道:
“让仪鸾司派人去江宁县和凤阳府,给我好好查一查这朱十一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有,之前调查他的那批人,一概送往前军,莫要再回来了。”
当今天下,能够指使仪鸾司的,只能有一个人。
老马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他赫然便是方才朱极口中那个“天下少有的雄主,不知哪天忽然想起陈桥旧事”的皇爷——朱元璋。
朱标这个名字,在朱元璋脑海当中是一段尘封许久不愿揭开的记忆。
普天之下只有寥寥几个人才知道,虽然当今太子是朱标,但真正的皇长子却另有其人。
至正十三年十月,马皇后曾在濠州城中诞下一麟儿。
当时正值濠州城内几方红巾军势力明争暗斗,作为郭子兴的心腹,朱元璋不可避免卷入了争斗的漩涡。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成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至正十三年十一月,哺育不过旬月的孩子离奇失踪。
为此朱元璋狠下杀手,杖毙府中上下奴仆,最后才大致明白这是郭子兴的对手给他的警告。
势单力薄的朱元璋深感无力,为了避开权利争斗的漩涡,也为了马皇后的安危,朱元璋咬紧牙关将这笔血仇记在心里,被迫带领二十四人匆匆南下。
虽然往后的日子顺风顺水,但这段记忆却永远铭刻在朱元璋内心最软弱的地方。
而当初那个失踪的孩儿,朱元璋给他起的名字便叫做朱极。
本以为十九年过去,当年那个襁褓中的长子早已成为乱世中再寻常不过的一缕游魂。怎知今日这个名字居然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叫出。
六年来端坐于紫禁城俯瞰天下,享受皇权带来的极尽尊隆的同时,朱元璋的恐惧也与日俱增。
正如朱极所说,他不知道当年的陈桥旧事,会不会在洪武朝也来一出?
朱极这个名字出现的过于巧合的了。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朱元璋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同样十九岁,同样来自濠州,同样叫朱极。
朱元璋不由得冷笑一声。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此前自己读过的一个话本——《金水桥陈琳抱妆盒》。
难道有人想要在自己面前也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那谁是寇乘御?谁是陈琳?谁,又是那个南清宫八大王?
朱极不知道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便引发了朱元璋内心克制许久的杀意,心中还在暗自揣摩下次老马来时,该如何巧妙地询问他能不能提前兑现那二十亩良田。
等待总是漫长且煎熬的。
再次见到老马,时间已经迈过洪武七年的门槛。
一如上次一半人未到声先到,老马还是那个老马,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侍卫。
虎虎生风的步伐让朱极羡慕不已,不过守孝三年多,朱极连荤腥都没沾过几次,营养跟不上,压根就没这样的体格能让自己走路带风。
朱元璋佯作兴冲冲地拎着一个食盒走到朱极近前,等侍卫将两个锦垫铺在地上,这才乐呵呵地坐下招呼道:
“十一小子,过来看看咱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如此热情的老马让朱极觉得自己那想要提前兑现二十亩良田的心愿今天估计稳了。
拎着还温热的水壶走上前,照例给朱元璋倒上一碗递过去。
朱元璋愣了一下,接过弥漫着白色雾气的瓷碗,却信手又放在地上。鼻子似乎灵巧地动了动,而后脸上露出一副意味难明的表情:
“我说,十一小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朱元璋前言不搭后语,让朱极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今天有什么特殊,他是真的不太清楚。新年早已过去,甚至连元宵都过去了,不太熟悉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奇特节庆的朱极一头雾水摇摇头。
“我哪里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这里鲜少有人来,就算出去伺候农田,村里人也多因我父母连丧感觉晦气不愿接近。难道当今皇爷下圣旨免咱的赋税了?”
朱元璋似乎在期盼什么,听到朱极调侃自己,心里并没有多留心思,只是指着朱极有些黢黑的脖子:
“斩衰三月不沐,算算时间,今天正好三月刚过,你也该洗洗你身上那股子酸馊味了。”
见朱极无动于衷,朱元璋催促道:
“这里头是咱给你带的点心,你吃饱了,咱带你去洗洗。”
不经人提醒还不觉得,朱元璋这么一说,朱极忽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难以言表的腐臭味道。
刚刚还从朱元璋带来的那个食盒里问到的清甜的点心味道,眨眼间随这股腐臭混同,直惹得朱极一阵反胃。
朱极强忍着不适,冲朱元璋拱手:“老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我也没什么胃口了。我还是先去洗洗吧,我记得不远处就有夹江的支脉,你且等我片刻。”
朱极拔腿就要跑。
还没迈出两步,却被朱元璋身后的侍卫用铁壁一样的身体拦下来。
“猴急什么,这大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了。走,今儿咱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好洗洗,等洗完了,咱还有些问题想好好跟你聊聊呢。”
朱极不知道朱元璋想要跟自己聊什么,不过在他看来,老马现在那有些期待的样子,似乎还是跟自己前次所说的那些事有关系。
也许,自己那二十亩,今天真的有希望。
满怀期待被朱元璋带上马车,朱极充满新鲜感的样子落在朱元璋眼底,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计较。
马车一路向应天府行去,踏上江东桥,穿越江东门,一路畅通无阻,最后竟然停在了莫愁湖畔一处青瓦白墙的院子门口。
虽然如今的莫愁湖并没有后世那么繁华,但这里毕竟有国瑞爷亲赐给魏国公徐达的别院。加上莫愁湖风景秀丽,等闲人家绝对没有资格在这里建宅。
朱极对老马的认识似乎又提升了一些。
“老马,看来我以前还是小看你了。能够跟魏国公这等人做邻里,你这身份不简单啊?”
朱元璋微微一笑,口气中带着几分反问:
“你这三年不出村的孝子,不也知道这里居然还有徐大将军的宅子。说起来,咱倆到底谁更不简单?”
朱极闻言哂笑一声,稍稍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老娘还没死的时候,村里人知道咱是濠州人,多少有些想要找寻门路的人过来巴结。这朝中大官的事情,都是从他们嘴里知道的。”
言外之意,老马并不是个大官。
朱极不知道,如今他的每一句话,在朱元璋心里都会衍生出更多的意味。
只是恰好,他想到的意味,并不在朱元璋考虑之列。
这充满徽派建筑风格的院子,内里跟外表一样的精致雅观。院落里徐徐流动的活水让朱极惊掉了下巴,他万万没想到老马居然有权有势到将莫愁湖的水引到自家院子里。
不行,待会儿洗完澡一定要跟老马好好说说,如果他这份家业来路不正,最好尽早还回去,然后找国瑞爷告老还乡。
自己的那二十亩良田看样子也不能要了。
本以为老马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自己之前说的那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活的人。再过三五年,指不定这厮就被国瑞爷祭天了。
若非老马对自己这个陌生人真心好,今天这澡朱极都不想洗了。
朱元璋将朱极带进院子里,便把他交给了两个早已等候多时的婢女。
似是知道朱极尚在守孝期间,两名婢女只是端着温热的水为朱极梳洗了头发,又褪去朱极有些破旧的鞋袜,将双脚也仔细地擦洗了一遍。
虽然对朱极身上酸腐的味道有些不适,却没有半点讥诮朱极的话语。
直至将朱极的双脚擦干,又为他换上一套崭新的鞋袜,两人这才轻盈地施礼:
“公子,老爷有过吩咐,沐浴便要由您自己来了,我等暂且在门口守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可随时呼唤。”
目送两人退出屋外合上房门,朱极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得不说,真要让这两人给自己擦拭身体,朱极大概率会很尴尬。因为两世为人他也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服务,他不敢保证,到时候自己不会丑态毕露。
而他却没有发现,两名婢女走出房门后,只是悄悄冲一旁做了个手势,门口便换上了另外两个人。
而她们则径直走到庭院的最深处,在流水旁一处雕梁画栋的八角亭前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
亭子里,是端坐在绣墩上闭着双眼仔细品尝茶水的朱元璋。
听到亭外两人到来,朱元璋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用十分平淡的声音问道:
“怎么样,让你们看的东西,都看清楚了吗?”
为了今天这一幕,朱元璋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
毕竟已是十九年前的旧事,仪鸾司费尽心力,才找到当年那桩失踪案的蛛丝马迹。
但也仅仅只能证明朱极确实是至正十三年十一月被抱养回家的。
真正能够证实朱极是否是自己那个失踪十九年的孩子的证据,到底还是落在朱极身上。
极者,栋也。
朱元璋当年之所以急不可耐地给自己第一个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完全是因为朱极脚底有两块奇特的胎记。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长子生就一副脚踏日月的胎记。
当年香君首领韩山童便自称“弥勒降生,明王出世”,这孩子如此奇特的异象怎能不教朱元璋多想。
那左脚脚底的胎记赤红圆润,煌煌大日一般。而右脚却需要用力挤压脚底,才能隐约看到不同于正常肤色的泛白月牙。
朱元璋非常肯定,其他东西都能够作伪,唯独胎记这种东西,尤其是那个右脚的泛白月牙,这是只有他跟马皇后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两名婢女不约而同地回答,肯定了朱元璋的猜测。
“启禀陛下,是奴婢给那位公子洗的右脚。他的脚掌不少地方结了茧子,不过用力按捏,倒是真有个浅白的痕迹形如朔月,当真少见。”
一句形如朔月,让朱元璋顿时满意地大笑起来。
原本对两个婢女的安排,在这一刻也忽然做出了改变。
“给你二人一个选择,一个,咱放你二人出宫,但你们只能去琼州。另一个,从今往后,做这小子的贴身侍女,咱可保你们衣食无忧。”
两名婢女顿时呼吸浓重起来。
但她们并不知道,在她们回话之前,曾经有无数个瞬间朱元璋的眼中早已是不会说话的死人了。
她们并不知道朱极到底是什么身份,虽然刚才她们确信朱极暂时只是个穷酸百姓。但能够被当今陛下带在身边的人物,想来总比变相流放到琼州府好得多。
能够在偌大一个紫禁城生存的宦官女侍,都不是愚蠢的人物。
“奴婢愿意侍奉这位公子。”
听到这样的回答,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但脸上很快收敛起笑容:
“抬起头来看着咱,给咱都记住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若是我从别处听到这小子身上的秘密,咱,会诛你们九族。”
看到两名婢女噤若寒蝉的样子,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示意两人退下。
事关宗嗣,尤其还是他朱元璋自己的子嗣,由不得这位皇帝不谨慎。
如今太子已经确立,一旦让朝中百官知道他朱元璋还有一个真正的长子活着,他很清楚到时候会在朝野上下掀起什么滔天巨浪。
他能看得出来,在泥土地里打滚十九年的朱极对官场怀着深深的畏惧,这种恐惧并非只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害怕洪武朝也发生陈桥往事那么简单。
敲了敲石桌上颜色陈旧的锦绣与大半内容早已褪色的拓印,朱元璋眯着眼,准备跟朱极好好谈谈。
里里外外刷洗一遍,朱极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不少。
换上老马为自己准备的崭新粗麻布衣,朱极觉得如果自己再白一点,或许也能当个素衣飘飘的浊世佳公子。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朱极抛之脑后,想要当浊世佳公子,前提是得有钱。如今这世上有钱的,要么家里经商,要么爹是大官,一个地位低下,一个朝不保夕。
刚想起老马,门外等候的婢女便传来问候:
“公子可是洗好了,奴婢可否进来为公子更衣?”
朱极径直推开门,在两名婢女有些奇怪的目光中问道:“更衣就不必了,老马,额,你家主人现在可方便,我倒是想去感谢他一番。”
朱极话刚说完,两名婢女已然跪倒在地:“还望公子知悉,方才主人吩咐我等,从今往后,我等便跟在公子身边。老主人此刻已在前院客厅等候,还请公子随我等前往。”
一瞬间朱极傻眼了。
他现在连那二十亩良田都不想要了,何况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婢女?
满脸为难的神色跨入前院客厅,靠近升腾的炉火让朱极浑身顿觉一暖。见朱元璋屏退客厅伺候的所有人,朱极这才放下谨慎的心思,低声冲朱元璋嘟囔道:
“老马,虽然咱们相识也不过一年,但作为朋友,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劝你一下的。咱们那位皇爷是个苦出身,平生最恨贪官污吏。”
朱元璋顿时明白了朱极的言外之意。
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得大笑起来。
刚才他已经有了八九成肯定,面前这个少年真是自己的亲儿子。
往后只需多次查验朱极脚底的胎记有没有变化,那就有十成的把握了。
所以听到自己儿子这么直接地评价自己,而且还评价得这么准确,朱元璋内心忽然有种透彻肺腑的开心。
“怎的?你觉得咱这院子来路不正?”
内心是喜悦的,但表面上还要装作愠怒的样子。
将吃了一半的点心扔在盘子里,朱元璋声音低沉:“你小子不懂就别乱说,咱这院子可是皇帝下诏修的,虽然不及魏国公的那个别院,但这院中布置也是出自同一批工匠。”
见朱极一脸惊讶的样子,朱元璋内心又多了几分得意。
“倒是你小子,怎么就不关心关心自己从哪来的?”
朱元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朱极简直惊讶到了极点。如果老马只是问他的原籍,那他完全没必要回答。毕竟两人就是因为一口相同的濠州口音才能有今天的缘分。
但如果老马问的是自己的出生?
可他明明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老马自己不是爷娘亲生的。
朱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睛,轻咳一声,这才有些紧张地问道:
“老马,你派人查过我?我跟你说,我虽然来自濠州,但绝对不是流民,还有啊,我那死去的爷娘就是普普通通的俩老百姓。来江宁的钱,还是熔了我的寄名锁才凑够的。”
朱极没有发现,当他说到寄名锁的时候,朱元璋的呼吸都猛地紧凑了一些。
“寄名锁?你这混账小子,看来你也知道你是抱养的了。你说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就让他给熔了呢。”
仪鸾司也跟他汇报了寄名锁的事情,但真正听朱极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朱元璋心里忽然就觉得有些生气。
那寄名锁,可是他亲自找濠州城最好的银匠打造的,就连纹样都是他亲自选的。甚至那个“极”字,也是他亲自写的。
有些恼怒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如此不珍惜自己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只是他面对的是一个早已对身世都准备随缘的朱极。
面对朱元璋的职责,朱极只是耸耸肩,随即两手一摊无奈地回应:
“当时我哪知道我爹不是我亲爹。更何况,我娘说我是被红巾军扔在城外的,根据我的判断,我亲爹估计是城里哪个得罪了红巾军的富户,可能还有一定的威望,所以人家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所以我那个胆小的爹生怕这寄名锁干系太大招来灾殃,宁可少得几两银子也要把它给熔了。”
听朱极这么解释,朱元璋心里更生气了。索性闷声闷气追问:
“当年咱就是濠州城里的红巾军,你就不怕你亲爹的对头是咱?”
面对朱元璋的恐吓,朱极无所谓地笑笑,信手捞起碟子里摆放的精致点心,偷偷摸摸瞟了朱元璋一眼,见他那神色不似立刻将自己拿下的样子,这才放心地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
“就因为你是当年跟在皇爷身边的老兵,我才不怕。据我娘透露的细节,扔我的那人身上穿着皮甲。当年皇爷身边那七百多人,有资格穿皮甲的只有三个。”
朱极一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一手举起三根手指一一细数:
“第一个,咱们那位皇爷。第二位,魏国公徐达。第三位,中山侯汤和。”
将口中的点心吞下下去,朱极咧嘴冲朱元璋笑笑:
“恰好,这三个人当年在濠州城里我爹都远远见过,可以确定不是他们。”
见朱极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朱元璋心里虽然恼怒,却忽然又产生了一种满意的感觉。
虽然有些胆小怕死,但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带在身边长大的一众皇子里头,也就太子朱标的脑瓜子跟面前这小子一般灵活。
甚至这小子远在朝堂之外,都能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内心当中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小算盘。而且明里暗里,还处处提醒自己作为臣子该如何准确应对。
这份谋算,只怕自己那跟大儒们读书读傻了的太子都远远不及。
不过,看着朱极那副咸鱼到吊儿郎当的样子,朱元璋又多了几分遗憾。
到底打小乡野出身,没读过多少书。虽然聪明归聪明,却有些过分的放荡不羁了。
这一刻,朱元璋开始准备,为自己这个确定又好像不太确定的大儿铺路。
朱极就着茶水将嘴里的点心悉数咽进肚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老马,说真的,趁现在皇爷对你还不错,赶紧告老还乡吧。”
朱元璋没好气地瞪了朱极一眼。
虽然朱极上次已经跟他提起过陈桥旧事,但他这个当皇帝的心知肚明,这几年通过种种手段,朱元璋自信陈桥兵变的事情不可能在洪武朝发生。
如果人人都像朱极这样胆小怕事,那他这个大明皇帝,岂不成了光杆司令一个?
“你小子倒是会唬人。上次我回来仔细问过那陈桥兵变的事情,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就算发生这样的事,皇帝的刀口也对不准咱。”
朱元璋那信誓旦旦的样子惹得朱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就国瑞爷那小肚鸡肠的人,汤和在常州酒后失言都被记了二十多年,谁敢保证你老马从军这么多年没干过点偷鸡摸狗的事情?
况且,纵贯洪武朝的胡蓝案中,像老马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不知道死了多少。
“对不准你?谁说的?皇爷亲手发的丹书铁券还有谋逆不赦呢,那玩意你有?我可不记得得了丹书铁券的人里头有姓马的。除非,你跟当今皇后娘娘有什么亲戚关系?”
见朱极一脸狐疑看着自己,朱元璋讪讪笑道:
“你个混小子,脑子转的倒是挺快。咱是跟马皇后有些关系……”
“可惜没用,估计也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
朱极压根没准备给朱元璋留什么面子,毕竟他现在是真的想给老马报恩来着。尽早让他辞官回乡,就多几分保证能让老马安安心心当个富家翁寿终正寝。
“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可信,不妨推心置腹回答。”
“首先,李善长,胡惟庸这两个人,跟你关系怎么样?”
朱元璋顿时觉得朱极口气不小,一下子叫出两个宰相的名字,摆明就是要吓唬自己。这宰相权利如此之大,他有时候都得小心应对,满朝上下谁能说跟这两个人不认识。
“我跟韩国公最熟,胡惟庸虽然时常来往,不过多是公事。”
“那你死定了。”
朱极一句话噎得朱元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凭他跟这两个人有关系,自己就死定了?那这洪武朝阖朝上下,岂不全都要死光了?
“按你这么说,咱大明朝廷直接换一批人好了。”
朱元璋没好气地回应了一句,却没想到朱极反倒是拍手叫起好来。
“就应该换一批,至少能保你性命无忧。老马,不是我说你,你这几十年除了打仗,就没多读点书是怎的?政治智慧贫瘠到这种程度,将来一旦有事情,被人卖了估计还要给人数钱。”
“就我刚才说的那两个人,胡惟庸是个啥人你知不知道?能耐确实是有,但这人气量小野心大,对待政敌手段毒辣,把持相权威压官场,早晚会结党营私自食恶果。”
“至于李善长,这满朝上下的文官,十有八九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加上像你这样的武将也和他多有亲近,你觉得,皇爷能放心的下他?”
“也就他聪明,这满朝上下唯一能跟他一较长短的刘基前脚告老还乡,他后脚就跟着称病辞官了。”
“老马,你觉得,跟这样两个人有扯不断的关系,是不是脑袋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
一通话说的朱极口干舌燥,反问朱元璋一句后,朱极端起茶碗牛饮,待茶水喝干,这才长舒一口气,颇有些自得地说道: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就等一年试试。别的咱都不看,你看诚意伯刘基的下场,就知道我说的有多准了。”
咋摸着朱极说的三句词,朱元璋忽然听到刘基的名字,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朱元璋心里一直有个小秘密,李善长是他忌惮的人,但刘基却是他驾驭不了的人。
他相信如果刘基也是淮西人,或者将刘基和李善长对调身份,那么当年他会毫不犹豫找个由头将刘基斩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放归家乡。
“刘基怎么了?”
怀着一种特殊的情绪,朱元璋好奇地问道。
朱极挠挠头,似是有些遗憾:“还能怎么,快死了呗。”
提及刘基,朱极是真的有些可惜。
“正所谓举世独浊他独清,他便是最大的罪孽。
说句杀头的话,他比皇爷长得好看,还比皇爷有学识,最关键他还比皇爷聪明。
皇爷觉得刘基清高到让他自惭形秽,而满朝的淮西人又觉得刘基跟他们不合群。左右不逢源,还得罪了胡惟庸。”
“如今胡惟庸也就缺一个弄死他的机会,你看着吧,一旦刘基有点毛病,咱们这位宰相可不介意乐呵呵地给他来上一刀。可惜了啊,文章为一代之宗,韬略乃当世之首,就是没生个好地方。”
朱极看似随意,实则痛心的话语惹得朱元璋心头又是生气,又是凝重。
朱极说刘基让他自惭形秽,这让他有些羞恼。
刘基纵然是神仙下凡,那也是他朱元璋的臣属。心胸再开阔的君王也无法容忍有人当面说他不如自己的属下,无论哪方面都不行。
但刘基这个人,虽然未能重用,却不代表朱元璋不喜欢他。
如果刘基莫名其妙地死去,那也会成为他朱元璋的遗憾。
掩饰了自己所有的情绪,朱元璋看着朱极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的样子,忽然心里就有些来气。
“混账小子,你也知道说这话要杀头啊。也就今天你遇上的是我,要是别人,你小子脑袋早就落地了。
好了,别光说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极瞥了朱元璋一眼,眨巴一下眼睛,似是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问,你总不能每天就待在坟前,除了种地啥都不干吧?有这份见识,就算不当官,总要为将来的日子做些打算。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混日子吧?”
这次朱极听明白了,合着老马的意思就是不想让自己混吃等死。
心里悄悄感动了一下,面对朱元璋询问的目光,朱极非常认真地回答:
“如果你能够听我的辞官回乡,我倒是挺乐意你送我二十亩良田一处院子再加两个美娇娘。”
“不过你不辞官也没关系,送我几本社学和县学的课本就成。三年之后一边种地一边教几个学生,地里产的粮食加上学生的束脩,也够我娶妻生子了。”
谈及娶妻生子,朱极一拍脑袋:
“老马,那俩婢女我可养不起,你还是收回去吧。再说了,我一大小伙子还守孝呢,身边跟着俩娇滴滴的丫头,指不定哪天就干柴烈火行不孝之事了。”
“况且,如今我家徒四壁,我自己都还吃不饱,往后的日子带着她俩喝西北风啊?”
朱极这幅咸鱼的样子简直让朱元璋恨的咬牙切齿。
他真想现在就认了这儿子,然后操起门外的棍子教朱极明白什么叫皇家的父慈子孝。
可惜不经过反复查验,他对心中已经有些确信的答案还是疑豫不定。况且想到身份确认后即将掀起的波澜,朱元璋到底还是强压下胸中的怒气。
“你要是我儿子,我恨不得拿马鞭好好抽你一顿。她们俩以后还住这里,每旬会去你那送一些吃食和换洗衣裳。你说的那些社学和县学的书本,明日我会派人送过去。”
虽然朱元璋衣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让朱极心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但这训孙子的语气朱极是半点都不接受的。
“很可惜,我不是你儿子。而且,你要真有我这么一个聪慧的儿子,老马你就真该去城里那些寺观里烧柱香拜谢满天神佛。”
“滚!”
朱元璋实在忍无可忍。
他暗暗发誓,如果这厮真是自己的孩子确认无误,相认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跪在宗庙里好好挨自己几鞭子。
想想皇宫里那些个被自己用鞋底教训得见了自己跟老鼠见猫一样乖巧的皇子,再看看眼前这个混不吝的家伙,朱元璋越想越气。
面对满脸怒火的朱元璋,朱极笑嘻嘻地拱手躬身一拜:
“不管怎么说,老马你是个好人。不过正所谓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为了好好活着,我劝你还是多读点书,也省得我每次都要冒着杀头的危险为你分析朝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说完这些话,朱极一溜烟跑出客厅,见老马送给自己的两名婢女就等候在不远处,朱极连忙跑上前去:
“两位姑娘,我方才换下来的衣裳在哪?”
目送朱极乘坐马车远去,朱元璋不掩内心的急切,匆匆乘坐另一辆马车返回紫禁城。
今天反复的试探之下,仪鸾司探查到的结果与朱极自己讲述的情况完全吻合。
虽然在最终确定这件事情上朱元璋还摇摆不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已经隐隐偏向那个最好的结果。
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跟马皇后分享这个喜讯。但脚步真正踏入坤宁宫之前,朱元璋却又犹豫了。
他很清楚马皇后对两人第一个孩子的牵挂,那是一份比他掩埋得更深,却更加强烈浓重的愧疚。
所以一旦让她重燃希望,最终又以失望收场,可以预见马皇后会遭受多么沉重的打击。对这个枕边人,朱元璋再了解不过,看似温柔贤惠,实则性格刚烈。
如果经历这样一番打击,只怕往后自己永远都得不到马皇后的原谅了。
只是,朱元璋也很清楚。
如果说普天之下能有一个人只凭观察就能确认朱极是不是自己的亲儿子,那这个人非马皇后莫属。
他有种预感,或许根本不用两个婢女再次确认朱极脚底的胎记是不是伪造,只需要马皇后亲自过去看一遭,朱极的身份绝对可以当场确定。
脑子里再度浮现出今天朱极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朱元璋内心的喜悦转眼之间全都化作了恼怒。
这儿子,真的要认么?
感觉比后宫大大小小所有的熊孩子加起来都惹人厌。
朱元璋忽然发现自己变得无比平静,以现在这个状态进坤宁宫,只怕马皇后都未必能发现他心里还藏着这么一桩事情。
当了皇后,未必就能养尊处优。曾经马皇后只需要管着朱元璋和自己的几个孩子,但如今她却要管理整个后宫。刚刚结束对几个皇子学业的督促,听闻朱元璋到来,马皇后忍着疲惫出宫迎接。
“上位今日不是出去打猎了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马皇后有些好奇,往常朱元璋出去打猎不到天黑肯定回不来。而且每次都会兴冲冲地召集后宫妃嫔皇子们一起分享他的收获,今天这般反常,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元璋瞬间明白马皇后的意思,一边拉着马皇后走进坤宁宫,一边笑着说道:
“今天遇到个非常有趣的小子,跟他聊了几句,倒是把打猎给忘了。”
马皇后听得迷迷糊糊,倒是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待朱元璋继续说下去。
“我跟你说,这小子,人虽然不大,肚子里倒是有不少歪才。他还说,刘基比咱长得好看,比咱有学识,还比咱聪明,所以咱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才不重用刘基。”
“我当时那个气啊,真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一听朱元璋要乱杀人,马皇后心里也是一紧。
这些年随着皇位不断稳固,马皇后已经慢慢感觉到朱元璋内心渐渐滋生的杀意。
刘基当年辞官还乡,其中就有她从中寰转的身影。若非如此,只怕刘基早已老死在应天府中。
如今又有人在朱元璋面前提及刘基,而且还将朱元璋对比得一无是处。马皇后有些担心,朱元璋的心里会给刘基再记上一笔,只怕不久之后,刘基便要遭难了。
“陛下,毕竟是乡野百姓胡说八道,不要当真。想当初你不还说当了皇帝一天三顿白面大饼,赏赐属下也是大饼么。刘基再怎么好,他也不过是陛下的臣子,切莫因为一句玩笑话耿耿于怀。”
马皇后苦口婆心的劝谏顿时让朱元璋失了兴致,带着不耐烦的口吻朱元璋摆摆手:
“算了算了,刘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咱还能真把他杀了不成。”
“再说了,那小子也说了,胡惟庸时刻盯着他呢,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朱元璋心里嘀咕着,终于还是按捺住皇帝的脾性,好言好语地安抚马皇后:
“行了行了,咱真要当真,早就先把那小子给砍了。等过几天,咱带你去亲自看看那小子,到时候少不得你也被他惹得又气又笑。”
朱元璋异于往常的言谈惹得马皇后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确信他确实没有像往常惦记着如何收拾刘基,马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紧张的情绪舒缓后,马皇后不由得对自家夫君口中那个有意思的少年提起几分兴趣。
需知身边这位威势日盛,早已成了别人说不得的脾性。当年只是怀疑高启作诗讽刺他,便记恨至今日。到底是什么样的少年,能够让朱元璋被骂还不生气?
带着这样的疑惑,马皇后期待了半月。
朱极不知道有人会惦记他这么久,不然一定会十分开心。
比起以前守孝的时候无所事事胡思乱想,如今朱极的生活充实了很多。
凭借不是很高深的古文功底,朱元璋送来的那些社学课本连蒙带猜多少还是有些收获的。
只是一部《大戴礼记》,朱极这些时日琢磨了半月,也不过将一卷《曲礼》看完。
不得不承认,虽然后世一提起古代礼仪就说是繁文缛节,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种繁文缛节确实能让他人感受到最直观的尊重。
朱极没有发现,半个月以来,自己在潜移默化之中,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以至于当朱元璋再次派人将他接到莫愁湖畔的那处院子里时,那种拘礼的感觉让朱元璋都一阵不爽。
“我说混账小子,你几时改了性子,开始搞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咱要想让人恭敬,只需到城外大营里走一遭,谁见了咱不是磕头作揖的,还用得着你在这里装相。”
朱元璋感觉有些别扭,同时心里也在犯嘀咕。
到底是没人教授的野路子,虽然这一路走进来礼数倒都是对的,但见惯了朝中那些儒生们自然的言行,现在看朱极的样子,总有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朱极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
“得,还是老马你通透。这几天读了一卷《礼记》,倒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我就说呢,怎么今天这么难受。”
这下朱极也不强行约束自己了,他现在终于明白,礼仪这是种长时间形成的自然而然的东西,就这么生硬地照搬书中所学,只怕今后还要闹洋相。
抛开给自己束缚的枷锁,朱极说话再次随意起来。
“不过,今天找我又有啥事?提前说好啊,别提当官,其他都好说。”
朱极自以为提前将朱元璋的话题封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位老马今天来的目的压根不是劝说他当官。
朱元璋乐呵呵地点头答应:“你放心,咱说话算话,绝不再提你当官的事情。今天叫你来啊,就是想跟你小子说说话。”
“如今当官的都这么闲?”
朱极有些不解。
上次见识了老马的身家,朱极暗自揣摩了一番,感觉老马高低也是个不小的官。洪武朝有这种闲着没事专门找人聊天的大官吗?
朱元璋顿时被呛得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连连咳嗽了两声,这才喝口茶水顺顺气,随即对朱极怒目而视:
“混账东西,就知道气老子。咱被你这王八羔子气死了,你看你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没有指望。”
“滚,还是上次那个屋子,先去洗洗再跟咱说话。十天半个月连澡都不洗,还跟咱面前卖弄礼仪。你要是咱儿子,我非拿鞋底子抽你信不信?”
见朱元璋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朱极舔着脸嘿嘿一笑:
“都说了,想要我这样一个聪明的儿,你得多去庙里烧高香。行啦,我先去洗澡,洗完了咱们再聊。”
眼看朱元璋真作势要脱靴子,朱极火急火燎地跳起身来,匆匆跑出客厅,急声催促等候在门口的婢女带他去上次沐浴的地方。
朱极完全没有发现,这客厅宽敞的屏风后边,一位妇人早已强忍着笑意。
直至他的身影在前院消失,妇人这才绕过屏风坐在朱极方才坐过的地方。
“陛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有趣的后生?”
朱元璋怒气未消,闷哼一声不作回答,却端起茶水再次牛饮起来。看得出,他这次真的是被朱极给气得哭笑不得,方才朱极要不是跑得快,那鞋底子真会砸在他身上。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这幅只有怒气却毫无杀意的面孔,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陛下,你这个样子,我只在你教训标儿的时候才见过。这孩子?”
朱元璋闻言,端着茶碗的手一顿。
他万万没有想到,马皇后居然如此敏感。
种种心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朱元璋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压根瞒不住跟随自己二十年的结发妻子。
长舒一口气,朱元璋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真诚地看着马皇后:
“妹子,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因为直至今日,我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不过,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去看看他的脚,你就全明白了。”
听到朱元璋的解释,马皇后先是一阵迷茫,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如遭雷殛瞬间站起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朱元璋。
朱极看着面前端着木盆有些吃力的妇人,有些不忍心地迎过去将盆接了过来。
“大姐,你身体不好就歇着吧。”
他实在想不通,老马看起来也是个宽厚仁慈的家伙,怎么对待下人这么刻薄。这大姐身体虚弱到连盆洗脚水都端不动,居然还让她来给自己洗脚。
将木盆放在凳子前面,朱极一边脱下那双沾满泥痕的鞋子,一边抬头冲妇人挤出一丝笑容:
“我也是穷出生,就是运气好抱上你家主人的大腿才这样的。说起来,被人服侍虽然舒服,但浑身上下还真不习惯。”
“您这年纪,按理说在这院子里也该干点清闲的活计了。不过我也是个吃白食的,做不了这家的主,只能让你在我这里的时候歇歇了。”
朱极既没有避讳自己吃白食这种卑劣的行径,也没有恃宠而骄擅自允诺为自己出头,这种真诚的态度一时间让马皇后心里莫名地有种好感。
不过这次来的正事她可没有忘记。
见朱极将脚丫子伸进木盆,马皇后卷起粗布衣裳的袖口,同样笑着回应:
“公子倒是个好心肠。不过老妇人还是要干点活的,不然出去被他们看见了,少不得要罚我的例钱。”
也不等朱极反对,马皇后便将朱极有些僵硬的右腿抬起来,双手在右脚脚底不轻不重地揉搓,目光激动地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痕迹,嘴里却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前几天受了风寒刚好,身子有些虚。不过我曾跟游方郎中学过脚底穴位,府中上下,就属我捏脚最在行了。所以老爷往常都是让我给他洗脚,今日公子却是有福啦。”
听马皇后这么一说,朱极顿时乐了。
“合着,你还是有手艺在身的。不过我建议往后你家老爷这么安排,你还是找借口推脱了最好。
你想,只给你家老爷一个人洗脚,跟给你家老爷和客人洗脚,这身份一下子就有了高低。
今天他让你给我洗脚,只怕明日后日,还有别的客人。天长日久,岂不是每日里都要疲于应付。”
听到朱极给他出的歪招,马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已经看到朱元璋希望她看到的一切,无论寄名锁的拓样,还是当年那个襁褓上的锦绣,以及,最为重要的,朱极脚底那个十九年过去已然没有变形的胎记。
此刻她好想抱着朱极痛哭一场,将她这么多年来对朱极的愧疚和思念全都说给他听。
但马皇后却始终记着朱元璋的提醒。
如今大明江山尚不稳定,朝中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贸然多出一个皇长子,只怕会引得天下震动,刚刚平复的社稷只怕会再次震荡。
想要让朱极平平安安恢复皇子的身份,这将是一个漫长又谨慎的过程。
马皇后强忍着,可是眼角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朱极见她垂泪欲泣却又强行忍着的模样,心里有些奇怪但还是忍不住安慰:
“大姐,有什么事情,不妨跟我说说。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不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得多。再说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万一到时候你发现我比你还惨,那你岂不是可以开心一些?”
听到前半句,马皇后还有些酸楚,这孩子得是吃了多少苦才会这么心疼人。
不过听到后半句,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顿时忍不住,含着泪笑了起来。
这又哭又笑的样子让朱极感觉更加奇怪了,索性趁机将脚从马皇后手中抽出,自己躬身胡乱搓了两把,而后拿起放在一旁的麻布蹭了蹭,迅速套上那泥痕依旧的破旧鞋子。
做完这些,朱极才冲刚刚反应过来的马皇后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大姐,大病初愈可最忌讳大喜大悲的,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伤心事,不过我还是想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人还活着,情况就不会更糟糕。您先回去歇着吧,我洗个澡,你家主人估计都等得不耐烦了。”
见马皇后似乎还没有什么动作,朱极无奈地摊开手:
“其实我也想泡着脚听你说说你的伤心事,不过毕竟我也要抱大腿吃白食,还是不能惹你家主人不开心。所以,咱们若是有缘分,改天我再当你的听众。”
将木盆端起送到门外,见两名婢女依旧等候在门口,朱极便将木盆转交到她们手里,随即目送似乎有些木木然的马皇后走出宅院,这才松了口气。
朱极再次出现在朱元璋面前时,面前的朱元璋一脸慈祥,审视的目光中似乎还有几分满意。这情景,跟当年他爹没死的时候看他是一模一样的。
朱极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莫不是,老马这家伙想要当我爹吧?
不行,坚决不行。抱大腿吃白食的金主爸爸不是真爸爸,就算加钱也不行。
压根不知道朱极如何腹诽自己的朱元璋此时真的发自内心地开心。
母子连心,方才匆匆赶来的马皇后可是扑在他的怀里大哭了一场,言辞之间尽是对朱元璋的抱怨。但无论怎么骂他,却完全表达了一个意思——朱极,真的是他朱元璋的崽。
要说不开心,那绝对是假的。
所以名义上虽然还不能跟朱极相认,但内心里朱元璋已经彻底认同了这个儿子。
他现在只是遗憾,什么时候能够为朱极铺好路,能够在不影响大明社稷的前提下,让朱极认祖归宗。
然后,让这混账小子跪在宗祠里头,让他好好抽几鞭子,以发泄这些天他被这小子激起的怒气。
这大明朝,论小心眼,还没有谁能比过他国瑞。
朱元璋正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天色骤然昏暗起来。不一时坐在客厅之中居然看不到院里的情况,而原本十分平静的莫愁湖畔,随着天色变化瞬间人声鼎沸,刺耳的鸣锣声响起,朱极只听得外边有人高声叫喊:
“天狗吃太阳啦,大家快快回家。”
与此同时,他便看到朱元璋“蹭”地站起身来,迈开了步子急匆匆往院里走去。
客厅门外,两名侍卫此时抖如筛糠。
若非皇帝当面,只怕他们也会跟外边很多人一样因为恐惧瘫坐在地上。
见朱元璋从客厅中闯出来,其中一名侍卫口干舌燥,带着颤音开口:
“陛……”
“嗯?”
被朱元璋一声冷哼提醒,侍卫原本就惊恐的心脏差点没停止跳动,强忍着逐渐被放大的恐惧,匆忙改口:
“老爷,天狗吃太阳,咱们是不是该回……回大营,嗯,稳定军心了。”
朱极搞不懂为什么看到日食这些人会怕成这样,但朱元璋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只怕朝中百官必然已经在赶往宫中的路上,接下来,只怕少不得一番混乱。
淡淡地嗯了一声,朱元璋回头看看朱极。
本来想跟朱极交代几句,然后就回宫中安抚那些惊慌的大臣。怎知他身后这个半大小子,居然半点没有因为天狗食日产生惊慌的情绪。
朱元璋不由得有些好奇。
就算自己如今贵为天子,忽然面临这样的异象心绪都有些慌乱,他一个没经历过多少世事的半大小子,到底是因何如此平静淡定。
“你不怕?”
那侍卫敬天畏神的表现在他眼中无疑是可笑的,而朱元璋强行装镇定还反问他为什么不怕,就更显得滑稽。
“只是最正常不过的天象,有什么好怕的。倒是老马你,装得这么平静,心里慌不?”
朱元璋决定铺路的速度要加快,他手中的马鞭已经饥渴难耐了。
似乎感觉到了朱元璋的恶意,朱极咧咧嘴,收起那副欠欠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我读书不多,不过这日食月食的秘密刚好就在我知道的范围之内。放心,天塌不下来,也不会有什么灾殃。不过可就要委屈你们这些当官的,去搞一回祈禳安抚民心了。”
朱元璋忍不住嘬了嘬牙花子,虽然朱极这种处变不惊的态度让他极其满意,但面对这等异象毫无半点敬畏,也让他心里有些担忧。
天都不怕,还怕他这个天子。
这要是旁人,他绝对会找个理由拉出去砍了。
不过毕竟这是自己的崽,连声爹都还没叫过,当真是打不得骂不得。
见朱元璋神情有些一样,朱极尴尬地笑了笑:“我觉得,你还是听门口那家伙的话,赶紧去大营里坐镇吧。”
“那些糙汉平日里只知道打打杀杀,遇上这种异象,只怕搞不好就要闹出营啸。到时候只怕你用不着被我之前说的那俩人连累,皇爷就把你拉出去砍了。”
说话间,天色重放光明,朱元璋盯着朱极看了好几眼,见他呼吸之间真的没有半点惊慌,刚才的平静完全不似作伪,这才沉声点头:
“你说的对,我是该回去镇压一番了。不过混账小子,等这事完了,你得跟我好好讲一讲,你知道的日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郑重,且凝重,朱极第一次从这位忘年交身上,感受到那股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气。
朱元璋与马皇后返回紫禁城的马车并没有朱极想象的那么匆忙。
事实上,像他这样气吞山河的帝王,又怎么会因为经历过多次的天象乱了方寸。
更何况,一想起朱极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朱元璋甚至连内心最后一点对于日食的敬畏都彻底打消,如今他之所以皱着眉头,完全只是头疼可以预见的臣子们雪片一般的奏本。
而依偎在他身边的马皇后,却浑然不觉朱元璋的烦恼,嘴角露出的笑意说明她脑海中正想着某些开心的事情。
“妹子,想什么呢?”
朱元璋做好快刀斩乱麻的准备,扭头一看枕边人久违地亲密,心里不由得泛起淡淡的喜悦。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回儿马皇后一定是开心的。其实如果没有朝堂上的那些事情,他此刻必然也很开心。
似乎因为朱元璋的询问想到了什么,马皇后抿嘴笑道:
“我在想啊,极儿要是知道,刚才是我给他洗的脚,他会是什么心情?”
感觉身边这位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沦到那个混账小子身上,朱元璋没好气地反驳:
“就那个混账小子,到时候指不定会把你气死。我看你还是想想,到时候该怎么收拾这厮。这要是咱,咱就见天儿出一身臭汗再让他给咱洗脚,洗一月,不,洗一年。”
这般孩子气的说法顿时引得马皇后一阵白眼。
国瑞爷瞬间迎来劈头盖脸的数落:
“你倒是狠得下心来,尽把当皇帝的威风往儿子身上使。你要是到时候真敢让他给你洗脚,当心我一气之下带他回凤阳老家。”
朱元璋顿时跟扎破的气球一样,急忙挤出尴尬的笑容赔笑:“好好好,咱不跟那个混账小子置气便是了。”
“不过妹子,就算到时候相认,你也不能太骄纵那混账小子。如今他一介百姓,便连天狗食日都毫无畏惧,将来要是他有了身份,岂不是要把这天给捅个窟窿?”
心里虽然也认同朱元璋这么说,但马皇后依旧忍不住垂泪:
“还不是因为他自小就没了爹娘,也没先生教他,便成了如今这幅野性子。”
“一想到这些年他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我这心里就跟扎了刺一样难受。”
“今天给他洗脚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又勤快,又知道疼人,虽然知道你对他好,私底下却从来没失了礼数分寸……”
沉默了一路的马皇后终于开始表达自己对朱极的喜爱。
听着枕边人的讲述,朱元璋瞪大了眼睛,心里的醋意是越听越多。
等马皇后讲完,朱元璋气愤的大手狠狠拍打在锦垫上,让填塞了软棉的长凳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混账,对一个下人都这么客气,就不知道对咱尊敬一点?每次都要把老子气个半死,他这是成心跟咱过不去。不行,下次见了他,咱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这位咬牙切齿的九五之尊,耳边忽然传来低声娇斥:“你敢?”
于是在这只有两个人的马车里,九五之尊重归修身齐家的好丈夫。
再次舔着脸向马皇后赔笑之后,朱元璋终于还是严肃起来:
“妹子,咱是该给这混账小子找个老师了。”
这一次,朱元璋没有迎来反对的意见。马皇后挺直了身形,目光与朱元璋对视,虽然还带着憧憬的笑意,却同样郑重地点点头:
“陛下说的没错,极儿这些年缺失了太多东西。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应该给他找个好老师。不然今后咱们相认,他如今的模样只怕很难得到朝中各位大人的认同。”
“只是,这朝野上下,谁来当极儿的老师最合适呢?”
马皇后最先想到的是宋濂,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选择。
固然朱元璋所有的皇子都是由宋濂启蒙,但以宋濂的敏锐,很难保证朱极的身份不会被他发现。以宋濂固执较真的性格,很难保证他不会将这件事情搞得难以收场。
甚至,接下来所有她能够想到的人选,都有这方面的顾虑。
但朱极的教育确实迫在眉睫。
看到马皇后那为难的样子,这位大明雄主总算是摆脱之前郁闷的心情,略微有些得意地扭头笑道:
“不知道选谁好了吧?这种事情,还是得咱来做主。”
任谁都难以想象,当今天子私底下居然还有这般卖弄的时候。
不过,当马皇后听到朱元璋低声说出的那个名字,她的眼睛都不由得微微瞪大了一些。
半月后,一辆普通的马车静悄悄地驶进莫愁湖。
马车上的老者被一名后生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下来,面朝彩漆如意门,秉持着谨慎的态度缓缓步入其中。
被府中仆役恭敬地引进会客厅,看到其中坐着的人,老者瞳孔瞬间缩小,本就谨慎的态度,变得愈发恭敬起来。
客厅,赫然是朱元璋与马皇后两人一起等候。
自开国后,几乎很少有人能单独接受这二位的接见。
更何况,还是在这等位置偏僻隐秘的地方。
虽然仲春时节天气依旧有些寒冷,但老者孱弱的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冒出丝丝冷汗。
“微臣,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看着身形颤颤巍巍的老者,朱元璋端起茶水润润嘴唇,很是随意地点头:
“起来吧,坐下说话。”
待老者心神不定地落座,朱元璋一反常态没有拿起他皇帝的架子,反而如同当年那个义军首领一般温和地与老者闲聊起家常来:
“上次见面,还是大朝拜的时候。这两月不见,你倒是越发老朽了。”
怀旧之中,多少还有些嘲弄的意思,老者脸色不自然的同时,马皇后轻轻咳嗽一声,接过朱元璋的话头:
“诚意伯已是花甲年岁,还要大老远请你过来,当真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老者自然便是朱极口中活不过一年的刘基,听到马皇后的话充满歉意,刘基悬着的心多少轻松了些许。带着敬意向主座的两位微微欠身,刘基缓缓说道:
“有劳陛下与皇后娘娘挂心,微臣确实有些老迈了。不过为人臣属,忠君之事,必当殚心竭虑,怎么承皇后娘娘歉意。只是不知,此次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刘基的回答,一听就是官场老油子的经典语录。
他心里很清楚朱元璋在这么个地方召见自己,只怕有比上次让他当宰相还要麻烦的事情等着他。
所以就着朱元璋讽刺他的那两句,非常坦率地承认自己年纪老迈。
所以就算马皇后再怎么深表歉意,接下来他们要说的事情,他这个老迈之人也没那个能力殚心竭虑。
明面上表中心,暗地里找借口,朱元璋听完火气蹭一下又忍不住蹿了上来,心道这老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识抬举。
正待要发作时,他放在桌上的手臂却被马皇后按住。
不同于朱元璋的怒火朝天,马皇后依旧一脸笑容应对着刘基,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刘基刚才话语里的拒绝。
“今日请诚意伯前来,却是有件喜事,想要与你共享。我与陛下也知诚意伯年迈,不良于行,是以前些时日,为你物色了一名弟子。”
“此子虽然不同诗书,但心地良善,拜入诚意伯门下,也好车前马后侍奉与你。”
刘基表示,这么好?但我不信。
他不确定朱元璋给自己送这么个弟子来,是为了光明正大监视自己,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刘基都有预感,这必然是一个非常大的麻烦。
“这,还请皇后娘娘宽恕。微臣自年前起,便深感神思昏沉,如今便是连耳目都不甚清明。昏聩至此,岂不是要误人子弟。刘基当真是有负陛下与皇后娘娘厚望。”
刘基这番推脱,瞬间让朱元璋想起当年他希望刘基当宰相时的那番应对。
这神思昏沉的借口,一找就是五年。
要不是朱极那混账小子满朝上下就看重这厮一人,当真以为他朱元璋手里的刀不利索是怎的?
马皇后还想委婉地规劝几句,但朱元璋早已听得不耐烦:
“咱今日便跟你讲明了,让你教的,是咱早些年丢失的大儿。今日你知道了他的身份,要么,就老老实实教他,要么,就给咱待在这个院子里养老。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吧。”
温和委婉的那套他朱元璋不会,也搞不来。
但手拿屠刀杀气腾腾逼人就范他驾轻就熟。
当着刘基的面将朱极的身份说出来,朱元璋彻底断了刘基的退路。
刘基甚至可以感觉到,只要他说半个不字,只怕他青田刘氏一门都要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太清楚朱元璋的手段了。
沉吟片刻,刘基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
“敢问陛下,希望微臣教这位皇子些什么?孔孟,黄老,还是韩非?”
刘基隐晦地探寻着,他很清楚,如果这位皇子不是足够特殊,朱元璋是不会放下对自己的怀疑和成见将他召回的。
而朱元璋的答案,却足以让他内心掀起滔天巨浪。
关于忽然间多了个老师的事情,朱极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有点疑惑,这老马是不是真想让自己当他儿子,所以才对自己这么上心。
面前的老头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自称郁离先生。老马跟他说从今往后便由这位老先生教授他礼仪和一些处世之道,嘱咐一番便匆匆离开。
凄清的坟地上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人相对而立。
刘基很认真地审视着朱极。
只是心里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此前他被朱元璋威胁着答案,本以为至少自己能够混个苟活。但如今见到朱极当面,心里只是暗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几分骨气,求个速死来得安生。
这哪是皇子,分明就是个祸根。
不仅是他刘基的祸根,甚至有可能是大明的祸根。
只是刘基完全没有扭头回去冲朱元璋死谏的勇气,他很清楚这夫妇二人出面找他这个乞骸骨的老家伙回来,必然是为面洽这位铺路做准备。
刘基表示,他太难了。
完全读不懂面前的老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朱极只看到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不太健康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前躬身行礼问候:
“郁离先生,你是不是身体不太好。要不,今日就先别讲课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几日?”
刘基很想答案,但他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等候他的马车,到底还是摇头拒绝了。
朱元璋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哪怕他知道朱极对大明皇朝的影响太过巨大,也不能在教授朱极这件事情上敷衍了事。
从某种层面上讲,他与朱极是一样怕死的人。
“不用了,陛……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有些小毛病实属正常。不知公子,今日想要学些什么?”
刘伯温这般温和的言语让朱极瞬间惊呆了。
这年头,私教都这么个性化服务了吗?居然还能够让学生选课。乖乖,看来几百年后的教育水平不是进入现代文明,而是在开历史的倒车?
按他的印象,不应该是土地三叩九拜端茶倒水?
带着一脑子疑惑,朱极非常客气地再次向刘基躬身拜道:
“先生教什么,我就学什么。左右我连蒙学都不曾度过,先生讲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朱极礼貌的态度倒是让刘伯温心里稍稍有了那么一点满意。
抛开朱极的身份不谈,小伙子态度还是好的。
刘伯温不再想着应付了事。
“今日既然是你我初次见面,咱们也就不必过于急切。今日,公子不妨听我讲几个故事?”
讲故事?
朱极充满了兴趣。
只是刘基讲了几个故事之后,朱极忽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什么《云梦田》《晋灵公好狗》他都当做奇闻来听,但其间有篇《千里马》,还有篇《道士救虎》,朱极越想越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老者,脑子里飞速回忆着前世的记忆。
忽然,朱极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随即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感。
“先生,”
刘伯温的讲述被朱极打断,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不过看到朱极表情严肃的样子,刘伯温还是收敛起心中不适,装作平淡地应道:
“怎么了?”
“不知先生,可是来自处州?”
刘伯温有些错愕,朱元璋来前早已告知这名少年的底细,他完全可以确定,朱极既没有见过他,也不曾对他的文章有什么了解。他无法相信,不过讲了几个故事的功夫,朱极便对他有了疑心。
刘伯温想否认,但他刚才的迟疑已经出卖了他。
“先生本姓刘?”
朱极一直盯着刘伯温看,虽然这位名士宦海浮沉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但某些细微的动作表情却很难瞒过刻意观察的朱极。
此时朱极已经完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的惶恐也越来越强烈。
这老马,这是想要坑死自己还是怎的。
他一个淮西勋贵,怎的把这位爷给招惹来了。一个闹不好,自己孝还没守完,这小命就要跟着交代了。
自己不是早就跟他说过了么,胡惟庸那心狠手辣的家伙可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位呢。他也没说过跟胡惟庸有什么过节啊,怎么专门干这种给胡惟庸添堵的事情?
此时轮到朱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了。
刘伯温纳闷地看着朱极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纵然他智慧过人,却也猜不到朱极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见朱极忽然起身,冲着刘基便是躬身一拜:“先生,我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普通人,虽然不知道老马是怎么把你请到这里来的,但恕我无礼,今后咱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这般操作让刘基顿时有些错愕不已。
怎的看这个样子,如今反倒是这位还未记入宗谱的皇子对他一百个不愿意起来了?
甚至比他早些时候知道这件事情时的表情还要惶恐许多。
难道,他认为堂堂诚意伯是一个比他还要麻烦的祸根不成?
哪怕此行是朱元璋一手促成,这时候刘伯温也有些恼怒。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狂悖无礼的后生。
“既然如此,那老朽便告辞了。”
刘基话音落下,便要转身离去。此时此刻他已经有了充足的理由向朱元璋拒绝这份差事,往后更是可以安安稳稳回到老家继续过心安神泰的日子。
看着面前转身颤巍巍准备离去的身影,朱极心里莫名地泛起可惜的情绪。
模糊的记忆让他清楚,这位老人再过一年,便要遭胡惟庸的毒手。两人这一次见面,将会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这可是明初最出名的文坛领袖之一,后世传说中堪比武侯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却又匆匆离去,只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记。
只是,自己这么做,真的好吗?
为了活着,可以不去当官。
为了活着,也可以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晚景凄凉的老人惨遭毒手?
无论前世今生,他接受过的教育,都不允许他这样自私冷血。
“等等!”
朱极忍不住,冲着那道消瘦的身影喊了一声。
朱极被自己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吓了一跳。
但当刘伯温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身以质疑的目光看向他时,朱极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确实应该做点什么。
“先生,我只是个平头百姓,怕死的很,所以不敢也不想卷入某些漩涡之中。不过今天还是有几句话想要提醒先生。”
“若是以后身体抱恙,不妨早些找郎中诊治,免得惊动某些人,将先生的性命交付在庸医手里。吃尽苦头三十日,先生当小心再小心。”
朱极说的看似都是些没头没脑的话。
但刘伯温如何不明白朱极的意思。
他忽然对这位皇长子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要知道这天下百姓多有以讹传讹,说他刘基神机妙算堪比武侯在世袁李再生。但他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在某些事情上思虑周全而已,并非能掐会算。
可面前的少年明知自己的身份,依然用这种看似模棱两可却完全能让他想明白的话,警示自己必须小心胡惟庸趁自己生病用毒药谋害自己。
这是何等离奇的事情。
刘伯温不由自主地拄着杖向朱极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似是想起什么。
只见他深深地看了朱极两眼,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向坟地外等候多时的马车。
一个时辰后,诚意伯在紫禁城外求见皇帝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应天府。
金碧辉煌的谨身殿内,朱元璋正在处理堆叠如小山一般的奏本。半月前那场日食的影响至今依然未曾消弭,礼部今日又上了奏本,详陈春分时候准备祭祀的事情。
那些怀着私心的家伙,言语之中依然有催促自己下罪己诏的意思。
这种奏本一本两本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十几本凑在一起送来。
朱元璋感觉自己需要将胡惟庸和汪广洋这两个宰相叫过来好好训斥一顿。
自开国后他朱元璋励精图治,自认对天下百姓已经前所未有的好。若是如此当皇帝还得罪了上天,那他朱元璋也没什么话好说,这个错,他是铁了心不认的。
听到刘伯温在午门外求见,朱元璋本就有些不太舒服的心情顿时恼怒起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三番五次跟刘伯温交代过,朱极的存在如今应当是个秘密。所以无论他,还是朱极,都暂时不能暴露在朝堂众臣面前。
可是这刘伯温如今却连半天书都没教,便主动暴露行藏,接下来,他真不知应不应该留这老朽一命了。
把那份胡言乱语的奏本扔到一边,屏退殿内伺候的宫女内侍,朱元璋将刘伯温召进宫中。
只等带人进来的内侍小心翼翼走出大殿合上朱漆大门,朱元璋便怒冲冲走下锦榻,停在刘伯温面前便劈头盖脸地训斥:
“去时咱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与那混账小子,都不要抛头露面。可你是怎么做的,嗯?教了不到半天的东西就光明正大走进这紫禁城,你当咱真舍不得杀你是吗?”
刘伯温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朱元璋对自己的杀意。
甚至比上次他婉拒宰相职位称病乞骸骨的时候还要直观。
此时此刻他更加深入地理解了朱极在朱元璋心中的地位,但有些话,作为一个臣子他必须要跟朱元璋讲明白。
“陛下,微臣冒死求见,只是想跟陛下说几句肺腑之言。”
“今日那位公子,陛下当真想要将他接回来吗?虽然微臣知道陛下必然会做好充足的准备,但不得不说,那位公子如今虽然身在草莽,便已然有头角峥嵘之气象,将来若是身居高位……”
“说下去。”
朱元璋向来不喜欢刘伯温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性子,现在听他又是吞吞吐吐,直接寒声催促:
“今日微臣给公子讲了几个郁离子中的故事,他便猜出了微臣的身份。陛下早些时候清楚地告诉微臣,这位公子身家清白,除了简单蒙学从未读过什么书。”
“后来更是委婉地提醒微臣,一定要小心胡惟庸趁微臣抱恙勾结郎中谋害微臣。”
“微臣敝帚自珍之文章,与朝中各方之龃龉,若非生而知之者,又或是天命所归之人,岂能是一个乡野百姓所洞见的。”
说到这里,刘伯温已经是汗涔涔的。
这位皇子的身份,他料想朱元璋与马皇后早就反复确定过。既然身份没什么问题,那现在他揭穿这些朱元璋早已知道却装作不知道的东西,其中风险太过巨大。
但他不能不说。
“这等能力,恕微臣出言无状,便是当今太子,都拍马难及。一旦陛下将其迎入朝中,只怕,我大明也要出一个唐王李世民。”
“唐王李世民”五个字一出,刘基不用抬头看,都知道朱元璋一定在用杀气腾腾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只要自己稍稍一个动作,朱元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便会立刻被触动。
到时候,自己便难逃一死。
到了这个地步,刘伯温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最担心的,只是朱元璋对朱极的父子亲情与江山社稷搅和在一起,最终酿成一场惨剧。
刘伯温站着,低着头。豆大的汗珠止不住从颔下低落在名贵的波斯国地毯上,此时此刻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以及,朱元璋剧烈的呼吸。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叹了口气:
“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谨身殿内的安静被瞬间打破,刘伯温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天自己可以活着走出紫禁城了。
“如今既然你已经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也就不太合适继续教他了。浙江参政的缺还空着,你便先兼着吧。等他回来,如果他愿意,你就去他府上做个长史吧。”
刘伯温明白,在朱元璋这里,他已经与朱极绑在了一起。
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相信,自己的那些话,朱元璋似乎压根没有在意。
心里又暗自慨叹了一声,刘伯温跪地叩首,就此退去。
谨身殿中,只留下朱元璋一个人喃喃自语。
朱元璋真的后悔自己没有架住马皇后的央求,一个心软便再次答应将她带来旁听他与朱极的会面。
马皇后依旧躲在屏风后面。
在没有正式相认之前,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纾解心中的思念之苦。
刘伯温的事情让他们意识到,哪怕不读书,朱极这个儿子也是极其聪明敏锐的。甚至朱元璋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个大儿子是不是当真有天生神圣的本事。
所以装作一个仆人为朱极洗过脚的马皇后,绝对不能以这个院子的女主人的身份再出现。
朱极踏进会客厅的第一眼,便看到朱元璋脸上没有掩饰干净的疲惫与忧虑。
本来还想问问朱元璋跟刘伯温的关系呢,现在顿时抛开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老马,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把自己搞的这么累?要不今天咱们也别聊了,你还是让上次给我洗脚的那位大娘好好给你捏捏脚,你睡个好觉再说?”
朱元璋还是头一次从朱极嘴里听到这么暖心的话。
正不知该如何开头的顿时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还是那副粗犷的嗓门将准备退出会客厅的朱极叫了回来:
“跑什么,回来。跟你说几句就去睡,耽误不了什么事。”
“你且说说,咱给你找的老师可是大名鼎鼎的刘基刘伯温啊。你小子当真涨能耐了,这等经天纬地的大才教你读书,你居然把人家给赶走了。”
“咱说你什么好,你这一下子让咱也把他给得罪了。”
听着朱元璋絮絮叨叨的抱怨,朱极不好意思的冲其拱手道歉:
“当时确实欠考虑了。不过老马,上上次我也跟你说过,刘基现在真的有大麻烦缠身。你现在官又没宰相大,圣眷也不一定有胡惟庸高,咱斗不过人家的。”
“真要因为刘基被胡惟庸盯上,这家伙要是想搞你,随便捏造点事情,你就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朱极是真心想劝朱元璋明哲保身了。
关于刘基的事情,朱极在当日之后也苦思冥想了一些时日,深感破局的方式或许有很多种,但以他自己现在平头老百姓的身份,每一种都只能算是幻想。
那天他已经暗示过刘伯温,只能祈求这位智慧过人的老人家能够自己保护好自己吧。
朱极这幅认怂的模样惹得朱元璋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窝囊。
但不能暴露身份的他即使逢场作戏,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真要让他说想搞定胡惟庸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那以朱极敏锐的脑瓜子绝对能猜出他的身份。
不过朱极发自内心地对自己的维护也让他心里再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见朱极多少有些紧张,朱元璋故作放松地说道:
“放心,现在朝廷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呢,胡惟庸也没这个时间来盯上咱。再说了,就算胡惟庸找咱麻烦,咱不还有淮西来的其他弟兄么。”
说到这里,朱元璋还一副骄傲的样子:
“陛下又不是不明事理的糊涂蛋,怎么可能把朝廷变成他胡惟庸的一言堂。”
朱元璋这番话倒是让朱极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位皇爷确实不是糊涂蛋,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心中最担忧的事情解决完,朱极接下来说话终于轻松了很多。
他还是有些关切朱元璋那副疲惫的样子,这种状态只有在前世他那些通宵打游戏好几天的同学身上看到过。
“老马,你这些天到底在忙什么呢?看你这个样子,最少五六天没睡过好觉了吧?”
朱极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朱元璋直皱眉头。
他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但并不是因为他不想睡,而是压在他心头的沉重的担子让他忧虑到无法安然入睡。
每天闭上眼睛,就是案头那些小山一样的奏疏中来自天南地北的告急文书,那文书里字字句句都是跟他娘亲和大哥一样饿死的孤魂在他面前苦苦哀嚎。
昨晚甚至他都不敢闭上眼睛。
但大明这几年不断征战,不断赈灾和封赏,府库里钱粮早已捉襟见肘,如今百官的禄米都是他强行让户部用部分盐巴和绢布代替的。
长此以往,莫说朝中百官心生积怨,只怕老百姓都要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
他朱元璋当皇帝,本心不就是为了天下老百姓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么?
可如今,怎么这个皇帝越当越感觉事与愿违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不由得轻叹一声:“唉,还不是银子闹的。”
当皇帝的苦,谁都倾诉不了。好在如今可以借用老马这个身份,跟面前的混账小子吐露一番,倒也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国库告急,陛下让咱们这些人都想想办法。咱知道陛下是真想让老百姓填饱肚子,再想想当年遭了饥荒饿死的爹娘,这不苦思冥想好几天,愣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马皇后躲在屏风后,听到朱元璋吐露心声还只能用臣子的身份,心里也不由得酸楚起来。
只有朱极,似乎半点都没有同感,依旧坐在椅子上,一脸平静地看着朱元璋。
这幅表情让朱元璋本就着急上火的心瞬间有些生气起来。
“我说混账小子,你怎的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想想那些逃荒饿死在半路的百姓,你就没有半点心痛吗?”
见朱元璋情绪如此失控地质问自己,朱极愣了一下,随即面对朱元璋,很是认真地点头:
“有。”
“那你为什么就没有半点痛心的样子?”
这句话让朱极有些生气了。
“那我该怎样?跟你一样,三天两头不睡觉?又或是跟个柔弱女子一般哭哭啼啼好让你知道我真的很心痛?”
“你要是想不出办法,就让我安静会儿。没看见我正想办法呢吗?”
见朱极跟自己顶上嘴,朱元璋的脸都涨红了。这时候他真想把朱极一脚踢出门外,别的效果没有,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但朱极后面说他正在想办法,却让朱元璋不敢相信却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将他留了下来。
虽然他也清楚,满朝文武那么多经历丰富的人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朱极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他排忧解难。
朱极知道朱元璋并不相信他能想出什么办法。
但现在并不是怄气的时候。
能从朱元璋这种淮西勋贵身上看到对老百姓的关怀,朱极觉得自己可以适当地吐露一些超前的想法。
“老马,我要先问一句。朝廷是想要银子,还是想要粮食?”
“这有什么区别?”
朱元璋委实有些懵。虽然他也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但很显然,如今的世道,银子和粮食基本上完全是划上等号的。一两银,四石米,对朝廷来说,不一样吗?
似是看傻子一样看了朱元璋一眼,朱极揉揉鼻子:
“若是要粮食,那我没办法。但要是说银钱,这我倒是有些办法。”
朱元璋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朱极没有看见,他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近几天以来,第一个用如此成竹在胸的语气跟他说可以解决钱粮问题的人。要不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作为皇帝和亲爹的矜持,现在他早就起身拽着朱极说话了。
“快,快说说。”
朱元璋激动地催促着,却看到朱极盯着桌上的茶碗,似乎在示意什么。
激动的表情瞬间拉了下来,朱元璋知道,朱极这是示意自己给他倒茶。
混账东西,从来都是别人伺候咱,还没有谁让咱伺候过。心里是各种生气,但钱粮的诱惑就摆在面前,朱元璋这个做皇帝的只得乖乖就范。
只是,在他的心里,又给朱极好好记了一笔。
过些时候在宗祠里,打不断一根马鞭,他国瑞爷表示心里不得劲。
阴着脸为朱极斟满茶水,朱元璋没好气地再次催促:“这下该说了吧。”
这样的朱元璋让朱极心里忍不住乐开了花。
要知道他即将说出来的话,价值可抵得上大明至少五年甚至更多的赋税,简简单单一杯茶水就还了这份情,老马绝对赚大了。
“江西行省饶州府境内,找一座名叫万年峰的小山,自此东北23里左右,有银矿。还是江西行省,当年皇爷跟陈友谅打了很多次的赤湖旁边,有个武山的地方,有铜矿。”
“这两个矿的产出加起来,岁入至少抵得上大明赋税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多。虽然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它也是水不是。”
朱极知道这两个地方,完全是因为当年参观该省的地质博物馆的时候,被那位气质独特长相清秀的义务讲解员小姐姐吸引,因此认真听讲了几句的结果。
这两个矿相对而言采集难度都不算太大,短时间内获取一定数量的成品显然没什么问题。
当朱极还在回味那位涂抹着淡雅口红的讲解员小姐姐的同时,朱元璋的内心正在经受惊喜、震撼、犹豫等复杂情绪的轮番折磨。
他现在真的相信有人是上天派来人世间的。
因为仪鸾司为他打探到的消息可以完全确定,朱极当真身家清白,成长的过程中既没有被掉过包,也没有什么奇人异士夜授过什么天机。
但银矿铜矿这等珍惜的矿藏,一般都深埋底下。
若非专业的矿工常年勘测,很难轻易发现。
可朱极现在说的这么轻松,便很难让朱元璋不想起刘伯温当日跟他说的那番天生神圣的话。
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滚了无数遍,最终朱元璋还是不由得庆幸起来。
还好,身边这个惹人厌的混账小子真真切切是自己儿子。
若是旁人,朱元璋真的想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让仪鸾司的人来一场无人知晓的行动。
似是感觉朱元璋这么长时间连句惊叹或者质问的话都没说,朱极有些无趣地喝了口茶水:
“我知道你老马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东西是从我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毛头小子嘴里说出来的,不过你放心,银矿可能要往下挖,但铜矿真的可以露天采,你派人过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殊不知,正是他这幅言之凿凿的模样,才让身边这位坐拥海内的皇帝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很快就回过神来。
这时候他看着朱极的目光不仅多了几分慈父的祥和,还有看稀世之宝的紧张和喜爱。
爽朗的声音顿时响起,一改此前的疲惫。
朱元璋就差在朱极肩头上狠狠拍两下,然后大叫一声朕的好大儿了。
“稍后我就派人前往九江府查探,若你所说都是真的,咱绝对不贪图这个功劳。到时候陛下定然会大加封赏于你,依咱看,你那良田大院美娇娘都用不着咱给你了。”
拐了弯地向让朱极出现在朝堂之中,朱元璋自认为在这种环境下朱极应该很难察觉到他的意图。
怎料他这句话一出,朱极顿时脸色又是大变。
“老马,你想要我的命,我现在就给你算了,用不着你借皇爷的刀来杀我。”
此时朱极脸上又是紧张又是严肃,惹得朱元璋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生气。
虽然朱极已经为他解释过很多次,但他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在朱极心里,他朱元璋就是这样一个嗜杀的人。
虽然这些年他也确实杀过不少官员,但那些人不是欺压百姓就是操弄权术,一个个都是该杀之人。像朱极这种谨慎小心完全没有贪欲的,应该很难落在他手里啊。
朱元璋这时候是真的想说一句咱是皇帝不是屠夫。
不过料想朱极应该也听不进去,甚至知道他是皇帝之后,很有可能当场被吓尿裤子。
虽然朱元璋内心的恶趣味很想这么玩一下,但他更清楚,一旦朱极知道他是皇帝,估计只要出了这个院子,他完全有可能气都不带喘地外逃。
真要变成那样,那以后父子相认只怕真就难了。
长叹一口气,朱元璋到底还是收起了心中多余的打算:
“罢了,既然你不想出这个头,那咱就给你当一回挡箭牌。这功,我领了。陛下要是有什么上次,咱也不贪占一分,全都给你。”
“这下,总成了吧。”
闻言,朱极青白的脸色顿时好转,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也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换上了眉开眼笑。
这幅小人一般的作态,直让朱元璋心里刚刚熄灭的怒火再次点燃。
“行了,看你这幅样子就来气。你要是我儿子……”
“那你真要去烧香。”
“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下朱元璋感觉自己要是再被这混账激一下,当真要操起桌上的茶碗砸人。
浑然不知自己一席话又让仪鸾司承担了更大负担的朱极优哉游哉回到了集庆门外。
而紫禁城的内侍宫女们也惊喜地发现,今天的皇帝心情终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用像前几日那样胆战心惊地在殿内伺候了。
朱元璋回到紫禁城便直入坤宁宫。
夫妻二人坐在暖榻上,屏退所有人关上宫门,朱元璋的兴奋依旧不能自止。
“刘伯温这这老家伙,眼光倒是毒辣的很。妹子,你今天听到了吗,抵得上咱大明好几年赋税的银矿啊。这等国之重器,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说出来了。”
“不行,咱现在越来越等不及了。妹子,要不,咱们现在就把他认了吧。”
“你看到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吗?咱敢肯定,他知道的绝对不止这两个矿。咱们,咱们真的生了一个天生神圣啊。”
坤宁宫里,到处回响着朱元璋的喋喋不休。
马皇后一脸笑意看着身边这位气吞山河的皇帝如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却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
今天虽然她躲藏在屏风后面不曾看到朱极的正脸,但两人在会客厅的所有谈话全都落在她耳中。此时此刻她所思所想与朱元璋完全一样,只是表现得没有朱元璋那么明显而已。
不过比起朱元璋毫无顾虑,马皇后还是保留着一丝清醒。
“陛下,你有想过,极儿回来之后,到底该怎么封赏吗?”
“他毕竟才是真正的老大,论嫡论长,他都比标儿更有资格当太子。一旦处理不好,咱们这样做,便是害了他。还不如以后多找些由头给他封赏,让他做个富家翁平安一生。”
朱元璋下意识就要反驳。
但想了想,他到底还是没有立刻张口。
只是让坤宁宫安静了一会儿,朱元璋便非常严肃地摇头:
“不行。”
在今天之前,朱元璋对朱极的态度还停留在作为父亲的层面。虽然对朱极的身份也有一些顾虑,但总体上他还是更倾向于保持现在的朝堂格局不变。
但刚才经过马皇后的提醒,朱元璋瞬间开始了仔细的思考。
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对一位合格的帝王来说,完全足够了。
见马皇后欲言又止,朱元璋紧握着她的手,却并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
“妹子,咱跟你之间,也不用说什么假话。若非他是咱亲儿子,为了大明江山,他现在已经横死街头。”
“咱准备,暂时不暴露身份,但必须尽快与他相认,然后将他从坟地里接出来。莫愁湖外的那处宅子,从今往后咱会让仪鸾司加强防备。”
在此之前,朱元璋虽然也派人暗中保护朱极,但这个大儿子的分量并没有压过其影响带给他的压力重。
但今天朱极表现出来的东西太重要了,甚至某种程度上,都能够与朱元璋视若生命的大明江山相提并论。这不由得朱元璋不着急。
如今他已经不能保证,区区十几个仪鸾司的忍受,能够在城外那种四面开阔的环境下保证朱极的安全。
隐藏在他心里更冷血的想法,这个亲儿子可以死,但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另外,将他迎回朝堂之前,咱们要先把他的亲事定了。”
马皇后能从抓着她的那只手上感受到朱元璋内心的紧迫感。
她很清楚身边这位现在着急的是什么,那是割舍不下的亲情与江山社稷的威胁双重的逼迫,这个男人,现在他慌了。
“陛下心有了合适的人家了吗?”
提及朱极的婚事,马皇后也觉得拖延不得了。
过去三年多时间里,朱极一直处于守孝的状态。本该成婚的年纪,硬是被孝道和家境拖累到现在。
虽然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但以朱极即将及冠的年龄,一旦相认,必须首先为朱极说门亲事。
而且,朱极在朝堂的根基薄弱,正好在迎回他之前,为他寻一门好亲事,一来巩固皇子地位,二来笼络开国功臣,两全其美的事情。
朱元璋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
“徐达家的,本来还想赐婚给老四的,如今就便宜他了。还有冯胜家的,一并赐婚。过几天我就下诏让他俩回京,那混账小子的身份,可以先让他们知道。”
“至于将来对他的安排,如果他知道自己皇长子的身份,真有坐上那个位置的野心,咱也不拦着他。但他如果没有这份心思,咱也不会放他出京城。”
朱元璋几个年龄稍大的儿子,这些年都被他顶着群臣的反对强行封王开府建牙镇守各地了。
现在跟马皇后说明要将朱极留下,朱极未来的道路显然已经被做好了安排。
要么,他取代朱标成为太子继承皇位。
要么,无忧无虑住在应天府当个安乐王爷。
朱元璋不会让自己的江山因为子嗣的争斗乱起来。
这样的安排,已经最大程度地保证了朱极的安全,甚至朱元璋的考虑中居然还有让朱极继承皇位的可能。
马皇后听到这个答案,不由得点了点头。
虽然内心对朱极充满了愧疚,但朱元璋这样的安排,无论作为君王还是作为父亲,都已经足够宽容了。不过想想朱极今日连银矿都轻描淡写交给朱元璋的样子,马皇后觉得这个儿子或许未来绝对能让自己省心。
见枕边人赞同地点头,朱元璋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对朱极的安排他别的都不怕,唯独怕马皇后这边闹起来。
他很清楚对朱极这个从襁褓中丢失的孩子,马皇后内心怀有多么沉重的愧疚和思念。
如今两次见面强忍着冲动躲在屏风后,已经足够委屈她。若是在朱极的安排上还带上强烈的朝堂考虑,只怕往后后宫的日子也够他烦恼了。
不由自主地拍了拍马皇后的后背,似是想要将这位慈母心中的伤痛抚平。
朱元璋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这样继续拍着。
坤宁宫,再度陷入了一片沉寂。而暖榻上,除了炉火的温度,又好像多了几分家的温馨。
新春的余韵在朔方早已消散如烟,但彻骨的寒气依旧肆虐在各方军镇的大营内。
徐达收到快马送来的诏书时,眉头不由得皱了一皱。
三年前的北伐以惨淡收场,蒙元残部不仅获得了最为珍贵的喘息之机,甚至因此气焰愈发嚣张。
去年十月,王保保带着兵马在山西境内大肆劫掠一番扬长而去。
同月,元顺帝嫡系兵马在边境屠杀数千百姓。
这些统治中原一百多年的化外遗民只顾得上吃喝享乐,却半点没有学会华夏最优秀的农耕文明。而今春雪即将消融,那些坐吃山空的鞑子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粮食物资必然紧缺。接下来一段时日,无疑是边境形势最为严峻的时候。
可就在这个时候,朱元璋居然要将自己和冯胜召回去。
他,北方数十万大军的主帅。冯胜,临清大军都督。
从抵御蒙元参军的总体战略上来讲,他和冯胜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两环。
这个总体战略,还是洪武五年北伐失败后他朱元璋亲自定下来的。可如今明知他俩这么重要,却依旧命令召回他俩,徐达心中莫名地产生了几分忧虑。
以他与朱元璋的矫情,徐达倒是不怕这位大哥会在这时候对付他。排除了这方面的考虑,那答案或许只有一个——应天府的局面产生了变化,朱元璋急需他俩回京坐镇。
只是,以那位的城府和手腕,真的需要他俩么?
与徐达一样,冯胜产生了同样的顾虑。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应召。
二月,乙卯日。
宜出行,祭祀,认亲。
乍暖还寒的时候,最适合窝着。所以朱极是在睡梦中被叫醒,而后一脑子晕乎坐上马车,再度踏进莫愁湖畔的那院宅子。
没有梳洗沐浴,身上已经微微有些异味的朱极被直接送到后院。
看着院中摆设讲究的案几,以及案几上那几个雕琢精巧的灵牌。在灵牌前有些奢侈的铜炉内沉香袅袅升起的云烟中,朱极看到了朱元璋和马皇后表情严肃的脸庞。
“跪下。”
严肃的气氛下,朱极莫名其妙听从了朱元璋声音低沉的吩咐。
双膝跪倒在地,却忽然想起这一跪委实有些没道理,正要起身,却再次被朱元璋喝止:
“别动。”
此时此刻的朱元璋无比严肃。
朱极面前的灵牌,正是他一直在这个院子中供奉的他亡故的父母兄弟。
将朱极叫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让老朱家故去的亡人,能提前看到他这个失散多年的长子认祖归宗。
在案几上的铜炉内插入三根上好的沉香,朱元璋牵着马皇后的手站在朱极面前,看着朱极有些迷茫的眼睛,很是认真地说道:
“混账小子,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接下来,我说,你听。我说完,你再插话。明白了吗?”
实话实说,朱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肃的朱元璋。
本着对朱元璋最起码的信任,朱极倒是没有反对。冷静地点点头,便又是疑惑又是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夫妻俩。
他的心里暗自嘀咕,老马这狗大户连捏脚的大娘都不放过,这是小三上位还是突破世俗成就爱情?
完全不知朱极在心里吐槽他的朱元璋见朱极如此配合,严肃的表情倒是稍微放松了一些。
点点头,朱元璋便将早些时候与马皇后商议好的内容娓娓道来。
“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亲生爹娘到底是什么人吗?今天我就告诉你,我,还有她,便是你亲生爹娘。”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出去打个猎遇到的年轻人,居然真的便是我亲生儿子。自从你告诉我你叫朱极,我便拜托仪鸾司的人手前往查探。后来,还让你娘扮作婢女亲自查验。”
“你养父母留下的寄名锁纹样,以及襁褓上扯下的那块锦绣,最关键的,你脚底那个天生异于常人的胎记,还有仪鸾司的人将你从小到大的痕迹全都查了一遍,现在我无比确定,你,便是至正十三年冬天丢失的孩儿。”
朱极越听越惊讶,最后直接长大了嘴巴。
朱元璋这么讲来,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真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只是朱元璋口中提及的寄名锁纹样,以及襁褓上的锦绣,这些东西他完全没有跟朱元璋提及过。
若非朱元璋暗自调查,确实不会像现在这样言之凿凿。
更何况,在朱极的概念里朱元璋如今少说也是当朝三品,若非事出有因,何必为了自己一个穷小子,委屈自己的夫人为自己洗脚?
可是,朱极总感觉,这跟天上掉馅饼一样。
似是感觉朱极有些不相信,朱元璋继续解释道:“当年濠州城里勾心斗角的事情太多,咱对陛下又是非常重要之人。郭大帅的对头为了挑起事端,故意将你偷走,就是为了让陛下为咱出头,好借机取利。”
“你寄名锁上那个极字,便是陛下手书。”
这下前因后果完全对得上,朱极一时间有些懵,却又有些恍然大悟。
这下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这老马又是给自己送侍女,又是给自己找老师。三天两头接济自己,还时不时将自己接过来洗洗澡改善改善生活。
应天府中来自濠州的老乡不少,凭什么老马这家伙唯独就相中了自己。
合着,这厮早就有预谋想要当自己的爹。
不,现在好像应该说,他好像确实是自己的爹。
只是,这么突然就找到了亲生父母,这事儿似乎有些轻松到让人难以接受。
“所以,我现在,该叫你爹?”
朱极迷茫又慌张的目光看着朱元璋,声音干哑低沉地突兀问道。
早在朱元璋开始为朱极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与马皇后便期待着这件事情。只是,当他正准备点头的时候,朱极却忽然摇摇头:
“不,即使你真是我亲爹,我现在也没法接受这个事实。老……嗯,”
朱极本想习惯性地称呼朱元璋为老马,但他似乎是亲爹的可能性摆在面前,这样随意的称呼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最终,朱极索性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朱元璋与马皇后躬身一拜:
“两位,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我的长辈。这件事情,我想我应该回去冷静一下。等过些时日,也许我会接受这个事实,也许我会选择回避,但绝对会给你们一个肯定的答案。现在,我可以先回去吗?”
“你?”
朱极有些冷静的理智,让朱元璋有些气急。
他正准备以当爹的身份好好训斥一番面前的混账时,袖口却被马皇后轻轻拉了一下。
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方式似乎对面前这个极其顽固的混账小子没有任何作用,甚至很有可能会起到相反的效果。最终,这位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皇帝到底还是收起了他霸道蛮横的言辞,却也冷哼一声不再同朱极讲话。
与此同时,马皇后稍稍上前一步,与朱极贴近了距离。
温柔贤淑的母性让她保持着相当的亲切感。
见朱极没有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马皇后心里满足的同时,口中也开始温婉地诉说:
“孩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你想回去想想,那便先回去。不管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这个事实。将来无论你决定如何,我都不会强迫你。但是我希望,我们的好意,你不要拒绝。”
而面对这位降尊纡贵为他洗脚的女人,朱极却怎么也拒绝不了。、
最终,他还是在犹豫一番之后,点头应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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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预想中惊喜交加的场面,等朱极躬身一拜走出后院,朱元璋面色不豫地将巴掌狠狠拍在案几上。
为了今天这一幕他真的费了好大心思,可现在,这混账小子连自己和马皇后编造的名字和身份都还没听。
这就,走了?
这要不是自己亲儿子,他真想一巴掌糊上去,然后再大声骂几句娘。
朱元璋感觉,自己脸上这几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横肉在疯狂抖动。
都是给气的。
是以当他看到马皇后依旧慈祥地站在院里看着朱极远去的背影,顿时没好气地叫嚷:
“还看什么看,人都走了。混账东西,咱老朱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不知道好赖的。他就算不是咱亲生的,我当他爹他便还要吃亏了?”
似乎觉得如此站着叫嚷过于给朱极面子,朱元璋索性一屁股坐在太阳晒得正暖的案几前蒲团上。
“普天之下,多少人做梦都想当咱儿子。哼,咱就不信,少了他一个,咱这大明江山还坐不住了。”
完全如一介村夫般对着空气骂了半天街,朱元璋心里依旧憋着气。
回紫禁城路上见马皇后依旧那副跟真认了儿子一样表情,在马车上又是好一顿发泄。
乃至到达紫禁城后,更是连坤宁宫都不去,直接将自己关进谨身殿,似乎将心里不痛快都要发泄在那堆有待批复的奏疏上。
不过朱元璋的脾气很快便被消泯殆尽。
当一名身着内卫服饰的武官经过层层通报踏入大殿内时,朱元璋愤怒表情顿时收敛起来,随机挥手将大殿内侍候的所有人全都打发出去。
甚至还让大殿外侍卫远离大殿五丈之外。
直至殿门紧闭,朱元璋这才坐在暖榻上低声问道:“站着说话,情况核实过了吗?”
武官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听到朱元璋询问,连忙躬身回答道:
“依照陛下吩咐,我等带着密诏征调了工部的人手星爷赶往武山,经过两天查探便找到了露天的铜矿石,经过冶炼,发现不仅有铜,还有铁。工部的那些工匠经过查验,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矿脉。虽然目前冶炼有些困难,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想办法了。”
“至于万年峰那边,因为时间太短,工匠们往下挖了不到二十米。下面的矿石确实有银子,在我赶回来之前,还不确定矿藏是否值得开采。”
银矿是否值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开采,他并不确定。
但那个铜矿,依照工部那些工匠的说法,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每年能够为朝廷提供二十万斤精铜。
要知道,铜产量最好的池州,这些年也不过年产十五万斤左右。
听到这些消息,朱元璋恼怒了一下午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日。爽朗的大笑声从谨身殿传出,即使相隔五丈之外,那些一直等候的侍卫都能够感受到这笑声里的轻松愉快。
而笑声的主人,朱元璋此时想起朱极的那张脸,似乎也没有像早些时候那么生气了。
相隔数百里,朱极居然说中了两个完全存在的矿藏。那么当时他说的储量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一句话,便是大明五年的赋税。
朱元璋心里这时候只想说,这样的儿子,他愿意再来几个。
至于不认他做爹这件事情,朱元璋表示,混账小子再怎么狂,也逃不出他这个当皇帝的爹的手掌心。
摆摆手,示意武官退下,朱元璋让侍卫将工部尚书赵翥传进宫中。
与一般人对各部尚书只有一位的刻板印象不同,洪武朝的尚书可以同时有好几位。
甚至因为年龄和时间的关系,在同一年内,各部尚书最多可以达到十位之多。
赵翥只是工部三位尚书中的一位,只是今日工部正好由他主事,侍卫便将他请进宫来。
一见朱元璋,这位白鬓苍髯的尚书便先向朱元璋汇报:“陛下,前日你令我等为北方各地将士再送冬衣,如今工部下属各坊都在加紧织造。不过,曲阜三庙的礼器礼部尚未商定好样式,故而拖延至今。”
又是表功,又是塞责,一样就是官场老油子了。
朱元璋现在可没兴趣听这位尚书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见陈翥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连忙摆手打断:
“咱叫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些东西的。仪鸾司前些时日在你工部借了些人手,他们在江西行省又发现了铜矿和银矿,你回去便与颜希哲商议,这两个矿该如何处置。”
颜希哲便是如今朱元璋最倚重的户部尚书。
往常这等重要的事情朱元璋都要在大朝议的时候告诉众臣展开商议,如今却越过宰相胡惟庸,直接将自己召进宫中商议此时,陈翥的额头不由得冒出细汗。
他有种奇怪的预感,如今外界都认为圣眷正隆的胡惟庸,似乎现在也逐渐被皇帝猜忌了。
不过,胡惟庸自从去年做了宰相,这几个月以来已经出现了结党营私专横弄权的趋势。
他陈翥既不是淮西勋贵,又不太愿意与胡惟庸媾和,关系向来维持的不远不近。这种预感,就算是确定了,也不会告诉胡惟庸就是了。
“陛下,兹事体大,要不,微臣与颜公商议之后,以微臣的名义,在朝议时向陛下秉奏?”
固然死道友不死贫道,但基本的章程陈翥还没有忘记。朱元璋与胡惟庸的龃龉,正如宋濂私底下跟他们说过的,这是皇权与相权的斗争。
他一个小小的尚书要是不懂得在各方之间游离,那小命估计也就不长了。绕过胡惟庸直接向朱元璋汇报这等重要的事情,早晚会落得当年杨宪那样的下场。
思及杨宪,赵翥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才将漫天的心思收了回来。
似乎早就料到赵翥会这么说,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几眼,这才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将赵翥送出殿外之后,背对着大殿门口,朱元璋看着暖榻上方高悬的匾额,目光阴鸷地喃喃自语:
“看来,这混账又说对了。”
中书省内,胡惟庸一人独坐在宽阔的大殿之中,看着大明各行省州县送来的雪片般的奏疏,以及四周静静伺候的书丞和侍卫,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早些时候他手中的权柄还要与汪广洋对半分。
但自从去年汪广洋恶了朱元璋招致贬斥后,他胡惟庸自此大权独揽,真正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想想今年大朝拜之后,各地官员前往府上的摆放络绎不绝,以及朝中那些武勋们与自己的亲善,胡惟庸便深深感受到至高的权利自然地散发着的诱人香气。
“除了宫中那位,似乎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尊贵过自己了。”
胡惟庸心中如是想着。
一声高亢的禀报却将他美好的幻梦骤然打破:“户部尚书颜希哲,工部尚书赵翥两位大人有要事求见。”
不悦的神色倏忽出现,又瞬间被掩饰,胡惟庸的脸上挂满严肃,清冷的声音转眼传出中书省:“让他们进来。”
两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慢吞吞走进来,更显年轻的胡惟庸却半点没有起身恭迎的意思。随手指着案几前不远处几张铺着苏绣棉垫的花梨木太师椅,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赵翥与颜希哲早已见怪不怪。
自从去年胡惟庸当上这个宰相之后,这位往日人前尽显谦卑的淮西文人便瞬间换了一张名为趾高气昂的皮。
如今除了他的恩师李善长与皇帝能够让他有些忌惮和尊敬之外,只怕天下再无第三人能够让他真的发自内心地表露些微卑下。
哪怕是皇帝的结义兄弟,统领天下大部分兵马的徐达都不行。
待二人落座,胡惟庸眼睛依旧盯着案上的奏疏,口中却扯足了官腔悠然问道:
“不知二公联袂而来,有何要事?”
虽然胡惟庸这样故作姿态的询问让二人心里满是怨愤,但颜希哲与赵翥却不想就此发作。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赵翥率先拱手:
“前日陛下召见,言及江西行省发现了新的银矿与铜矿,可岁入精铜二十万斤,银四万两。出宫后我与颜大人商议,决定由户部与工部各遣一主事前往操持。”
“兹事体大,朝议之前,我二人前来与右相招呼一声。”
名为招呼,实际就是不愿将事情瞒着胡惟庸这位隐隐要把持朝政的宰相。
此时胡惟庸佯装盯着奏疏的目光早已从案几上移开,见赵翥说完,连忙追问朱元璋召见的细节。
须知如今的朝堂,宰相便是群臣与皇帝联系的枢纽。
这等重要的权柄他一直以为把持在自己手中,却不想朱元璋忽然来这么一下子,瞬间将他此前的志得意满尽数打碎。
江西行省发现新的铜银矿这么重要的事情,江西行省的参政居然不提前通知他,甚至直接越过他向皇帝禀告。
胡惟庸心里给这位暗暗记了一笔。
不过比起地方官员轻视他,胡惟庸更担心的是朱元璋居然得知消息之后,越过他直接找上了六部主官。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屁股下刚刚坐暖的位置,不久之后可能就要拱手让人?
中书省署理公务的地方同样被炭火的温暖包围着,但此时胡惟庸的后背当真有些汗涔涔地。在赵翥和颜希哲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双手甚至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前些时日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刘基回来,甚至还直接被朱元璋委任为浙江参政,他与李善长当时就怀疑朱元璋已经对他们这些淮西文人有了警惕。
现在看来,那绝对不应该只是怀疑。
当年朱元璋还会推出一个杨宪来冲锋陷阵当替罪羊,现在看来,这位天下至尊莫不是要亲自下场?
只是,朱元璋真的要这样做吗?他难道就不顾忌事情一旦无法收场,这朝堂甚至整个天下即将面临的动荡吗?
胡惟庸大脑不停地思索着,但最终还是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最终,只能按下狐疑,将面前两人打发走之后,准备晚些时候找自己的恩师李善长从长计议。
浑然不知前些时候简简单单报恩的几句话,会让朝堂上最高层的大臣们产生如此复杂的心理变化,朱极此时依旧坐在坟地旁的田埂上,看着集庆门的方向出神。
两天时间的冷静,他已经接受了亲生爹娘就在眼前的事实。
只是哪怕有血缘关系作为纽带,相认这件事情终究还是少了一个适应的过程。
朱极现在见到朱元璋,还是习惯性想要喊他一声老马,而不是毕恭毕敬地躬身叫爹。
只是,爹娘,终究还是要认。
而且,跟“老马”关系越是亲近,虽然感情上还有些淡漠,但朱极真的不想让“老马”在淮西勋贵这个漩涡中卷得越来越深。要死人的,朱极现在真的很想掏心掏肺让朱元璋相信这四个字。
只是,那天在院子里,朱极连亲生爹娘的名讳都不曾听,便直接走出了院子。
如何将这样的亲情裂痕弥补起来,以至于让他们对自己怀有十分的信任,朱极感觉,这真的好难。
想着想着,朱极忽然想起那个甘愿为自己洗脚,还温言细语允许自己多考虑的女人。
那应该是他见过对自己态度最好的女人了。甚至比身旁的垒土中掩埋的养母还要温柔。朱极相信,那真的是一位与孩子失散多年的母亲发自内心的歉疚和迁就。
所以,也许,她,自己血缘意义上的亲娘,或许不失为一条达成目的的途径。
对此朱极并不觉得羞耻。
救命的勾当,再怎么下作,那也散发着伟大的光辉。
救亲爹娘的事情,哪怕走走后院枕边风的路子,只要有用,那也是绝佳的办法。
想到这里,朱极顿时高兴地跳起来,狠狠拍打了两下屁股上沾染的泥土,在斜阳下一片烟尘中,追着太阳的光影向集庆门狂奔而去。
养父母的孝,他要守着。
但亲爹娘的命,他也要保。
朱极没有发现,如今的他,心中的追求早已不是当初那么简单。
莫愁湖畔的大院与紫禁城之间的联系,一直由朱元璋最为倚重信任的仪鸾司密卫保持。
当朱极施施然出现在大院门口要求与马皇后见面的时候,不过半个时辰,窝在谨身殿处理政务的朱元璋便得到了消息。
一想到朱极这厮要求见的居然是只见过两面的马皇后,而不是自己,这位自诩胸怀天下的皇帝顿时有些吃味起来。
凭什么?
认亲这事儿,前前后后,一直不都是自己在操心。论见面的次数,还有对朱极的了解,哪一样他国瑞爷比自家那个婆娘少?
凭什么这混账小子前脚一口一个要冷静,后脚就准备跟只见过两面的马皇后见面?
“混账东西!”
朱元璋不由自主地骂出声来,吓得大殿内伺候的内侍宫女纷纷颤抖着跪倒在地,心里疯狂检讨刚才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惹得这位帝王心中不快。
只是,朱元璋虽然嘴上骂着,心里却有些着急。
他生怕让朱极等得太久,这混账小子又闹出什么幺蛾子。瞥了一眼跪大殿内的情形,招呼所有人站起身来,这才让随侍太监前往坤宁宫给马皇后传递消息。
另一边,自从那日从莫愁湖畔的院子里回来,马皇后便一直陷入思儿心切的愁绪当中。
这几日整个后宫的妃嫔与皇子都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往常对他们每天殷切关怀的皇后,这几天神思不属,甚至连每日早间的问安都变得有些应付。
妃嫔们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
皇帝与皇后的感情之深不是她们这些后来人能比的。
但那些未成年的皇子可高兴坏了。
少了马皇后的约束,这些日子弘文馆里的老学士们胡子都被气掉了一大把。
要不是太子朱标时不时帮忙管教,只怕他们早就冲到谨身殿去告御状了。
连续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马皇后骤然听到朱极想要见她的消息,高兴地不由自主地从榻上跳下来,险些因为动作过大犯了头晕。
顾不得宫中女官苦劝她进些水米,马皇后将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放在了见到朱极以后。
匆匆忙忙出宫,惹得朱元璋见到回禀的太监后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在太阳尚未照到半天的时候,马皇后的车架便赶到了莫愁湖畔。
重新换上一身富贵人家后宅大妇的衣着,马皇后的形容委实有些憔悴。
一直等候在院子门口的朱极看到从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马皇后,鼻头也顿时觉得一酸。
重活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朱极一直活得都很敏锐。
他能够从马皇后那虚浮又焦急的步伐中感受到这个女人对他的关心和思念,这是完全无法通过简单的动作进行伪装的。
联想到那日在院中她的神采奕奕,以及今日这走路都需要人扶着的样子,朱极心里也不知道忽然怎的,关切的话脱口而出:
“要不,您好好歇几天,我过几日再来?”
这要是真让朱极回去,那可就全然应了朱元璋的预感。
马皇后不由得有些着急地摇摇头,眼中已是泪光闪烁:“孩子,不用改日了,就今天吧,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只是这几天身子有些乏,不碍的。”
“我看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想来肚子也饿了。正好我早晨也滴米未进,咱们不妨让后厨做些吃的,边吃边说。”
一把拽住朱极的胳膊,马皇后一边被宫女搀扶,一边拉着朱极,径直走进后院正房,而后在偌大一张圆桌旁与朱极紧挨着坐下,这才满脸慈祥地盯着朱极的脸看着。
仪鸾司的密卫早有快马从后门进来通知后厨。
所以朱极被马皇后盯着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婢女们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进来,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屋中正要弥漫的尴尬。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憔悴了好几日的马皇后如今看着朱极的脸,忽然就感觉腹中饥饿难耐。要不是怕暴食后肠胃难受,只怕还要陪朱极再添一碗饭。
好在,现在的马皇后,便是看着朱极狼吞虎咽地吃饭,心里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直至桌上几样精致的小菜都被朱极吃了个精光,马皇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拉着朱极走到一间被炭火熏得暖烘烘的房中坐下。
“孩子,今日过来,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马皇后温柔的声音总能让朱极感觉如沐春风,此次前来本就是他主动的,所以现在被这么一问,朱极倒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看了看屋外的下人早就识趣地远离,朱极往马皇后的方向微微凑了凑,这才低声说道:
“这次来吧,主要还想让您劝劝老……额,”
又习惯性地想要称呼朱元璋“老马”,不过朱极瞬间反应过来,人家大概率是自己亲爹,而且还是当着亲妈的面,这样称呼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想了半天,朱极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呼了,最终,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低声含混地叫了一声“咱爹”。
“趁着这一两年的功夫,要不早些向皇帝上个奏本,多求些封赏,辞官回凤阳府吧。”
目的,还是从前那个目的。
不过朱元璋从未详细跟马皇后说过朱极跟他提过的这一茬,所以马皇后此刻显得尤为感兴趣。
儿子让老子求老子自己辞官。
一想到将来朱极要是知道他俩的真实身份,马皇后心里就莫名地有种喜感。
她很想知道,当初朱元璋听朱极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
马皇后忽然觉得,自从看到朱极之后,自己的心情瞬间变得好了起来。甚至到现在,居然还有心思想着回头怎么看朱元璋的笑话。
不过,该演的戏,还是要演足。
马皇后嘴角带着微笑,冲朱极轻声说道:
“你爹呀,他如今怎么说也是咱大明的要员,轻易辞官回老家,朝局会受影响的,只怕皇帝也未必肯答应。”
“不过,你要是跟我说清楚,为什么非要咱们回凤阳府,我也未尝不可跟他好好说一说。”
没有直接拒绝,朱极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往屋外警惕地看了几眼,朱极这才再次低声冲马皇后说道:
“怕的就是他对朝局影响太大了,不然谁管他死活。如今朝堂之上,大部分要职都被淮西人把持着。老马……咱爹他们乍得高位,自以为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
“可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长此以往,这天下会怎么样?”
“如今大明已经有十几个行省,过几年再收复彩云之南和大河之北,坐拥的土地抵得上上百个淮西。这么大的土地,却掌握在淮西这一小撮人手里,你让皇帝怎么想,你又让百姓怎么想?”
“皇帝可能一时之间抹不开旧情,但放任时间久了,难道就不会对他们这些整天吆五喝六称兄道弟的人产生一些别的心思?”
“汉高祖得了天下,韩信就被杀了。唐高祖得了天下,刘文静也被杀了。前宋好一些,宋高祖倒是让他的两个兄弟活了命,但杯里的酒苦不苦,你觉得谁知道?”
“至于百姓,别人咱都不说,就说我吧。这些年凤阳府又是建都又是修宫殿,我一介平头百姓除了给朝廷交税上粮,半点好处没有,这日子有什么奔头?”
“往后要是再站出来了大暗大昏大光,稍微给点好处,我是不是要转投他们?反正,这大明已经是你淮西人的了,除了找我要钱,跟我浙东湖广这些地方的人有什么关系?”
比起跟朱元璋说的那次,这一次朱极说的更加详细。
毕竟他的计划就是枕边风攻势。
只有让自己这位亲娘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甚至感觉到恐惧,他的目的才更容易达成。
朱极想不到的是,此时马皇后心中并没有紧张或者恐惧。
她看着朱极侃侃而谈的稚嫩的脸庞,只有超出预料的错愕和惊讶。
她真的被惊到了。
这种惊讶与此前她躲在屏风背后听朱极说江西行省的银矿和铜矿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那些东西,当时还没有验证过,虽然惊讶,但到底还持有几分怀疑。
但现在朱极说的这些事情,完全就是朱元璋跟她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推心置腹说出来的话。可以说,就连他们的太子朱标,都不见得能够想的这么远。
想什么来什么。
马皇后刚想到朱标,朱极的话就落在了他头上。
“还有,老……咱爹,依我看来,年纪跟皇爷也相差仿佛。如今他就是三品官了,再过十年二十年,他该是几品?”
“还有现在官阶爵位比他高的,年龄比他小的。这些人,你想过没有?一旦哪天山陵崩了,太子能压得住淮西这么多文武联手么?”
“皇爷到时候是不是该想,往后自己的儿子接手的,是老朱家的江山呢,还是淮西人的江山?”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我现在依然没有准备好跟你们相认,但到底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可能有着血缘的联系。”
“我不想,有一天我忽然想通的时候,却发现你们都因此不在了。”
朱极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不再用那种夸夸其谈的口吻,而是怀着莫名的伤感和真诚,带着几分失落的讲述道。
自己突然穿越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怀念前世的人和事吗?
虽然知道朱极这完全就是在杞人忧天,可言语中流露的饱满感情却深深触动了马皇后。眼圈微红的同时,马皇后不由自主地抓紧朱极放在桌上的手安慰道:
“放心吧,孩子。你担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回去之后我就跟他说明白,要是他不给你个合适的理由,我就搬过来跟你住在一起。”
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马皇后温声继续说道:
“好孩子,过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们俩叫什么吧?你爹他呀,其实也姓朱,当年跟皇爷是一个村的。正巧为娘跟皇后娘娘也是同姓,因此你爹私下外出都是冒用姓名。”
说到这里,马皇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初他们俩在皇宫内想名字可是想了半天,如今糊弄朱极却就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
这要是让朱元璋知道,怕不是要被气得跳脚。
边想着,马皇后边微笑着继续:“正是因此,你爹自觉跟皇帝关系亲密无间,所以寻常理由,当真说不动他的。”
朱极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过到底还是没有放心,依旧坚决地提醒:“只要不是皇爷的亲兄弟,最好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将最重要的事情说完,朱极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马皇后的温言细语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随意地聊了一段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朱极见时候不早,便向马皇后提出了告辞。
有了上次认亲失败的前车之鉴,马皇后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个极其有性格有主见的。虽然想要提出让他在这座大院里留宿一晚,却终究不太敢将朱极逼得太紧。
目送朱极消瘦的背影远去,马皇后叹息一声,踏上了回紫禁城的马车。
而紫禁城中,朱元璋虽然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奏疏,身旁伺候他的笔墨太监却知道,这时候皇帝心思显然不在上面。
因为这奏本已经在案头摆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过就两页内容,一个字一个字读都能来回读个上百遍了,更何况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知道,朱元璋一定是在等候坤宁宫那边的消息。
就在刚才,朱元璋已经吩咐他们,只要坤宁宫那边的人过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将其带进来,一刻也不得耽误。
“陛下一定是在等皇后娘娘那里带来什么好消息吧。”
笔墨太监如此想着,心里却期盼坤宁宫那边无论好坏都早点传来消息。
朱元璋这一走神不要紧,连累他们也跟着不敢有半点动作。悄声悄气等候这么久时间,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所以,当他乱转的眼珠子瞥见坤宁宫中皇后身边的女官前来,宛如见了救星一般。
得知马皇后回宫,朱元璋一刻也不想在谨身殿久留。
他从来没想过,一向自诩勤政的自己,如今也有懈怠的一天。
不过,为了那个让自己有恼怒有高兴的混账儿子,他觉得些许时日的懈怠也是值得的。
匆匆赶往坤宁宫,看到马皇后的第一眼,朱元璋便撩起便服衣襟一屁股坐在马皇后身旁急匆匆又兴冲冲地问道:“妹子,怎么样?那混账东西改主意啦?”
也就问话之前他还知道保密,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不然那些个太监宫女看到朱元璋这幅尊容,只怕小道消息又要传得天下皆知了。
这个模样的朱元璋让马皇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次你倒是真的想多了。那个孩子,不仅远见卓识,而且还透彻人心,尤其是透彻你这个当爹的心。”
说到这里,马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元璋:“他这次找我,是想让我来劝你,早日辞官回乡,不要误了全家性命。”
马皇后这么一说,朱元璋立刻明白朱极跟自家皇后说什么了。眼珠子一瞪,鼻孔里愣是哼出两声不快来:
“就知道胡说八道。按他的理,咱气度就那么小,当真容不下人?”
朱元璋本来说话声音挺大的,但被马皇后一直这么含笑看着,声音便越来越小,说道最后面,几乎完全听不到声。
这几年他一直准备的谋划,别人不知道,马皇后还不知道吗?为了收拾朝堂的烂摊子,先将几个年龄稍大的皇子分封出去,又办了一次科举,还顺手收拾了几个恣意妄为的勋贵。
但种种手段用尽,效果并不理想。
朱极言之凿凿的话,不正是他心中所期盼的吗?
一时间朱元璋不由得感慨,要是那些人都能跟自己这个混账大儿子一样识趣,他心里的负担不知要轻上多少。
想到这里,朱元璋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都是当年一起刀山剑雨闯出来的弟兄,如果不是担心他们动摇大明根基,他真的不想将事情做的那么绝。
只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太子,治政的能力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已经逐渐成熟,但御人的手段,终究因为常年接受那帮子文人教导,还是缺了一些果决。
这些事情,不仅自己这个看着他长大的父亲明白,甚至就连那个从未见过朱标的混账小子都一清二楚。
“算了,不说这些惹人烦的事情了。”
暗自叹息了一声,朱元璋收起忧虑的心思,重新换上一副笑容:
“虽然那小子混账了一些,不过到底是咱老朱家的种。上次他说的那两个地方,我派人查探过了,当真有矿,而且岁入不低。”
“咱这些天在这小子身上受的气,也算是没白受。”
虽然朱极给出的矿藏并不能解燃眉之急,但每年国库多出这么些库存,对货币一向紧张的朝堂来说绝对是件大好事。
朱元璋前几日还在想,要是朱极能够多说出几个矿藏来,他也不用再为日渐严峻的货币制度形势发愁了。
这几年随着大明疆域内部逐渐稳定,朱元璋忽然发现朝廷铸造的钱币与市间流通的货物不对等了。金银越发值钱,而铜钱却出现大量私铸劣币。
从百姓的角度出发,长此以往,不仅交易会逐渐变得困难,甚至从某种角度讲,有钱人还会通过钱币兑换这种角度对百姓进行新一轮的盘剥。
这是朱元璋不能容忍的。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铸币需要的原料每年都供应不足,要是再不寻找别的方法,只怕他恐惧的最终都会成真。
马皇后久居深宫,却是不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虽然她也注意到朱元璋脸上的愁容一闪而逝,却终究没有追问。
应和着朱元璋的话,马皇后点了点头:“所以,陛下准备如何封赏他?上次不是说了,赏赐你是一文钱都不要的么?”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赏赐的事情,朱元璋眼睛又是一瞪。
“我还赏他什么?过几天徐达和冯胜两个人都会回来,到时候直接把他俩带到那小子面前。”
朱元璋心想,你小子不是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么?别的咱都不谈,老婆先送你两个。咱就不信,有俩国公把丫头硬塞给你,你还真敢拒绝了不成?
朱元璋深知,那混账小子看着硬气,但有一样弱点非常明显,那就是怕死。
一个能够为了活着拒绝跟淮西勋贵扯上关系,拒绝刘基当自己的老师的人,朱元璋就不信徐达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朱极能够拒绝自己的提议。
一想到朱极到时候那副欲哭无泪欲拒还迎的样子,朱元璋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合着,用不着自己拿鞭子在宗祠里等着,现如今就能将之前在那混账小子身上受的气给出了。
朱元璋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到时候一定要带几个画工过去,将朱极那副被胁迫的模样给画下来。
将来只要他一惹自己生气,便将那画摆出来,摆到最显眼的地方,好让那混账小子知道自己是有多不能得罪。
这边朱元璋出了神,忍不住嘿嘿一笑。
从马皇后这里详细了解了今天朱极的情况,朱元璋这一天牵肠挂肚的事情总算是了结了。
回到谨身殿的他感觉浑身上下都是一阵轻飘,先前那些个看着心烦的奏疏也莫名地顺畅了不少。山一般的奏本不断被批阅,秉烛太监添了三次灯油,朱元璋才觉得有些困倦。
他浑然不知,此时此刻的韩国公府,李善长看着手中的信件,眉头紧蹙。
胡惟庸到底还是没有胆量光明正大地前来拜访,而是通过隐秘的途径,将赵翥禀告的事情与他的猜测全都写在信中送来。
若真如信中所说,那皇帝的手居然已经能够伸到那么远的地方而他们这些朝臣还不知道,那往后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会越发艰难。
只是,如何才能制衡朱元璋的手段而不引起他的忌惮,李善长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丝毫办法来。
时间总是在人们焦灼的心绪中飞速流逝。
转眼间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便是清明时节,也在朱极为养父母坟头填土烧纸的忙碌中度过。
这几天朱极一直忙乎着种庄稼。
两世为人没有任何实践经验的他,只能凭借脑海中接收的一些记忆,以及托词生病雇来的老农帮忙,这才将家中几亩荒了一冬的田地种上了培育好的秧苗。
三月初八,好不容易农忙结束的朱极站在田垄上,看着自己这几日的劳动成果,空虚的内心得到了难得的满足。
穿越过来至今四个多月,朱极见到了有限的人,经历了有限的事。
年后的时日虽然多了几本书作伴,但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晦涩的文言,缓慢的进度,时间一久,毫无收获感和成就感。
对他这样一个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磨砺出来的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若非还有朱元璋想当他爹这件事情做调剂,朱极真感觉自己跟坐牢也没什么区别。
将养父母辛苦一生赚来的几亩田地种好庄稼,虽然也借助了外力,但朱极总觉得,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明,总算做成了一件事情。
没有轰轰烈烈,但对自己而言,足够了。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今天的紫禁城中,来了两位真正能够让他在这个时代轰轰烈烈的人物。
徐达,冯胜。
这两位坐镇北方的军中统帅,收到朱元璋的急诏后便乘坐官船通过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过区区十五天时间,便抵达镇江。而后驱快马来到应天府,甫一进城便直接进了宫。
得知两人到达的朱元璋心中是极其喜悦的。
将二人径直带到御花园,将四周的内侍统统赶到远处,朱元璋招呼两人坐进一处景色精致的亭子里。
亭中马皇后早已等候多时,小巧的火炉上温着上好的老酒,尚未走进亭中,三人便已闻到醇厚的味道。在军中戒酒好些时日的徐达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馋虫,眼睛冲那火炉上多瞟了几眼。
倒是冯胜,毕竟没有徐达跟朱元璋一样亲厚,倒是颇为拘礼地目不斜视。
两人的反应都落在朱元璋眼中,看着态度迥然不同的二人,朱元璋并没有往常那么计较:
“都坐吧。”
一个豁达随意,一个小心拘束,待二人都落座之后,便惶恐地发现马皇后居然拎着壶,将石桌上四个酒杯全都斟满。
徐达往常倒也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见状只是乐呵呵地起身冲朱元璋一拱手,随即又非常认真地冲马皇后拜谢。
冯胜便没有徐达这样随意了。
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额头冒汗的他,瞬间起身跪倒在地向朱元璋说道:
“陛下,微臣深感德薄才疏,不堪当军中大任。此次回京,微臣正有避让贤路之意,还望陛下准允。”
这过激的反应不仅看得徐达一愣,便是连朱元璋都将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空气似乎停滞了一下,随即朱元璋便有些好笑地将杯中酒水倒进嘴里。
“起来吧,地上凉。”
冯胜心里既紧张,又奇怪。
他从来没有见朱元璋这么好说话过,尤其是登上皇位以后。
今天这番反常的举动,说不慌张,那真是假的。就在刚才,他便想起了当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典故。朱元璋将他俩叫来,还让马皇后亲自为他们斟酒,难道真没那个意思?
看着冯胜畏畏缩缩地坐回去,朱元璋笑着摇摇头:
“咱要是真想解了你的兵权,又何必将你叫回来。虽说这俩月还真有人跟咱念叨过宋太祖的事情,不过都是替你们这些人说好话想后路。”
“咱一琢磨,还真不能当那些个薄情寡义的人。军中的事情,往后还是要倚靠你们,只要你们不恣意妄为,咱不会再苛责你们便是了。”
冯胜悬着的心落了半截,不过还是不上不下地吊着。
倒是徐达,似乎朱元璋说什么都跟自己没啥关系,脸上带着笑容,趁朱元璋注意力都在冯胜身上的功夫,美美地喝了好几杯。
见冯胜面色稍稍有些放松,朱元璋这才继续说道:
“你们都是我最为倚重的大将,这次叫你们回来,却是有件大事,需要与你们讲明。”
“徐达,至正十三年冬天的事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正准备再偷偷喝一杯的徐达愣了一下,随即捉摸不定的答应:
“可是当年咱们受不了濠州城中那些大帅们勾心斗角,二十四人出走的事情?”
这是徐达印象最深的事情,也是能够当着冯胜的面讲出来的事情。但显然这并不是朱元璋想要的答案,只见他摇摇头,面色有些沉重地提醒:
“是另一件。”
另一件?
冯胜已经听得有些发懵。
徐达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很快他便想起了当年的事情,看了一眼冯胜,见朱元璋微微点头,登时便低声惊叫起来:
“陛下说的,莫不是当年那位,大公子?”
一个接着一个有如暗语一般的词从朱元璋和徐达口中冒出来,冯胜似乎感觉到今天自己将要接触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刚刚消下去的汗水顿时又冒了出来。
而朱元璋已经顾不得再安抚他什么,只是点头回应:“没错,我找到他了。”
徐达眼睛瞬间瞪大了几分。
到底是当过宰相的人,他瞬间明白这个忽然出现的大公子对朝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只是,这种事情朱元璋不该找李善长那些文人么。只有那帮子腐儒才会在皇储一事上闹个不停,他们这些武将到头来还不是要听朱元璋的。
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徐达忍不住问道:“陛下是想将他接回来?”
“咱知道朝中会出现很大的阻力,不过咱现在并不打算易储。他是老天赐给咱老朱家的祥瑞,以前不知道也便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不能让他继续流落在外。”
“不过,今天找你们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
“你们家中的丫头,都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了吧?”
一句话,让在座的两个人同时产生了不愿意回答的念头。
朱元璋的意思很明显,他希望通过联姻的方式,将二人绑在这位尚未谋面的嫡皇长子的战车上。在他归来立足未稳的之时,为他保驾护航。
可是,对徐达冯胜二人来说,这事对他们非但没有半点好处,反倒是有很大可能,就此粘上杀身灭族之祸。
冯胜方才听得非常清楚。
朱元璋分明说的是——现在不打算易储。
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换了个说法——将来可能会。
想想朱标这位当今太子,从一出生朱元璋便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如今十八年过去,地位依然如此不稳固。冯胜不敢想象,那位皇长子,究竟在朱元璋心中占据着如何重要的地位。
亭子内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
纵然是此前一直贪杯的徐达,此时也止住了心中对那甘美酒水的觊觎,开始仔细考虑朱元璋这一提议之下所蕴含的深意。
两人的沉默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因此大动肝火。
非常轻松地举起酒杯,将温热的老酒灌入嘴中。感受着绵厚的酒气在胸腹中一路流淌,酐畅淋漓的感觉在朱元璋心中油然而生。
这一次,他必然要让二人心甘情愿地将女儿送到朱极面前。给亲儿子铺路这件事情上,他朱元璋自认为比天下任何一个爷娘做的都好。
“这小子如今尚不知道咱的身份,还在集庆门外给养他长大的爹娘守孝。”
“不过前些日子,他倒是托皇后给咱带了句话。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淮西人的天下。这朝堂,是老朱家的朝堂,不是淮西人的朝堂。”
“咱就奇怪了,你说一个自小在乡野之间长大的混账小子,怎么就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朱元璋看似是在陈述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胡言乱语的事情。
但落在徐达冯胜耳中,理解到的内容却更加丰富。
首先,这位大皇子必然让朱元璋极为满意。这种满意甚至还在当今太子朱标之上。
其次,如今这位大皇子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但已经展现出过人的智慧和见识。
不过,这两点都不是最重要的。
淮西贵族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这才是他们二人真正关心的东西。
别看朱元璋嘴上说那些话大逆不道,可徐达冯胜二人却瞧得明白,这位皇帝脸上哪有半点恼怒的意思。或者说,这位大皇子的话,简直就说到他的心坎里了。
淮西勋贵必然在未来会被皇帝打压。
所以,如果现在他们不遵照朱元璋的吩咐办,只怕等不到皇储之争最严重的时候,他们二人就先被朱元璋给收拾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朱元璋压根就没有准备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只是,徐达依旧有些不太甘心就此不明不白地卷入这大明建立以来最严酷的漩涡之中。
大手挥起,将杯中已经有些冰凉的老酒一饮而尽,徐达表情十分郑重地看着朱元璋说道:
“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不过,微臣还是想先见大皇子一面再说。”
徐达功勋卓著,自然有底气这样说。冯胜却不敢过于放肆,只是跟在徐达背后,轻声应和,却又不敢将意见表现得更明显,以免招来朱元璋的不悦。
面对这样的要求,朱元璋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虽然心里对朱极又爱又气,但朱元璋非常确信,徐达真要是跟朱极好好谈一场,只怕自己这位爱将回头便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天生神圣啊。
穿越这件事情,在认知匮乏的大明,完全符合以上四个字的所有定义。
这种人生在皇家,还偏偏就是他朱元璋的大儿,要真是大肆宣扬,只怕除了某些跟太子朱标利益相关的朝臣,普天之下没有谁能够拒绝朱极登临大宝。
甚至他这个既当爹又当皇帝的人,也曾好几次梦到朱极从他手中接过玉玺,在仙音缭绕中,转眼功夫便让大明海内清平,四夷咸服。
这,便是朱元璋方才没有将朱极的未来一口说绝的原因。
因为在他心里,其实也抱着让朱极顶替朱标的幻想。只是担心朝局变动,所以将这样的心思强压下来而已。
在徐达和冯胜既期望又担心的等候中,朱元璋缓缓点了点头:
“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早朝过后,咱带你二人去莫愁湖见那混账小子。记住了,届时咱的身份乃是从三品定远将军,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与咱这皇帝是同姓同村。”
“至于你们二人,身份倒是不必隐瞒。”
看到朱元璋这般郑重其事地嘱咐,徐达与冯胜对视一眼。他们可从来没有见过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对谁有这样认真的态度,朱极在他们心中重要性,再次提升了一个等次。
次日的朝堂自然是在群臣,尤其是胡惟庸惴惴不安的心思中度过的。
朱元璋先是越过他直接召唤工部尚书商议矿藏的事情,又在北方形势严峻之时将徐达和冯胜两人召回。
这让心中有些算计的胡惟庸自以为是朱元璋在暗中敲打警示他。
而他不知道的是,早朝之后,朱元璋与冯胜却在仪鸾司严密的守卫下,悄无声息乘坐徐达的马车驶出集庆门,再次踏入那所精致的院子里。
院中陈列一如往常,只是清明后一场春雨,为青瓦白墙的院落又添了几分新绿。徜徉其间,让徐达与冯胜两人有些紧张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还是在会客厅坐定,似是要让身边两人感受到朱极这个大儿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朱元璋这才不慌不忙差人去请朱极。
于是,当徐达与冯胜两人眼睁睁看着朱极摆着一张臭脸不情不愿来到会客厅的时候,眼珠子都差点没瞪出来。
这普天之下,除了马皇后之外,他们从来没有看到有第二个人敢冲朱元璋摆出这幅臭脸。
不过,更让他们惊掉下巴的事情显然还在后头。
只见朱极进得房中,看到有外人在场,这臭脸倒也收了收。然而之后的言行却一如既往随意:
“两位将军好,老……嗯,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去外头等等?”
以前还热络地称呼一声老马,如今关系被挑破,连个正经称呼都莫得了,朱元璋感觉自己心头中了一箭。
至于徐达与冯胜,震惊于朱极对朱元璋随意的态度同时,也诧异他为什么能从一身便装看出他们是行伍出身。
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朱元璋出言将朱极留下:“等什么等,今天就是为你这混账东西来的。这是魏国公徐达,另一位是宋国公冯胜,听闻了你的事情,正想要见见你。”
朱极闻言心里顿时大惊。
知道的以为这是亲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有杀妻夺子之恨。
这两位虽说跟胡蓝案扯不上半点关系,但树大招风,两位国公见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这是生怕自己黄泉路上走的不够快是怎么的?
给朱元璋狠狠一记白眼,朱极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
“嘿嘿,小子我一进门就看到二公仪表堂堂精气四溢,浑然不似常人养尊处优心宽体胖。我道这小院里怎的来了这般非凡人物,不曾想居然是国公当面。”
话里话外,对徐达冯胜两人满是夸赞,可朱元璋却分明感觉到朱极在暗戳戳骂他胖骂他平庸。
还不等他用鼻音发表意见,朱极又熟络地问候道:
“看二位国公一脸风霜,想必也是近日才回的应天。若是有什么事情,差人吩咐一声也就罢了,何必不顾舟车劳苦亲自前来,小子当真是惶恐的很。”
朱元璋从来没有见朱极在自己身上这么客气过。
不,好像以前也曾有过。但最近几个月,莫得了。
想想自己当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如今越混越回去了,面前这个混账东西,连半点当儿子的规矩都没有。
徐达与冯胜两人,也再次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这一路上还一直忐忑不安,暗自想过很多种与这位大皇子见面的场景。
谁知道如今见了真人,居然是这幅模样。
一点皇家威仪没有不说,偏偏还是个油滑的性子。
甚至他们还从朱极喋喋不休的话音当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分敬而远之的意味。
只是,作为当朝为数不多的国公,寻常人不应该是一副热络加谦卑再加亲近的态度么?怎的这位大皇子在还没有明了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居然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态?
两人委实有些搞不懂。
但该说的话却又不能不说。
到底,还是由徐达来当这个出头鸟。
“贤侄不必多礼,想当年你出生的时候,咱还见过你呢。你忽然失踪一直被朱大哥引为憾事,如今既然老天开眼让你回来,咱自然要过来看看。”
有徐达起头,冯胜倒也慢慢放下拘束。毕竟朱元璋在旁边盯着,就算装,冯胜也知道自己要装的随意一些。
朱极并不是喜欢交浅言深的人。
本来就初次见面,更何况为了摆脱日后可能的麻烦而有心抗拒,在徐达和冯胜面前,朱极的表现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
他的小心思朱元璋如何不知。
一想起自己来时夸下的海口,朱元璋心里顿时有些气闷。
徐达昨日虽然没有正面回应朱元璋的要求,但往后朱极回归宗室,是否值得徐达倾力为他保驾护航,只怕还是要归于今天朱极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偏生朱极心里总在盘算那些在朱元璋看来毫无意义的避讳,让这厮总是习惯韬光养晦,半点没有年轻人应该有的锋芒。
听着身旁三个人净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朱元璋不耐烦地冲朱极骂道:
“混账东西,让你跟两位国公好好说说对这朝堂的看法,净给咱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做什么?”
“谈谈李善长,胡惟庸,还有你嘴里咱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淮西勋贵。”
徐达与冯胜自然是震惊的,而被朱元璋呵斥的朱极更是瞪大了眼睛。
此时他真想问朱元璋一句,老头今天家里几个菜,把你喝成这样?
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你一个三品官当着徐达和冯胜这俩人的面都敢往外说,当真把这大明当成你自己家的了?你只是姓朱,不是真的猪啊!
“能说?”
要不是徐达和冯胜这俩武夫就在身边,其实朱极是想直接抬屁股撒丫子溜的。
他就知道,这半路想要当自己爹的老东西真的半点没溜。
瞪了朱元璋半晌,朱极这才拿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随即结结巴巴的小声问道。
其实徐达跟冯胜更想说,这种事情就算能说,也千万别说。这瞪着牛眼的朱元璋坐在身边,这种事情就算朱极说了,他们也不敢听啊。
在掉脑袋这件事情上,他们可天然地走在朱极前头。
很可能这事儿听完回头朱极依旧活蹦乱跳,但他俩死不死,那就不好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都是淮西人,而且咱们跟李善长和胡惟庸也没啥关系。说!”
朱元璋心想,这表现的机会老子便是逼也要给你逼出来。咱就不信了,你个小东西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俗话说,皇帝吼一吼,朝堂抖三抖。
今天徐达和冯胜感觉啥也没干,只顾着把心肝脾肺肾往肚子里按了。他们一致决定,这时候只当个耳朵里塞驴毛的听众,然后甭管接下来听到什么,回去先把自家丫头送来。
见朱元璋都同意了,朱极也就放下了心中的警惕,轻咳一声,将自己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说起李善长和胡惟庸,就不得不先说说开国之前皇爷身边的四位谋士了。”
“第一位想来宋国公是最熟悉的,郢国公虽然英年早逝,但归附最早,又素有武略,大明以应天府为根基的构想,便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提及冯国用,不仅冯胜自己哀伤,便是朱元璋和徐达两人也有些思念。在那段刀山血海的岁月里,此人也曾救过他们的性命。
朱极是感受不到三人心里藏着的过往的,他只管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第二位,韩国公李善长。他是除了郢国公之后最早投靠皇爷的谋士,同样,也是淮西人。能力很强,对皇爷的帮助也很大,算得上建国第一的功臣。”
“第三位,朱升。这位早些年便告老还乡了。但不可否认,如果不是他提出那九个字的方略,大明能够在众多义军中屹立不倒直至最后,还未可知。”
“至于最后一位,青田先生刘基,在面对张士诚和陈友谅的时候,他的选择大大缩短了皇爷一统天下的时间,不可谓不关键。”
朱极的这番点评,倒是让朱元璋三人耳目一新。
回头想想,大明开国的道路上,这四位谋士确实在某些关键点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朱极的说法,倒也不算是乡野村夫的一家之言。
“这朝堂之上,自从开国之后便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情况。大部分从龙之臣,都是淮西来的。”
“这些人天然地抱成一团,时间长了,不管有心无心,自然而然就成了我口中的淮西勋贵圈子。而这个圈子的核心,自然需要一位爵位够高,威望够重的人来担任。”
“两位国公以及魏国公深谙避讳之理,想来很少与这些人有公务之外的联系。而郑国公年幼,威望不足,曹国公又是皇爷外甥,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所以这把交椅,便只能由李善长来坐。”
“文人嘛,多少有些爱慕虚荣。嘴上说着不要,这心里,可就难说了。”
一番剖析下来,不仅听得徐达冯胜肌肉紧绷随时准备跪倒在地向朱元璋认错认罚,就连朱元璋自己都听得有些紧张。
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只怕明天朝堂上就要乱成一团。
偷偷瞄了会客厅外好几眼,确认这些话再也没有第五个人听到,朱元璋紧张的情绪这才舒缓了几分。
“当年刘基不愿当皇爷手里的枪,李善长也知道朝中要是没了对头自己恐难长久,索性将手中的权利交了出去。”
“不过手里虽然没有了权利,但他淮西勋贵核心的影响力还在。这不,他的学生便凭借更胜一筹的胆量和手腕,逐渐利用他的影响力,跻身于淮西勋贵最核心的位置。”
说到这里,朱极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生而为人想成仙,坐在地上要上天。有些人的欲望嘛,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他是谨小慎微的。一旦满足了,就开始欲壑难填。”
朱极没有再说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话。
大家都是聪明人,铺垫的废话都说了这么多,正题只需要意会即可。没看到朱元璋的牛眼都小心成了眯眯眼,往门外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随意地拿起桌上茶水润了润喉,又勤快地将朱元璋三人的茶碗也斟满,朱极咧嘴,笑眯眯地观赏三人神游天外的姿态。
春风拂面,水波淼淼,正如朱元璋此时的心情一样畅快宽广。
走在莫愁湖畔的石径上,这位惬意地玩赏着风景的帝王忽然背对着一路上小心翼翼跟随的徐达与冯胜二人说道:
“人,你们算是见过了,说说吧,都是怎么想的?”
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要求二人表态。
他知道,徐达与冯胜也知道,今天朱极在会客厅说出来的那些话,如果不能将他们绑在一条战船上,那么不远的将来就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因为朱极看似是在分析李善长胡惟庸乃至淮西勋贵,实际上是在剖析朱元璋内心的忧虑和禁忌。
伴君如伴虎。
以前他们可能都把这句话放在心里悄悄隐藏着,但被朱极这么一说,事情便直接挑破放在了明面上。
自此以后,要么,他们乖乖听从朱元璋的安排,要么,放下手中的权势,过上被朱元璋随时怀疑的生活。
徐达和冯胜都是聪明人,他们深谙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
更何况,今天与朱极一见,尤其是得知此前朱极一直生活在民间,对朝堂的局势都是通过民间传言得来,如此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跟他绑在一起,未必是一件坏事。
更何况,方才朱元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以非常自豪的口吻背对着他们感慨,刘基说他家大儿是天生神圣。
徐达与冯胜如何不知,跟他们绑在同一艘船上的,还有一位文坛领袖。
联合朱元璋昨天跟他们说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朝堂是天下人的朝堂。
未来必然有大批非淮西籍官员进入大明权利中枢。
到时候,他们这些所谓的淮西勋贵权利会被大幅削弱,而面前站着看风景的这位,对朝堂的掌控能力将达到空前的程度。
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徐达与冯胜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朱元璋在朱极身上倾注的希望,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父亲对子女应该持有的态度。
天生神圣啊!
就连徐达这个莽汉都知道,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在死后得到过这样的评价。而他们,不是学派创始人,便是王朝建立者。
朱元璋自称淮右布衣,但他如今却说自己的亲儿子是天生神圣。
要是他真没有点特别的心思,何至于在他二人面前反复提及这四个字。
冯胜到底是个读过书的,虽然惜命,但脑子也更灵活。不等徐达表态,冯胜便率先躬身拜道:
“微臣谢陛下隆恩,只是小女年方十一,年岁幼弱,不堪服侍皇子。”
女子十四方可出嫁,这是他朱元璋自己定下的规矩。冯胜倒是不再怀有什么拖延的心思,他巴不得自己的女儿早些嫁过去一年生俩呢。
有冯胜这么提醒,徐达顿时高兴起来。
在朱元璋要求的这件事情上,他比冯胜具备天然的优势。
“微臣长女今年已有十二,也需过两年成婚,不过陛下可以先赐婚定下名分,也方便小女今后陪伴皇子左右。”
看到两人迥异于昨日的态度,朱元璋心里无比地畅快。徐达的建议正合他心意,索性便直接答应下来,便是连冯胜家的女儿也没落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赐婚的事情,咱先跟你二人说好了,等过些时日这混账小子认祖归宗,咱再赐下正式的婚书。”
“还有,那混账东西性子执拗,到时候咱安排的他未必同意,你等也需常与他往来,好让他抹不开面子拒绝。这事儿不必忌讳咱,只要出入隐秘些莫让人知道便好。”
如今的朱元璋还不是那个皇子与丈人私会便大发雷霆的暴君。
为了安抚徐达与冯胜,更是放开了他们与朱极联络的口子。
这若是让朝臣知道,少不得又要在朝会上掀起巨大的风浪。
让徐达与冯胜自行离去,朱元璋在仪鸾司的护卫之下,慢悠悠走到了朱极守孝的坟地旁边。
这个地方他已经有四个月左右未曾来过了。
有前些日子朱极的辛勤汗水灌溉,去年年底还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片荒地,如今已然井然有序地散布着绿油油的稻禾。茁壮成长的势头让朱元璋都忍不住赞叹,自家的混账儿子用心了。
他走进坟地的时候,朱极正拿着书本抓耳挠腮。
看到没个正行的朱极,朱元璋似乎就看到了那些皇宫中三天两头被宋濂等一众学士告状的皇子。心想这厮要是被送进去,只怕自己每天都少不了那帮子文人的唠叨,朱元璋顿时脸一黑。
“混账东西,看书不用功,跟个猴似的。又不肯认祖归宗,怎的,当真要在这庄稼地里打一辈子滚不成?”
那没好气的声音落进朱极的耳朵里,顿时吓得他收起书本往后退了一步。
发现是朱元璋,这才低声嘟囔:“你要是现在辞官回乡,咱立马认祖归宗。”
“辞个屁,老子当不当官还要你个混账来教。今日咱来就是告诉你,咱跟徐达和冯胜说好了,改明儿给你和他俩的丫头订婚,等那俩丫头年龄到了就成婚。”
似乎发现朱极眼神闪烁,大有出言拒绝的意思,朱元璋鼻子一耸,半是呵斥半是威胁:
“你也别想着反对,老子当初答应给你娶俩媳妇,如今说到做到。你要是敢跑,老子就求皇爷派京卫指挥使司的兵马去找你。”
“到时候把你绑到咱面前,别说咱这当爹的让你难堪。”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朱元璋也慢慢发现,朱极这货跟刘基那厮简直就是一路货色。
那当真就是驴脾气,偏生又怕死还爱面子。
朱元璋还在对朱极软硬兼施,但朱极此时却有些愣神。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这魏国公徐达的长女,似乎是被赐婚给了国瑞爷家的老四,也就是后来装傻不成被迫营业带头造自己侄儿反的成祖。
那冯胜的女儿好像嫁给了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子,之后还闹翁婿不和来着。
自己面前这老朱头到底什么来头?
居然连国瑞爷他儿子和他侄子的胡都敢截?
看着朱元璋那张因为说话而胀红的脸,朱极心道,这老头,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朱元璋软硬兼施让朱极答应婚娶的同时,徐达与冯胜离开莫愁湖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返回各自府中,而是光明正大地在仪鸾司的视线中一道走进集庆门外一处酒家的雅间里。
自从昨日知道朱元璋召他们回来是为了赐婚之后,他们一路上的惴惴不安就已经放下了大半。
今天见到朱极之后,将朱元璋与朱极这对互相遮遮掩掩的父子之间的种种细节仔细观察一遍,就连昨晚刚生出的那点犹豫都彻底打消。
他们俩看得很清楚。
朱元璋今天看似没什么好脸色。
但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他们如何不明白。
若非朱元璋逼着那位大皇子好好跟他们说话,只怕他们这两个武夫还真就被这位看似油滑轻浮的大皇子给蒙骗过去。
可是之后那一席话,如果不是朱元璋面授机宜,那对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来说,这份政治智慧当真就有些远超常人了。
可是,朱元璋真会通过一个少年来向他们传递这种容易让君臣产生嫌隙的话吗?
依照四年前大封功臣的时候朱元璋的做法,他只会将自己等人的过失死死记在心里,然后等他觉得有必要时,直接将自己这些人打进泥淖不可翻身。
为自己与徐达倒上一杯浊酒,冯胜一口将那甘冽中夹杂了些许酸涩的酒水吞下,随即带着试探地口吻说道:
“徐大哥,你说,咱们现在就投向这位大皇子,当真没什么问题?”
虽然朱元璋面前表现得义无反顾甚至迫不及待,但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冯胜还是觉得这事儿似乎有些不太靠谱。
不得不说,这读过书的人,心眼儿就是多。
徐达想的倒是没那么复杂。
他跟朱元璋从小一起长大,举义兵时又是最早跟随朱元璋的部下。比起冯胜对朱极了解的一鳞半爪,他倒是知道更多的事情。
当年朱极秉承祥瑞而生的事情知道的人非常有限,那些身份卑微的下人当时就被朱元璋给处理掉了。但当朱极离奇失踪后,直至如今的太子朱标出生之前,朱元璋每次遇到难题,都会不由自主地感慨一句:
“是我老朱家的麒麟儿没了,所以老天才降下这么多磨难啊!”
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孩童说没就没了,其实很正常。
但朱元璋能将自己遇到的问题全都归咎于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这事就有些离谱。
更何况,太子朱标出生之后,虽然朱元璋一直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却从来没有在朱标身上夸赞过一句“麒麟儿”。
这里头,猫腻可大了。
徐达非常肯定,这位大皇子,在朱元璋心中真的就是天生神圣的地位。
所以,这位大皇子以后只要愿意,朱元璋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扶上帝位。
要不然,他怎么会轻易将两位手握重兵的国公如此急忙地调回京城,并且迫不及待将两家尚未到婚嫁年纪的女儿赐婚给同一个人。
这种待遇,哪怕是太子朱标都没有。
所以冯胜的试探徐达并未放在眼里,而畅快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而后乐呵呵地回答:
“你还没明白吗?你我为辅,刘基为弼,往后大皇子开府建牙,你我在陛下眼中,便是大皇子的家臣,而非大明的国公了。这天下,固然是是天下人的天下,却也是陛下的天下。”
“所以,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徐达没说的是,依照现在这种局面,朱极往后真的会被分封藩地开府建牙吗?
所以哪怕最后的结果就是当朱极的家臣,他们两人也是朱极口中淮西勋贵圈子里最安全的两个。
冯胜到底是聪明的,徐达没有明说的话,他略微一琢磨,便想得通透了。
不过,他通透了,却不代表朱极也通透了。
比起徐达冯胜两人遭遇的选择困难,他接受的可是严重的挑战。
他接受的教育和经历的年代,早已脱离了包办婚姻的束缚。如今骤然被朱元璋套上这样的枷锁,还一副软的不行来硬的架势,朱极回过神来,登时就瞪大了眼睛。
老头,你活得不耐烦截国瑞爷的胡我不管,但你不经我同意就搞这种侵犯婚姻自由的事情,别怪我拿亲爹当亲戚。
“呦呵,这爹还没当成呢,就给我来这套?你想跟人家拉关系搞联姻我不管,别拉到我头上来。”
“咱打小就被抱养了,我就不信这些年你就没娶个三妻四妾不生个仨瓜俩枣来的?这等高门大户喜结连理的事情你就多想想他们吧,我一乡野村夫,高攀不起。”
朱极一张嘴,就气得站在一旁干瞪眼的朱元璋高血压直犯。
什么叫老子拉关系搞联姻,要不是为了你个混账,老子用得着对他俩这么客气?
朱元璋忽然觉得这厮就应该早些认祖归宗然后吃自己的鞭子,将他扔在民间简直就是在折自己的寿。
见朱元璋怒气冲冲的样子,朱极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要是有本事,你去给我整个好看点的公主来,我这当儿子的直接一步登天,往后在皇爷面前多说你几句好话,省得你整天跟那些淮西勋贵理不清剪不断的关系惹祸上身。”
孽障,简直是孽障。
朱元璋真想一鞭子抽在朱极身上,然后404警告他这种思想非常危险。
奈何这一鞭子真抽下去,往后这儿子还要不要了?
“混账东西,你这辈子都别想娶什么公主,老子说的。你现在就跟咱讲,怎么样才能同意娶徐达和冯胜家的丫头。别的,你想都不要想。”
朱极一听这话,合着,这婚是非结不可了?
不行,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就是耍流氓。
面对朱元璋的步步紧逼,朱极直接摇头:“那可不行。”
“婚姻大事,那得跟王八看绿豆一样,对上眼了才能成。再说了,虽然这二位国公长相不算磕碜,可谁知道他家丫头长什么模样?交心或者看脸,你总得让我有一样?”
朱极这番下九流的说辞,直接让朱元璋连连指他,却压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朱极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朱元璋当真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要是再上点年纪,只怕他这轰轰烈烈的一生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
这些年他让一帮子大儒修礼倡礼,刚让整个社会的风气有了符合他心意的转变。怎知自己生出来的混账东西,当着他的面就想将自己努力了好些年的成果打破。
还婚前要看看人家姑娘长得怎么样。
朱元璋真心想扯着朱极的衣领好好问一句,他是不是想上天了?
你一个皇长子都要这样,传出去这天下的男男女女岂不是都要这样了?那今后老子要提倡忠贞节烈还怎么开口?失去了最基本的礼法约束,这天下岂不乱套?老子这皇帝还怎么当?
“名分定下,自然有相见之日。正所谓日久生情,到时候你想要交心便交心,想要看脸便看脸。至于那两个丫头的模样,你娘过年的时候便已经看过了,长相周正,行止端庄,配你是够了。”
生气归生气,这婚事朱元璋还是觉得今天必须敲定下来。
没好气地跟朱极解释了一句,朱元璋到底还是觉得这厮好像吃软不吃硬,想要让他同意这门亲事,自己的脾气还得继续往下压。
“再说了,现在只是订婚。”
“将来你若是真有看得上眼的,便先收入房中,等过了三十就纳入妾室,咱绝不阻拦,这算咱补偿你的。”
似乎要让朱极觉得自己后来这句话分量很重,朱元璋又耐着性子解释:
“咱们这些人早些年出生入死结下的交情,如今都要靠你们这一辈来延续。”
“虽然你确实还有几个兄弟,但如今也只有一个到了成婚年纪,娶的也是勋贵家的丫头。”
“咱家没有世袭的爵位,往后你们兄弟的日子,终究还要靠你们自己。咱如今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如果不尽快为你们铺些路,往后就真荫蔽不了儿孙了。”
话是假的,但感情却是真的。
这些年他读过不少史籍,王朝兴替纵然苦了百姓,但对皇家来说,不也是灭顶之灾?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希望大明的国祚绵延得久一点,最好是子孙万代。
“徐达与冯胜二人,陛下颇为倚重,而且他们子侄多在军中从事,就算往后你不愿为官,也可保你一生富贵安乐。”
这番情绪饱满的交代,倒是真如朱元璋所料,让朱极有些心动了。
徐达与冯胜二人,似乎确实没有被卷进胡蓝案之中。
徐达完全就是寿终正寝,洪武一朝子嗣享尽富贵,即使靖难之役后,徐家也保住了爵位。至于冯胜,虽然被赐死,但子嗣却没有遭受牵连,只是不允许继承爵位罢了。
想到这里,关于威胁生命安全的那层顾虑彻底打消了。
看看如今朱元璋的表现,似乎他跟胡蓝案也没有什么关系,左右生在这个年代,再强烈拒绝,可能就真的有些矫情了。
放下包袱的朱极,表情带着几分认真地看着朱元璋:“既然你说到这个份上,这门亲事,我接了。不过你答应我的,也必须兑现。”
朱元璋心里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脸上该装的沉重和严肃还是要装的。
“那是自然。咱当爹的,还能耽误了自家儿子不成。”
听到朱元璋这么说,朱极点点头,索性也不再客气:“既然如此,那先把上次跟你说的两座矿的赏赐拿出来一部分,找找关系看能不能将这坟地周围的几块地换过来。”
在朱元璋异样的目光中,朱极自顾自地说道:
“你们虽然生了我,但真正让我活到现在的人都在这里躺着。我可以认祖归宗,但我不能把他们丢在脑后。”
“将来我生的孩子,要过继一个过来。虽然都姓朱,但他要认坟里这两位当爷爷奶奶。”
朱元璋当真是感觉牙花子都在生疼。
自己干嘛这么多事,当初为了就不收敛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这个混账东西,现在能当啥都不知道退了不?
你要认了咱这亲爹,你就是当朝皇子,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可你为什么这么多要求?
问题是,偏偏朱极的这些要求他还没法生气。
真要计较起来,这混账小子对养父母都能这样,将来对自己夫妻二人,岂不是也不赖?父慈子孝合家欢这一套,他老朱可最喜欢了。
但当着亲爹这么说,你这是认祖归宗啊,还是入赘招郎啊?
这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朱元璋忽然发现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一个。
又习惯性地皱了皱鼻子,朱元璋索性也撂挑子不干了:“哼,咱老朱家也没指望你传宗接代,随你怎的,咱不管了。”
“那些封赏,咱明日就派人送来。老子还不至于占了你的便宜。”
揣着一肚子的不快回到紫禁城,在几个顽劣的皇子身上撒了一通气,朱元璋这才稍稍顺心地来到坤宁宫中。
此时的坤宁宫倒也热闹非凡。
那些个妃嫔们知道朱元璋拿自家孩子出气,倒是不敢冲到朱元璋面前求情。
但这事儿也不能让朱元璋养成习惯,所以大家伙通过眼神一交流,全都跑到马皇后这里哭诉了。毕竟,如今的后宫是她说了算。
七嘴八舌说得马皇后都有些心烦意乱的时候,她的救星来了。
朱元璋那张鞋拔子脸一出现在坤宁宫,马皇后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而后朱元璋一瞪眼,那些妃嫔顿时非常识相地问安退下,整个过程引起了马皇后的极度舒适。
直至偌大的坤宁宫再度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朱元璋这才将这一整天遭遇的憋屈全都发泄出来。
只能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
朱元璋本以为自己这么一说,多少能赢得马皇后的同仇敌忾,最不济也该为他打抱不平两句。
怎知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分明看到马皇后嘴角那憋都憋不住的笑意。
朱元璋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混账小子那么容易惹自己生气。这一切,全都是家传。
当真是,家门不幸啊。
灿烂的春光照进静谧的江宁县衙,早朝后匆匆回到衙中的知县周黻难得清闲,兴致忽来,将房中的躺椅亲手搬放在院中,沐浴着春光,仔细品味起知制诰宋濂的新文章来。
这样的时光周黻非常珍惜。
作为京城的知县,每天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言行。
稍有不慎,便会被那些个御史言官抓住机会参上一本,然后被皇帝痛斥一番。
虽然这样的经历屈指可数,但心理压力却是极大的。
平静的环境,怡然自得的心情,如果没有那“哐哐”的敲门声,这一天的生活应当是极其完美的。
周黻小心翼翼地将抄本折好,从躺椅上起身后,这才有些气恼地回应着敲门声:
“谁呀?”
典史刘自然急促的声音顿时从门外响起:
“知县大人,有人持魏国公的名帖前来,说有要是吩咐。”
魏国公?
周黻听到来客是徐达的人,眉头微蹙的同时,心里泛起嘀咕。
这两日也没听那些差役们说有魏国公府上的公子哥闹事,徐达平白无故差人前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周黻心中还有些疑虑,却并没有将来人拒之门外。
稍作思索,周黻便向门外的刘自然嘱咐道:“将他带到偏厅,你且稍作等候,我收拾一番便到。”
所为收拾,也不过就是给自己留出揣测的时间。
琢磨了盏茶时间,周黻依旧想不通徐达为什么差人找自己,索性也不再思考,整理一番衣衫,便匆匆往偏厅走去。
一脚踏过偏厅的门槛,周黻便看到来人正老神在在地喝着刘自然为他准备的茶水,而在他的身旁,典史刘自然面色尴尬地站着,一言不发。
听到周黻到来,刘自然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流外官,来人虽然自称是魏国公府的人,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子骇人的气息。刘自然甚至都不太敢跟来人对视,因为那种眼神都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作势便要出去。
“你且留下。”
周黻想要将他留下,以便做个证人。将来若是徐达和胡惟庸这两位神仙起了什么冲突,却也可以借助刘自然将自己摘出去。
不成想,刘自然往外迈出的腿刚收住势,来人便出言否决的周黻的安排:“出去看着,五丈之内不得有人靠近。若是放人过来,你就等着五军都督府去你家作客。”
言语中不仅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傲气,甚至还充满了威胁。
刘自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在周黻有些恼怒的眼神中,识趣地选择了乖乖听从。
直至退出偏厅六丈远,刘自然这才有种从虎口里逃生的侥幸感。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周黻已然收起此前的恼怒,一脸惊恐跪倒在地上,颤巍巍的双手正捧着一块被磨得锃亮的腰牌。
“仪鸾司,一等侍卫。”
正三品的仪鸾司一等侍卫,绝对是皇帝身边的亲卫。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几年做了什么事情,居然让皇帝亲军打着魏国公的幌子找上门来。
周黻惴惴不安的样子让这名侍卫有些满意。
似乎觉得这顿杀威棒在周黻身上已经起到了足够的作用,这才让这位江宁知县起身坐下说话。
“此次前来,是为了让你办一件事情。”
“你县治下,集庆门外虎头山附近,有个叫朱十一的青年。你且将他父母坟茔周围一圈二十亩地尽数划归他名下,按每亩百两银子补偿给农户。”
“此外告诉那些百姓,可免他们赋税三年。”
“一应花用,后日我会亲自带人送来。务必记得此事需由你亲自操办,对外便说此人父母与魏国公有旧,陛下旌其忠义,特为褒奖。”
似乎觉得如此吩咐终究不足以让周黻保密,这位侍卫又郑重其事地告诫道:
“此事乃陛下亲自嘱咐,莫要张扬,务必办好。”
说完之后,这名侍卫便起身朝周黻一拱手,就此离去。
而将他送出县衙正门的周黻,魂不守舍地回到后院,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附郭京城的知县,当真是不好当啊。
本以为这府城中的大小官员就足够让自己头疼,谁知连乡下人都能让自己不安稳。
聪慧如他,可不相信皇帝为了一个跟魏国公有旧的乡野村夫,会秘遣仪鸾司的侍卫来吩咐自己做事。
只怕这魏国公只是个幌子,真正与那青年有旧的,是皇帝本人吧。
不过,到底跟皇帝有什么关系,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呢?周黻想要找出答案,却又不敢触碰那疑似的禁忌。最终只能将疑惑深藏在心里,不愿有半点拾起的念头。
而他视为禁忌的主角,此时却正在对着苍天发愁。
没错,就是在发愁。
本来想着亲自动手,让这田里的庄稼能获得一个大丰收。
奈何事到如今,眼瞅着田里的稻禾一日赛过一日地高,他却发现自己能够想到的什么精耕细种杂交水稻之类的增产手段——一个都不会。
这是何等的悲哀。
朱极感觉自己前世确实被优渥的生活条件养废了。
那些自以为掌握的技能和知识,到用的时候才发现真的就是自以为。
自从朱元璋告诉他要跟徐达和冯胜两家联姻,朱极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
反思过自己当前的处境,朱极也不由得被自己的贫穷吓了一跳。
若非这一年多时间被朱元璋接济,只怕自己早就喝西北风喝到上天了。
只是,以朱极的角度考虑,朱元璋后面生养的几个儿子,必然也不愿多一个人出来跟他们分家产。朱元璋能够给他的,也就这一时的安稳。
虽然与徐达和冯胜两家联姻足以让自己傍上大腿,但别人给予的富贵生活,与空中楼阁也没什么区别。
朱极希望时间能够过得更快一点。
只要到了十一月,那个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系统就应该有所反应了。
到时候,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借助系统的帮助获得在这个时代真正安身立命的本钱。
朱极在愁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身立命,但他的兄弟却在愁,还能不能安身立命。
偌大的皇宫所有人并不是都围着朱元璋夫妻在转。
乾清门以南,熙熙攘攘的朝臣们涉足的地方,而乾清门以北,太子朱标是东宫的主人,西宫是妃嫔们的居所,乾清宫与坤宁宫则是朱元璋与马皇后的所在。
上万人在这皇宫中来来往往,即使各自都有不可涉足的禁地,但朱元璋与马皇后这近半年时间不同寻常地行为举止,多少会落在有心人的眼中。
即使仪鸾司的保卫再怎么严密,终究也有些不太重要的消息走漏。
于是,今天的太子朱标在朱元璋又朝几个年幼的顽劣皇子撒气的时候,忍不住向自己的亲爹劝谏起来:
“父皇,儿臣不知道这些日子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但你也不能净拿咱们兄弟出气啊。”
“我们几个年纪大的也就罢了,他么不过三五岁的孩童,如何晓得什么约束规矩。你要再这么打下去,干脆把我们全都砍了算了,也省得每天都惹你烦心。”
往常朱标虽然也会惹自己生气,但有大儒宋濂的自幼教导,到底还是守礼数的。
如今忽然冒出几句跟那个混账小子一样的话来,朱元璋在感觉有内味的同时,肚子里的气也跟着上来了。
“谁惹咱?”
冲朱标瞪着眼睛,朱元璋的唾沫星子在飞溅。
“不就是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一个个的,就知道让老子不省心,看咱不抽死你们。”
鞋底子扔在地上,脚尖往前一勾套好,朱元璋手握放在一边几乎没怎么用过的戒尺,三步并作两步便冲朱标打去。
现在的朱元璋只想怨天怨地怨空气,谁让老子这么早就立了你个混账东西当太子,外头有个不省心的也就罢了,家里养的这个也知道顶嘴了。
外头的咱不能打,家里的还不能打了?
在宗庙里用鞭子抽朱极的愿望还有的等,但是站在面前的朱标完全可以现在就抽啊。
先试试手感不是。
朱元璋万万没想到,他生的崽,没有最机灵,只要更机灵。
朱标见势不妙,也不管趴在地上痛哭的年幼皇子了,脚底似抹了油一般,撒丫子便往坤宁宫的方向跑去。
当儿子当了十几年,他深知这皇宫内院,能够阻止朱元璋的估计也只有自己的亲妈了。
父子俩一追一跑,方才那些顽劣地招惹到侍讲学士的皇子们倒是逃过一劫,却连累一干内侍宫女跟着匆忙奔走,直至跑到坤宁宫门口,累出一身汗的他们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而朱元璋与朱标父子两人,也终于隔着马皇后捉迷藏累了之后,分别坐倒在软榻两头。
此时的朱元璋气喘如牛,接过马皇后端来的暖茶一饮而尽,这才做了个深呼吸朝朱极怒目而视:
“混账东西,居然敢跑。你信不信咱让你去祖宗灵前跪着好好悔罪。”
朱标也感觉嗓子在冒烟,不过他可不敢让马皇后给他端茶倒水。干咽了一口唾沫,起身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学着朱元璋的样子将茶水倒进嘴里,这才委屈巴巴地说道:
“就准你无缘无故打我,就不准我跑了?”
这大抵是历史上最温馨的皇帝父子对话了,旁边还站着一个笑眯眯的马皇后一直看着父子俩的笑话。
“你说咱怎么净生些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出来。”
朱元璋一句感慨,却让太子朱标有些诧异地问道:
“还有哪位皇弟惹父皇不高兴了?”
对自己一棒子兄弟,朱标还是很宽厚的。见朱元璋神色有些不快,出于兄长的责任心,朱标觉得有必要让朱元璋消消气,也省得他们中的某位真挨朱元璋的鞭子。
这样的朱标,却惹得朱元璋连连叹气。
若是朱标的表现能让他不满意,那么他真的想在朱极回归的第一时间,顶着朝堂的压力强行将朱标换下来。
可自己从小培养的这个儿子,虽然在他看来还没有一个帝王应有的铁血,但其他各方面,朱标做得都很让他满意。
这种满意,再加上对大明的稳定考虑,已经完全与朱极这个天生神圣对等。
这,大概就是幸福的烦恼吧。
两个儿子都太优秀了,不知道该选哪个当皇帝,愁。
如果再活上六百多年,朱元璋一定会如此凡尔赛地发言。
但现在,他是真的凡不起来。
没有回答朱标的问题,朱元璋似是在问朱标,有似是在喃喃自语:
“你说,如果你上面还有个兄长,如今被我接回来,他要跟你争这个太子之位,你怎么办?”
朱标顿时傻眼了。
怎么说着说着,自己这太子之位还不保了?
他有些质疑地看着马皇后,那充满了疑惑的目光似乎是在征求马皇后的意见——娘,咱爹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当他看到马皇后一脸错愕的表情,心里似乎是领会了什么。
“父皇,你不会,在娶母后之前,已经有了家室?”
这话一出,不仅马皇后有些哭笑不得,就连朱元璋都被气笑了。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老子我跟你娘患难与共好夫妻?什么叫模范夫妻懂不?
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老子都敢编排了。
“混账东西,老子当真要被你们这群混账气死。妹子,你跟他解释,咱不想跟着小东西说话。”
朱元璋头一扭,表示压根不想看朱标一眼。
不过端起马皇后续好的茶水,耳朵却支棱着听自家皇后到底会怎样跟朱标解释。
毕竟,朱极的存在对朱标这些皇子而言,当真就是童年不经意之间的一个梦。连他们当初遇到朱极的时候都难以置信,更不用说朱标了。
与此同时,面对朱标懵懂又渴求的目光,马皇后神色复杂地看了朱元璋的后背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没想到,遮遮掩掩个把月,最终朱元璋还是决定这么早便让太子知道这件事情。
她不信,如果朱元璋有意隐瞒,又何必像方才那样口无遮拦。
“你确实还有个哥哥,当年刚出生就被人偷走了。直到你出生,我们才将心思全都花在你身上。你年幼的时候我们也跟你说过,只是当时你还小,时间太久,你也忘了。”
马皇后说话的时候泫然欲泣,而朱标的内心却如同长江决口时的大堤一样遭受着强烈的冲击。
他方才只以为朱元璋是在吓唬自己,心里倒也没有多想。
现在得到确实的消息,一时间,方才朱元璋的问话不停在脑海中回荡,宛如那栖霞寺的晨钟暮鼓,久久难以平息。
是啊,那位大哥要是回来,按照礼制自己确实应该将太子之后拱手让出。
可是,自己需要让出去的不是一般人家嫡子的家产。是一国之储君,是未来登上大宝坐拥天下的希望,是历史上无数人不顾血脉亲情骨肉相残的权柄。
想想自己从小到大接受的所有教育,都是围绕这个目的展开,朱标的神色开始恍惚起来。
让吗?
不让吗?
陷入迷惘的朱标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马皇后正想替他擦一擦,却被早已转过身仔细观察他的朱元璋摇摇手拦住。
正如马皇后所料,朱元璋本就是有意借机将这件事情告诉朱标,意图现在已经很明显,就是要看一看他亲自培养的这位太子,面对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时最真实的一面。
权力总是迷人的,但也并非朱标的全部。
他接受过的教育毕竟不是后世让人闻之色变的狼性文化,儒家学说的根本还是有那么一些让人感觉温暖的东西。也正因为这些东西,他做出了虽然难受却不失本心的决定。
“回禀父皇,按照礼制,大哥若是回来,孩儿是需要将太子之位归还给大哥的。”
朱元璋的眼睛已经瞪着,只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就这么甘心让他把你的位子给抢走了?”
面色已然恢复如初的朱标平静地点了点头:“只要父皇发话,儿臣即刻便搬出东宫。”
他刚说完,便看到自己的老父亲脸上笑容绽放着,手中的戒尺却狠狠落在自己背上:
“混账东西,都是那群腐儒把你给教傻了。好好的太子放着不当,喜欢当王爷是吧?明天咱去文华殿,好好问问那些老东西,这些年都教的什么东西。”
嘴上这么骂,可谁都能看得出来,朱元璋对自己太子的表现十分满意。
“滚去帮咱处理朝政去,记住了,刚才跟你说的事情,一个字都别往外说。”
作为一个从最底层的老百姓逆势而起当上皇帝的父亲,朱元璋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本。父慈子孝合家欢乐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而太子朱标方才的表现,和符合他的心意。
朱标就这样怀着心事走了。
而坤宁宫中,马皇后却有些忧愁地看着朱元璋,有些嗔怪又有些紧张。
“就这样告诉标儿,你就不担心他出去之后就暗中使手段做些没出息的事情吗?”
朱元璋乐呵呵的脸上眼睛微微一眯,随后恢复自然,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咱的种什么秉性,咱还是非常清楚的。这事儿要是换到樉儿或者棢儿的身上,或许他们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不过标儿嘛,你就别乱想了。”
从小被当成继承人一样培养,朱标可不像后来那几个混账东西一样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懂。
一脚跨出坤宁宫的朱标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他很清楚,朱元璋刚才那么问,并不是真的想要剥夺自己的太子之位。
那只是一种提醒。
提醒自己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也提醒自己不要对那位还不曾露面的大哥有什么企图。
不过,朱标心里也很清楚,即使朱元璋心里没有换太子的心思,往后的朝堂也必然因为自己大哥的归来变得热闹起来。甚至他现在都不太确定,到那个时候,自己的老师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越想越头疼,干脆就不想了。
朱标摇摇脑袋,最终还是将所有的烦恼都在摇头中化作云烟。
他不知道的是,他踏出坤宁宫后做出的决定,才是真正对他的考验。
此时此刻,集庆门外,徐达与冯胜二人正坐在低矮的木凳上,听朱极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说话。
“你们将残元视为心头大患,但是思路还是有问题的。”
“打仗打的是什么?钱粮物资啊。只有将士们吃饱了穿暖了,有力气训练才有战斗力。问题是朝廷现在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所以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屯田只是解决了吃的部分,但衣甲兵刃哪个不花钱?如今的北方都是些癣疥之疾,咱们的目光不妨先放到南边来。”
南边?
徐达与冯胜二人瞬间便知道了朱极的想法。
南边的两广乃至川贵早已在大明的疆域之内,如今只有彩云之南还在残元余孽梁王孛儿只斤·把匝剌瓦尔密还在负隅顽抗。甚至不久之前他们还接到汇报,说北地居然发现其派出联络元顺帝的探子。
只是,想到那个地方,徐达与冯胜二人都有些为难。
无他,想要攻下彩云之南,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从地图上看,如今的梁王与北方远隔千里,在棋盘上便是一粒等着被提走的棋子。
但事实上,残元在此经营百余年,势力稳固不说,还死死扼守住四方进入彩云之南的要道。再加上本土段氏心怀不轨,想要打进去,难,想要占据并统治,更难。
他们早已不是单纯的军事将领,任何战争,都已经开始考虑更深层面的问题。
见两人沉默不语,朱极咧着嘴笑了起来,一如当初他为朱元璋解决难题的时候那样。
“彩云之南,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地点,但滇国多金银,到时候让士卒轮班开采,上交银课刨除工本,结余的部分,都能让咱大明上百万将士个把月吃喝不愁。”
听到这句话,徐达与冯胜顿时瞪直了眼睛,眼神中闪烁着莫名的神采。
“当真?”
百万大军一个月吃饱喝足,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今天下干戈未息,大明的赋税大部分都来自江南地区,因此国库每年入账最多也不过两千万石左右的粮食。
然而举国之兵力,每年人吃马嚼的耗费少说也在一千两百万石以上,莫说朱元璋这个当皇帝的,就连他们这些出征在外的将军们,很多时候都担心军粮不继。
因此这些年才相继有了军屯,商屯,民屯。
虽然如今的局面还算勉强维持,但朝中高层都知道,大明的国库压根就留不住存粮。
军队给养,灾患赈济,乃至官员俸禄,一个个大窟窿都在等着赋税往里头填。若非朱元璋心里头还装着百姓,只怕大明的赋税都要学十几年前的暴元一般收到三代人以后了。
所以徐达他们听到的,不是百万大军的口粮,而是更多的东西。
它可以让百万百姓度过青黄不接的饥荒,也能让百万灾民支撑到重建家园。
其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朝中一个伯爵的功劳。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朱极口中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达与冯胜二人相视一眼,将心中的盘算暗藏起来。只等他们返回城中见到朱元璋的时候,一定要跟他提一嘴。
毕竟现在打北边也是打,打南边也是打,如果这位大皇子当真如朱元璋所说的那样天生神圣,那这事儿,不是不可以商量啊。不,应该说,太可以商量了。
侃侃而谈的朱极看到两人一脸不敢置信的眼神,登时有些不乐意了。
这可是他绞尽脑汁才回忆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有错。
“当着你们二位的面我说什么假话,上次我跟他说饶州府那边有银矿,功劳全是他的,赏赐都是我的。这才几天,他就把赏赐送来了。”
指了指窝棚里叠放起来的几个朱漆木盘,朱极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赏赐的都是些玉器和锦绣绢布,我只能让人帮我换成了银钱。不得不说,咱大明如今确实百废待兴,铸钱的银与铜料如此稀缺,倒是要逼得皇爷发纸钱了。”
纸钱徐达与冯胜都知道,从唐代柜坊的凭帖发展到宋代的交子,再到元代的中统元宝交钞,在大额金钱流转方面,具备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不过朱元璋当真有这样的想法?
徐达不知道,冯胜也不知道。
他们不觉得这是朱元璋透过朱极的口跟他们传递消息,所以,他们忽然感受到了朱极对朝堂局势的敏锐嗅觉。
眼见天色不早,徐达抬头看了看坟地四周,随手拍了拍冯胜的后背:
“咱们回去吧,回头跟陛下说说,看能不能尽快筹措好攻打彩云之南的粮秣。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看进了城咱们就去宫里。”
见冯胜点头,徐达这才冲朱极说道:
“贤婿啊,今天听你这一席话,当真让咱眼界大开。他日咱打下彩云之南,你若愿意为官,咱替你请功。你若不愿,跟你爹一样,功劳归咱们,赏赐全给你。”
随着朱极躬身一拜,两人全都是富家翁的作态乘坐马车远去。直至朱极看不到的地方,马车骤然停下,徐达与冯胜同时跳下马车,两人再度开始攀谈:
“老弟,今日须得你受累了。”
徐达向冯胜客气一声,随即接着说道:“这些时日,看来咱倆要在这虎头山附近好好吃几顿野味了。”
这话赢得冯胜一阵点头附和:“毕竟这几个月是大皇子最危险的时候,你我二人既然已经被陛下绑在了他身上,做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
“左右这应天府可比朔方环境好多了,就当咱闲不住活动筋骨算了。”
见冯胜一副豁达的神态,徐达畅快地大笑两声,随即拍了拍冯胜的后背便跳上马车一路东去。
至于冯胜,则挥了挥手,让马车独自往城中驶去,而他自己则带着十几个亲兵掉头向另一边走去。
如果俯瞰朱极所在的位置,一定会发现,以坟茔为中心一里外,数百名卫士将其围成一个严密的保卫圈。任何想要闯入这个圈子的人,都无法避开他们的视线。
而冯胜,则在更靠近朱极一点的地方,与十几名亲卫和衣而睡。
这不是朱元璋的安排,但朱元璋却知道这样的安排。
所以当徐达兴高采烈地来到紫禁城时,朱元璋并没有询问冯胜到底去了哪里。
只是,当他听到徐达转述朱极的话语是,眼珠子又瞪了起来。
“他当真这么说?”
由不得朱元璋不心动,若论对钱的渴求,这大明他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大明军队一个月的嚼用啊,那可是一大笔钱呢。
朱元璋鼻子耸了耸,想了想连月赈灾即将空虚的国库,到底还是将内心的喜悦压制了下去。
“他说有,那便是有。不过,南征的事情还要放放,等夏粮收上来以后,咱们立刻动手。李文忠过几天我会召回,到时候你们三个人好好参详参详,如何一战入滇。”
朱元璋的决心徐达感受到了。
不过更让他惊异的还是朱元璋对朱极那种毫无疑虑的信任。
这是他在朱标身上都不曾看到的。
徐达禀告过今天与朱极交谈的内容,便从容告退。当他走后,朱元璋独自一人来到谨身殿的侧殿,站在那宽阔的墙壁前,看着墙上绘制的地图,眼中露出狂热的神采。
地图上,江南的痕迹已有些黯淡,川陕晋鲁的标记稍微亮一些。上方广阔的一片,依旧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元”字占据,而彩云之南的位置,则写着两个词汇——“梁王”、“段氏”。
这分明便是大明与周遭势力的疆域地图。
地图上的大明,并不算大,在有限的地图上,它也不过占据了四分之一大小。
朱元璋右手食指在地图下方桌子上摆放的印泥中狠狠按了一下,那朱红的颜色带着油光,被朱元璋用力按在彩云之南的位置上,为其中两个词汇做出了最终的审判。
“混账东西,你,能帮我完成心愿吗?”
空旷的侧殿里,朱元璋喃喃自语,声音却几不可闻。
朱极能不能帮朱元璋完成他隐藏在心中的愿望,朱极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从那日便宜亲爹告诉自己要当两位国公的女婿,他的舒服日子就到了头。
借着与未来女婿亲近的由头,徐达与冯胜每天都会来坟地中与他会面。见面后也不聊什么家长里短,单纯就是他们两个在说,而朱极一个人在听。
关键问题是,二人有意无意,讲述的都是他们从军几十年的作战经验与实际战例。
没有什么“不谋一时者不足谋一世”,也没有“故军以粮食为本,兵以奇正为始,器械为用,委积为备”,全都是季节河流水位如何变化,作为统帅如何计算粮草消耗与补给,部属功劳如何分配之类的细节。
朱极有时候都想将二人所说的东西全都记录下来,整理修订后出一本书,书名就叫《从伙夫到将军——大明武职晋升一本通》。
当然,这么没出息的想法肯定是不能跟这二位透露的,因为说出来指不定就会被未来的岳父群殴。
当然,教授归教授,徐达与冯胜似乎还是有一些顾忌,到底没有将朱极带到城外的卫戍大营里实际操练。
不能到卫戍大营操练,但在坟地内的训练却少不了。
朱极过去十九年的生活水平并不算好,虽然也能堪堪胜任田里的农活,但放在行伍中无力力量还是技巧,跟新兵蛋子没有任何区别。
对朱极期望极高的两位国公开始不计代价地锻炼朱极。
每日三餐都让两名婢女送来油水足的饭食,早午晚还专门为他提供珍稀药材熬制的健体汤。每天睁开眼睛之后朱极感觉只有三件事,吃饭,听讲,锻炼。
至于效果,朱极表示,自己亲爹见了都直说好。
朱元璋当然是满意的。
徐达与冯胜二人对朱极最大的帮助,无疑就是他们在大明百万军中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如今他们对朱极倾囊相授,想必未来也有让朱极接替他们的意思。
往后无论是否要将朱极立为太子,徐达和冯胜二人手中的权利都必然会移交到他老朱家手里。算上他本身和一众子侄对部分军队的掌控,百万大军完全是铁板一块,外人根本无法撼动。
至于朱极现在日子过得苦?
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朱元璋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四月天,朱元璋还是让朱极脱离苦海接他到小院里见面。
自从告诉朱标他还有个哥哥的事情后,朱元璋感觉事情会比自己想象的更紧迫一些。
因为再过半年,朱极便要及冠了。
冠礼,对任何男子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对朱极而言,这个礼仪就显得更加重要。
它不仅代表朱极已经正式成年,还意味着朱元璋可以通过朱极,变现很多此前只能想想却碍于无人可用而无法实现的想法。
所以朱极必须尽快回归宗室,而在此之前,朱极与朱标两兄弟必须要见上一面,甚至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将以后自己的全盘打算都跟兄弟俩讲清楚。
否则,他的计划还没有实现,兄弟俩先闹的不可开交,那他朱元璋在朝臣心里就一点皇帝的威严都没了。
这一次将朱极叫回来,朱元璋并没有继续在会客厅见他。
如今父子关系已经挑明,无论朱极认与不认,他都算得上这院子的主人,是以朱元璋索性便在后院里摆了一桌,父子二人边吃边说。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刻板规矩,欣赏着朱极狼吞虎咽大吃二喝的丑相,朱元璋挑了一筷子烧鹅嚼两口咽下肚,这才乐呵呵地问道:
“混账东西,咱今日叫你来,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虽说嘴馋肚子饿,不过朱极倒也没有含着食物说话的习惯。喝了口暖茶将口中满是蒜香味的肥肉顺下去,又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这才放下筷子面对朱元璋:
“说吧,只要是我能说的。”
被朱极油滑的回应勾起了笑意,朱元璋继续咧嘴乐呵:
“算算时日,再过五个半月,你就要行冠礼了。咱准备在此之前将你归入族谱,现在问问你的意思。”
朱极眨了眨眼睛。
合着,自己还是避不开这一茬。
如果可以,朱极倒是希望自己一直就这么逃避下去。不过看到朱元璋脸上那种就算是绑也要绑他回来的表情,朱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那我的要求呢?”
要求?
朱元璋面前再次浮现朱极要求给坟里那两位过继孙子的画面,乐呵呵的笑容瞬间凝固。
习惯性地耸了耸鼻子,朱元璋虽然生气,但为了顾全大局,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不久是过继么,骨子里到底流的还是咱朱家的血,多认个爷爷算不了什么。
“过继可以,但你必须先给咱生俩孙子再提这事。”
想不到面前的老头跨越六百多年的时空积极让儿子响应国家号召,朱极看了朱元璋两眼,到底还是屈服了。
不就仨孩嘛,咱穷,生的起。
实在养不起,过年找他们外公多要点压岁钱,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不知不觉间,朱极已经出现了啃老的危险思想。
浑然不知朱极腹诽的朱元璋见朱极这么爽快地答应,皱起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凝固的表情也如春雪消融再度露出笑容:
“那咱再问你个问题,认祖归宗后,你虽然算是嫡长子,哪怕家里有人撺掇,咱还是不能让你继承家业,你心里怨咱不?”
朱极这回可是瞪大了眼睛。
沉默着思考了一下,他准备实话实说。
“那估计得看情况。”
见朱元璋有些疑惑,朱极便详细解释道:“所谓财帛动人心,说不动心,那只能说明摆在面前的财帛不够多。不过吧,按照你现在的官职与爵位,我感觉这点诱惑我还挺得住。”
朱元璋感觉自己又被这混账小子给小看了。
所以他准备来票大的。
“这么说,咱要是当个皇帝,你个混账东西还想争着当太子了?”
朱极吓得腿软到差点没从椅子上溜下来。
你要是个皇帝?
关键你不是啊。
坊间传闻,自己那个未来的丈母娘当初就是因为觉得御花园好看跟老丈人提了一嘴,皇爷就让她泉下有知了。
你个老东西仗着自己也姓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猴了?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可你现在连个侯都不是啊。
朱极内心中疯狂呐喊,嘴上直接半点情面不留地讽刺道:“你几个脑袋够砍的?想寻死别拉着全家啊。还你要是个皇帝?我现在只想拉你去见皇帝。”
“算了,你这亲爹嫌命长,我可还没活够。这认祖归宗的事,咱以后也别提了。”
“往后你也别提你那家产了,我是半点都不敢打主意的。我只希望我那些可怜的弟弟妹妹能安然幸福度过一生,别被你这口无遮拦的爹连累得英年早逝。”
“告辞,不送。”
被朱元璋这么一吓,朱极看桌上那些色泽油亮的美味佳肴也没那么香了。
起身朝朱元璋一拱手,连带路的小厮都不需要,便急匆匆溜出后院。
这异常失礼的举动落在朱元璋眼里,却没有让他升起半点生气的意思。
这小子可是把护身保命做到了极致,自己只是当做试探的一句闲谈,居然都被他找到话柄毫不犹豫撇开关系。甚至为了不给他自己招惹麻烦,还隐晦地提醒自己说话要顾忌家人的性命。
够敏锐,够情义,也够独。
朱元璋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儿子了。
虽然他没有接受过一天正经的教育,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室子弟。
这是朱元璋第一次看到朱极的背影远去而笑容满面。
想问的问题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但朱元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悠哉悠哉地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烧鹅,朱元璋觉得这次的味道格外地香。
朱极被朱元璋接走却又独自匆匆回来,这异常的情形让一直在坟地等他的冯胜有些奇怪。
尤其是看到朱极脸上满是忧虑和急躁,刚准备继续为朱极讲述带兵方略的冯胜果断换了话题:
“极儿,今日去见你父亲,怎的他没有送你,反倒是你自己走了回来?”
难不成这父子俩尿不到一个壶里,不欢而散了?
这可不成啊,他还指望着朱极能够得到朱元璋的欢心,将来当国丈呢。
听到冯胜关心自己,朱极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一直以为活在大明,生了孩子不好养。但今天他终于明白,这届的爹才是最不好带的。
“有劳冯叔父关心,我只是因为不太想过早地认祖归宗,所以不好意思劳动院里的人送我。”
恐怕不止如此吧。
冯胜心里暗暗想道,就朱元璋那个性子,这天下谁敢违拗他。
偏偏碰上这么个头铁的儿子,这父子之间要是没闹点矛盾那可真就奇怪了。
“极儿,虽然有些事情你爹他不愿意让你知道。但我告诉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想必他是因为你已近冠礼,着急着让你认祖归宗,言辞之间强硬了些。你要知道,你家里有一个及冠的儿郎,对很多人都有非常大的好处。”
朱极有些不太相信冯胜的话。
他可不相信自己一个流浪在外的儿子的存在能影响多少人。
就算影响,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影响。最显明的,自己那几个兄弟到时候又多了一个分家产的对手,这不连自家亲爹都开始早早地给自己打预防针了。
忍不住挠挠头,朱极有些无奈地回应道:
“我知道他确实想对我好,但他口气太大了,说的话我都不敢接。
冯叔,我估计往后也入不了老朱家的族谱了,我这乡野村夫跟两位千金门不当户不对的,要不这门亲事你们再商量商量?”
朱极这么一说,冯胜可是把下巴都要惊掉了。
口气大,不敢接?
嗯,应该跟口臭没啥关系。
乖乖,也不知道这次过去朱元璋跟他说了些什么,怎的把孩子吓成这样了。不行,今天下午回到城里一定要跟朱元璋仔细汇报,绝对不能让父子俩关系破裂。
冯胜在装作耐心地听朱极倾诉的时候,朱元璋也心情舒畅地回到了紫禁城。
依旧直接来到坤宁宫,关起门老两口合计起来。
马皇后很直观地感受到今天朱元璋愉快的心情,因为今天他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往常提起朱极时候那种又气又恼的口吻,反倒是乐呵呵地跟她讲述:
“咱一提假如咱是皇帝,那混账小子当时腿都软了,愣说咱口无遮拦要害死全家。”
“当时我就想,他要知道咱真是皇帝,那岂不是直接就给咱跪了?”
朱元璋感觉这场无形的父子斗争中,自己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而且即将走向更大更长远的胜利,心情越发大好起来。
看着马皇后莞尔一笑,朱元璋这才借着欢快的气氛跟她商量道:
“妹子,让标儿跟这混账小子见一面。”
马皇后闻言大惊失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碍于宫外还有那么多内侍宫女在守候,她只能低声冲朱元璋吼道:
“你疯了吗?他们兄弟两个现在就见面,就算标儿愿意接受他的兄长,你觉得东宫那么多人,就没一个会将极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冯胜有句话说的没错。
他朱极的出现,的确会对很多人产生好处。
但受到不利影响的人更多。
往小了说,东宫太子麾下那批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
往大了说,还有朝中那些一直视朱标为储君的人,难道他们就愿意储君换成一个他们完全不认识不熟悉的人吗?
此前马皇后愿意配合朱元璋,将朱极存在的消息告诉朱标,是因为他们此前出宫的事情极其保密,朱标就算有心查探,也不会查出什么。
但安排他们两个见面,朱极面临的风险就成千上万倍增加了。
如果朱标真的有心,到时候只需要动动嘴,朱极的小命就玩完了。
面对马皇后有些惊慌的举动,朱元璋只是微微一笑。
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泰然自若地喝着从西域传过来的八宝茶,朱元璋的心里跟茶水一样甘甜。
关于朱极的事情上,今天他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当父亲的快乐。
先是让那个混账小子吓得腿肚子都软了,然后又将马皇后也搞得一惊一乍,只有他这个当家的稳坐钓鱼台。这样的感觉,嗯,比当皇帝爽多了。
“放心吧,咱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徐达和冯胜这些天轮着班保护那混账东西呢。他俩的亲兵加上京卫还有仪鸾司的人手,这京城的地界上,没有人能害得了他。”
没有一定的准备,朱元璋怎么可能轻易暴露朱极的存在。
尤其是徐达跟他汇报朱极又说彩云之南有矿藏的事情之后,在朱元璋眼里,朱极就是大明国祚绵长的保证。
将大明天下视为命根子的他,怎么可能允许朱极出一点问题?
得到朱元璋的保证,马皇后略微心安。
但紧张的情绪还在心头萦绕久久挥之不去。
当然,朱元璋的提议她也没有拒绝,只是暗自准备稍后跟太子再单独说几句话,尽可能用亲情打消朱标心里某些不该有的想法。
看马皇后没有阻止,朱元璋朗声冲殿外喊道:“去把太子给咱叫来。”
朱标接到内侍通报时,正在文华殿听知制诰宋濂讲史。
自从朱元璋告诉他自己还有个亲哥哥的时候,朱标这些天的心情一直算不得好。
为什么会让宋濂讲史,不就是希望从史书中找到一些应对此类情况的方法。
但很显然,那史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里,皇位之争总是以一种残酷而血腥的方式存在着。似他这种的先例不曾有过,但兄弟相争的戏码以弟弟胜利告终的情况总是没那么温情。
所以,他的心一直都不曾平静过。
宋濂早已看出了他的心事,但他想象的却是朱标认为自己的弟弟们逐渐长大,大有威胁他太子地位的趋势,讲述之余,倒也不忘委婉地提醒:
“历览各代嫡长子不得继承正统者,无非失德、不孝、秽乱、无信之类。
虽不知殿下疑虑,不过老臣倒是觉得,殿下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无后顾之忧。如此每日神思不属,反倒是容易坏事。”
朱标闻言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倒是真的从宋濂这番出发点就错误的劝谏中得到了启示。
起身冲宋濂躬身一拜,正要准备继续听讲的时候,来自坤宁宫的内侍便找上门来:
“太子殿下,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坤宁宫中召见你,还请速随老奴前往。”
随着太子年龄逐渐增长,在文华殿中学习的时间慢慢开始变得不固定。
宋濂并没有不悦的神色。
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太子也到了该检验学习成果的时候了。皇帝经常召见太子问政,不就是对自己的教育最好的答案么。
目送朱标走出文华殿,宋濂微微一笑,从殿内书架上取下一册唐代古籍,趁着大好的阳光仔细品读起来。
在一群内侍宫女围拢中不断向坤宁宫靠近的朱标,心中不时冒出关于此行的揣测。
他非常肯定朱元璋叫他过去不是为了问政的。
考校自己的治政能力,朱元璋会让自己去谨身殿。考校自己的学问,朱元璋会亲自去文华殿。唯独有了家事,才会让自己去坤宁宫或者西宫。
他当太子这么多年,自己那亲爹的一些小习惯早就摸了个透。
所以朱标现在心还是没能平静下来。
所有的猜测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只有关于那位大哥的消息是最有可能的。
只是他不太明白,朱元璋还想要跟自己说什么?
朱标的心绪有些迷乱,但面对朱元璋时候他还是强装镇定。宋濂方才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回想,字字句句都在警醒他不能出半点差错。
这样的朱标让朱元璋不由得叹了口气。
知子莫如父,何况这些事情在他心里也百转千回。
“标儿,你也莫要多想。”
“你这太子,咱现在也没想着换。你那个混账哥哥,也未必就想当这个太子。”
朱元璋如此安抚着内心不甚平静的太子。
似是见自己这番话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朱极是什么为人,将来将他接回来自然就知道了。自己如今也不过四十多岁,尚未到行将就木的年纪,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他还有大把时间来处理。
所以他还是决定将话敞开了说。
“我准备过几天带你去见见你大哥。”
这么直接的话让朱标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这几天神思不属出现了幻听。
但当他一脸疑惑看向朱元璋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的。他的亲爹,真的要带他去见见那位只存在于爹娘口中的大哥。
只是,为什么?
看着朱标在短时间内脸上涌现的种种复杂神色,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
脸色变化才是好事,真要朱标一点波澜都没有,那他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呢。
“他回来,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你了。都是咱的种,咱不想他一来你们就因为皇位之争闹得鸡犬不宁。”
朱元璋放下一直揣在手里的茶碗,起身背着手看向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
“你们兄弟,将来必然是一个辅佐另一个。他骨子里是纯良的人,你也一样,所以将来不论咱把皇位交给谁来坐,咱都希望儿孙不会因为咱屁股下面那张椅子流血。”
交心的谈话总是容易让人放松。
朱标显然被朱元璋的话语打动。
这些年宋濂一直教授他的那些帝王之术瞬间被他抛之脑后,面对朱元璋宽厚的肩膀,朱标毫不作伪地承诺:
“孩儿一直都知道,这天下是父皇打下来的。将来交给谁,也是父皇应该考虑的事情。”
“这些天孩儿心一直很乱,要说不恋栈权势那是假的,毕竟孩儿要让出的,是一国储君的位置。不过父皇说得对,比起皇位,孩儿更希望咱们一家人亲近友爱。”
朱标发自肺腑的话,顿时让朱元璋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感觉,今天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朱标的真诚促成了兄弟俩史诗级的会面。
只是朱极给他的第一印象,委实有些让这位自小接受正统教育的太子有些难以接受。
“我说,亲爹,你是我亲爹行了吧?别有事没事总把我叫到这里来成吗?有这个闲工夫,劳驾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往后该怎么谨言慎行行吗?”
这两句亲爹朱极叫得又重又响。
可朱标完全听不到里头有半点尊敬的意思。
那分明就是不耐烦呀。
朱标能听懂,朱元璋自然也能听懂。本来还充满期待的他瞬间又被朱极勾起了脾气,冲着离他一丈远的朱极就是一阵歪鼻子瞪眼。
若非还想促成这一对儿子会面,他是真想冲上去对朱极一顿拳脚输出——但他知道,朱极这种滑不溜秋的家伙绝对跑得比朱标还快。
“混账东西,哪有儿子教老子说话的道理?当真是要气死咱。”
“离咱那么远干什么,还不赶紧滚进来?”
走进后院正房,回头一看俩儿子都站在外边,朱元璋没好气地催促一声,而后一屁股坐在主座上。
后院一如往常空无一人,朱标很有眼色跟在朱元璋身后跨入房中,熟稔地翻出三个茶碗,为朱元璋先泡了一杯热茶,而后伴随着袅袅茶香,回头观察着朱极的一举一动。
朱极的言辞举动总是在不停地突破这位太子对皇家亲情的认知,他只听得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毫不客气地跟朱元璋硬碰硬:
“我怕离你太近,你忍不住打我!”
朱标感觉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为这位大哥斟的茶差点溢出来。
而他的父亲,坐在主座上的皇帝陛下,直接忍不住将刚浅啜了一口的茶水毫无形象地喷了出来,在空中洒出一道白雾。只等阳光穿过,不用手,也能画出一道彩虹。
“混账东西,不当人子。老子真要想打你,还用等到今天?赶紧的,给咱滚进来。”
想想也是,以朱元璋的体格,虽然多年以来养尊处优,但到底是行伍出身。单论武力,确实要比刚锻炼了不足一月的朱极要强一点。
朱极确认朱元璋不会恼羞成怒,或者说被惹恼了大概率也只会口吐芬芳,这才迈着慢悠悠的步伐走进正房,冲为他倒了茶水后就在朱元璋身旁候着的朱标点头笑了笑,而后随意地坐在右边的客座上。
“说吧,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谨言慎行啊,咱仨呢。”
对朱元璋上次口无遮拦还心有余悸,当着朱标的面,朱极还是严肃地提醒道。
有了朱极带头,正房里气氛总算严肃了不少,朱元璋又喝了口茶水顺了顺刚才被呛到的嗓子,这才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指着朱标说道:
“今天这里没外人,这是你二弟,咱跟你娘亲生的。”
“就是你怕我跟他争家产的那位?”
虽然说话比较耿直,但朱极还是非常尊重地站起身来,将朱标从朱元璋身旁拉过来,直接按倒在身旁的椅子上,咧开嘴笑眯眯地冲朱标道:
“你放心,摊上这么个爹,我绝对不会跟你争家产的。”
朱标有些忧伤地发现,自己的父皇,朱·大明至尊·天下共主·淮右布衣·何至于此·国瑞,被嫌弃了。
见惯了宫中一棒子兄弟姐妹对父皇既敬又怕,忽然遇上这么个清新脱俗的兄长,朱标觉得,我本淮右布衣他儿,跟面前的家伙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爹?
正当朱标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冷不丁听朱极问道:
“对了,二弟,我叫朱极,你叫什么?”
“朱……”
一声剧烈的咳嗽瞬间将朱标从怀疑中拉了出来,同时也打乱了朱标无意识的回答。
回过神来的朱标求救似地看着朱元璋,他只想问问亲爹自己究竟叫啥。
这问题事先完全没有准备过,眼中超纲了啊。
看着朱标一脸的紧张局促和无助,朱元璋内心又暗自叹了口气。虽说往常也没少骂朱标傻,但那都是华夏一脉相承的嘴硬式父爱。
背地里他也没少夸朱标聪明。
但就是这么聪明的儿子,遇上朱极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到底还是被弄傻了。
装作不经意地低头,目光没有跟朱极对上,朱元璋顺势接过朱标的话头:
“都是你个混账,刚才呛了老子,到现在还没缓上气来。你二弟唤作太平,小你两岁。”
替朱标解了围,朱元璋又喝了口水,这才接着说道:
“自你被偷走后,你娘生下太平儿,咱就当嫡长子在养。咱家一大摊子事情,如今他也能帮咱分担一部分。往后你入了宗谱,少不得也要接过来一份。”
“千万别!”
国瑞爷心中正在构画伟岸的蓝图,却不想被朱极一声坚定的拒绝打断。
“我如今文不成武不就,也不想将来被清算。要不,家里的事情别让我管了,这入宗谱的事情,也可以缓缓。你要是觉得家里有闲钱养五口闲人,我倒是也不拒绝。”
朱标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朱极猛看。
他终于明白这位兄长脑回路到底有多清奇了。
送上门的富贵都不要,居然还当着亲爹的面说自己要混吃等死。这等行径,若是放在宫中任何一个兄弟身上,老朱的鞋底子早就握在手里等着了。
可偏偏,他就是看不到朱元璋有任何除了言语之外的行动。
“混账东西,怎能说出这等没出息的话来?咱靠自己从一介布衣到了如今,你就不知道跟咱学学?”
朱元璋如今已经有了认识,自己这个儿子,就是个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货。真要答应养他,只怕往后想再让他做点什么都是妄想了。
“徐达与冯胜这些时日在你身上的花费,如今都算在你老子的身上。你不继承家业,这笔钱往后便理应是你兄弟的。你倒是与咱说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朱极不由得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左右扭了扭头,上手有朱元璋目光灼灼,下手有朱标若有所思。
眼见是不能糊弄过去了。
连日来不曾动用过的糟朽的脑瓜子使劲转了几转,到底还是让朱极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要不,我去找点人手经商?”
在朱极模糊的记忆中,这个时代对商人的限制较之前朝已有非常大的改观。
虽然商人地位依旧低下,但商税低,只要好好经营,凭借自己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即使不能大富大贵,勉强混个温饱还是可以的。
奈何自己一直是民籍,律例规定不能往商户这种更低一层的社会层级转化,所以这种事情只能找专门的商户站在自己前面遮掩。
他不知道的是,这种想法在朱元璋和朱标看来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真要让朱极办成这事,往后那些个儒生知道了,非得扎堆来弹劾他这个皇子与民争利。
别看有些官员自己碍于律法不敢经商,但他们的亲友在其荫庇之下早就赚得飞起了。要不然以国瑞爷实发那么低的工资,动不动获罪还要罚俸,凭什么有些人他就能隔三差五下馆子?
他们自己都不能下场捞钱,凭什么你皇帝的儿子可以?
朱元璋感觉自己有点麻了。
现在他是骂又不敢骂,催又不敢催。生怕一个不好,朱极真跑出去瞎折腾,好处没捞着,坏名声倒落了一身。
“混账东西,老子缺你那点钱吗?家里如今缺的是能跟你弟一起分担事务的人,不会便去跟着学。怎的,徐达跟冯胜教你练武你就学得,咱让你学管家就学不得?”
朱标对这位大哥的认知从一见面就不断地刷新着,直至现在,依旧不曾看清自己这位大哥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都有些不太明白,在朱极眼里,为什么宁愿经商也不愿跟他争继承人。
这位子,不香吗?
面对朱元璋的呵斥,朱极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朱元璋迫切地想要将他纳入宗谱的心情他表示理解,但这事儿他表示真的很危险。
这些天他脑子里一直在回放朱元璋那天假如的那个画面,想的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梦见自己莫名其妙被抓起来,然后一家人就整整齐齐下去了。
这种受池鱼之殃的情形总是让他满头大汗地醒来。
要不是连续锻炼了多日,以此前他那小体格,早就遭不住了。
看到朱极油盐不进,朱元璋只能朝从头到尾都被朱极盖住了存在感的朱标眨眼示意。
到底是相处多年的亲父子,这时候就体现出父子俩之间的默契了。得到朱元璋的示意,朱标脸上挤出略显僵硬的笑容喊了一声大哥,将朱极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这才有条不紊地说道:
“大哥,小弟前些年就蒙荫受了官,如今与阿爹同在朝中,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当真力有不逮。此前家里一直都是由阿娘掌持,平素颇为劳累。
既然你来了,理当为阿娘分忧解难,如此方是人伦正理。怎能自甘轻贱,罔顾父母辛劳,此孝道所不取。若是教他人知道,只怕大哥往后走路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的。”
比起朱元璋一味地威胁,朱标说话可讲究多了。
先是打消朱极跟自己分家产的顾虑,而后又拉亲娘打感情牌,再扯上人伦孝道的大旗,最终隐隐威胁一番。
当真是甜枣也给了,大棒也抡了。
朱元璋听了心里直说好,深感宋濂这老朽给自己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朱标这一套组合拳打出来,倒是真让朱极有些进退两难了。
他明白,现在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听从安排,将来被连累砍头。要么,不听安排,现在就社死,往后的日子举步维艰。
如果这个时代的人能像后世一样宽容健忘,那情愿选择后者。反正他现在已经足够低调,大不了往后更低调一些,在坟地里安分几个月,往后的日子还能照旧。
奈何如今这个时代,百姓的日子苦是苦,闲也是真的闲。
有事没事蹲墙根下晒太阳顺便聊聊张家长李家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能说几十年。
朱极可不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社死了装死就能解决问题。
搞不好那些乡里乡亲还会因为自己的坏名声给自己使绊子。
嘬了嘬牙花子,朱极感觉面前坐着的小老弟不是个省油的灯。
“合着,这家业我还非得插手不可了?”
朱极回头看着朱元璋,抱着怀疑的态度试探性地问道。
朱元璋此时心里只有满意的笑,面对朱极的询问他没有回答,反倒是恶趣味地反问:
“你觉得呢?”
朱极没有接朱元璋那一看就是在报复的话茬,反而再次转过头来看着朱标:
“那我就问问二弟,你刚才说了一大通我不担这个责任的坏处。那我倒是想问问,我分担了家里的事务,有什么好处?”
“世人所求不过名利,俗些说,大抵也多是酒色财气。这些东西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你们给我的不合我心意。你觉得,凭什么我就要听你们吩咐呢?”
虽然此时内心已经对认祖归宗这件事的态度有所动摇,但朱极觉得,面对这位小老弟,即使将来不回去,现在气势上也不能输。
方才的威逼利诱非常精彩,但如果自己在这场交锋中乖乖投降认输,那将来一旦自己认祖归宗,只怕临了还是要被这位小老弟捏扁揉圆。
面对根本不是同一个层面的反击,朱标一时间有些词穷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啊,无论威逼利诱,左右软硬不吃,这样的人他爹一般教给他的处理方式就是送其上天。奈何这人是他亲哥,处置权根本不在他手里。
见朱标无言以对,朱极心里不觉暗爽。
精神上获得完全胜利的他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端起茶碗牛饮一口,咂摸着其中的味道,虽然也尝不出什么玄妙,却依旧乐呵呵地冲朱标抬了抬茶碗:
“味道不错。”
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朱极不再理会一脸郁闷的朱标,起身冲坐在上手的朱元璋一拱手:
“老头子,往后也别净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就这态度,爱要不要吧,不要最好。那两位国公这些日子在我身上砸的钱,你找人算算,过些日子我想想办法捞几笔给你送来。”
“往后没事别找我,有事最好也别找。你这儿女双全的,也不缺咱一个。”
“至于兄弟还小的问题,嗯,没关系,过几年就大了。”
看着那个晃荡的背影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走出后院,朱元璋紧蹙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气恼和无奈。
这一次,又玩砸了。
没好气地瞪了朱标一眼,朱元璋也起身往外边走去。
他当然知道朱极不领情地离开也不能全然怪罪在朱标身上,但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总不能让他这个当爹的认这份错吧。
父子俩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回到皇宫,又一前一后紧随着来到坤宁宫。
马皇后翘首以盼多时,心乱如麻的她一直在院里来回转悠,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敞开的坤宁宫门外。
看到朱元璋父子的身影慢悠悠转来,马皇后略显沉重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欣喜的光彩,顾不得父子俩还在门外很远的地方,这位满怀期待的国母当即迎了上去。
“回来了?”
“嗯。”
匆忙之下,连平素那些繁琐的礼仪都省略了,简单的家常问候,却饱含着马皇后对父子二人此行的全部期待。
只是朱元璋的回到到底有些沉闷,这让马皇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喜悦的神色稍稍收敛,却又很快强颜欢笑,冲朱标点头示意后,陪在朱元璋身边与他一同跨入坤宁宫。
一家三口走进殿内,关上大门,马皇后的笑容才彻底散去。
“说说吧,今天怎么回事?”
心情不好,国瑞也连喝杯暖茶的待遇都没了。
遭到马皇后的逼问,朱元璋没好气地冲朱标哼了一声,这才噘着嘴说道:
“两个都是混账东西,没一个能让咱省心的。这个小混账自以为长本事了,当着那个小混账玩软硬兼施的那套。结果那个小混账根本不吃他这套,结果就这样了,不欢而散。”
朱元璋右手手背对着左手手心一拍两散,而后深呼吸舒缓着自己的情绪。
“咱就不应该让这俩混账东西见面,这下好了,往后要找他还得咱去那坟地吹风。嗐。”
听朱元璋这么一推锅,马皇后只误会是朱标不愿冒出来个哥哥跟他争权夺利,心里气恼的同时,也不由得瞪了朱标一眼。
这洪武朝的储君感觉现在自己必须要狡辩……不,是解释两句。
惹了国瑞爷没关系,大不了往后见了躲着点。
但惹自家亲娘可不行,那可意味着往后自己随时将接受男女混合双打。
朱标鼓起勇气,自觉地离朱元璋远了些,这才嚅嗫道:
“父皇要儿臣劝说皇兄纳名族谱分担家业,儿臣只以为拿出母亲的名头,再用孝道伦理逼他一下,任他铁石心肠也会被说动。怎知皇兄他根本不受这些约束。”
“儿臣,儿臣是当真没有半点坏心思啊。”
朱标都快要哭出来了。
当时他是真的想顺着朱元璋的意思劝说朱极听从自家老爹安排的,谁知道这跟老师学的劝说人的方法压根就没有半点用处,非但如此,还惹出这等祸事来。
这锅,他是真的不想背啊。
有朱标这么一说,马皇后看向他的眼神才柔和起来。
自然而然,她审视的目标就转移到了朱元璋身上。
论及对两个儿子的了解,他朱元璋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朱标这个当太子的向来没有跟比他地位更尊崇的同龄人打过交道,平素虽然自律,但作为太子的自傲还是埋藏在骨子里的。
偏偏朱极又是个混不吝,管你是皇帝还是老子,你敢仗势凌人,他就敢掀桌子走人。
这俩人碰上,朱元璋非但没有调和二人性格里的矛盾,还直愣愣扮演了搅屎棍的角色。
这如何不让马皇后生气。
这位性格刚强的女人生气起来,便是朱元璋这个皇帝也有些犯怵。原本噘着的嘴不由得松下来,一脸不爽的表情也瞬间换上了谄媚的笑容,根本不敢等到马皇后发飙,便一脸讪笑地找借口开溜:
“今日还有好些国事要处理,咱先去忙了,等晚些时候再来找妹子说话。”
起身,连口热乎茶都没喝,朱元璋便一溜烟往殿外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再瞪朱标一眼,那恶狠狠的目光分明就是告诉太子,他的小本本上,又记了一笔。
朱标的脑袋又缩了缩,直至朱元璋在一众宫女内侍的恭送声中离开,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而后毕恭毕敬地站在马皇后身前,静候自家老娘发话。
见堂堂太子这样一副尊容,马皇后既气恼又心疼。
她也不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听朱标方才那么一解释,她也明白朱标完全就是无心之失。
只是一来朱元璋压根就没有从中起到一点好作用,而来朱极又是个极敏感极谨慎的人,两个因素合在一处,倒是让朱极对这个弟弟产生了误会。
“标儿,心里可感觉委屈?”
毕竟是一国储君啊,今日纡尊降贵不说,还被自己和朱元璋一顿误会和埋怨,马皇后觉得是应该好好安慰下这个可怜的儿子了。
将朱标拉到身边坐下,将其宽厚的右手握在自己手里,马皇后温和地开解道:
“你哥哥这个人,自小野惯了,所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今日你若是只提及我持家辛苦,他便有可能点头答应。但你用礼教胁迫他,所以他就翻了脸。”
“莫说是你,便是你爹,此前在他面前也吃了不少闷气偏生又发作不得。”
“可你想过,为什么你爹偏生就能如此忍让,不似教训你们一样对他么?”
过去几日一家人三言两语的交谈并没有让朱标对朱极有深刻的认识,马皇后觉得,这件事情还是需要自己来与朱标讲个清楚。
“爹与娘对你大哥抱有歉疚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你大哥回来以后,很多深藏在你爹心里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所以,你爹说的也没错,他回来之后,确实能够帮你们分担很多压力。”
马皇后没有将其中的要旨说透,她知道以朱标的聪明才智,个中秘密还是可以猜透的。
见朱标默默点头应和自己的说法,马皇后满意地笑了笑:
“所以,明日午后还是跟宋先生告个假,陪为娘出去走走。比起往后的好日子,如今你受些委屈,却是值得的。”
自从仪鸾司命令县令周黻将周遭的田地全都划在朱极名下后,坟地周围更加人迹罕至了。
马皇后和朱标的身影甫一出现在视线中,朱极便低声提醒冯胜中断了操练,转而带着两个蒲团迎了上去。
八目相对,四个人的内心各有各的复杂。
马皇后思儿心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时看着朱极眼睛里的慈祥都要溢了出来。
太子昨日在朱极身上碰了软钉子,回去被朱元璋推了锅,今天再来心情多少有些苦涩。
至于冯胜,他总感觉太子的目光就汇集在他身上。毕竟暗地里听从朱元璋的安排跟了朱极,这事儿居然被太子给发现了,多少有点像考试被抓包的紧张和不自在。
朱极则是有些纳闷,不知马皇后和朱标为何会前来。
“宋国公辛苦半日,不妨回家歇息一二。我们娘儿仨说点体己话,说完后我会把极儿带到别院休息,明日再烦劳你教导这孩子了。”
感觉到冯胜的尴尬,马皇后很温和地替他找了离开的借口。
冯胜登时感觉一阵轻松,在朱极背后向马皇后与朱标微微欠身拱手后,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开。
偌大的坟地边上,此时只剩下三人。
没了外人掺乎,母子之间说话似乎也少了一点拘束。
“怎的找到这里来了?有事让人叫我一声不久行了。”
依旧嘴硬不肯叫一声亲娘,但朱极嗔怪的语气中掺和的关切同样让马皇后心里一暖。
扯着朱标坐在蒲团上,马皇后将远在两步外的朱极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毫不在乎朱极一身臭汗:
“你爹那个铁疙瘩昨日又让你不高兴了,为娘想看看你,又怕你不愿意过去,索性就带着标儿过来找你了。”
马皇后刚拽他的时候,朱极本能地想要挣脱。但感受着那手掌上温和又柔弱的力气,朱极最终还是没有反抗,任由自己向马皇后身边靠近。
心理逐渐放松的同时,昨日的不快也被暂时忘记。
低头沉默了一阵子,抬头见马皇后依然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朱极到底还是没能像对待朱元璋那样决绝硬气。
“以后你要是想见我,就差人来找我,我会过去的。”
朱极口中只是普普通通一句话,在马皇后耳中却更像是一种许诺。
她开心地点点头,而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表情一直木木然的朱标。
“今天来,其实也是为了让你兄弟二人好好交谈的。太平儿自小跟着大儒读书,又很少跟家里人之外的同辈往来,所以说话总是带着他老师的强调,倒不是特意跟你这样。”
似是想到昨日朱标跟她一五一十交代的两人之间简短的对话,马皇后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弟弟对你回来这件事情,其实并不排斥,而且还非常希望你能帮他分担压力。就是没说好话,让你误会了。”
表情一直木然的朱标听到马皇后的笑声,脸上总算多了几分尴尬。
还是因为对这位兄长不太了解的锅,若非如此,昨天也不至于一见面便将兄弟二人的关系搞得那么僵。
见朱极随马皇后的话将目光转向自己,朱标立马站起身来,朝朱极躬身一拜:
“大哥,昨日是我出言无状惹你生气,还望看在娘的面上,原宥则个。”
朱极没发话,他便没有起身。
直勾勾盯着朱标看了好几分钟,见朱标身形都不带晃的,朱极心里也总算确定这位小老弟昨天那样跟自己说话确实是出于习惯,而非刻意针对他。
原本只是微笑的脸颊瞬间鼓起,嘴角带着明显的弧度,朱极站起身来双手将朱标扶起,又将他按在蒲团上,而后挤在马皇后和朱标中间,自来熟地将左臂搭在朱标肩上。
“嗐,看得出来,你昨天真不是刻意那么说的。你这老师也真是厉害,当真把礼法教到你骨子里去了。”
“既然说开了,我也跟你道个歉。昨天我还以为老头子跟你一起合谋逼我,又不好直接冲他发火,所以就将矛头指向了你。”
“这赔礼道歉的礼数我也做不周到,就当我欠你一次。”
这样亲密的举动虽然让朱标感觉有些奇怪,甚至还因为肩膀沉重而有些难受,但他却有种非常温馨的感觉。
似乎亲兄弟就应该这样勾肩搭背无话不谈。
重新审视这位兄长,朱标从朱极身上感受到一种朴实却独特的魅力。
他能感受到朱极对马皇后的尊敬和关心,也能感受到对自己的友善和亲近。
而这些感受,只是来自于几句简单的话语。
这让朱标不由得想起自己幼年时便背诵的滚瓜烂熟的一句话:“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想到这里,朱标也略显僵硬地放下礼数的约束,面露微笑:
“大哥说的哪里话,一家人有什么欠不欠的。只要你能早些回来,帮我和弟弟们分担一下爹的火气,我就感激不尽了。”
朱标深谙枪口一致对外的道理。
朝堂上他们的枪口要对着那些不守规矩的臣子,但在家里,他们的枪口便必须要对着自家老子。
想想昨日朱极对朱元璋压根不留半点情面的顶撞,甚至一言不合就扬长而去,朱标内心充满了激动。
只要大哥回到朝中,今后兄弟们完全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就连他自己,往后挨鞋底子的时候也多了一个可以站在他面前保护他的人。
一想到这里,朱标的笑容就更热切了。
“大哥,要不我回去跟爹说说,让他快些筹备,早日接你回来。”
搞不懂朱标为什么这么开心的朱极,听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上次朱元璋跟他提的那个假如,他一直都埋藏在心里。如今家人在旁,周围再无旁人,朱极有了倾诉的对象。
“不是我不想回去,是我不敢回去啊。”
“老头子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这要是让仪鸾司的密探痛到皇爷那里去,你说这一家最后能剩下几个?”
看着朱极愁容满面,朱标与马皇后趁点头赞同的瞬间,将强忍的笑意收敛起来。
朱标心里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大哥,真稳健。
误会解除,坟地外好一片兄友弟恭的场面。
马皇后心里自然是很欢喜的,这样的结果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朱标心里也少了对朱极的怨气,反倒是因这位大哥的不拘礼数和坦诚相待,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和兴趣。
当然朱极最终还是没有听马皇后的劝,选择留在坟地里继续守着两座被风吹雨打过的坟茔。虽然已经有了认亲的想法,但立马搬到那所别院里享福朱极还是有些心理障碍。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往往也是人思绪最清晰的时候。
躺在隔绝了寒凉和月光的窝棚里,朱极回味白天遭遇的种种,越想越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自打马皇后和小老弟离开之后,朱极一直觉得有些别扭。
一开始只当是跟小老弟误会来得快去的也快,小本本上刚记了一笔马上又被抹掉,这对事对人的态度迅速转变让自己有些不舒服。
直至仔细将马皇后找过来后的整个过程全盘复原了一遍,朱极终于找到了别扭的地方。
首先,自己那个未来的老丈人,对自己的亲娘似乎有些尊敬地过头了。
按照他的猜测,老朱头顶天了也就是个正三品的武官,爵位顶天估计也就是个侯爵。所以当日徐达与冯胜对老朱头很尊敬,朱极只觉得那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使然。
但是,冯胜为什么对自家亲娘那么尊敬?
今天冯胜压根就是被自家亲娘支使走的。
敢这样泰然自若地使唤一位国公,难道亲娘为这位宋国公挡过子弹?(纯属玩笑,狗头保命)
还有,今天自家亲娘说明来由的时候,好像称呼小老弟叫“标儿”。
标儿,不是太平儿。所以,小老弟名字应该叫朱标,而不是朱太平?
朱标?
“我*!”
朱极瞬间惊慌到坐起,嘴里忍不住吐出一句非常经典的国骂来。
朱极可不觉得,一个跟着国瑞爷白手起家的凤阳老人,会让自家崽跟太子一个姓名。
那曾用名“老马”的糟老头子,只怕大概率就是国瑞啊。
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清脆的声音在窝棚里立体环绕半秒,朱极这才懊恼地哀叹:
“廖大影帝误我啊!”
朱极完全没有推锅的意思。
他对明初的很多印象都来自于网络,而国瑞爷的形象最深入人心的不就是那张画像跟影帝一模一样的侧脸嘛,以至于朱极都下意识忽略了史书上对国瑞爷的形象的描述。
如今幡然悔悟,朱极只想潸然泪下。
合着闹了半天,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是当着国瑞爷的面说他?
朱极有点相信自己是他亲儿子了,这要不是亲生的,往常哪一次见面不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凭什么国瑞爷明明一直很生气却一直没收拾自己。
得到这样惊世骇俗的结论,朱极又慌张又迷茫,还带着那么一丢丢窃喜。
只是复杂的情绪很快就被朱极收敛起来,面对超出自己预估的真实身份,虽然暂时还没有得到确认,朱极还是不得不提前思考将来。
假如自己面对的真是国瑞爷一家,那自己大概率还是会被强行认祖归宗的。
正如冯胜那日委婉劝告自己的一样,即将及冠的自己对整个朝堂甚至整个天下的影响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而且最为关键的,还是朱元璋当日假设的那个问题。
假如他是皇帝,而自己是皇长子,太子却是朱标。整个天下都是老朱家的家产,就自己的回答而言,显然这份家产大到自己完全无法忍住诱惑。
那么,等自己认祖归宗后,需要跟朱标争夺太子之位吗?
这才是朱元璋不惜在自己面前提前暴露身份也要得到的答案。
要争吗?
当太子甚至当皇帝,不是玩经营养成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治国理政。自己的每一个建议和决定,都牵扯到千家万户甚至更多人的生死。
游戏无非就是一堆数据,输了大不了重新来过。
但治国却是在为数以千万计的生黎找活路,不允许出错,不允许重来。要么引领潮流不断前进,要么浪花卷起身名俱灭。
曾经不止一次总结和反思过自己的朱极此时并没有足够的勇气接下这副重担。
虽然此前跟朱元璋和徐达冯胜不止一次地夸夸其谈,但真要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两世为人从来都只是被人管的朱极并不觉得自己就能做好。
既然没有那个金刚钻,为什么要去揽这个瓷器活?
如果将来那个一直装死的系统激活,能够带给自己足以改变这个时代的东西,自己或许会争取足够的权力来将所有美好的祈愿变现。
但现在,不行。
更何况,当务之急是验证自己的猜测。
自家亲爹到底是不是国瑞爷,那才是决定自己现在的想法算悲天悯人还是白日做梦的前提。
不过,到底是找徐达冯胜,又或者直接找自家亲爹,这是个问题。
找自家人求证当然是最好的。关起门来,说再出格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到时候自己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直接问他们是不是就行了。
但昨天刚跟老朱头撂下那么硬气的话,今天自家亲娘又带着小老弟来找了自己。
明天就跑过去找人家,似乎有些太过下贱。
想清楚这个问题,朱极决定早些休息。按照惯例,明天会是徐达前来教授自己武艺,到时候自己旁敲侧击一番就好了。
只是,经过前面一番胡思乱想,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朱极闭上眼睛,脑子里一会儿是冯胜一脸谄媚告诉自己猜测正确,一会儿又是徐达满面寒霜呵斥自己异想天开。
各种繁杂的念头纷至沓来,反正横竖就是无法安然入睡。
朱极索性任由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涌上来。
直至远处村里的公鸡都打鸣了,朱极这才感觉有些疲惫,一直强行闭上的眼睛终于自然合拢,异彩纷呈的脑海中,此时才终于陷入一片寂静。
被徐达单手从窝棚里拎出来的时候,朱极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紧闭的双眼微微眯开一道缝,刺眼的阳光打破了平静的梦乡,朱极就此被迫醒来。
“往日我来时你都练个把时辰了,怎的今日这般惫懒?”
耳旁传来徐达责怪的询问,朱极努力从两道青黑的眼圈中挤出半个乌溜溜的眼仁来,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徐叔,咱能先歇会儿不?昨晚想了些事情,一直到鸡鸣时分才合眼。”
这样的回答让徐达有些错愕。
“听冯胜说昨日大嫂找过你,怎的,跟你亲娘也闹别扭了?”
前日朱元璋跟朱极这对父子闹得不欢而散他是知道的,就连昨日马皇后过来的消息,冯胜回城后也顺道告诉了他。
徐达只以为朱极这小年轻爱犯犟,正准备趁此机会再好好开解一番,怎知一屁股瘫坐在石锁旁的朱极却率先开口。
“徐叔,我亲娘是不是跟宋国公他们家有亲啊?”
这些日子朱极与徐达冯胜的关系拉进了不少,徐达只当是这小子想找个话题借机偷懒,本就想让朱极休息一下的他随口回答道:
“这倒是不曾,宋国公一家跟你爹娘都不沾亲带故。非要说亲,也是从你爹那里论的,毕竟咱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虽然如今各自显贵,但当年的交情却一点没变。”
装作无意的朱极心里却一阵唏嘘,自己的第一个猜测已然有了印证。
而徐达解释过后,这才略微有些诧异地追问道:
“怎的有这样的想法,莫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宋国公帮忙却难以启齿,想让你娘帮你从中说项的?”
“其实你也不妨跟我说说,他能做的,咱也能做。”
早已肯定了朱元璋的心思,徐达也有意培养自己跟这位女婿的感情。
见朱极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小女儿姿态,徐达不由得拍着朱极的肩膀笑话道:
“莫不是想婆娘啦?莫忘了,咱家丫头才是你的正房。虽说年岁还不到,不过咱倒是不介意先让填房丫头过来伺候你。”
徐达表示自己非常理解年轻人的饥渴,甚至还主动给朱极放开了口子。
见未来老丈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朱极不由得苦笑一声:
“徐叔,你可别误会,我没想那种事。就是昨天我亲娘来了之后,冯叔对她就跟亲大嫂一样敬重,我还以为两家有亲,还道千万莫要是中表亲呢。”
朱极这样的解释让徐达笑的更畅快了。
嘴上说没有,心里还不是在觊觎冯胜家的丫头。如此口是心非的样子,与当日从朱元璋嘴里得知的那个宁死不从的朱极简直判若两人。
可以,朝堂之上就需要这么厚的脸皮。
“放心吧,莫说你们两家本来就无亲无故,就算是中表婚,那又怎的。律例中写归写,还当真能让咱三家断了这联姻不成。”
禁止近亲结婚并非遗传学说的成果,事实上华夏历代都有同姓不婚和禁止中表婚的律例。只是民间施行的难度过大,所以往往是自立其禁又自弛其禁。
正如徐达所说,就算被官府知道了,还当真能强行让他们离婚不成?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朱极索性装作不经意地将问题拉回了正轨:
“徐叔,咱们三家联姻这件事情上,我那个亲爹没少逼你们吧?”
“啊……啊?”
注意力还在开解朱极这方面停留的徐达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张嘴发声的瞬间他才想起这问题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短促的入声硬是被他拖成了一个去声。
这时候他才正式反应过来。
什么叫“没少逼你们”,那分明“就是在逼你们”。
可徐达敢说吗?不敢!
最关键的是,这简简单单一个字,从朱极嘴里说出来可就意味难明了。
逼,那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手段。
这段时间按照朱极对朱元璋和他们三人之间的官爵认知,正常询问应该用一个“求”字才对。
这小子趁自己没注意,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毕竟是当过宰相的人,徐达思绪眨眼间百转千回,瞬间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中蕴藏的种种深意和陷阱。
不由得特意看了朱极一眼,见这小子只是静静看着远方,徐达暗自缓了一口气,心存侥幸同样不经意地回答道:
“嗐,你爹这人吧,在咱们一群老兄弟里头虽然爵位不高,但威望挺重。当日他把我和宋国公叫过来,直接跟我们说要是不答应嫁女,他就跟我们翻脸。”
“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他都这样说了,你说我跟你冯叔再拒绝,岂不是太伤感情了。”
朱极没回头。
反正他现在算是心知肚明了,徐达就是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就他俩这种明哲保身的人,除了皇族之外,用得着买其他人的面子?
尤其是冯胜,如果有勋贵说要跟他翻脸,估计他私底下脸都要笑出花来。
毕竟朱极都说满朝上下都是一群淮西人,孤家寡人和团团伙伙到底哪个在国瑞爷严厉更具有威胁性不言自明。
到了这个时候,朱极索性不再遮遮掩掩。
“徐叔,昨天我亲娘过来,你猜她怎么称呼我那小老弟的?”
徐达没有应声,因为他现在心里很慌。朱极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方才的猜测是准确的——那个“逼”压根不是口误,完全就是在试探他。
皇后该怎么称呼太子?
这是个问题,在这位大皇子面前,怎么称呼才是准确的呢?
徐达回答不出来,所以朱极替他给出了答案。
“标儿。”
“我那个亲爹胆子是真的大啊,不仅私底下假想自己是皇帝,还给自家儿子起了个跟太子一样的名字。徐叔,要不我大义灭亲一回,咱们直接去宫门外告我亲爹大逆不道?”
听朱极这番毫无顾忌的嘲讽,徐达瞪大了眼睛。
如今的社会风尚糟糕到这种程度了吗?
年轻人居然半点人性都没有,居然不给自己亲爹,不,准确来说是不给自己亲丈人一点活路。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徐达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朱极,而朱极就这样含笑与徐达对视。
这场无声的对抗最终还是以徐达认输告终,这位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大都督知道自己装不下去,索性有些哭笑不得地对朱极开诚布公:
“皇后娘娘若是知道大皇子你如此机敏,怕是要后悔昨日为什么来见你。”
这个回答在朱极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虽然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但朱极到底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可以用下辈子排位五十连跪来赌誓,前世看过的明史里压根不存在自己这样一个流落民间的大皇子。
“老头子当真就是洪武皇帝?我当真是他亲儿子?”
睁大了眼睛盯着徐达一字一句追问的朱极让徐达有些无奈,合着你咋呼半天,完全是在套我的话?
只是刚才已经说漏了嘴,现在再想遮掩也来不及了,索性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都抖落出来。
徐达已经做好今天回去被朱元璋骂个狗血淋头的准备了。
“微臣与宋国公都是被陛下从朔方急召回来,专门商议为殿下赐婚的。至于殿下是不是亲生的,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听陛下说了个大概。”
“陛下此前曾经派仪鸾司的人仔细查探过殿下的来历,而且还与皇后娘娘专门验证过,料想此事应当是差不了的。”
“若非如此,陛下又何必在殿下身上付出如此多的精力和代价。毕竟,国朝之中活着的国公只有六位,不是谁来了都能一次将两家的长女娶过门的。”
将朱极的身份挑明之后,徐达不再有任何隐瞒。
从自己返回应天府后朱元璋在朱极身上倾注的每一份付出都娓娓道来,以至于朱极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身份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既然自己都能穿越,那熟悉的大明史上再多出一个皇子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解释的。
直至徐达口干舌燥停下来,朱极起身给他倒上一杯凉白开,这才皱着眉头征求徐达的意见:
“徐叔,要不你午后进宫去找找老头子,就说我想跟他,还有皇后和太子在别院见一面。”
验证的过程在徐达的坦诚中直接结束,接下来就到了跟这一家子直接打交道的时候了。
朱极还想最后再问问朱元璋和马皇后,他们当真确定自己就是他们当年丢失的那个儿子?
虽然种种离奇巧合的事情两边似乎都完全对得上,但这个时代又没什么亲子鉴定的高科技,他们当真会拿一个无法完全确定的孩子当亲生的对待吗?
虽然皇室这根大腿抱起来挺舒服,但天家无情也不是无稽之谈。
自己这样的来历,往后当真不会成为国瑞爷的牺牲品吗?
当年自己失踪他们或许陷入过沉痛,但自从有了新的孩子,甚至有了更多孩子,自己还是当年他们最宝贵的那个崽吗?
人心总是复杂的,正如朱极穿越前在短短两个月内看到的两宗认亲案一样,有人重新拥有了幸福的生活,有人却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自己面对的是心思更加深沉的父母,舆论更加集中的环境。
一旦无法得到其中一方的鼎力支持,往后自己不一样要被推入万丈深渊?
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他很清楚朱元璋的性格。
坚韧,霸道,仅凭这两点,自己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被纳入老朱家族谱的命运。
所以朱极必须未雨绸缪,自己考虑到的这些问题,必须在认祖归宗前得到明确的回答。最好是让朱元璋以诏书的形式记录下来,将来遇到问题,也能让自己有条退路。
当然,最好的退路往往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惜如今朱极一穷二白身无长技,自己的命运暂时还只能握在国瑞爷手里。
朱极的提议徐达深以为然。
自己捅出这么大个娄子,要是不第一时间进宫解释清楚,只怕往后也要被朱元璋记恨上一段时间。
看朱极现在情绪平稳,思路也很清晰,想必将朱元璋请到这里来一家人关上门好好谈一谈,说不准一高兴之下,这坏事就变成好事了。
点点头,徐达将瓷碗放在石锁上,站起身来,拱手向朱极拜下:
“殿下且少待,我这就入宫面圣,将今日原委说清楚,然后将殿下的请求告知。以陛下跟皇后娘娘对殿下的爱护,想必定然能应允此事。”
目送徐达转身离开,朱极扭头向四周空阔的田原看了一眼。
昨晚的猜测当真应验了,可是心里却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和烦恼。
自己只是想安安静静苟到朱棣清君侧的,可是转眼间自己居然成了这些还没发生的故事中必然存在的主角。
想要当咸鱼的梦想,当真能实现吗?
朱极苦笑着摇了摇头,生在皇家,尤其还是朱元璋的子嗣,怎么可能如此轻松。
别的不用说,就老朱头那套皇子镇边境的策略,他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大皇子就绝对避不开。要不然冯胜怎么会跟自己掏心掏肺地说他的回归对老朱家有很大好处呢。
如今仔细一想,老朱头将徐达和冯胜绑在自己的战船上,不就是提前为自己帮他做铺垫么。
思绪变得比昨天晚上还要混乱,朱极只觉得头痛欲裂。
借着尚未散尽的起床气,朱极重新走回窝棚,也不管卷起的被窝早已凉透,到头便扯起被子重新进入了梦乡。
而在他补觉补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朱元璋从徐达口中得知自己的伪装露馅,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他本来想迁怒于徐达,奈何徐达已经讲得明白,最大的疏漏出自马皇后对太子的称呼。
可是真要怪马皇后,朱元璋又不太好意思。
说到底还是他急功近利,在没有跟朱标沟通清楚的时候就擅作主张,以至于让两兄弟甫一见面便起了隔阂。
马皇后也只是想要弥合他犯的错,结果就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混账东西,脑子就不能往别处使使吗,整天正事不干,净瞎琢磨这些做什么。”
朱元璋再次施展出他的推锅奥义,将这口黑锅结结实实推到了朱极身上。
一场小雨赶在春天的尾巴上堂而皇之地降临。
淅淅沥沥的雨水在雕花的青瓦屋檐上串成一道帘幕,模糊着屋内四个人涣散的视线,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彼此的存在。
早在半个时辰前,徐达与冯胜两人将朱极护送到这里之后,正房里四个人就一直处于这样安静且尴尬的氛围当中。
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人,所以这份责任自然只能落在老天头上。
沉闷闷地一声惊雷,将昏暗的房屋照亮了刹那。
朱元璋知道自己已经忍得有些不耐烦了,略微有些不高兴地将早已喝干了的茶碗往旁边推了推,趁着惊雷的回响咳嗽一声,将其他三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在自己身上。
“知道了咱的身份,说说吧,有什么打算?”
没有指名道姓,朱极也知道这是在跟自己说话。
先是看了马皇后一眼,而后让目光与朱元璋对视,严肃又认真的表情之中,朱极却反问一声: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你们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等朱元璋和马皇后回答,朱极便将自己考虑到的因素全都说了出来。
“我一没有可靠的信物,二没有完整的人证,三没有跟你们合过血。若是普通家庭也就罢了,我毕竟没有争家产的想法。”
“可你们是皇帝皇后,多一个大儿子影响可大了去了。当真不再详细查一查?”
合血,就是滴血认亲。
虽然朱极对这种完全没有什么科学依据的玩意嗤之以鼻,奈何这个时代的人对此还是奉为圭臬的。
若是自己张口闭口合血不足为据,只怕还会引起国瑞爷一家的误会。索性提前将这种可能性说出来,万一待会儿就会来这么一处,而结果正好就是血液不相容呢?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连环问让朱元璋有些错愕。
他没想到朱极知道自己真是身份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自己这个大儿子,当真是把明哲保身应用到了极致,连皇子身份的诱惑都能禁受得住,朱元璋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皇位对朱极来说都没有多大诱惑力。
不过朱极的询问还是需要先讲清楚的,要不然朱元璋怕太子都会误会他。
“你窝棚里放的襁褓残片和寄名锁拓印我都看过了,仪鸾司也调查过当年你被抱养的事情,基本排除了你被抱养后又被掉包的可能性。
至于真正能够确定你身份的东西,还是你娘来解释吧。”
本来就闷了半个时辰,接着又连番讲了这么多话,朱元璋有些口干舌燥。
将本该由自己说完的话退给马皇后,朱元璋起身从旁边桌上拎起官瓷茶壶给自己倒好了茶水,而后整暇以待。
如果不是马皇后说,朱极当真不知道自己脚底居然还有这么奇怪的胎记。
也顾不得长辈在场,当即脱掉还散发着酸臭味的鞋子,朱极在自己左脚脚底使劲捏了一把,看着那个当真有些形似月牙的痕迹,朱极整个人都懵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东西。
酸臭的味道让坐在旁边的朱标默默流泪,而毫不避讳的举动却惹得刚润了润嗓子的朱元璋一阵光火:
“看什么看,你娘亲自验证过的。老子都多少年没让你娘伺候着洗过脚了,混账东西。”
朱极也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好像确实有点失礼,不好意思地冲马皇后笑笑,而后套上鞋子,让污浊的空气稍微改善了一点,这才继续看着朱元璋:
“所以,我这个大儿子你是认定了?”
朱元璋一直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受了外头天气的影响,毕竟天子天子,老天的儿子。天都阴沉沉的,自己这个天子的心情怎么可能好得了。
面对朱极穷追不舍的询问,他真想劈头盖脸骂一顿。
老朱家人丁本来就稀少,这些年你老子我腰都累折了,算上郭惠妃肚子里那个,也才让后宫的几亩田长出男男女女二十五棵种来。
“认定了!”
冷哼一声,重复朱极的话作为回答,朱元璋没好气地瞥了朱极一眼,重新端起茶碗牛饮起来。
没有茶水的滋润,国瑞爷感觉自己胸腔都要被面前这小混蛋给气炸了。
“真认定了?要不来试试滴血认亲?合得上咱就认,合不上你放我一马,我去凤阳府给你守祖陵成不?
你要清楚将来我要是犯了错你再翻脸不认人,老朱家的颜面就要被你丢光了。”
朱极锲而不舍地讲述着自己身份之中存在的疑点,眼见朱元璋不胜其扰,那捏着茶碗的手都青筋暴露了,马皇后不得不出面转圜。
“极儿,关于你的身份,无论是你手里的信物,还是你脚底的胎记,以及仪鸾司的调查,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人能完全将这三样对得上。”
“所以你也不必怀疑我们有什么企图。”
“等你正式认祖归宗之后,爹与娘会待你跟标儿他们一般无二。只要你不恣意妄为,你爹是不会苛责你的,往后莫要再说什么翻脸不认人的浑话。”
有马皇后打包票,朱极也觉得心安了一些。
关于自己的身份确实没什么问题之后,朱极回头看了朱标一眼。
“上次你问我如果你是皇帝,我是不是还想争着当太子。昨晚我想了一宿,现在趁你们都在,我想把这个问题也说清楚。”
事关自己的地位,方才噤若寒蝉的朱标也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朱极侃侃而谈的脸。
“这十九年来,说穿了我就是个泥腿子,刚蒙学两年就开始守丧守到现在。书没读成,武也没练成,总之一事无成。
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我还没那个本事当太子,所以我回来这几年,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主动搞什么幺蛾子。”
听到这里,一直处于生闷气状态的朱元璋也不由得对自己这个儿子高看了一眼。
昨天发现自己的身份,一晚上就把自身的定位考虑的这么清楚,还如此光明正大地讲了出来,不得不说,在气魄这方面,不愧是自己的种。
而朱标也难掩内心的喜悦。
从得知自己还有个亲大哥之后一直暗戳戳担心就此陷入权力之争,不想自己这位大哥居然如此轻易就放弃了。
当然,朱极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尽量将这种喜悦掩饰起来,只是这种变脸的水平如何能逃得过朱极的眼睛。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
在朱标心里不停呐喊狂欢的时候,朱极冷不丁给他泼了冷水。
“我如今只是因为德不配位,所以让你继续当这个太子。如果你将来不勤政爱民,不能让大明百姓日子过得比我预想中的好,那你别怪我带头造你的反。”
这是朱极警告朱标的。
既然历史中出现了自己这么个意外,将来朱标会不会英年早逝还另有一说。
早些给他打一剂预防针,也省得将来兄弟反目的时候彼此尴尬。
朱标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哥哥说话这么直接,而他更惊叹的是朱极那撑破天的胆量。
乖乖,敢当着亲爹的面说要造反。这要是搁他们一帮子兄弟身上,只怕朱元璋的鞋底子早就镶在他们屁股上了。
当然,朱元璋虽然表现的比较克制,却也不能对亲儿子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无动于衷。
“逆子,哪有造自家人反的道理。”
朱元璋的呵斥解了朱标的围,但显然朱极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将自己想要说的话题揭过。
“自古以来,皇权更替不就是兄弟相残的戏码么。汉有七王之乱,唐有玄武之变,宋有烛影斧声,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任何人都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但很少人知道,当皇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咱大明的皇帝。”
三段分割明显的话,让朱元璋渐渐将心里的不快抛在一旁。他很赞同地点点头,不过还是有些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说尤其咱大明的皇帝不好当?”
他见识过朱极咬文嚼字的能耐,知道这小子说话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必然有其特别的道理。朱元璋想搞明白,如果能让这混账东西说一说解决的办法,那就更好不过了。
突然放下架子的朱元璋让朱极有些错愕。
不过既然朱元璋能抓住这一点,朱极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说清楚。
“接下来的话,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反正我就是知道。”
先给朱元璋提个醒,朱极这才有条不紊地解开朱元璋的疑惑。
“你们不觉得,这些年各地天灾来得过于频繁了吗?”
不等朱元璋回答,朱极便继续说道:“早在几十年前,这天就变了。在将来几十年甚至数百年间,这种变化还会不断反复。你们当真以为,这是上天降罪于天子吗?”
天变了。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能给朱元璋如此强烈的震撼和冲击。
如果此话出自其他人口中,朱元璋一定会毫不犹豫立刻将其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斩,而后封锁消息永不为人所知。
但朱极是他的亲儿子,还是他认定了是上天给老朱家降下的祥瑞。既然朱极能告诉他这件事情,那么想必老天也不愿让大明百姓忍受这长达数百年的苦难。
朱元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敬畏和期待。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朱极口中得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显然,他要失望了。
朱极口中长达数百年的变化,自然就是后世气象学家们提出的第四次小冰河时期。
旱涝蝗雪种种自然灾害每年都在各地轮番登场,朝廷赈灾需要的钱粮入不敷出,偏生维持国家运转又需要征税,于是一个王朝的命运就逐渐陷入死局。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当其冲地就是提高作物产量。
可如今无论朱极还是大明,显然还没有相当的能力做成这件事情。
“不要看着我。有生之年,我或许能找到人力抗衡天变的方法,但绝对不是现在。当然,如今倒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先去尝试,就怕国库空虚,经不起太大的折腾。”
不理会一旁早已长大了嘴巴的朱标和马皇后,朱元璋瞬间站起身来走到朱极近前,双手紧紧抓住朱极的胳膊,眼睛里似是冒着精光一般,迫切的样子如同初经人事的大姑娘一样:
“快说说。只要咱能办的,咱现在就下旨让他们去办。”
不得不说,王朝延续对一位帝王来说太重要了。
抛开朱极天生神圣的印象不提,大明这些年确实经历了不少天灾。其频繁程度,对照可以搜罗到的史籍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确实有些过于离谱了。
诚如朱极所说,当年他造反,难道只是因为蒙元的官吏贪腐严重吗?
不,是庄稼绝收,蒙元朝廷还不停征税,直接逼得他们这些老百姓在饿死和造反两条路上做出了迫不得已的选择。
哪怕朱极说的仅有一丝微不足道的可能,朱元璋都不愿意坐视它变成现实。
所以,他必须要让朱极将所有应对的手段都说出来。
“造船。造能够在海面上长时间航行的大船,练在大海上可以飘荡数月甚至经年的水军。当大明能够做到这两件事情,那么距离第一条活路就不远了。”
这是唯一不借助系统就能够完成的事情,朱极觉得自己如今能够体现的价值,只怕大部分要落在这件事情上。
“到那个时候,我会让你知道,咱们脚底下这片土地,到底有多大。而大明王朝的希望,又在哪里。”
听到朱极的保证,朱元璋缓缓松开了手。
而后倒退一步,双眼对朱极上下大量了一番,随即大声笑着叫了一声:“好。”
“看来老天也不愿咱朱元璋亲手打下的大明重蹈蒙元的覆辙,所以赐下一个麒麟儿给咱。”
“时不我待,回去咱就让钦天监定个日子,祭祀上天与先祖,迎接你回朝。既然你不愿当太子,那你就自行开府建牙。咱给你与太子同样的权力,只要你能帮咱大明百姓找到一条活路,这朝堂,随便你怎么折腾。”
此时的朱元璋,看着朱极就像是在看一块稀世珍宝一样。
此刻的他无比确定,当日刘基跟他说的那句话,无比正确。自己这个大儿子,就是天生神圣。
在他右手边,太子朱标欲哭无泪。
大哥,说好的你不当太子的?可为什么不是太子还跟咱一个待遇?委屈。
一声清脆的鞭响,惊醒了沉睡一夜的紫禁城。
奉天殿在微曦的沐浴下闪闪夺目,殿外丹墀下,等候朝觐的文武百官从这里排到了午门。
值日官与御史们目光灼灼盯着周围每一位饥寒交迫的官员,只要他们稍微有失仪的动作,便少不得在待会儿朝会的时候狠狠参上一本。
朱元璋这位勤政的皇帝总是不会让朝臣们在这个时候失望,接受过朝臣的恭贺,朱元璋便例行倾听百官奏事。
先是侍仪使上奏,又有一番国国师遣其徒前来觐见,后又有御史弹劾礼部迁延塞责,长时间未曾修葺鸡鸣山功臣庙。
大大小小各种事情扯了一个时辰多,眼见殿内几位老臣肚子都开始饿得咕咕叫,朱元璋索性大方了一次,挥手示意刚刚轻咳一声准备出班奏事的礼部尚书刘绍先暂停,而后满面春风向朝臣们说道:
“若是还有事情,早朝后直接将题本交到通政司去,朕现在要宣布一件大事。”
除了站在玉阶前面色如常的太子,以及神情有些诡异的徐达与冯胜,其他人顾不上严苛的朝堂礼仪,纷纷面露疑惑将目光投向正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
“太子,你来替咱说说你大哥的事情。”
太子还有个大哥?
这是朝臣们听到朱元璋的话后的第一反应。
而后,不少朝臣纷纷变了脸色。
如果他们记忆没出现什么差错的话,国朝建元后,好像已然定下立嫡立长的规矩。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位太子的大哥,难道皇帝想换太子了?
作为太子的老师,知制诰宋濂并没有如太子所想帮理不帮亲。
还不等太子张口,他便打破奉天殿内暗流涌动的气氛,轻咳一声出班向朱元璋躬身跪倒:
“陛下,宗嗣纳名入册,只需交由大宗正院处置即可。我等外臣,万不可开干涉宗人令职权之先例。否则,我等有失上下尊卑之礼,虽万死难赎其罪。”
这等官场老油条,朱元璋话音方落他就已经猜到这是皇帝想为某位无人知晓的皇子正名。
但无论出于对太子的回护,还是出于对国朝政局稳定的考虑,宋濂都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情推回去。
只是宋濂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朱元璋从来都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下意识皱了皱眉头的朱元璋看着依旧跪在地上须发皆白的老学士,眼里冒出一丝恼火。
这个老东西,委实有些过于精明了。
只是想拿规矩堵住他的嘴,那是万不可能的事情。
“太子,可以开始了。”
没有一丝丝怜悯,朱元璋将宋濂晾在一旁。他打定主意,朱极认祖归宗的事情,今天一定要在这里,让这些朝臣们商量出一个他满意的结果来。
朱标下意识地就要开口,不过目光掠过依旧跪倒在地的宋濂身上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忍。
他不傻,当然知道宋濂方才冒着风险打断他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父皇,大哥认祖归宗乃是大明之福。如此大喜之事,倒不如让宋学士也站起身来听个清楚。”
朱元璋白眼一翻。
太子打什么主意他如何不明白,看来这厮跟那个混账东西学坏了,都知道拐着弯违背老子的意愿了。不过,这么说来倒也没错,大喜的事情,何必因这老东西的胡言乱语坏了兴致。
心里不停念叨着太子学坏了,朱元璋最终还是同意了朱标的请求。
说到底,朱标现在还是大明的太子。他这个皇帝,在这种小事情上也不能太损自家儿子的颜面。
至于宋濂,想必自己之前故意不作声,已经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不爽了。
见宋濂颤巍巍站起身来,朱标心里这才轻松了一些。
当着诸多面色复杂的朝臣,朱标朗声讲述道:“皇长子朱极,至正十三年十月生……”
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说了一遍,无视朝臣们更为复杂的神色,朱标转身向朱元璋躬身行礼:
“父皇,儿臣讲完了,不知父皇可有要补充的。”
虽说朱元璋暗地里已经许诺朱极等同于太子的权力,但不论如何,自己还挂着太子的名头。
并不曾直观感受到朱极带给他的威胁,朱标的想法也通畅了不少。大哥要回来,那就让他回来呗,正如朱极所说,只要他勤政爱民,难道朱元璋还真能把他这个太子草率地换了不成?
所以方才的介绍中,朱标讲述得格外仔细。
显然,这样的表现让朱元璋非常满意。
这位一直坐在龙椅上俯瞰朝臣们复杂脸色变化的皇帝咧嘴冲朱标点了点头,内心的高兴溢于言表:
“标儿,你讲的很好。诸位,想必你们也都听明白了。如今咱想让咱那大儿旬月之内便认祖归宗,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作为朱极未来的岳父,徐达与冯胜二人第一时间出列表示赞同。
本来他们以为,朱极等到这一天怎么也要到及冠之前。谁知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女婿居然硬生生将这个时间提前了半年。
半年啊,他们两人早一天从轮流值守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就能早一天在军中为朱极铺路。半年时间,足够为朱极在大明边军各镇造势。将来朱元璋若真有意,让朱极在朔方走一遭,只需要对残元余孽打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朱极的影响力便能迅速稳固下来。
只是他们忘了,两位最顶尖的勋贵同时表态,足以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最先注意到他们的,是胡惟庸。
对于徐达和冯胜这两位,胡惟庸可没有半点好印象。
就在前些时候,徐达还专门参过他一本。说他独相专权于国不利,甚至还说他日益骄纵结党营私,若非朱元璋还有意用他,只怕他就因为徐达这份参本步了杨宪的后尘。
胡惟庸认为,徐达与冯胜这么早表态,无非就是看中了那位大皇子特殊的身份。
如果让这两人成功依附于大皇子,那么他这个宰相将来只能向皇帝和太子借势。
正如徐达所言,独相一年,他早已沉浸在那种操纵权力的快感中,如何还能自拔。向皇帝和太子借势,岂不是重新将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
那,不是他想要的。
胡惟庸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出班向朱元璋建议道:
“陛下,不知大皇子回朝后,陛下可有安排?”
连朱元璋都不得不承认,虽然胡惟庸在朱极口中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悖逆之徒,但他的能力在这满朝文武之中也是最出彩的那几个之一。
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朱元璋目光深邃地看了胡惟庸一眼,见他毕恭毕敬低头跪倒在地,嘴角含笑温和地让他起身。
“咱家老大自幼在民间长大,无论治国理政还是行军打仗,只怕暂时都力有未逮。是以虽然他年近及冠,咱也没准备赐他藩地。往后便留在京中,识字习武,以免往后行止粗鄙有辱皇家威仪。”
听到朱元璋对这位大皇子的安排仅仅是读书识字,朝臣们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读书习武,哪一样不是经年累月的功夫。
那他们完全不必担心这位大皇子跟太子掐起来,惹得朝堂鸡犬不宁。
不过朱元璋接下来的吩咐便让他们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
“李敏,你工部如今便可着手在皇城就近寻找一处吉地,依王府规制,嗯,算了,就比太子东宫略微降等吧,即刻营造宅邸。”
洪武朝律例森严,这是举国皆知的。
早在洪武四年,朱元璋便亲自规定了王府的规制。占地面积,宅邸样式,使用的材料,雕刻的花饰,诸如此类,详尽至极。
万万没想到,工部收录这规制才不过三年,就被朱元璋亲手打破。
一时间,工部尚书李敏出班跪倒在地,脸上作难地抬头问道:
“陛下,不知这王府规制只是单独为大皇子破例,还是今后诸位王爷的府邸都要依此修筑。若是特例,还望陛下着中书省拟旨存档,以免将来诸位王爷因循此例。”
皇帝说话不算话,工部却不能惯着。
国瑞爷腰子折没折李敏不知道,但他知道后头还有八九位王爷等着修王府呢。若是全都按这位大皇子的前例来,他李敏被冠上始作俑者的骂名不说,将来朱元璋要追究起来,锅还得他来背。
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工部尚书还是非常明智地将其推给了朱元璋和胡惟庸。
朱元璋很不耐烦地噘了噘嘴。
这点破事你私底下说不行吗?非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出来,咱不要面子吗?
“咱大明以孝义治天下,你觉得,咱朱元璋的嫡长子,当不得一个逾制的王府?”
嫡长子三个字上,朱元璋的口音极重。
朱极的身份特殊,特殊到朱元璋不惜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
所以,往后无论在朱极身上发生任何逾制的事情,那都是应该的。因为这个皇室嫡长子,当得。
这就是朱元璋想要告诉朝臣的全部。
最后那一句,根本就不是反问,而是对那些蠢蠢欲动的朝臣们最温和的警告。
李敏沉默了,宋濂也沉默了,就连胡惟庸,也沉默了。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感受到朱元璋那种一意专行的决绝。一句话,那就是往后关于大皇子的一切,他们只有听着,然后赞同的份,任何想要质询或者阻拦的人,都将接受朱元璋最直接的打击。
话说到这里,见一众朝臣噤若寒蝉,就连满怀心思的胡惟庸都噤若寒蝉,朱元璋索性把话说得更开。
“刘绍先,今日退朝后,礼部就近定下黄道吉日迎大皇子认祖归宗。同时,再择良辰吉日,咱要为咱那大儿赐婚,徐达,冯胜,你二人可准备好了?”
朱元璋骤然加快了安排的节奏,一众朝臣本来就有些难以跟上。
直到徐达与冯胜二人被点名出列,这些人才忽然想起,方才似乎这两位国公就是最先对大皇子归来表示欢迎的。
合着,这两位早已知道大皇子的存在,甚至早在他们之前,已经在皇帝的授意下,与那位大皇子取得了联系。
甚至,朱元璋早已跟他们商量好了,要将两家的姑娘全都赐婚给那位大皇子。武将们固然有些惊讶,但至少还在他们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一众文臣就有些面面相觑了。
这位大皇子身份特殊是跑不了了,可皇帝将两个武勋国公跟他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帝有意抬高武将在朝中的地位不成?
群臣在胡思乱想,而胡惟庸的心里更觉紧张和不安。
须知作为丞相的他才是连接皇帝与朝臣的纽带。
先有朱元璋越过自己安排工部与户部勘探银矿,后有瞒着自己让徐达和冯胜依附大皇子,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事先半点消息都没得到,显然是有人特意遮蔽了自己的耳目。
而整个大明有这等本事的,也只有如今在龙椅上大马金刀坐着的朱元璋。
而朱元璋,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瞒着自己呢?只怕,自己这些时日的行事作风已经引起了朱元璋的提防。
恐惧和不安如潮水一般涌入胡惟庸的心里,他的额头不经意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而在胡惟庸心里惶恐的同时,徐达与冯胜二人顶着满朝文武不可置信的眼神跪倒在地,脸上纷纷露出喜悦的笑容:
“回禀陛下,只等礼部定下吉日,我二人府上即刻张灯结彩,恭迎陛下赐婚旨意。”
接连被朝臣反对,朱元璋此时的心情总算得到了抚慰。
让两人站起身来,朱元璋含笑向徐达说道:“往后那混账东西的武艺还需你二人亲自教导,待他祭拜过先祖之后,咱准你们带他多到大校场走走。”
如果说刚才当中宣布赐婚是给他二人吃下一颗定心丸,那现在准许他们带朱极去大校场可就是惊喜了。
对于朱极这个女婿,二人自然是极其满意的。
尤其是当初朱极暗地里跟他们说过的那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言道尽他们武将的骄傲。
让他们自得的同时,他们也能感受到朱极对武力的追逐和重视。
尤其是前几日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朱极在带兵行军方面的学习更加认真刻苦,加上他本就跳脱的思维,有时候就连徐达和冯胜都觉得有必要尽早让朱极前往军中,在朱元璋允许的前提下,逐渐将他们手中的权力移交到朱极手上。
如今,他们的想法即将成为现实。
一声“退朝”,朱元璋的背影消失在奉天殿外,留下一群这时候才放开了胆子窸窸窣窣开始议论的朝臣。
以胡惟庸为核心的淮西文武自觉地围拢成一个小圈子,几名武勋用眼角余光看着昂首阔步走出大殿的徐达与冯胜,颇有些意味地低声向胡惟庸说道:
“魏国公与宋国公本就服紫,如今又成了皇亲,往后只怕咱们这些兄弟,已经入不了人家的眼了。”
自五年前朱元璋大封功臣,他们这些勋贵从此过起了人上人的生活。
高官厚禄之下,近两年又在胡惟庸的有意串联中三天两天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称兄道弟。一开始他们当然没忘了叫上同样来自淮西的老大哥徐达,怎知连续请了好几次,徐达愣是半点情面都不给。
一群勋贵们自此便以为徐达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勋爵低下的老兄们。
再加上胡惟庸言语挑拨,如今这些人早已与徐达和冯胜势同水火。
殊不知,这不仅是胡惟庸乐于看到的,同样也是徐达和冯胜,甚至朱元璋愿意看到的。
听到这群头脑简单如今只知道寻欢作乐武备废弛酸溜溜的话语,胡惟庸眼睛眯了眯,心中暗自高兴,脸上却一副失落的表情:
“两位国公功勋卓著,被陛下赐婚也是应有之意。他日订亲宴上,我等少不得多敬二位国公几杯水酒,也好赚一番情义,将来好互相走动。”
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还需要靠敬酒来博情义,两句话激得几位武勋面色通红,当即顾不上殿中还有旁人在场,便颇为不忿地叫嚷道:
“我等微末身份,怎配与他们结交。罢了罢了,胡相,还是咱们兄弟一起吃酒痛快。今夜裕民坊泰元阁,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比起那些心事重重的文臣来,武勋们可不管朝中多出一个大皇子会怎么样。
他们这群人都是跟随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无论大皇子还是太子,从某种角度来讲,不都是他们的子侄辈。以他们身上的功绩,将来不管谁坐天下,还能亏待了他们不成?
心里虽然不屑这些武勋们只顾寻欢作乐对朝堂即将迎来的变局没有半点敏感,胡惟庸脸上却依旧一副和煦的笑容:
“诸位老兄,今日只怕不行。出了这档子事情,只怕三省六部今日没一个能清闲的。改日,改日小弟一定在泰元阁设宴,陪诸位喝到天明。”
胡惟庸为什么能成为淮西勋贵圈子的核心?
不就是因为他能力出众,说话好听,人还大方嘛。
这一番婉拒不仅没有打消武勋们的热情,反倒是让这些人连连叫好:“那我等今夜就替胡相打个前站,改日一定与胡相一醉方休。”
胡惟庸目送这些表面兄弟跨过朱红的门槛,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往午门外走去,此时大殿中只剩他一个人,这位宰相富贵逼人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些许凝重和不安。
皇家多了个大皇子的消息随着早朝结束瞬间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致仕之后,李善长自然不必如那些京官们一般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迟。
虽然今年刚满花甲,李善长的养生功夫早已进行了好几年。一直睡到辰时三刻,这位国公才在婢女的侍奉下洗漱更衣。
当府中的管事火急火燎从前院跑过来时,李善长正将碗里最后一口人参枸杞粥咽进肚里。
不知是药膳温补了气血,还是饱腹换来了开心,红光满面的李善长看着脚步匆忙的管事也不着恼,拦下跑到他面前正要跪倒叩头的管事,笑吟吟地接过侍女端来的暖茶,双手在温润如玉的茶碗上摩挲,口中却不急不慢地教训道:
“天又塌不下来,何必如此着急。且缓口气,慢慢说。”
李善长要的就是这个慢的意境。
龟寿自应能食气,人要逐寿,不也该向龟学习么。
所以他的退休生活,只在追逐一个缓字。
管事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几下,这才能应李善长的要求慢下声来说话。当他刚讲出第一句的时候,便听到地上“啪啦”一声,方才还握在李善长手里的茶碗,此时应声碎在了地上。
“皇上说,太子有个大哥。”
李善长没有要求管事再说一遍,因为刚才他已经听的足够清楚。
别人不知道,他李善长还不知道么。作为跟随朱元璋最早的几个文臣之一,朱元璋称吴王之前,两人甚至是私交甚笃的朋友。
所以朱极才是朱元璋第一个儿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大皇子居然还活到了现在,而且居然奇迹般被朱元璋找到了。
跟胡惟庸只关注自身不一样,李善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足以让很多人粉身碎骨的风险。
虽然他内心同样渴望着权势,但与胡惟庸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不同,李善长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前些年本来想将胡惟庸推出去当自己的代言人,怎知胡惟庸内心潜藏着更深远的心思。
不过,虽说这几年他李善长在朝堂的影响力已经逐渐被削减,但李善长却依旧抱有重回朝堂的希望。
那个契机,以前他认为是刘基重新得到重用的时候,但自从今年大朝会之后,他便认定要落在胡惟庸身上。
对自己的这个学生,李善长深知其总有势大到让朱元璋忌惮的时候。到那时,不管是为了分裂淮西勋贵的圈子,还是打击胡惟庸的势力,甚至是为了填补朝堂高层的空白,朱元璋都必然重用于他。
可是,忽然冒出的这个大皇子,绝对会扰乱他的计划。
别人不知道,李善长可很清楚。
朱元璋很有可能会通过刻意制造大皇子和太子的矛盾,来加速朝堂官员的更替。
很多他视之为班底的官员,只怕经过这场无声的洗牌,全都会被打落下去。将来即使胡惟庸照样被朱元璋猜忌,他依旧能够重回朝堂,可手中连可用之人都没多少,他对权力的欲望,还能得到满足吗?
想到这里,李善长抬头看向紫禁城的方向,喟然长叹。
如李善长这般忧心的人不少,但似徐达与冯胜这般泰然自若的便不多了。
两人在京城并没有实职,自然不需要如胡惟庸、李敏以及刘绍先这些人怀着重重心事回到部堂理事。
只是往常因为朱极身份的保密需要,朱元璋赐婚的事情尚未向家中吐露一丝半点,如今大皇子回朝的事情大白于天下,自然没有这般顾忌,是以二人约好今日前往坟地的时辰,便各自回府。
至于作为今日搅起朝堂风云的主角,朱极此时却平静如常地坐在一块大石上。
大石左边,粗陋的竹制摇椅上,一个朝臣们意想不到的人略微拘谨地躺在上方,手持一册《大明集礼》,声音恭敬地向朱极讲解道:
“殿下,往后入朝,你当一改往日之随意,对陛下与皇后的称呼需万分注意,一不小心,便会沦为朝臣攻击你的话柄。”
躺在竹椅上的人正是刘伯温。
自从前些日子被朱元璋送到浙江当参政之后,刘伯温的心里一直有些不安。
他深知自己重新出现在朝堂上会引起众多势力的注意,甚至在自己家乡为官两个月以来,他都能明里暗里感受到朝堂之上毫不掩饰地强加给他的压力。
此刻他才明白,朱元璋强行让他重新回归大众视野,就是要逼他做出选择。
要么,步杨宪的后尘,被淮西一帮子人逼入绝境。要么,老老实实听朱元璋的吩咐,投入这位大皇子麾下听用。
思来想去,刘伯温还是觉得,跟在朱极身边反倒是好一些。
几天前,仪鸾司的人带着朱元璋的密诏快马加鞭赶到杭州府,要求他将手中一应事务尽数交到右参政手里,而后便用一辆马车将他拉到朱极面前。
直至再次见到朱极后,刘基才知道如今这父子俩已经开诚布公谈过一次,甚至连今后太子的归属都当着朱标的面说了个清楚。
当得知朱元璋虽然并没有换太子,却依旧给了朱极等同于太子的权力,甚至连徐达和冯胜的女儿都许配给了朱极,这下刘伯温彻底没了话说。
朱元璋这般做派,赫然就是顺着当日他所担忧的方向一条路走到黑了。
难道他当真不怕将朱极培养成下一个李世民?
但朱元璋既然坚持,刘伯温也不再苦劝。既然他想培养一个李世民,那自己便效仿房杜。想必以大皇子天生神圣,加上自己和徐达冯胜,往后未必非要重蹈玄武门的覆辙。
怀着这样的心思,刘伯温应朱极的要求为他讲述大明礼制。
朱极同样手握一册《大明集礼》,对照刘伯温的讲解,这两天他学习得很快。
虽然认祖归宗的日子还没定下来,但朱极觉得,今后少不了要跟更多人的打交道。见的人越多,讲究的东西也就越多,这个时代的礼制和律法他就必须了如指掌,才不会落入别人的套里。
刘伯温这位老师可是听过他讲述的认亲过程之后就连连警告自己朝中会有一大批人等着自己犯错。
一个专心教授,一个认真学习,直至朱元璋率领侍卫带着几样餐食过来,这番教学才有了停顿。
有朱元璋特许,如今的刘伯温见面也只是躬身一拜。君臣父子三人随意地坐下,朱元璋接过刘伯温手中的书册,信手翻到已经讲授过的内容,照着书向朱极提了几个问题,见朱极回答都极为精准,心里多少有些满意。
“今日咱将接你回去的事情跟那些朝臣们都说了。礼部今日就会把日子定下来,工部近期便会找地方为你修建王府。建成之前,你就先在咱以前的吴王府暂住吧。”
朱元璋的安排很随意。
但就是这样的随意,却让端坐在旁边的刘伯温越发感觉到朱极在朱元璋心中的重要性。
当然,很快他便知道这种重要到底从何而来了。
见朱极没有反对,朱元璋脸上再度露出一副近乎谄媚地笑容:“咱的好大儿,上次你不是说让咱见识见识咱脚下的土地有多大么,今日这天气尚好,咱爷俩不妨晒着太阳吹着风,好好说说?”
刘伯温还从来没有见过朱元璋这般模样。
这位谨小慎微的参政作势便要起身,为父子二人留出足够的隐秘空间,也好让自己少看到一点朱元璋有失威仪的姿态。
怎料却被朱元璋一把拽住,这位杀伐决断的皇帝此时表情是那么急切渴望:
“刘基,你帮咱劝劝这混账小子。一句话吊了咱好几天,就是条活鱼被你这么吊着它都吊死了,何况咱还是你老子。”
讲完亲情,便示意刘基讲师徒情谊。
眼见被朱元璋这么纠缠着也不算回事,朱极咂摸着嘴巴,将方才那几样菜肴残留在嘴唇上的浓油赤酱全都回味了一遍,这才捡起块细长的石头,用脚将面前踩实的土地抹出一个平面。
“正如战国时就有人提出的浑天说一般,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其实是圆的。”
这句话并没有引起朱元璋和刘伯温强烈的惊叹,虽然一直以来主流都是天圆地方的理念,但如刘伯温这等饱学之士,以及朱元璋这种发奋读书的人,朱极的这番言论倒是并不出奇。
真正让朱元璋和刘伯温面露异色的,还是朱极在地上画着的图形。
“我们之所以认为地是方的,因为我们总以为道路很平。其实参照庄子的《逍遥游》,你们便能明白,四百五十余万丈直径的圆球对我们这些身高还不足九尺的人来说到底有多大了。”
“这是大明,这是残元,这是吐蕃,这是东瀛……”
朱极将自己知道的几个邻国按照大致的比例和形状画了出来,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开始补充大致的世界地图。
虽然形状不可能完全一样,但饶是如此,当朱极在地图上又点出几个从刘伯温口中听到的西域诸国的位置时,朱元璋和刘伯温同时张大了嘴巴。
尤其是朱元璋,他此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一统天下,合着只不过是占据了这个世界的一隅。
真正广阔的天下,全然只在自己这个混账大儿的图画里。
直至此时,朱元璋才明白朱极让他造船的用意。
去更远的地方,进行更频繁的交流。长此以往,便有了沟通和贸易。
与历朝历代的君王们相比,朱元璋从一介百姓一步步成为开国帝王,对民间的各种问题他反而更有别样的见解。
大明开国至今,朱元璋不仅放开商业贸易,甚至还允许部分商户子弟入朝为官。其中固然有薅羊毛割韭菜的想法,但朱元璋本人对商业的重视,却是不容忽视的。
想想如今大明朝堂面临的问题,无论是边境的战乱还是国内的灾荒,其实质无非就是两个字——缺钱。
国库如果有支撑百万大军鏖战三年的钱粮,何愁不能踏马和林?
户部如果有赈抚三个行省全面饥荒的银两,他朱元璋又怎会听到救灾题本就头疼?
如果能够制造出合格的海船,大明就可以绕过尚未统治的混乱的西北地区,重新蹚出一条海上丝绸之路。
届时,只需要几年时间,大明就能通过海上贸易获取大量的钱粮,他朱元璋就可以亲手塑造一个可以与“强汉”和“大唐”媲美的盛世。
朱元璋的心里一片火热,看向朱极的眼神都有些炽热。
此前他还没将朱极的话当回事,但现在他完全改变了主意。不就是海船么,咱造。有残元留下的海船底子,再让工部重金招揽能工巧匠,他朱元璋还就不信短时间内造不出让自家这麒麟儿满意的大船来。
感受到来自朱元璋灼灼的目光,朱极抬头咧嘴笑了笑。
“眼热了?”
被朱极简单粗鄙地揭露了心思,朱元璋没好气地笑骂道:
“天下这么大,其他地方这般物阜民丰,咱眼热又怎么了?混账东西,就知道拿老子逗趣。”
只是,在这对父子斗嘴这件事情上,似乎朱极从来都没有输过。
“眼热也没用,想要到这些地方去,再将东西带回来,没有经验的前提下不经历九死一生压根做不到。你这辈子,我看是难了。”
明知道朱极是在给自己下套,但朱元璋依旧倔强地昂起头颅,语气坚定且决绝地回应着朱极的挑拨:
“那又如何,咱今日回去便吩咐工部着手改良海船。老子这辈子做不到,临死前也要专门下诏,让你这混账东西完成咱的遗愿。你若是做不到,咱就让史家记上一笔,让你千秋万代遭咱朱家子孙唾弃。”
反手对朱极一将,朱元璋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很清楚,既然朱极知道这么多事情,那么有生之年只要条件允许,这混账小子肯定会亲自去看看。
让朱极遭子孙唾弃这事,不过是顺带回击朱极而已。
奈何朱极的反应再次刷新了朱元璋的三观:“人都死了,子孙唾不唾弃跟我有啥关系。说的好像真能吐我脸上似的。”
这话一出,就连坐在身旁战战兢兢看戏的刘基都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看错了,面前这位大皇子压根不是什么天生神圣。连生后事都半点不在意,敬天畏命就更无从谈起,这简直是混世魔王啊。
至于朱元璋,完全被朱极一句话气得不轻。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连自己的名声都不爱惜,如何能让旁人敬畏你。”
朱元璋习惯性地训斥了一句,随即便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朱标和他那几个兄弟。
他老朱大大小小十几个儿子,唯独这个最大的,似乎也是最难管的。打不打不得,骂又被顶嘴,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威严都快扫地了。
果不其然,朱极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只要道理在我这边,我拿起刀,别人就会畏我;我放下刀,别人自然敬我。前提是,道理和刀都在我手里。”
这大抵是天底下最质朴的道理了。
以至于朱元璋都不禁语塞。
刘伯温甚至暗自点头表示赞同。
“可你如今既没有道理,又没有刀。”
虽然心底里认同,但朱元璋还是不愿在这场斗争中认输。耸了耸鼻子,朱元璋笑呵呵地陈述着最基本的事实。
他要让朱极明白,他不仅是他老子,还是皇帝。
他让朱极完成他心愿这件事情上,朱极既不占道理,也没拿着刀。两头不占,朱元璋只想看朱极在他面前无言以对然后摊手认输。
可惜朱元璋到底还是小看了他的儿子。
面对这么尴尬的挤兑,朱极眨眨眼,盯着朱元璋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看强忍着笑意的刘基,脸上露出一丝玩味,随即咧嘴再次朝朱元璋笑道:
“打不过就加入,所以,我才同意认你当爹呀。”
说完这句,朱极两手一摊,非常开心地继续说道:“这样一来,刀就有了。再算上你讲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套,等你一死,天下最大的道理我也占了。”
朱元璋完全被这套歪理震惊到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等他死了怎的怎的。偏偏这话从朱极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他没法发作。
眼睛如铜铃般瞪着朱极看了好大一会,朱元璋这才从又气又笑的矛盾情绪中解脱出来。
他明白,今天这场交谈是时候该结束了。他累了,不想毁灭,只想缓缓。
指着朱极泄愤似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朱元璋甩起袖子转身便走,连刘基躬身送别都没搭理。
直至走到他乘坐的马车上之后,朱元璋脸上忽然冒出一丝笑意。
今天虽然听了不少晦气话,可朱元璋却越来越觉得,那么质朴的道理,那么厚黑的心肠,那么无耻的想法,以及那么广博的见识,这个儿子在某些特质方面,跟他一模一样,甚至比他还要更出色。
不过,还不够。
朱极有句话说的没错,他已经占据了天下最大的道理。
但是他还没有能力握住天下最锋利的刀。
关于朱极往后的道路,朱元璋在这一刻又有了新的想法。
坟地中,朱极将一直躬身送朱元璋远去的刘基扶起,看着刘基复杂的神情,将那本《大明集礼》重新塞回他手中:
“先生,咱们继续。”
朱元璋的这一天是充实且满足的。
虽然从寅时睁眼后就没怎么休息,但这些辛苦比起收获,根本不值一提。
从朝臣和自己儿子那里分别获得了作为统治者和求知者的满足,尤其对自己那个混账儿子又放心了不少,这样朱元璋在接见等候多时的礼部尚书刘绍先时,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笑容。
“陛下容禀,微臣回去之后,会同礼部的诸位同仁翻阅了今年的黄历,又专门去钦天监请教了接下来几个月的星象与气候,最终选定了几个日子,以供陛下挑选。”
被请进谨身殿的刘绍先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向朱元璋道明来意。
入朝为官这些年,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朱元璋风火的性格。
尤其今天这件事情还涉及到那位自小流落民间的大皇子,朱元璋在朝堂上就表露出的偏爱更让刘绍先不敢怠慢。
“本月丙午日,下月庚午日,以及六月癸丑日。此三日诸事皆宜,且钦天监亦断定是日风和日丽天气大好。”
朱元璋内心有些迫不及待,这三个日子他自然想要挑选最近的那个。只是当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刘绍先时,这位尚书公脸上却犯了难。
“陛下念子心切,微臣感同身受。只是,大皇子认祖归宗毕竟无前例可循,个中章程,尚需陛下交代。本月丙午时间紧迫,只怕我等不能尽善其事。”
倒不是刘绍先有意拖延。
事实上礼部三位尚书之中,刘绍先对朱极的突然出现是最没有感触的一个。
如今已然年近古稀的他要不是朱元璋以朝中官吏空缺为由挽留,他早已告老还乡去了。朝堂之上多一个少一个皇子,对这位老人家来说委实影响不大。
朱元璋有些沉默了。
他当然希望越快好,但比起这个,他更希望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大操办,最好能让天下人尽皆知,从而一举奠定朱极在他那一群儿女以及朝廷百官心中的地位。
正如今日朱极所说,朱元璋就想让朱极一回来便占据天下最大的道理。
这个道理,只有他能给,他也舍得给。
有关朱极认祖归宗这件事情,从确定朱极的身份开始,朱元璋在心里早已思考了无数遍。
示意刘绍先等候片刻,朱元璋提笔在一页淡黄色的棉纸上记录他脑海中行成的一整套认亲章程。
祭天,祭祖,认亲,册立,饮宴。
看到自己洋洋洒洒写满两页纸,朱元璋不由得失笑。
刘绍先倒是没有说错,就冲自己想到的这些,礼部也不可能在旬月之内准备好。更何况,这一切都得围绕朱极来进行,只是其中复杂繁冗的礼节,依那混账东西的个性,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教导。
示意内侍将纸张送到刘绍先手里,朱元璋用笑意掩饰了自己的急切:
“却是咱疏忽了,礼部便依此准备吧。回去你再会同牛谅仔细核算一番,看这些事情需要多久能准备好,而后将最终的吉日回禀上来。”
目送刘绍先躬身退出殿外,朱元璋想了想,吩咐内侍叫来仪鸾司的值守,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交给其人。
鸡笼山功臣庙中,一位衣着考究长须及胸的中年男子有些狼狈地拿着扫帚清扫着石阶。
早在几天前,他还是光鲜的太常寺卿。
只因对功臣庙疏于修缮,结果被御史台的人参了一本。结果他便直接被朱元璋免了官,还送到这里来劳作。
不过这事还真怨不了朱元璋,只能说他吕本玩忽职守了。
须知这庙里供奉的可不是什么佛陀菩萨,而是朱元璋用以笼络人心的功臣。自洪武二年修成之后,每年四季朱元璋都会派勋贵前来祭祀。
太常寺是专门负责管理这些地方的衙门,偏偏功臣庙这么重要的地方亟待修缮的事情连御史都知道了,他吕本还没有拿出半点行动出来。朱元璋没砍了他的脑袋都算是够客气了。
所以被朱元璋送到这里来,吕本心里倒是没多少怨气。
不就是罢官免职罚劳役么,以朝廷那缺人的态势,他只需要做足了姿态,能够让朱元璋给那些进了庙和挤破头想要进庙的勋贵一个台阶,他便可以回去继续当他的官了。
这种事情,吕本也不是没见过。
说起来这些年朱元璋被李善长那些人逼着杀了个杨宪,其他人哪怕被贬,也会很快起复。
他吕本怕什么。
神游天外,吕本的动作便停止下来,整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石阶上,嘴角露出一丝憧憬的笑意。
骤然,耳边传来一声调笑:“吕大人,在想什么好事呢?”
吕本双手一哆嗦,竟是连扫帚也掉在了地上。、
忙不迭地躬身将扫帚拿在手上,吕本抬头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皇城亲卫的服饰。慌乱地将心里那点小九九压下,强作镇定朝来人拱手致意:
“如今我就是一介草民,当不得军爷如此称呼。不知阁下前来,有何要事?”
在仪鸾司待着的都是八面玲珑的人,见吕本这般作态,如何不知又是一个卖弄文人风骨的,当即也不颇有深意地笑着点点头:
“吕大人倒是好运气,才被发配到这里几天,便能捞着回去的机会。”
从怀中掏出一面腰牌在吕本面前晃了晃,也不理会吕本面色忽变,继续讲述他此行的目的:
“陛下口谕,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教授一位皇子祭天祭祖受封会客等礼仪。”
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吕本的神色几经变化。
先是看到仪鸾司的腰牌,内心产生了一丝恐惧。
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仪鸾司是干什么的,被这些人找上门,吕本心想刚才的幻想只怕就要破灭了。
不成想此人前来居然是让自己回去教授某个皇子礼仪的。
这下吕本可乐坏了。
城里满天飞的消息倒是没有飞到这里来,但吕本这个太常寺卿也不是白当的。
有资格学习祭天祭祖的礼仪的皇子,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只要他傍上太子的大腿,起复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吕本脸上的笑容,与半刻以前,如出一辙。
对吕本这个名字朱极委实有些陌生。
毕竟他的闺女嫁给朱标生下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建文皇帝还是过几年的事情。
只是见这中年男子被带到坟地的时候,脸上精彩纷呈的神色,让朱极暗地里有些好笑。
吕本的神色也确实复杂了些。
他满怀期待兴高采烈地跟着这位仪鸾司的百户离开了功臣庙,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沐浴更衣进入皇城,怎知自己居然被带到了城外。
这也就不说了,关键还把自己带到了一片坟地,感觉这压根不是通往飞黄腾达的车啊。
莫不是朝中有哪位大佬对自己不满意,借仪鸾司的名头将自己诳出功臣庙,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解决掉?
正在疑神疑鬼的时候,他又忽然看到了刘伯温和朱极。
朱极他是不认识的,但刘伯温他熟啊。可刘基不是正月里刚被派往浙江做参政么,这老家伙向来小心的很,怎么会擅离职守来到这里?
吕本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若是不然,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这样的一老一少。
后悔,惶恐,不甘,种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再也迈不动脚步,直接在坟地边上蹲下身来,脸上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同时嚎啕大哭道:
“想我吕本大半生苦读经史恪守本分,不知何时做了背德之事,竟要阴阳两司一并送我上路。想我那身柔体弱的夫人,我那尚未出阁的女儿,从此之后孤苦无依,在这京城该怎么活啊……”
听吕本居然哭出声来,朱极诧异地看了刘基一眼。
见这位老爷子也无语地摇头,朱极不由得笑出声来:
“大叔,你谁啊,这么有面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阴阳两司一并送你上路,得多大脸呢。别嚎了,你还没死呢。”
“啊?”
涕泗横流的吕本听到这般嘲讽,登时愣了。
一直站在前面看戏的仪鸾司百户脸上满是笑容,见吕本醒悟过来,应和着朱极的意思戏谑地提醒道:
“啊什么,诚意伯是陛下密诏召回的,你面前的便是大皇子,还不过来见礼。”
说话间已然走到朱极面前拜道:“殿下,陛下让我给你传个话,认祖归宗是人生大事,要不要学些礼仪,也显得庄重一些。”
听到这百户的转述,朱极登时乐了。
“老头子当真有意思,人都送到我面前了,还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你能把人送回去么?”
这话一出,刘基笑眯眯的脸顿时凝固了,百户索性一直跪在地上不再言语。至于已经从迷糊中醒悟的吕本,完全不了解这对父子奇怪关系的他直接瞪大了眼睛,想要呵斥朱极失礼,却终究没能鼓起勇气。
看着跪倒在地的百户一动不动,朱极也明白自己要是真把人退回去,这百户只怕也不好回去复命。
“行了,闹着玩的。回去跟老头子说一声,这玩意不是那么好学的,让他给我点时间。”
额头都渗出细汗的百户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向朱极又是一拜,这才起身,脸上挂着感激的笑意:
“殿下放心,卑职一定将原话带到陛下面前。”
热络地回应了朱极的要求,这才扭头朝吕本再度提醒道:
“吕大人,殿下当面,还不赶紧过来见礼。往后殿下一应要求你当仔细答应,莫要让陛下失望。”
百户再次向朱极躬身一拜,这才转身离去。
到这时候吕本才清醒过来,带着些许拘谨来到朱极面前,也学百户倒地一拜,这才起身向刘伯温躬身行礼。
“殿下,诚意伯,不知我该何时开始?”
根据方才百户的三言两语,吕本倒也明白朱极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虽然心里依旧有些不太理解朱元璋到底哪来的这么大的儿子,不过有刘伯温看着,吕本倒也不敢冒犯。
礼仪对朱极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前些日子一个人硬生生啃下一部《大戴礼记》,这段时间又听刘基教授《大明集礼》,虽然没什么实践经验,但理论知识朱极还是比较丰富的。
见吕本请示自己,朱极想了想,还是将目光转向刘基:
“先生,老头子既然派人来,想必这认祖归宗也近在眼前了。事有轻重缓急,要不,这些日子我先听这位吕先生的?”
既然朱元璋将刘伯温派到自己身边来,朱极已然做好了让他多活几年的打算。
如今以先生相称,自然是将刘伯温当做老师一般对待。这种亲近的称谓和征询的态度自然让刘基心里一暖,面对朱极,刘基面容和善地点头:
“这是自然,此等大事,殿下当用心对待。陛下虽未明说,想必也是希望殿下能够礼数周全,以彰显皇家威仪。想来朝堂诸公,也不会对一位礼数周全的皇子过于苛刻。”
朱元璋的心思刘伯温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遇上朱极这么个儿子,偏偏又强求不得,所以他只能用商量的口吻将吕本送过来。
已然决心跟朱极绑在一起,刘伯温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对父子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处理。所以他有必要时时刻刻当这个中间人,好进一步加深父子之间的理解。
面对刘伯温的开解,朱极咧嘴笑了笑。
“我懂,礼仪这玩意,说好听点就是辛苦自己温暖别人,说不好听点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老头子当了皇帝,自然也不想自家儿子跟他一样土鳖。至于朝中那些人,先生就不要盼着他们能对我有多好了。我要是不存在,才是他们最舒心的时候。只怕到时候他们生怕眨眨眼睛错过我失误的时候呢。”
听朱极说的这么直白,刘伯温会心地点头笑了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也逐渐习惯了朱极的说话方式。
直白,通透,有话当面说,从不在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在这一点上,跟朱元璋一点都不像。
只有吕本,听到朱极左一个“老头子”,右一个“土鳖”,脸色都吓出了苍白。
朱极到底还是有些小看实践的难度了。
这种需要长时间练习和熏陶的玩意果然不是短时间突击就能够做好的,饶是这一整天吕本说得口干舌燥,连茶水都喝完了两壶,却依旧没能将朱极最基本的走路姿势纠正过来。
仅一套祭天的流程,什么时候该步,什么时候该趋,什么时候该急走,被吕本这么一说,朱极只觉得走路好难,自己还是爬吧。
眼见得邯郸学步的故事要在朱极身上上演,站在一旁的刘伯温哭笑不得地制止了吕本继续准备说下去的打算。
“吕太常,今日便到这里吧。大皇子自幼长在民间,学习这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朱极能感受到吕本的急切。
联想到此前那名百户向他低声介绍过吕本的情况,后面他说话都有些声嘶力竭便可以理解了。
“吕大人也不用担心,说白了我也就是一平头百姓,这礼数学起来没那么简单,这点我那皇帝老子自己也很清楚。”
朱极嘴上是这么说,可吕本心里却不敢这么想。
要知道这件事情关乎他的仕宦前途,如果搞砸了,那他岂不是真要在功臣庙扫一辈子台阶。偏偏面前这位爷也得罪不得,没看他刚才当着仪鸾司的面一口一个“老头子”,要是惹他不高兴,指不定朱元璋怎么收拾自己。
一念及此,吕本只能苦笑着点头:
“大皇子说的是,是草民心急了。”
这言不由衷的话,和那有苦自知的表情,朱极看在眼里,心里倒是也多了一丝歉意。
“你且把心放肚子里,明日我多花几分心思,我就不信咱一个大活人还能被走路难倒了。何况,老头子自己的礼数都没学全乎呢,时至今日不也一口一个咱的。他要敢罚你,我就问问他这个皇帝怎么当的表率。”
饶是有朱极这么保证,吕本离开的时候依旧忧心忡忡。
朱极面对礼仪的难题时,朱元璋同样在为礼仪烦恼着。
根据礼部推算,想要按照他的计划将这场认亲仪式办得声势浩大,前期准备工作至少要两个月。所以认亲仪式时间只能定在六月,朱元璋再怎么着急,也要等两个月过去才能让朱极这个儿子变得名正言顺。
可如今摆在他和礼部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到底该如何册封这位大皇子。
按制,作为朱元璋的亲子,朱极的亲王封号必然是单字。
奈何洪武三年大封功臣的时候,朱元璋将自己的几个儿子一并册封了王爵,连还在襁褓中的朱檀都被封为了鲁王。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封号中最尊贵的“秦晋齐楚”,乃至紧随其后的“鲁赵燕周”,全都被封了出去。
以朱极这么特殊的身份,既然朱元璋有意让他认祖归宗,自然不能在封号上太过寒碜。可他又不能将其中某个儿子的封号剥夺回来重新封出去,是以让朱极当个什么王,顿时成了朱元璋的心病。
他有意找礼部的几位尚书参详参详。
奈何这几位不是对朱极心存芥蒂,便是才学不足,总之商量了半天压根没个结果。
心情烦闷的朱元璋索性直接找到了朱极面前。
在他看来,这糟心事儿全都是因为这混账东西惹出来的。
他要是早个五六年出现在自己面前,莫说一个王爵封号了,就是太子也给他弄来。
既然是他的封号,那就让他自己挑算了。当老子的,总不能连这种事情也要点灯熬油的想吧。
看到朱极的第一眼,朱元璋一整天的不快就被那诡异的走路姿势消泯一空。
爬虽然不至于,但以朱极近二十岁的年纪,走起路来跟个小孩子一样蹒跚,朱元璋瞬间感觉自己在这方面比这混账东西好太多了。
“走几步路,跟个王八似的。咱养了这么多儿子,就数你最没个样。”
心里乐尚不足以表达朱元璋的心情,他试图在言语方面重新确立当爹的无上尊隆。
只能说朱元璋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朱极这个“孝顺”儿子面前,他几时斗嘴的时候有过真正的胜利。
朱极虽然走得艰辛,不过心里还是为些许进步感到振奋的。听朱元璋这么明晃晃地讽刺,年轻人哪能让自家老子占了这个便宜,当即边走边回嘴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说我走路像王八,要当我老子的你,说说自己是什么卧龙凤雏。”
如今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估计都还没写完呢,某游戏解说玩梗更在几百年之后,朱元璋当然不知道“卧龙凤雏”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只听前面两句就知道朱极是在内涵他也是王八。
朱元璋又忍不住耸了耸鼻子。
这哑巴亏他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现在他只后悔自己看笑话就看,为什么非要图那点嘴上的痛快。
没好气地瞪了朱极一眼,摆摆手示意刘伯温和吕本两人免礼,朱元璋将还在蹒跚学步的朱极拽到软垫上坐下。
“咱今天来找你,有个事情需要你自己考虑。”
放弃斗嘴的朱元璋直接道明来意:“咱要封你王爵,可这封号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所以特地找你问问。你三弟是秦王,你四弟是晋王,你五弟是燕王,你想当个什么王?”
完全没接受过这种奇奇怪怪的知识的朱极愣住了。
他的记忆中好像只记得朱棣的燕王,还有那些电影里总是在造反和造反的路上的宁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名字等着自己取吗?
“要不,逍遥王?嗯,实在不行,长乐王?”
不懂得王爵封号里头有什么讲究的朱极只想起个狂炫酷拽的名字,再不济,也图个吉利不是。
站在一边的吕本傻眼了,刘伯温笑喷了,至于朱元璋,完全被朱极嘴里冒出的俩名气坏了。
“老子要封你的是亲王,什么狗屁逍遥王长乐王,你怎么不起个名叫王中王呢?”
朱极心道,因为我不想当火腿肠。不过朱元璋为什么暴走他还是有些不太理解,这玩意,不是你让我取名么,怎么还惹着你了?
这对父子奇特的交流方式实在让站在一旁的刘基有些看不下去了。
“殿下,国朝亲王当以单字为号,历代又惯以春秋列国国号作为亲王的封号。”
知道朱极可能对春秋列国也不太懂,刘伯温便举例道:
“想来有些封号已经封了出去,有些陛下又觉得不满意,所以才来征求殿下的意见。”
刘伯温的举动赢得朱元璋一个赞赏的眼神。
将这老东西请来给这混账做老师当真是明智之举,今日若非其解释,只怕这混账东西还不知道老子对他有多好。
心里的小本本给刘伯温记下一笔功劳,朱元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混账东西,这下懂了吧。”
朱极当然懂了,联想到这老头如今十个出头的儿子,半点不给朱元璋显摆的机会:
“先生也不用说的这么委婉,不就是好名字都起了,轮到我不知道该叫个啥了。还征求我的意见,我读书少,想不出啥好名字,要不你直接给我封个明王?”
“明王”俩字一出口,原本站在一旁的刘伯温和吕本瞬间跪倒在地。
对朱极压根不熟的吕本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深感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东西,感觉老命即将不保的样子。
至于朱元璋,倒是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忽然深邃的眼神看着朱极,看得朱极感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的时候,这才幽幽冒出一句:
“你当真想当明王?”
“陛下居然没翻脸,天啦,我面前怕不是个假陛下!”
吕本埋头跪倒,心里疯狂呐喊。
明王啊,那是明王,不是秦王晋王齐王楚王,是明王,是要当大明的王,不就是要直接当皇帝的意思?
再深入理解一下,是不是要送走皇帝的意思?
他从大明开国边入朝为官,深知朱元璋对礼法的重视。若是其他皇子敢这么跟他说话,只怕这时候轻则拉到宗人府一顿鞭子长记性,重则直接贬为庶人圈进禁宫了。
可现在为什么陛下还一副要当真的语气?
刘伯温内心倒是没什么波澜。
这对父子当面,什么都能说,什么话都敢说,这种事情他刘伯温经历过一次,便不会对第二次有什么反应。
只是朱元璋这幅认真的样子,倒是让刘伯温有些忧虑。
若是朱极当真接下这个封号,加上朱元璋先前允诺让朱极入住吴王宫,这岂不是坐实了朱元璋另立太子的想法。
届时,朱极可就要迎接大半个朝堂的审视和对抗。
于如今的朱极而言,哪怕身后有朱元璋的鼎力支持,也依旧力有未逮。
正要抬头出言劝阻朱极,耳边便传来朱极颇有些恶趣味地笑声:
“糟老头子坏得很,有老*二帮你理政还不够,还想把我也拉进水里?
怎么着,真当我这儿子的是地主家的驴,想可劲儿使唤我?告诉你,没门。”
朱元璋当真是被这个混蛋儿子气笑了。
说他聪明吧,放着意味这么明显的封号居然不要。
说他蠢吧,自己那点小心思这厮居然猜得一清二楚。
可为老子分忧不就是儿子的义务么,怎么到自己这里,想让这混账东西帮自己做点事还要自己拉下面子来求他。
“混账东西。”
朱元璋如今也就只能通过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和地位了。
因为他骂这句的时候,朱极压根不会搭理他。
面对骂骂咧咧的朱元璋,朱极也没什么情绪,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跟你开个玩笑,放松一下,不就是个封号么,尊不尊贵还不是你这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再说了,咱们乡下人都讲究个赖名好养活……”
“那就叫狗剩王,铁蛋王,小六子王?”
朱元璋终于体会到怼人的乐趣了,而且怼的还是一向都在怼他的朱极。
这乐趣,何止加倍。
看到朱极那瞬间凝固的表情,朱元璋脸上都乐开了花。
论起赖名,他朱氏重八怕过谁?太平乡孤庄村几十上百号名字等着他翻牌子。
面对区区一个朱极,他,有无数个选择。
朱极有些没想到,终日怼人,有朝一日也会被人怼。这波是自己草率了,朱极决定认输。
“你要觉得满朝文武不笑话你没文化,你就封呗。反正赖名好养活,没准我就因此长命百岁,为大明三五代百姓提供快乐源泉。”
为了让朱元璋感受到声誉层面的压力,朱极刻意在“赖名”俩字上加重了口音。
这下绝对戳中了国瑞爷的软肋。
这些年他又是挑灯夜读又是礼贤下士的,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点士林声望,真要弄出这么个封号,只怕瞬间就要被败坏干净。
朱元璋只能表示,这波自己在第三层,而这个混账却在第五层。
真正草率的,还是自己。
一想到从踏入这片坟地之后,似乎受委屈的总是自己,朱元璋的心情顿时忧伤起来。
累了,我不管了,赶紧结束吧,国瑞爷如是想。
“刘基,你给咱起来,跟这混账东西滚过去好好商量。咱就在这等着,今天必须要有个结果。”
将朱极面前的茶壶抢到手里,给自己倒上一碗凉白开,朱元璋顺着斜阳照射的方向,转身欣赏起田间风光。
跪谢,起身,刘基看向朱极的目光有些幽怨。
若是条件允许,他真想对朱极说一句:殿下,你让老臣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压力啊!
迎着刘基的怨念,朱极再度咧嘴笑了笑:
“行了行了,咱们都正经一点。如今那些个春秋国号我都没必要选了是吧?”
刘基点了点头。
虽然列国国号还有的是,但确实配不上朱极的地位。
得到刘基肯定的答复,朱极挠挠头,开始绞尽脑汁思考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事物。
这时候朱极深感没文化确实不是什么好事,连续想到十几个封号,都被刘基以档次过低驳回。朱元璋来时那副脑仁疼的模样朱极终于能够感同身受。
朱极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地揣测,这老头子把封号的事情扔给自己,只怕就是要让他自己摆脱烦恼。
朱元璋满意地离开了。
对混账儿子和惜命谋士商议出来的结果他表示除了完美不以第三个字来形容。
想起朱极那穿凿附会的解释,朱元璋就忍不住想笑。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那个字解释得那么低调委婉,以至于朱元璋不得不怀疑,这混账小子肚子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
不过这些朱元璋都顾不得关心了。
如今朱极的亲王封号已然定下,接下来最重要也最棘手的问题,便是如何安排朱极顺利入住吴王府。
这座以他登基前的封号命名的府邸,无疑在满朝文武心中都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很难想象,如果他不使点手段,朝臣们得知朱极不仅要留京还要住进吴王府,届时只怕跪倒在午门外情愿的便不仅仅是那些担心太子变换的文臣了。
可一座亲王府邸的营造需要耗费的何止是大笔钱粮,更重要的是漫长的时间。
如果朱极这个大皇子连受封的金书玉册都接到手里,却连个像样的府邸都没有,那岂不遭天下人耻笑,岂不有损皇家威严。
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响,强忍着困意的京官们再一次来到午门前参与今日的早朝。
难得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筹谋在腹的朱元璋也感觉头轻了半截。
“功臣庙乃是本朝为功勋卓著之臣特别修造,太常寺管着一大摊子事情,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咱想了想,还是专门设立个掌祠的,吏部,这事儿你们考虑考虑。”
站在班列前面的吏部值守尚书詹同表示,这事不用考虑,吏部深表赞同。
甚至他还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身边的礼部尚书牛谅。
两人对视的目光之中,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
二人的喜悦倒是也可以理解,毕竟如此一来,往后礼部不用再特意提醒每一届太常卿万分重视功臣庙的事情,而吏部也不用发愁下一个太常卿从哪里来的问题。
皆大欢喜的场面让朝臣们都不由得轻松了些许,站在班列中困意都消解了不少,趁着这个机会,朱元璋顺势提出了朱极住所的问题。
“严达,你来给咱讲讲,咱那大儿的王府要何时修建完成?”
自大明开国至今,各部尚书员额随时会有变动。比如今年,工部现有尚书三名,最初的赵翥,先前的李敏,以及今日的严达,皆是工部当日值守的尚书。
骤然被问起这件事情,严达脑子里有些发懵。
从朱元璋给李敏下诏至今,也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工部如今连择地的人手都还没召集完毕呢,这皇帝便急吼吼地问何时完成。
那么大的王府,那是说建成就建成的么?
不提各种材料需要自大明各地运送到京城的时间,便是工部召集人手,内库调拨钱粮,以及划定营造位置,这三两天时间也不够啊。
严达只想说一句,陛下,你这是在为难我胖……哦,老夫。
站出班列的严达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大皇子身份尊隆,王府自是要修建得仔细些。工部如今尚在测定王府位置,不日便有结果。”
回答非常委婉,朱元璋料定便是这样的答案,脸上倒是没有表露什么不悦之色。不过,他的话音却转向了另一边正怡然自得的礼部尚书牛谅:
“牛谅,你来替咱想个主意。咱这大儿再过半年便要及冠,这王府建好尚待时日,你说咱该将他安置在哪?
是接到宫里来呢,还是随便找处宅子封给他让他先住着?”
刚刚松了一口气,正感觉心旷神怡的牛谅瞬间愣住了。
好端端的,怎么工部头上烧的正旺的火,忽然引到自己身上了。
奈何这事确实跟礼部有很大关系,而且朱元璋还亲自点了他的名,要不出去说句话,感觉自己这礼部尚书就当到头了。
可要说话吧,到底该说什么?
听朱元璋这口气就知道,他给出的两个选择其实压根一个都不想选。奈何这皇帝的心思偏偏又难猜,万一说错话,同样感觉仕途到头的说。
脑子里完全没有半点思绪,牛谅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大皇子身份尊贵,居所自然也不可随便。短时间接回宫中自无不可,只是国朝之初陛下便亲自定制,亲王成年后皆要外放藩镇一方。这……”
听到牛谅的回答,朱元璋只想评价一句——听君一席话,胜读一席话。
什么叫短时间接回宫自无不可,意思就是先把这阵给过了,冠礼之后他的混账大儿该哪凉快就哪呆着呗。
朱元璋深深看了牛谅一眼,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官场当真是个大染缸啊,牛谅从洪武元年举秀才为官,短短六年时间三连跳成为礼部尚书,这官职上来了,油滑的水平也没落下啊。
朱元璋深感国朝人才匮乏,某些重要的位置上,有必要再做一次调整来巩固大明这座华厦了。
连续两个尚书,似乎都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过这也不要紧。
思忖着一开始的目的本就是让这些人迫于无奈接受自己的意见,朱元璋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两人的意思,目光再度逡巡,最终落在文臣班列最前面绯色官服挂着仙鹤补的胡惟庸。
“胡惟庸,他们两个尚书看来是没什么能耐替咱分忧。你来说说。”
胡惟庸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可此时也猜不透朱元璋到底想要让那个大皇子住哪里。左右没什么答案,胡惟庸便直接接着牛谅的话说道:
“大皇子失散民间多年,想必陛下与皇后娘娘多有相思之意。以微臣之薄见,大可将大皇子接入宫中,让陛下与皇后娘娘尽享天伦之乐。”
前些日子感觉朱元璋似乎在有意无意敲打他,胡惟庸这段时日收敛了不少,在很多事情上,到是颇为迎合朱元璋的意思。
反正在他看来,朱元璋这个人对亲情相当重视。既然如此,那便直接让那位大皇子入宫住着,就算往后闹出什么事来,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有人敷衍塞责,自然就有人尽心竭力。
“万万不可!”
胡惟庸话刚说到一般,班列中宋濂便厉声阻止这坏得流脓的主意。
深宫内苑都是些什么人呢,除了皇帝和那些未成年的皇子之外,那简直就是个脂粉堆啊。
这位大皇子自幼在民间出生,习惯品行到底如何谁都不知道。这要接进宫里,指不定就一年抱俩三年抱八了。大肚子的是宫女也就罢了,万一是……
“陛下,陛下明鉴。大皇子既然及冠在即,应当以远离宫禁为要。况且大皇子从未受过仪范,如此接入宫中,难免做出辱及皇家威仪之事……”
虽然宋濂说的很有道理,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对儿女极其自信的朱元璋心里,这话跟肉蛋葱鸡有什么区别?
国瑞爷眼睛不由得瞪得更大了一些,说话的口吻也由先前的意味深长,逐渐捎上三三两两的火气:
“那你便教教咱,到底该怎么安置咱那大儿?”
一声带着质问的呵斥,让宋濂哑口无言。
这段时间在有关朱极的事情上,他已经被朝臣们视为是太子的急先锋。如今简单地提提意见也就罢了,如果说得太过离谱,难免会惹得朱元璋连带对太子也心生不满。
宋濂是个守礼的人,但前提他也是个人。
是人,自然就有种种心思和顾虑。
遇上朱元璋的质问,他自然不能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讲下去。
思来想去,宋濂也学此前的三位一般,索性跪倒在地一言不发。既揽下了自己出言无状的罪责,也表达了自己无言以对的尴尬。
朱元璋的目光还要逡巡下去,但能够站在奉天殿内早朝的文臣们已然忍受不了这种猜谜语一般的询问了。
六部尚书中还剩下的四部主动跪倒在地,头都不带抬一下的。有了他们做表率,他们身后直至午门内扬扬一道人潮瞬间乌泱泱跪倒,场面不可谓不宏伟,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从一开始便置身事外的武将们面面相觑,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不过见朱元璋的目光已经转到他们这边来,刚刚回朝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的李文忠眼珠子一转,直接给自家舅舅跪了。反正他是看出来了,不管朱元璋到底为了什么,现在都是为了立威。
只要满朝文武都跪了,那就说明这立威的目的达到了。
届时,不管先前为的是什么,结果都会水落石出。
有了他的带领,其他武将也识相地跪下来,直至端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放眼望去,从奉天殿到午门口再无一个站着的人,这才心内狂喜语气冷静地说了一声:
“都起来吧。”
山呼般地谢恩声中,朝臣们纷纷站起,直至班列在侍仪司的引导下重新恢复秩序,朱元璋这才做出一副深思状:
“你等都无良策,咱那大儿也不能无处栖身。算了算了,先将咱那旧吴王府清扫出来让他住着吧,本朝皇长子要是连个像样的府邸都没有,咱这张脸还往哪搁。”
“侍仪使,听到没有?”
直至朱元璋说出这句话来,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自己方才跪的有多冤。
不过,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若非方才朱元璋已经堵上了他们的嘴,只怕现在朝堂之上又是一片轰然。
让朱极搬家这件事情上,朱元璋显得尤其雷厉风行。
事实上他早已无法忍受每次想找朱极的时候都要往城外走一遭了。
不提那些耽误在路上的时间,单就是自己的儿子每日里给别人磕头烧纸,这事儿搁在朱元璋心里就感觉膈应的慌,哪怕从情理上讲那是他老朱家的恩人。
吴王府毕竟是当年朱元璋住过的地方,在内府精心保护下,侍仪司只是简单地洒扫和粉刷,整个府邸便焕然一新。
日上三竿,跟着吕本将各种礼仪温习一遍之后,朱极便看到朱标带着几名人手匆匆赶来。
“有啥事直接让人接我到那院里去不就得了,还犯得着你堂堂太子亲自走一遭?你也不嫌晦气得慌。”
向朱极躬身一拜之后,见朱极边回礼便用抱怨的语气冲他说话,朱标嘴角只是含笑应着:
“大哥住得,小弟便来得,哪来晦气一说。况且,今日小弟前来,就是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的。”
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朱极眼珠子转了一下,心里慌的一批。
这小老弟,难道是想搞点孔夫子不提倡的?
瞄了朱标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从两眼,略微比较了一下双方的战斗力,朱极表示,今天可能自己要栽了。要不,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
又看了朱标一眼,那诡异的目光硬是让堂堂太子都忍不住一哆嗦,说话的声音顿时都低了几分:
“父皇说,让你先去他以前的府邸住下。”
那一副委屈巴巴我见犹怜的神态,顿时让朱极刚刚屏住的呼吸瞬间破功。
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朱极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顺势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挖个坑埋了起来。
这会儿他只能庆幸,自己跟徐达和冯胜练的武艺不到家。不然刚才绝对会非常自信地率先发难,然后给自己的小老弟一发亲切地击腹夹颈别肘。
真要那样,只怕刚刚在马皇后手里造就的情比金坚的兄弟情谊,又要变成塑料的了。
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八分真两分假的眷恋不舍,朱极有些感慨:
“就不能再缓一阵子?”
在朱极心里,养父母的活命之恩如今只能用守孝来报答,所以住在这里的日子不妨长一些,久一些。
虽然肯定不能守满三年,甚至在朱元璋的干预之下,肯定连一年都不会到。但至少守到五月,有半年之期也是好的。
站在他对面的朱标并不了解朱极的心思。
虽然他也能看出来自己这位兄长人情味十足,可他也只能摇摇头。
他并没有告诉朱极朱元璋为了让他住进吴王府费了多少心思,也不会提满朝文武因此吃了多大的哑巴亏。
只是简简单单两句话,一句诉说马皇后简单明了的慈爱,一句讲述朱元璋表里不一的深沉。
“兄长,母后一大早就出宫,说要为你准备几样小菜。我来时,父皇换了便装去那边等着了。”
朱极显然被打动了。
可他不知道,朱标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并没有跟他讲。
在刘伯温和吕本期待的目光中,朱极勉强点头答应。他也知道,今天哪怕不住进那什么吴王府,也一定要先去一趟。
载着朱极一行的马车中途取道在莫愁湖畔的小院里为朱极沐浴后换了一身衣裳。
短褐单衣换成了交领长衫,更填一双皂靴。似是为了照顾朱极的情绪,长衫依旧是素色麻制,只是较之朱极自己那身,显然精致了不少。
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这一身衣裳走入前院,一直等候的朱标三人眼睛也不由得一亮。
虽然身体略微有些单薄,但随着近来几个月跟随徐达习武,眉目间多少流露着英气。
再加上常年混迹在温饱线上,朱极的脸型也比老朱家标志性的圆脸多了几分瘦削,是以虽然如今他的脸膛依然黢黑,却也比朱标更显俊朗。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
朱标有意与这位兄长拉近关系,口中念着王安石的诗句赞叹一句,边将朱极带到马车上,边笑着说道:
“兄长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父皇与母后见了想必定然欣喜万分。不过我等兄弟却要惨了,只怕今日过后,也要被送去习练武艺了。”
朱标虽然不胖,但常年养尊处优,显然也没有那么精壮便是了。
见小老弟说着这样的客套话,朱极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你怕什么,到时候直接告诉老头子,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想让你们习练武艺,他也跟着一起来,给你们做做榜样。”
听朱极说出这么个馊主意,朱标尴尬地笑了笑。
都是一个爹生的,这大哥和兄弟们过得就是两种日子。
今天早上自家亲爹又抽了朱梓一顿鞋底子,原因就是他在学堂里睡觉。
朱梓啊,一个五岁的孩子,自家亲爹就能下这样的毒手。
可自己这位大哥,散漫自由也就不提了,跟自己老爹说话每一句都夹枪带棒的,愣是半点事都没有。
朱标敢肯定,自己真要敢像朱极这样跟自家亲爹说话,只怕今天早上落在朱梓屁股上的那顿鞋底子,马上也要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跑,还是受着,这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朱标苦笑着摇摇头。比不了,这待遇是真的比不了。
虽然,自己好像还是个太子的说。
见朱标愣是摇头苦笑不说话,朱极便知道想要坑这位小老弟要等下次了。
拍了拍朱标的肩膀,朱极到底还是只能宽慰他:
“我听说老头子经常拿鞋底抽你,只要跑得够快,他那鞋底子就追不上你。所以,练一练还是有必要的。”
看到朱标脸色更苦了,朱极就知道这话说到了小老弟的心坎里。
两兄弟就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两刻过去,哒哒的马蹄踏破京城的喧闹,在一片幽静中停下脚步,朱标总算从朱极那些放浪不羁的话里解脱:
“兄长,咱们到了。”
自从朱元璋允诺让他入住吴王府之后,刘伯温便详细地介绍了这座被朝臣们敬称“旧内”的吴王府。
其本是南唐皇宫,大名鼎鼎的词人李煜曾在这里度过了他最辉煌的十四年。后来南唐覆灭,此处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宋朝皇帝的行宫。
元人南渡断绝了赵宋的国祚后,此处也就被改为江南行御史台。
不过蒙元那些个莽夫不通营造,为了修建大都皇宫,愣是将这好好的皇家宫廷给拆了个七零八落。
作为皇宫本该有的城墙、官廨、府库概莫能外,若非朱元璋攻占应天府后将其重新修缮,只怕连如今的规模都保持不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占地面积够不上亲王府的规则,其他的一切却都尽显皇家风范。
鲜艳的朱漆大门上,镀金的门钉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青黛装饰的门廊上方,蟠螭以金色画就,周围装饰着八种吉祥花纹样。再往上,青翠的琉璃瓦点缀着碎金色,为这座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门廊遮风避雨。
朱极有些看呆了。
他的内心不停地在告诉自己,这不是在旅游,不用拍照,也不用比心,只要走上汉白玉石阶,跨过高得有点过分的朱红门槛,自己便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眼见朱极从跳下马车之后便盯着吴王府的匾额怔怔出神,朱标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弧度。
想想当日仪鸾司的人支支吾吾向朱元璋汇报的话,再想想当日朱元璋被气得大发雷霆拿他们兄弟撒气的场面,朱标终于在此时此刻全都找补了回来。
“兄长,你可不能像父皇那样土鳖啊。别看了,咱们先进去吧。往后这便是你的府邸,别看厌了才是。”
有意在“土鳖”俩字上加重了口音,朱极一听登时尴尬地笑了起来。
他算是明白了,当初自己在吕本面前说老头子的那些坏话,仪鸾司的人一句不落全都传到皇宫里去了。
也不知道传播的范围广不广,千万别闹得老头子下狠手封口才是。
“走吧,咱们进去。”
朱极不知道的是,他们俩谈话的声音,此刻全都传进朱漆大门的另一边。
宽敞的前院内,朱元璋夫妇二人身后是六个高矮不一的少年。
当听到朱标那句“不能像父皇那样土鳖”的时候,不明就里的少年们强忍着笑意,心里却不由得感慨太子哥哥胆量过人,居然连父皇的坏话都敢说。
而作为当事人的朱元璋,此时一张大圆脸早已恼得通红。
国瑞爷表示,将来总庙里跪着挨鞭子的朱极,从此时此刻正式有伴了。
当然,作为始作俑者,朱极在小本本上肯定要多填几笔。
是以,当两名侍卫使劲推开大门之后,朱极刚刚跨入府中,便看到院子里臭着一张脸的朱元璋,和强忍着没有笑出来的一母六子。
扭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憋着笑的朱标,朱极心里暗道:
“小老弟,看来你也不是个老实人啊,居然能想出这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够狠,不愧是国瑞爷的崽。”
眼见朱极一副“你坑我”的眼神,朱标咧着的嘴角有往上扬了几分。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爹,他骂你是土鳖。”
傻眼了,太子爷感觉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那朝阳下的笑容,是他即将逝去的青春。
此时此刻,他终于感受到了人世间的险恶,他终于明白欲哭无泪的酸楚,他终于懂得,自己的亲爹为什么每次都会拿他们撒气而不是找回场子。
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小报告,这是亲哥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造孽啊!
朱标那无辜的小眼神,让朱元璋那阴云密布的脸都瞬间一片晴天白日。
不过为了预防身后六个小的也跟着朱标不学好,朱元璋还是板着脸向躬身行礼的两兄弟呵斥道:
“两个逆子,敢在背后骂老子。明日混账东西给我闭门思过,朱标你个小东西,去宗庙里跪着。”
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朱樉几人只当是他们的新大哥没有喝止太子哥哥,所以才被禁足。殊不知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眼中受了池鱼之殃的新大哥。
至于朱标,他已经看出来了。
自家亲爹明摆着一副我就要偏心眼的态度,幽怨地看了朱极一眼,发现这个大哥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朱标知道,这哑巴亏自己吃定了。
训斥了两兄弟解决,朱元璋便转移了话题。
“你们六个,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见过你们的大哥。”
依然板着脸瞪着眼,但这次的目标却是他身后六个皇子。
饱经鞋底子教育的他们听到朱元璋说话,纷纷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而后才在催促声里,带着好奇和不解,边打量着朱极边向他躬身行礼。
“这是你三弟,朱樉。这是老四,朱棡……”
六个弟弟,统一形态的大脸盘子,除了因为年龄差距导致的盘子标号不同之外,哪怕朱极着重看了老五朱棣两眼,也愣是没觉得这位靖难的成祖放到这些兄弟里头有啥特别。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基因强大了吧。
仔细想想,类似的例子好像还有自己的未来岳父。好像宋国公长相也跟后世那位可爱大爷有两分相似来着。
见包括朱标七个儿子围在朱极身边,朱元璋颇为得意地感慨道:
“咱老朱家人丁不旺,将来还是要靠你们开枝散叶,好让大明江山万世永固。”
“秦始皇生了二十个,大秦二世而亡。宋徽宗生了三十几个,一场靖康之变就成了阶下囚。所以说,生得多跟江山永固有啥关系?”
朱极不屑地抠了抠鼻孔。
“你得让百姓生得多养得活,大明世代有能战善战的将军和不畏战死的士卒,这江山才能长久。”
“不然就凭你,我,还有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爬不起来,也不够一场内忧外患霍霍的。老头子,别做梦了,好好面对现实吧。”
一群对朱极还不熟悉的小亲王们瞬间傻眼了。
万万没想到,这新来的大哥这么勇。
连父皇都敢怼,难道他不怕父皇的鞋底子吗?
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告诉他们,当大哥,确实有特权。朱元璋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抬起左脚脱下短靴,只是原地站立,口中依旧没好气地骂骂咧咧:
“当着这么多人说什么混账话,还不赶紧扶着你娘往里边走。”
听到这句话,小皇子们有些好奇,有有些羡慕地看着朱极嬉皮笑脸凑到一直含笑看他们交谈的马皇后身边。
他们知道,这一茬,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一家人的目的地在这座王府的进食殿。
虽然这吴王府规模早已大不如以前,但从正门走到进食殿,依旧越过了三进院子,约莫走过一里地,朱极才嗅到淡淡的油盐酱醋的味道。
进食殿内,御厨徐兴祖将一道精心烹制的烩三事端上来,正式宣告这场家宴的开始。
虽然是皇族家宴,菜品却并没有朱极想象中的那么奢华。
七菜三汤,材料最珍贵的也就是最后上来的烩三事。海参、鲍鱼和鱼翅与肥鸡和蹄筋一道慢炖,肉质酥烂,汤汁浓稠,滋味异常鲜美。
其他的诸如蒸鲥鱼,清炒蕹菜,鸡蛋炒豆芽,毛豆腐,香芋羹之类,虽然也不是寻常百姓的家常菜,每逢年节,却也能看得到。
按照长幼次序落座后,朱元璋兴致勃勃地为朱极夹了一筷子他最喜欢的烩三事。
“咱让人专门从光禄寺里调拨来的,你尝尝。”
国瑞爷是个实在人。
虽然朱极这混账大儿刚才又惹得他颜面扫地,但这一筷子菜却实在的紧。
软烂的蹄筋还在碗里晃动,海参和鱼翅裹着汤汁的油光,似是在向朱极招手。
两世为人,如此品质的海参和鱼翅朱极也是头一遭见。不过看看桌上那六个目光灼灼不停咽口水的皇子就知道,饶是皇家,这玩意也不是轻易能吃到的。
见六个半大小子眼馋地盯着自己的碗,朱极咧嘴朝朱元璋笑笑:
“老头子,吃顿饭的事情,没必要厚此薄彼。要不,我代劳,替你老人家给娘和七位小弟都夹点?”
夫妻俩暗自为朱极这种随和和友善感到满意。
见朱元璋点头答应,朱极便不再客气,手持竹筷将那盘烩三事每一样都在其他八人碗里夹了一份,尤其是朱桢和朱榑两个年龄最小的,朱极更是从自己碗里夹了几块填了过去。
公正,无私。
终归心底里对这个大儿子是极其喜欢和满意的,因此马皇后从一次普普通通的夹菜中也看出了大儿子的好来。
“好了,这下大家碗里都有了,就不用怪你爹偏心了。菜都快凉了,赶紧吃吧。”
眼见马皇后一双眼眸一直停留在那混账东西身上,朱元璋不由得有些吃味:
“就知道拿老子的东西做人情。”
骂归骂,饭还是得吃。朱元璋从碗里夹了一块软糯又不失筋道的蹄筋,狠狠咬了一口,忽然感觉这肉质里有一种以前从未尝到的甜。
嗯,不愧是我崽夹的菜,真香。
完全不知道自家亲爹如此傲娇的朱极尝了一口鱼翅,清脆的口感和咸鲜中带点微酸的味道,瞬间刺激口腔分泌口水将其送入咽喉。
嗯,味道确实不错。
不过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菜破坏海洋生态平衡不说,还劳民伤财,朱极打定主意待会儿要告诫皇帝老子尽量少吃。
如果非吃不可,一定要让他记得叫上自己。
显然这国瑞爷的专用厨师是个明白人,知道老朱家盛产大肚汉,所以这七菜三汤份量十足。
几位小老弟并没有给朱极向他们普及光盘光荣的机会,不得不说,小百姓出身的朱元璋在节俭食物这一点上教育的很好。
茶足饭饱,让朱樉六人自行在花园里游玩,朱元璋与马皇后带着朱极和朱标一起重新回到了第一进院子。
看着冷冷清清的院落,朱元璋似乎想到当年这里的人声鼎沸。
“这里曾经做过咱的衙门口,不过后来咱当了吴王,下边人就说要在前边修道门,以防宵小窥伺。然后就成了中书省议政理事的地方。”
阔步踏入第二进院落,宽阔的院落中只有一座明黄琉璃瓦覆盖的大殿。
“这里曾是咱的朝殿。”
“当年大破陈汉,平江大捷,都是在这里定下的方略。创业艰难,守业更难。往后你兄弟二人一在旧内,一在东宫,务必守望相助,这才不枉咱殚心竭虑换来的江山。”
这里是朱元璋最引以为傲的地方,站在大殿门口,迎着明媚的阳光,这位天下共主自豪而感慨地向身后的两个儿子嘱咐着。
虽然如今他依旧称得上年富力强,可朱极的出现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惊喜,也让他产生了不小的顾虑。
将两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朱元璋却不得不反复提醒二人,一定要守望相助,而不是像刘伯温提醒他的那样,重蹈唐王覆辙。
朱极哪能听不懂朱元璋的意思,瞟了一眼恭敬地站立着的朱标,再看着就在朱元璋身侧,正回头看他的马皇后,朱极笑嘻嘻地接过话头:
“这你放心,老朱家的天下,在咱们这代人手里肯定蒸蒸日上。”
这话甫一听,朱元璋还是有些开心的。
不过很快他就咂摸出味来了。
在他们这代人手里,意思就是后面的他们概不负责。
醒悟过来的朱元璋没好气地瞪了朱极一眼,连忙对着空气啐了几口:
“你个混账东西,嘴里净没些好话。什么叫在你们这代人手里蒸蒸日上。咱要的是国祚绵长,子孙万代。”
看到这样妄想的朱元璋,朱极再也没有说话。
国祚绵长,子孙万代。
多么实际却又不实际的梦想。
历史的洪流如何可能保证一个王朝绵延那么长久。
即使有自己这个意外出现,能够将自己所想到的一切漏洞都补上,大明的历史,又能延长几年呢?
只是,看到这样一个朱元璋,朱极的心里,隐隐也有些不甘。
在历史的潮流中掀起一片浪花,最终改变其流向,仅凭一人之力,这是何其艰难的事情。
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除了秦与隋二世君王得位不正又暴虐不仁,其他王朝的覆灭尽皆祸起于三代之外。
朱极不觉得自己的手能伸那么长。
所以如今的他只能用自己那微末的浅见薄识,稍稍巩固一下大明的根基。
至少,总得让老头子每年多吃两顿烩三事不是。
后世那些先进的经验,全都是建立在科技飞速发展和华夏独特的社会制度之上。
如何将其放在大明而天下皆准,必然要在不动摇老朱家统治根基的前提下改头换面。
这需要朱极对两种社会形态的运转都有更深层次的认识。
还是得学习呀!
朱极由衷地感慨。
毕竟前世他当过最大的官,还是王者农药小队队长。
全然没有发现自家的混账儿子有了这样的雄心壮志,朱元璋依旧用恳切地口吻向朱极说道:
“外人说咱得位最正,可咱根基浅薄皇族人丁不旺,对满朝文武的约束也最弱。”
“极儿,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比你还小的弟弟们一个个背负他们的年纪不该承担的压力吗?”
这个自从打下应天后便从来不曾卑躬屈膝的帝王,如今却对自己的儿子一副渴求的姿态,站立在旁的马皇后不由得动容:
“极儿,你爹他这些年真的太累了。自从你爹登上大统后,他就没睡过一个舒坦觉。你见过哪个皇帝七年如一日地三更睡五更起的……”
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的朱极见自己再不答应,只怕连朱标这小老弟都要掺乎进来,索性咧嘴看着朱元璋:
“死了的见过挺多,活着的就见到这一个。不过照这样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只怕也离死不远了。”
后世996都糟践了不少年轻人,更何况朱元璋这种057。
若非当皇帝的待遇着实不错,各种营养品每日里补着,只怕老爷子早就牺牲在忙里偷闲插秧播种的路上了。
这明明是关心,却依然嘴不留情的话,顿时惹得马皇后啼笑皆非。
“你爹毕竟是皇帝,往后人前却是要留他几分面子。”
这方面马皇后可是身体力行的。
有外人在的时候,她可从来不会直呼朱元璋“重八”。
见马皇后说的郑重,又看看朱元璋面色涨得潮红,登时眼角都露出笑意:
“嗯,那我往后注意。”
朱元璋脸上的涨红稍退,朱极这才收起他的放荡不羁。
“老爷子,往后别老想着千秋万代了。有那功夫,琢磨着怎么让老百姓吃饱穿暖。
当老百姓都念着你的好的时候,这江山自然而然也就稳了。”
“哪有那么容易!”
朱元璋瘪嘴摇头。
他自己就是老百姓出身,这几年励精图治不就是想让老百姓过得好一点么,可全天下这么多人,不是今天这里旱,就是明天那里涝,再加上边境也不稳定,他这屁股跟坐在碳火上一样难受。
雕梁画栋的门廊下,一家四口就此陷入沉默。
一场简简单单的家宴,一句奠定了朱极在诸多亲王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即使是年龄只比朱极小三四岁的朱樉与朱㭎,也在临别之时对朱极这个能够让自家父皇忍气吞声妥协让步的哥哥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
“大哥,你可要经常入宫来看我们!”
方才已经捞着实惠的朱榑眼巴巴地看着朱极。
在他眼中,朱极已然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大英雄。
见马车上朱元璋夫妇正掀起帘幕看向自己这边,朱极再次咧嘴笑着回应之后,顺手摸了摸朱榑圆乎乎的小脑袋:
“这我可没办法答应你。不过往后若是在宫中呆的闷了,倒是可以跟老头……额,咱爹商量商量,让你们来这里陪我一起读书。”
说到这里,朱极尴尬地挠了挠头:
“说起来,我如今都还不曾读过几本书,往后论学问,少不得你们还要当我的老师呢。”
这倒不是朱极在谦虚,当初蒙学时候背熟的三百千如今都忘了大半,若是真跟这几位小老弟比试一场,被虐的肯定是他。
朱极倒是说得掏心掏肺,奈何他面前站着的几兄弟却只当朱极是在为他们找出宫玩耍的理由。
毕竟刚才跟父皇争论的时候,大哥连《小戴礼记》的各个篇名都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大哥,当真就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一个个嘴角露出怪异笑容的同时,纷纷朝朱极再度一拜:
“谢谢大哥。”
唯一知道真相的朱标,目光在朱极和六位弟弟身上来回扫了一遍,最终只能暗自叹息一声。
总不能当个长舌妇,把真相告诉小老弟们,将自家老子好不容易在他们面前为这位亲大哥树立的形象彻底打破吧?
那样今后他这个当太子的岂不是要成为自家老子重点照顾的目标。
车马粼粼,驶过洞神宫,驶向大中街。
当围绕车马的护卫身影也消失在街角的时候,朱极身边又只剩下刘基与吕本二人。
在吴王府第一进院子的官署里闲坐了大半天,如今眼看朱元璋离去,吕本心里有些焦急地看着依旧张目远眺的朱极:
“殿下,咱们是否该进去习礼了?”
吕本心里的紧迫感更盛了。
原本便将教授朱极礼仪视为重归仕途的希望,今日一见朱元璋为了给朱极立威,居然将几位年龄稍大的皇子全都带了过来,吕本心头已经燃起熊熊烈火。
所以,如今的他一门心思只想让朱极在认祖归宗的大礼上,成为朝臣交相称颂的典范。
奈何这位求官心切的前太常卿却压根不明白,朱元璋父子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热切。
听到吕本在征求他的意见,朱极停下正要迈上王府门口石阶的脚步,略微思索一番,随即摇摇头:
“习礼的事情先放放,”
说完,无视吕本失望的目光,扭头看向另一侧正含笑站立的刘基:
“先生,今日,咱们读三百千吧?”
朱极怎么想的,刘伯温哪里不知道。
大皇子正式入住旧内。
消息从朱元璋的马车驶出大中街的那一刻,便如这初夏的暖风一般吹遍了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里,酒肆里,街头巷尾,京城的百姓无论手中营生有多紧张,总能抽出些许闲暇与旁人神神秘秘地交流这大皇子的最新消息。
有些大胆妄为的书生已经开始着手为这位自幼流落民间的大皇子构思一部话本。
与民间的热火朝天不同,最应该热闹非常的朝堂,此时却一片寂静。
很多时候水面平静即预示着更大的风浪即将来临。
但也有可能,证明这是一潭死水。
虽然对朱元璋完全不通知朝臣便自作主张让朱极直接住进吴王府有些怨言,可朝中却没一个人敢将这种怨念发泄出来,即使是那些初入官场的愣头青。
那日在奉天殿里跪倒一大片的画面他们还历历在目。
更何况,换个角度一想,大皇子入住旧内的事情早已经定下。而经办的人手又是侍仪司,以皇帝霸道的性格,又哪里犯得上向他们再告知一次。
而掀起这风浪的吴王府,大门自重新合拢后,便再也没有重开过。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朱极的生活陷入单调的循环。承恩寺的晨钟暮鼓为他计时,洞神宫的步虚白鹤为他伴奏。
早上跟刘伯温学文,午后随吕本习礼,吃过晚饭,还要练武艺。
从一条咸鱼到一个大忙人的蜕变就在朝夕之间,朱极用上了前世高考前那段日子的努力,这样的变化让前来探望的朱标都有些惊异。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兄长又何必如此辛苦。”
彼时朱极正重复着告祭宗庙的动作,被朱标这么一打岔,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步,这一遍练习便彻底破了功。
怒目瞥了朱标一眼,朱极回到整套礼仪起始的位置:
“小老弟,你要是再打断我练习,我这就把你轰出去。到时候要是京城里传出天家兄弟不睦的消息,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咱爹会拿鞋底抽你的。”
要说朱标也是个看到朱元璋提鞋就敢跑的主。
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朱标知道,如果自己今天真被自家大哥轰出去,亲爹一顿鞋底子自己决计是躲不过去的。
索性乖乖闭上嘴巴,眼睁睁看着朱极将这套礼仪完整无误地做了两边,眼见太阳都快落山了,朱标才落得一个说话的机会。
“大哥,几位弟弟想你了,盼着你到宫里去一趟。”
揉着坐得有些生疼的屁股,朱标咧着嘴,转述着朱樉几人的期盼。
“说吧,哪个犯了错怕挨打,找人找到你这太子头上了?还盼着我到宫里去,怕不是想得到我的同意,跑我这里来避难吧。”
朱极哪能不明白,朱标这厮就是来做说客的。
除了自己为其求过情的朱榑,其他人会无缘无故这么想自己?而且让自己进宫这件事情,决计不是朱桢和朱榑这两个庶出皇子敢提出来的事情。
他们不敢,也没那么大面子,值得朱标亲自跑一趟。
蝗灾。
神色匆忙的朱标上气不接下气踏入谨身殿的时候,便获悉朱元璋今天没功夫打孩子的真正原因。
宽敞的雕花御案上平摊着数十份题本,朱元璋手中还握着一册,神思不属的他连朱标进来也不曾理会,只是一个劲皱着眉头。
而御案前方不远处,胡惟庸正毕恭毕敬俯身站立,若非朱标低声询问,这位深感事情棘手的宰相只怕会一直这样静静等候。
“太子殿下,青州河间莫州东昌等三十余府相继发来奏报,称治下发现蝗害,虽尽力扑灭却难能奏效,如今已然势大成灾,大片庄稼被啃噬,今年收成无望,民心惶惶……”
随着胡惟庸报出的一个个地名,朱标的脑海中大致圈出一片跨越三个行省的受灾区。
一瞬间,如他的亲爹一样,这位年少的太子也皱起了眉头。
虽然奏报只有三十来份,但蝗灾这种东西极易漫延,若是处置不力,眼下的这个数字都还要再翻上一番。
到那时,数百万的灾民嗷嗷待哺不说,以这些行省的税收作后勤补给的朔方边镇也会受到剧烈冲击。
边镇若是动荡,大明的国本都会受损。
想到这里,朱标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虽然朱元璋和宋濂总是教导他要处变不惊遇事不乱,但他毕竟只是个还不曾及冠的少年人,如何能做到像朱元璋那样只是紧皱眉头。
谨身殿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朱元璋并非没有应对蝗灾的办法。
自立国之初,各类灾害便层出不穷。如今六年过去,救灾早已有了详细的章程。
他发愁的,是应对这场规模浩大的蝗灾以及平息其影响需要付出的代价。
受灾的几十个州府,数十万户灾民,即使短时间内灭了蝗害,补种后最早也要等到八月才有收获。
长达三个多月青黄不接的时间,就意味着数百万石粮食的消耗完全要由朝廷承担。
更不用提,失去这么多州县的赋税,还要再更远的地方为边镇输送补给。
府库的钱粮倒是可以完全应对这场灾祸,但大明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补上这一头的空缺,那接下来很多原本的计划就要暂缓施行。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个时候。
“胡惟庸,命受灾各州县一力灭蝗,同时开仓放粮,莫要让咱的百姓饿着肚子。至于其他的,明日早朝的时候,咱再与你等细说。”
灭蝗,放粮。
朱元璋一口说出解决这场蝗灾的两个最根本的办法。
哪怕他的眉头依旧皱着,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却铿锵有力。
当胡惟庸躬身退出谨身殿后,朱元璋这才将目光投向朱标的身上:
“标儿,听说你午后出宫去找你大哥了。怎的,朱棡那个混账东西还知道请救兵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撅着腚候着,等咱处理完朝政,回去看咱怎么收拾他。”
国事糟心也就罢了,家里的熊孩子也跟着瞎闹腾。
朱元璋一时间都有些后悔将其带出宫去,居然让他们找到了新的靠山。当真以为那混账东西能拦着自己不成,惹急了他大的小的一并打。
让朱极以极为不屑的口吻做出应对的,是朱元璋滔滔不绝的废话。
他当然从这滔滔不绝中听到了朱元璋此行的目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这就是废话。
蝗灾很严重,调拨赈灾款之后国库吃紧,他的王府,先不修了。
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想必朱元璋就是因为做出停止修造王府的决定而心生愧疚,所以尽可能要找到足够的理由来说服朱极,同时也说服他自己。
所以,当看到自家大儿以极其鄙视的目光看向自己,更是冷不丁吐出“就这”俩字,朱元璋不由得恼羞成怒了。
合着,自己想了一路的借口,这混账东西居然不领情。
“那咱能咋办?难道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给你个混账东西继续修王府不成?到时候老百姓还不指着咱脊梁骨骂咱是昏君。”
百姓指不指国瑞爷的脊梁骨朱极不知道,反正这回儿老头子梗着脖子冲自己发火的样子,朱极觉得挺有趣。
面对脸红脖子粗的朱元璋,朱极这次倒是没有回怼他。
“怎么的,就只准你一个人不忘本,好彰显你皇帝的仁德了?我也没说要继续修这王府啊。”
当着朱元璋的面,朱极抠了抠鼻孔。
“要我说,修什么王府,你就把莫愁湖畔的那处小院给我多好。就这六尺身躯,哪个屋檐下不能遮风挡雨。
别的咱都不说,就现在这府邸,你看看拢共才住几个人,修那么多房子,给鬼住啊?”
要不是朱元璋主动提起,朱极都压根不知道朝廷要给他修王府的事情。
想想那皇宫,耗费数万人力,一年之内也才修筑了主体。
如今还时不时有工匠在里头继续敲敲打打填补原本设计图上的空白呢。
自己若是答应修造王府,平白增加老头子的经济压力不说,真要到修好的那天,自己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二弟,成由勤俭败由奢前一句咋念来着,给咱爹说说。”
朱极现在只想趁热打铁,直接将修造王府这档子事直接罢了。
听着朱极的吆喝,朱标刚要张嘴,却迎上他老子颇具意味的目光。
“不说话跟鞋底子,你选一个。”
这是朱标从中读出的深意。
所以朱标选择了沉默。
“混账东西,老子都是为了你好明白吗?”
这事儿,朱元璋还真不好说。
洪武三年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几个儿子全都封了藩地,也下令开始为他们修造王府。甚至还专门为此炮制了一套礼制,来规定王府的规模和作用。
朱极的出现,让很多朝臣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很多害怕朱元璋另立太子的人,这段时日没少建议朱元璋给朱极赐封地。
其用意不就是让朱极离开京城,彻底根绝他成为太子的可能性。
如果不用耗费颇糜的王府堵上这些人的嘴,往后这样的题本还会像雪片一样送到自己面前。
朱元璋可不想被这些不胜其扰的题本三天两头搅扰自己的心情。
“不明白。”
朱元璋最终还是怀着遗憾的心情离开了吴王府。
因为直到天色见黑,他也未曾摸到朱极的衣角。
但他并没有因为今日没有捞起最后一条鞋底子教育的漏网之鱼而感到失望。
回想方才父子俩追打得累了,朱极和他相隔数十步坐倒在地是上气不接下气说出的那些话,朱元璋就觉得这条漏网之鱼还可以继续逍遥法外一段时间。
有了父子间这番亲密的交流,回到皇宫的朱元璋不再囿于灾情告急的折子,简单地批复了几册题本,迈着轻快的步伐,朱元璋走到了坤宁宫。
耕田的牛今天准备休息,而且,他也有足够开心的事情要跟马皇后说。
当微曦的天空还闪烁着星辰的时候,数道有节奏的鞭声响彻皇宫时,朱元璋精神抖擞地来到奉天殿中。
朝臣叩拜,各部循例陈奏后,胡惟庸轻咳一声,出班准备就赈灾一事,再次征询皇帝的意见。
昨日回到中枢便遣书吏将朱元璋的意思以照会的形式通知了户部,而方才颜希哲这位户部尚书也说赈灾的故牒都已随户部勘灾的官员加急送往受灾各州县。
但受灾面积这么大,除了地方布政使司进行赈灾的实际操作,朝廷也需要派出人手抚慰百姓,查察吏治。
这件事情本来应该等到户部派出去勘灾的官员回来之后再行定夺,但此次情况实在有些严峻,开仓放粮的同时,监察官员也必须到位才行。
“陛下,既然户部故牒已经下发,是否今日便商定几个抚慰使前往各州督促地方?”
其实朱元璋也没想到,胡惟庸和户部的动作会这么快。
对这几个人的效率点头表示赞许的同时,朱元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胡惟庸的询问。
“讨论这个之前,咱倒是有件事情让尔等商讨。”
“此番受灾各地,交通不便,水利不兴,城池破旧,文风凋敝。咱欲借此蝗灾,以工代赈,兴修水利道路城池学堂,并广募文士前往行教化之功,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以工代赈,四个字一经出口,便使得朝堂内外大受震动。
不少老臣已然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虽然如今只是提出尚未施行,但他们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就地赈济灾民,便可防范流民和民乱。而以工代赈,则让灾民感激朝廷的同时,还顺带完成了地方基础的建设。
不少人开始小幅度地在朝堂上张望,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等精妙绝佳的办法,到底是哪位大才想出来的。
很多人都以为是胡惟庸或者颜希哲,毕竟短时间内得知各州县受灾的人也就只有他俩,但仔细端详两人的神态表情,诸多朝臣却纷纷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见胡惟庸已经微微张开了嘴巴,这要是他想出来的,此时定然面露微笑,手捻胡须,或许还会借机为自己吹捧两句。
至于颜希哲,这位老夫子也在张望的人之中,显然不是他了。
目睹朝臣们惊奇中带着叹服,叹服中又带着好奇,就连司职朝堂礼仪的侍仪使都愣住了,朱元璋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许得意。
目送朱元璋一领明黄冠服的身影自奉天殿消失不见,而那得意的笑声还余音绕梁,朝臣们躬身退出朝殿后不由自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方才的那一幕委实太过玄幻,以至于现在脱离了朱元璋那咄咄逼人的视线之后,终于有机会将埋藏在心里的话悄悄向好友诉说。
“陛下此举,怕是要为这位大皇子入朝造势啊!”
宋濂早已收起朝堂上那副敏而好学的模样,面对围拢在他身前的几位老臣,仰望着有些昏沉的天空喟然叹道。
以工代赈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的办法。
更何况,那是将过去以工代赈的所有实例中疏漏的地方全都补全了一遍的策论。
其中某些想法,便是他这个博览群书的老儒都难以思及,遑论一个尚未及冠的孺子。
是以宋濂猜测,这周密的策论必然是朱元璋亲手炮制。
而以那位急于摆脱士林对他陈旧印象的心思,若非为了给那位大皇子铺路,如何肯放弃这等揽尽士庶人心的机会。
这样的做法宋濂显然不愿苟同,一声叹息中多少带着些不甘和忧虑。而站在他身旁的礼部尚书詹同却摇摇头,右手轻抚白须,嘴角带着一勾浅笑:
“陛下确有让大皇子入朝的心思,不过景濂却是关心则乱,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詹同这么一说,不仅是宋濂,便是周围其他人都不由得有些好奇。
宋濂担心什么,他们心知肚明,事实上这也是他们担心的问题。所以如今詹同居然说这是好事,不少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等候这位天官跟他们说个分晓。
见这么多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詹同并没有给与明确的答案,只是径自捋着长须,乐呵呵地回头看着奉天殿那硕大的匾额,悠悠吟诵:
“臣闻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站在这里的没人会不知道这是《资治通鉴》的开篇,但只有少数人才懂詹同的意思。
这些年,朱元璋不断用礼和制来巩固他的统治地位。
但这两个字为群臣套上枷锁的同时,何尝不是将朱元璋自己也陷入囹圄。
将那位大皇子拉入朝堂,固然可以让其迅速拉起一部不小的势力,但也仅止于此了。
丹墀之下,势力再大,那也是臣属。
在太子不曾德行有亏的时候,大皇子势力再大有什么用?
如果他真想效仿初唐旧事,用不着朝中那些个迫切想要富贵的文武们动手,朱元璋会第一个站出来平息这场闹剧。
因为如果任由大皇子这么干,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天下人,他朱元璋约束朝臣的东西,都是一纸空文?
那时候,乱子可就大了。
愚钝之辈还在面面相觑,而聪明人早已含笑离开。
谨身殿中,听闻仪鸾司的人手将奉天殿外的议论陈述一遍后的朱元璋并没有生气,却是手持一份题本笑骂一声老东西。
再次站在江宁县的地界上,田野上已经不复先前的冷清。
正是江南春耕伊始,难得如此风和日丽,乡民们自然要争分夺秒。
青壮们单手扶犁,用充满韵律的调子驱赶着耕牛。老人家不放心后生的能耐,站在田垄上指手画脚。而一群稚子正奔跑在田间地头,为一株开得鲜艳的野花确定最终的得主。
一切显得那么紧凑又温馨。
朱极不是来种地的。
作为一个半吊子庄稼人,他手头那几亩撂荒半年的地早在清明时节便补种了稻秧,
只是大半月未曾悉心照料,田间的杂草都比稻禾高了几许。
显然,他没有尽到一个庄稼人的本分。
站在刚刚修缮完成的坟茔前,朱极委实有些汗颜。
时隔半月,这片坟地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苍翠的松柏依青砖堆砌的围墙将坟地绕出一个方正的陵园,自陵园门口,石羊石马石人相对而立,中间的道路则直通两座换了模样的坟茔。
再也不是两座孤零零的土包,汉白玉砌成的椅子坟样式,赫然是身居官位才能修造的品格。坟茔比朱极都高了半截,正前方各立一块七尺来高的龟趺螭首的石碑,碑上篆刻着“御敕恩养伯朱某之墓”、“御敕恩养伯夫人朱某氏之墓”。
恩养伯?
朱极有些不解的看了看跟在身后负责营造这座陵寝的仪鸾司百户。
“殿下,早在修建之初,陛下念及义士养育殿下,乃造福国朝之举,故遣礼部追封其为恩养伯及伯爵夫人。”
这是朱元璋并没有告诉朱极。
毕竟作为一个小肚鸡肠的父亲,他虽然感念这对夫妻养育朱极的恩德,却不太愿意在朱极面前提起。
环顾陵寝一周,朱极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当初养父母能早些将那寄名锁拿出来,而不是熔炼了当钱使,也许此时此刻他们应当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享受着好心换来的荣华富贵,而不是躺在这造价不菲的冷冰冰的坟墓里。
这,大抵便是造化弄人吧。
将这些年一家人生活的画面回顾了一遍,在纸钱的飞灰随着清风飞向天际的时候,朱极的身影出现在杂草能绊倒人的田里。
纪念逝去的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按照他们的期望好好活着。
老两口显然不会想到朱极如今的身份已经有了天大的变化,或许如果他们活着,也一定不会让朱极再回到这泥水地里打滚。
但朱极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唤回富贵安乐中逐渐埋藏的记忆。
重新回归田园生活的朱极并没有在城外呆多久。
有随行而来的护卫帮忙,清理几亩地的杂草也不过半晌的功夫。当朱极回到吴王府的时,朱元璋已然在后花厅中等候。
这次他并没有带马皇后和那帮熊孩子,想来有了朱棡的先例,即便吴王府的景色再怎么诱人,他们也不得不考虑能不能在朱极那严苛的学习节奏中坚持下来。
见朱极一身素服向自己走来,朱元璋脸上挂着笑意冲朱极招招手。
“今日告祭皇地祇,这是光禄寺找京城最好的厨子做的糕点,你过来尝尝。”
朱元璋眼中流溢出热切的光。
就像那梁上君子看到了金玉满堂,登徒浪子见着了美人出浴。
朱极知道自己这番略带玩笑的说辞勾起了朱元璋对万民景仰流芳百世的渴求。
毕竟这想法源自于后世那些个挖空心思从玩家兜里套米的游戏,全英雄全皮肤啥的,但凡拥有第一套皮肤的时候,这种追求就会伴随玩家的整个游戏生涯。
但朱极也不得不提前给朱元璋打预防针。
“老头子,你可别想着拐弯抹角示意地方给你送万民伞啊。你要敢干这种事情,别怪我给抖露出去让你遗臭万年。”
这话一说,朱元璋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他刚才正这么想来着。
须知如今大明州府两百有余,今后如果将残元余孽尽数覆灭,这个数还要再涨一涨,如果让每个州府的百姓都心甘情愿送来万民伞,朱元璋感觉自己有生之年怕是没希望了。
“咱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呢!”
见朱极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大有一言不合就跑出去叫嚷的意思,朱元璋颇为失落地摇头叹息。
寿命,这才是所有君王永远都绕不开的话题。
看得开的,自然认命。看不开的,寻仙炼丹。
但无一例外,都死了。
要不然也轮不到他朱元璋坐天下不是。
这事儿朱元璋自然也看得开,但谈及此事,忧伤也自然难免。谁不想长命百岁,更何况是一言九鼎锦衣玉食的皇帝。
“万一咱今天回去就一觉不起,咱就算想让老百姓心甘情愿给咱送万民伞,也来不及了。”
看得出来,朱元璋果然已经掉进了朱极为他策划的深坑里。见老头子一阵长吁短叹,朱极决定像前世那些狗策划一样将朱元璋拴在坑里。
“这你就放心吧,我保证,老头子你最少还能再活二十年。怎么样,开不开心?”
洪武朝一共经历了三十一年,这数字朱极记得可是很清楚的。
如今才洪武七年,以老头子小心谨慎出门都带几百号仪鸾司护卫暗中随行的性格,再活二十四年那不是妥妥的。
听朱极这么一说,朱元璋黯然的神色瞬间亮出一道光芒。朱极确定这不是玄幻,但虚室生辉确实发生在朱极面前。因为朱元璋此时正红光满面,将昏暗的房间都映照出了光彩。
“真的?”
朱极感觉老头子声音都在颤抖。
他很能理解朱元璋此时的激动和兴奋。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确切的死亡时间,那么他就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最具价值和意义的安排,而不用在人生苦短和来日方长这种糟心事上做选择。
尤其像朱元璋这种雄才伟略的人,在寿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很多事情都能计划得更周密,施行得更彻底。
向来对朱极这个大儿视为天命之人的朱元璋,此刻从他口中获知自己的寿数,朱元璋如何不激动,如何不欣喜。
只觉得两只胳膊被钳子紧扣一般,朱极便看到一张大圆脸凑到自己面前,青盐涤荡过的浓重口气扑面而来。
当随侍太监再一次挑起暗弱的灯花,朱元璋伏在御案上,看着摊开在面前的高昌国进宫的砑光金花五色笺折页,嘴角依旧挂着化不开的笑容。
若非记挂着尽早将答应朱极的制书写出来,他真想就着宛如玉勾的月牙儿一醉方休。
今天朱极所说的每一个字,现在朱元璋都怀着十分的信任。
不仅因为朱元璋始终认为这个大儿子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更因为回到宫中之后,他对朱极在说那句话前后一系列的表情动作的不断琢磨。
一个说谎的人,是不可能那么从容的。
就像自己急切之下抓住朱极手腕的时候,那混账小子最先表现出的不是慌乱,而是嫌弃自己口气冲头往后仰,甚至像往常一样对自己冷嘲热讽。
朱极的心思并不复杂。
这是父子俩在一年多时间的交往中,经历了种种关系的变化之后朱元璋对朱极最中肯的评价。
所以结合两人交谈时朱极那随性的回答和不留情面的嘲讽,朱元璋知道这事儿是真的。
二十年,不少了,朱元璋乐呵呵地想着。
在折页上亲笔誊写了三份,又在另一份折页上写下一道诏书,朱元璋抬头向一直等候在殿内的尚宝局说道:
“记,今日咱手书制一式三份,亲用皇帝之宝印;又书诏一份,用皇帝奉天之宝印。”
为了保证这些诏书与制书的有效性,尚宝局会如实记录几样玉玺的使用次数和用途,而起居注则会详细记录朱元璋的言行。
“再记,制书分放于奉天殿、宗庙及大皇子处,诏书密藏于宗庙。今日之制诏,二十年后由大皇子朱极亲自启封。”
说到这里,朱元璋走出御案,从尚宝局司丞手里接过两方沉甸甸的印玺,亲自盖上专属于天子的印记。
发生在谨身殿的一切朱极并不知道,只是在次日天明收到一方从宫里漆木盒时,有些讶异朱元璋的雷厉风行。
不过让他也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天的计划全都因为紧随其后的拜帖彻底打乱。
拜帖正面是访客的身份——徐辉祖魏国公徐达嫡长子敬拜,而背面则写明了拜访的时间——臣求见殿下于今日巳时三刻正,望乞准允。
拜帖显然是徐达府上门客的手笔,毕竟徐辉祖这小子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如何能写出这么遒劲的字来。
当然,这件事情也有魏国公夫人的准允。
前几天随着北方几个行省蝗灾加剧,残元余孽又试图反扑。北方各地虽然打退了几次进宫,但随着徐达冯胜李文忠几人纷纷回朝,缺少一个主帅的情况下,各方边镇的配合还是出现了不小的漏洞。
徐达自然临危受命前往镇抚,如今魏国公府主事的便是自己未来的丈母娘。
未来的小舅子朱极不能不见。
按理说,朱元璋和徐达冯胜两人定下三家的亲事之后,朱极便应该主动上门去拜访的。
但碍于身份特殊,时至今日,哪怕搬到这吴王府中来与徐达做了街坊邻居,朱极也没有踏进两家府门半步。
侍仪司值守在吴王府的通事舍人赶往皇宫的时候,朱元璋刚刚结束早朝不久。
今早发生在吴王府的种种一一斟酌后,朱元璋先是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句无知妇人,而后耸了耸鼻子朝身边随侍的太监吩咐道:
“去光禄寺支取百坛亳州贡酒送到旧内去,还有,去跟徐兴祖讲一声,让他多做几份烩三事和蒸鲥鱼给咱那大儿送去。”
朱元璋哪有不准允的道理。
在儿孙身上他可大方的很。
虽然朱极明说这是要收买人心,可明显看出朱极对皇位毫无兴致的朱元璋丝毫不担心自家大儿会搞什么事情。
非但不作丝毫限制,甚至还主动为朱极着想。被他派去保护朱极的都是当年跟他从滁州开始打天下的老兄弟,亳州贡酒,正是他们喜欢的口味。
甚至兴致上来,就连其他儿子也一并跟着沾了光。
“待会儿去文华殿告诉太子,今日准他们兄弟的假,送他们到旧内去凑凑热闹。”
吩咐完这些,朱元璋便急匆匆往谨身殿走去。
只是走了两步,似乎想起什么,随即停下脚步,将已经准备离去的通事舍人招手叫了过来表情严肃地嘱咐道:
“对了,告诉咱那些老兄弟,喝酒归喝酒,咱那大儿可得给我看好喽。要是因为喝酒误了正事,咱可饶不了他们。”
似是感觉一个小小的通事舍人还不足以让那群老兵油子听话,朱元璋索性吩咐身边随侍的太监多跑一趟:
“持咱的印信到李文忠府上,让他也去旧内跟咱那大儿见见。”
浑然不觉这府中又要多几个客人的朱极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脑袋等候准小舅子大驾光临。
此时此刻的吴王府倒是热闹非凡,听说有赏赐,护卫们巡防更仔细了,仆役们洒扫更卖力了,侍女们准备茶水糕点更用心了。
目送刘基与吕本二人出门后,偌大一座吴王府,便只剩下朱极一个闲人。
等待总是那么漫长,所以朱极用睡眠消磨着时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得殿外有人高呼“殿下,徐小公爷到了”,骤然惊醒时,高呼之人已然到了大殿门口。
双手盖在脸上使劲揉搓两把,让精神从睡梦的余韵中解脱出来,朱极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
阔步走出二进院子,便远远看到一位身高五尺,穿着浅绿色缘襈袄的女子牵着一个比她矮一头穿着青布直身的小男孩款款而来。
走得近些,便看到那女子一张鹅蛋脸上鹊眼明媚,五官紧凑,算不得角色,但也不难看。而那男孩儿,虽然年纪尚小却能看得出一身英气,此时一双丹凤眼正不住盯着朱极看。
这个小男孩,必然便是那徐辉祖了。
虽然还不太确定那女孩的身份,但朱极也有了八九分的揣测。
走到朱极近前,徐辉祖将右手从女孩手里拽出,似模似样地朝朱极一拱手,而后看着朱极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就是我姐夫吗?”
朱极发现,牵着徐辉祖走过来的女孩瞬间脸红着低下头不敢再看朱极一眼,若非朱极当面,只怕她会直接捂上徐辉祖的嘴,而后一溜烟从哪来回哪去。
徐辉祖脸上的沮丧早已消失不见。
看着朱极那张满带着笑意的脸,此时他的小脑瓜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后再也不用羡慕常森那厮的炫耀了。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这么简单纯真。
兴奋至极的他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家姐姐面对朱极递过来的糕点,粉红的颜色一瞬间从俏脸爬到了脖子。
于是徐辉祖的欢呼雀跃,朱极的温声细语,以及徐家姑娘的羞涩嚅嗫构成了后花厅既欢快又尴尬的气氛。
好在这种奇怪的氛围没过多久便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打破。
“大哥,我们来看你了。”
稚嫩清脆的叫喊声瞬间勾起了朱极的注意,待朱极走出后花厅,远远便看到朱标一身明黄色道袍后,六个身着同款衣衫的少年翩然走来。
说话的正是早些时候被朱极拯救过的朱榑,此刻看到朱极的身影表现尤为兴奋,人尚在远处,便已越过其他人向朱极连连招手。
眼见七人走得越来越近,朱极连忙叫停小老弟们欢快的脚步。
“后花厅里有女眷,你们几个先去花园里逛逛,等我安排好你们再进来。”
一听说有女眷,七人的目光顿时闪亮起来。
他们来之前可听说是魏国公家的小子来拜访朱极,不成想这会儿居然还多了几人不能见的女眷。尤其以朱极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急切,更是让几人对视一眼后,嘴角露出意味难明的笑意。
早就从各自亲娘那里听到,自家大哥认亲后便会与魏国公与宋国公两家的长女定下亲事。
不想今日正好就撞上其中一位。
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大哥,是不是徐家的大嫂来看你了?你尽管跟大嫂互诉衷肠,不用管我们。”
有些话,不是一个妈生的当真讲不出来。
就比如这个时候,年仅十四的朱橚不怕死地将自己揣测的事情说破,更是在周围六人叹服又怜悯的眼神中兴冲冲地追问道:
“徐家的大嫂长得好看么?”
刚才被徐辉祖问是不是姐夫,朱极就觉得有些尴尬。现在又被自家兄弟这么说,朱极当真想用脚就地抠出个三室一厅将自己埋了。
他接受的九年义务教育明确告诉他,不论徐达还是冯胜家的丫头,往后六七年的时间但凡自己有点歪心思,那都是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所以能有俩老婆固然是件幸福的事情,但朱极也不想让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不是。
偏生这么能刑的事情还被两家的熊孩子你一句他一句地问,尤其朱橚还以徐家的大嫂来区分另外一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场伦理大戏,朱极感觉自己尚未沦丧的道德每一刻都是在遭受最无情地拷问。
“咳咳,老五,你小子好奇心这么重,干脆我让人把你送回文华殿读书好了。想必你要知道的一切,书中都有答案。”
用凶巴巴的目光看向朱橚的时候,朱极也感受到了其他六人强烈的求知欲。
此时朱极只想跑到皇宫里问问朱元璋,没事干嘛把这群熊孩子放出来嚯嚯自己,难道他这当爹的就不怕自己这大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引刀图一快么?
前怕冒失被朱极挟私报复,后怕冒犯被亲爹赏鞋底子,一干皇子虽然满腹好奇,却还是在朱标的劝阻下有些无聊地在花园里闲逛起来。
到底还是少年,虽然先前被朱极种种威胁,但此时依旧热切地迎上来:
“大哥,嫂子这就走了?”
年岁最小的朱榑将光溜溜的小脑瓜子上那顶簪着青玉的瓜皮小帽扶正,一脸纯真地看着朱极。
那乌溜溜的小眼睛里充斥的求知欲,让朱极明白今天“嫂子”这一茬是过不去了。
“一个个的都别胡说,老头子还没正式赐婚,她还不算是你们的嫂子。往后不要在外头再提这事,知道了吗?”
朱极难得板正了脸用比较严肃的口吻说话,头一回见大哥如此郑重地嘱咐,朱标也知道今天这事传扬出去少不得让朝堂再起波澜,登时也开口帮腔:
“若是因为此事被父皇责罚,我可不会为你们求饶的。”
熊孩子作死的三大靠山瞬间没了俩,想来到时候连马皇后都不会庇护他们。
见朱标这么一说六人纷纷缩了缩脖子,朱极这才笑着点头:
“好了,记住别乱说就行。待会儿咱们先吃点东西,午后府里犒劳护卫,到时候咱们再一起乐呵乐呵。”
提到犒劳护卫,朱标此时才想起临行前朱元璋嘱咐他的事情。
“大哥,来时父皇吩咐,说稍后文忠表兄也要过来,让我为你引见。”
听说李文忠要来,朱极有些期待和好奇,同样也有些烦恼。
在身边这些小老弟还没有成长为朱家栋梁之前,李文忠可是皇室中绝无仅有的文武全才。
不过按照朱极的想法,两人相见最早也要到自己认祖归宗的时候。而且为了不刺激那些拥护朱标的朝臣们敏感的心思,两人还不能有过多的交流。
毕竟先前徐达和冯胜两人在朝堂上对自己的力挺早已落入所有人眼中,谁都知道这两位国公在朱元璋的授意下已经公然站队。
若是自己入朝后再跟李文忠有丝毫牵扯,三位战功赫赫声名显著的国公都跟自己过从甚密,那些受不了撩拨的大臣们岂不是见天要找朱元璋闹死谏。
虽然到时候麻烦都是老头子的,但朱极是真不想当这麻烦的源头。
怎知如今拱火的居然就是老头子自己?
要知道他吩咐侍仪司的舍人去宫里要酒水的时候,明确表示自己要收买人心。
四百来人的天子亲军,他这么说完全没问题。毕竟再怎么闹,有老头子允许,这事儿固然会给人留下话柄,却根本动摇不了自家人的关系。
可是把李文忠派来,在外人看来,岂不成了皇帝让李文忠接受大皇子的收买。
往后朱标耳边指定少不了有人经常念叨这事。时间一久,兄弟间还能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吗?
见朱标还一脸兴致盎然,朱极没好气地骂了一声:
“我说你就不能长点心,老头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啊?你就不能拦着他点?
这段时间外头风言风语你心里没点数吗,不为你这身衣裳,你为我想想成不?
朱棣使劲挣扎了一下,但看到朱棡向他默默摇头,最终还是放弃了争辩的打算。
虽然与其他几位兄弟一般依旧不太理解为什么会受这池鱼之殃,但当他看到朱标这位太子一副奉命惟谨的模样,便忍住了心里的不快。
直至朱极走得远了,朱棣这才扭头看向一直拽着他的朱棡:
“三哥,你为啥拦着我?”
话音里字句之间尽是抱怨,虽然简短的一句从头到尾朱棣的视线都没有从朱棡身上离开过,但朱标依旧能够感觉到,这个虚岁十五的弟弟其实是在跟他说话。
看着朱棣脸上满上怨忿,朱棡摇摇头,并没有在意朱棣言语间对他的冲撞。
“老五,今天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自打咱们上次踏进这里,咱们兄弟的位次都后移了,我是你四哥才对。
还有,往后大哥说的话,你最好照办,别耍小孩子脾性。”
若说朱榑讲这番话,朱棣还觉得情有可原,毕竟当日朱极替这小子求过情。
但从朱棡嘴里冒出来,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谁不知道他前些日子来这里避难,被刚才离开的那位揪着训了一天不说,回去那顿鞋底子还未能幸免。按理说他不该是最不喜欢的那位的么,怎的今日如此乖顺,简直与他们熟知的那个朱棡大相径庭。
“不是,三,呃,四哥,他没给你半点好,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完全不明白朱棡为什么这么做的朱棣气恼之下,连声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许。
只是他的这般质问却并没有得到朱棡更为详细地解释,反倒是一直看着朱极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的朱标被这凄厉的叫嚷打断了思绪,扭头看着年色通红的朱棣和其他神色各异的兄弟,微微叹了口气:
“四弟说的没错,往后大哥说什么,你们必须要听从。五弟,对大哥要敬重些。往后若还像今天这样,只怕少不了你的苦头。”
凭什么?
四哥这么说也就罢了,连他向来最为敬重的太子哥哥都这么说,朱棣越发有些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的同时,忍不住气恼地流出泪来。
他感觉这辈子从来没受过今天这么大的委屈。
不过,如果他知道那个今天让他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早在半年前还一度将他视为出人头地的希望时,或许此刻他脸上滚落的泪珠,还可以更大一些。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只能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罢了。
看着晶莹的泪花在青石地砖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湿润的水花,朱标知道,今天如果不将朱极的事情详细跟这些弟弟们讲述一遍,只怕往后兄弟不和,吃亏的还是他们。
“你们当真以为我刚才在开玩笑吗?若非大哥自己不愿,父皇如今已经着手另立太子了。
个中隐情不便于你等详说,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于我大明宗室,可以没有你我,但决计不能没有大哥。
如果往后你等在大哥面前失了敬重,他自己或许不会在意,但父皇与我这里,少不得要让你们铭记教训。”
从曹国公府到旧内十里路,车驾在李文忠的吩咐下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作为一名战功赫赫的儒将,李文忠素来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著称于军中。
但今日朱元璋两次遣人带来的口谕却让李文忠的心思有些躁动。
当日从朱元璋口中得知有朱极这么个表弟存在的时候,李文忠便打定主意要对其敬而远之。
作为朱元璋唯一的外甥,他很清楚自家舅舅想要的是什么。哪怕如今朝堂上议论纷纭,但将来由谁继承大统,最终还是要朱元璋拍板。
无论是据理力争的宋濂颜希哲,还是上蹿下跳的徐达冯胜,在李文忠眼里不过是一场闹剧中的配角。
所以作为大明宗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场闹剧中保持中立。
正因为如此,当都知监的内侍两度前来传讯时,李文忠瞬间乱了方寸。
难道,真如宋濂等人所言,皇帝舅舅有废太子的打算?
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吴王府门口李文忠还是没能将朱元璋的心思猜清楚。
看着因为自己的到来缓缓打开的朱漆大门,李文忠咬咬牙,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保持观望,谨言慎行。
走进吴王府,驻守在这里的侍仪司通事舍人迎了上来。
“曹国公,今日大皇子犒赏府中护卫,陛下吩咐让你看着点,别让这些人因酒误事。殿下与太子和几位王爷都在膳食殿,已经等候多时了。”
都知监的内侍口风极严,李文忠也不会刻意打听消息,是以当李文忠知道这才是朱元璋让自己过来的真实意图时,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合着自己一路上头发都拽掉了不少,全都是自作多情了。
如果这府中只有朱极一个人,那他路上猜测得倒也没什么差错。关键问题就是朱标和其他皇子也在,那朱元璋后面派人来传的口谕,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这真是一顿老朱家年轻一辈的家宴。
膳食殿内,朱极正与朱标、朱樉和朱棡坐在椅子上闲聊。身边不远处,朱棣独自站立,侧耳倾听四位兄长的交谈,却又不敢靠的太近。
而其他三兄弟,则与徐辉祖在大殿内四处乱窜。
李文忠一脚踏入这宽阔的大殿,恍惚间还以为是走进了一处热闹的农家小院。
见一群熟悉或不熟悉的少年将目光纷纷投在自己身上,李文忠带着温和的表情躬身拜道:
“臣李文忠,拜见太子,拜见诸位殿下。”
被自家躬身行礼,朱极当真有些不习惯。赶在朱标前头阔步走向李文忠,一把将其扶起的同时,朱极无奈地摇头:
“表兄恁地有些拘礼了,老头子不是告诉你这是家宴了么,还拜个什么劲。”
李文忠愣了一下。
这位大皇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见李文忠有些沉默,朱极笑了笑:“反正老头子发话了,尽管随便些。吃个饭若还要束手束脚,那还叫什么家宴。”
直至这顿丰盛的家宴结束,李文忠还沉浸在莫名的恍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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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面前乌泱泱又跪倒了一片。
朱极不得不准备做最后的总结,奈何文化水平过低,以至于临了还不得不再度求助于身后被自己感动到的小老弟:
“太子,有句诗叫什么王莽谦恭未篡时是咋说的来着?”
眼眶猩红的朱标顿时被朱极逗乐了。
明明上一句还说不会跟自己争夺太子之位,这下一句就扯到王莽身上来。若是不跟这些个没文化的武夫们解释清楚,传扬出去今天这感动都白搭了。
“大哥,你就不能挑一句好听的么。”
哭笑不得的朱标站起身来走到朱极身边,看着跪倒在地的护卫们轻咳一声,而后将朱极提及的诗文悠悠吟诵出来: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好教你等知道,大哥的意思是时间会证明他说的一切。你等若是外传,务必把我说的这几句也带上。大哥,你倒是多读点书,别白瞎了前头那些话呀!”
朱标索性好人做到底,替朱极阐述了提及这首诗的用意,当然也不忘彰显一下皇室宗亲的兄友弟恭。
不过坐在一边的李文忠倒是有一句更适合的: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听了个话本,倒是有一句更容易让他们懂的。”
这等和睦友爱的场面,李文忠自然乐得锦上添花。有感于兄弟俩念的诗委实有些破坏气氛,学识渊博的曹国公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两人身后: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刚刚被朱标嘲讽了一句的朱极瞬间抓住机会,扭头冲李文忠竖起大拇指的同时,脸上笑开了花:
“还是表兄说的这句更合我心意,哈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老弟,往后且得学呢。”
被朱极扶起来的护卫们还在咀嚼李文忠引用的俗谚,浑然不知面前这两兄弟又唇枪舌剑暗戳戳地交锋了一回。
不过在场为数不多的明眼人却知道,这一回合,大皇子,惨胜!
三班倒的护卫喝过一茬又换了一茬,但朱极的心意却不需要再重复一次。
朱标是被其他六位弟弟和李文忠一起抬到马车上的。
这位国之储君最终还是选择了片刻的放纵。
这段时间他活得太累了,朝野上下的流言蜚语和深藏心底的焦躁不安让他每每彻夜难眠。虽然此前也曾得到过朱极的保证,但父子三人的对话如何能让他彻底心安。
但今天,他放心了。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位哥哥居然会将事情做到这个程度,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把他跟朱极对换,也许他永远都没有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那些话来。
开心,想喝酒。
就算喝醉后被亲爹打,被夫子骂,被朝臣抨击。
值!
步入宫门后,朱樉带着一群小弟护送朱标前往东宫,而李文忠只身一人来到了谨身殿。
朱元璋依旧如往常一样沉浸在山岳般的题本之中,即使李文忠是他提前招呼过的人,也被安排在绣墩上等候了小半个时辰。
人们总是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的飞逝,但在朱极这里,这白驹似乎还生就一双翅膀。
这种感觉在他一身衮冕站在一丈六尺二寸高的圜丘上跟随自家亲爹祭天时尤为强烈。
就连他也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居然就到了祭天的日子。
昨日朱元璋便将他拉到这有些偏僻的南郊圜丘旁搭帐篷住下,为了不致在这场大祀中丢了皇家的脸面,还特意拉着朱极将整个祭祀的流程都走了一遍。
这场宛如毕业考试的演练将朱极累了个半死,最终瘫倒的却是一直站在祭台下等候的吕本。
因为从朱极登上圜丘的那一刻,吕本就感觉自己的心跳随朱极的脚步在走走停停。
只要朱极稍微出现一星半点的失误,吕本毫不怀疑,朱元璋会毫不犹豫让人将自己拖到天牢里关着等待秋后处斩。
所幸,演练过后,他的无偿知识服务得到了来自大明皇帝的五星好评。
如同一条死狗般的朱极被迫洗了个热水澡便在帐篷内酣然入睡。
朱极梦见自己在骑着龙半空飞舞。
这是个极其难得的梦境,龙是金色的,云是彩色的。正当他准备飞出大明的疆域看看的时候,忽然一道粗糙的掌印从天而降,不仅将他拍到了硬邦邦的地上,还让他从梦中惊醒。
“奇怪,做梦挨打,怎么我后脑勺这么疼?”
“那当然是老子打的!”
朱元璋没好气的声音瞬间让朱极下意识地跳了起来,看到自家亲爹一身华贵的衮服蹲在自己面前,朱极长舒一口气,同样没好气地回应道:
“老头子你要是再敢打我头,小心我今天祭台上给说你坏话。”
“你敢!”
被朱极这么一威胁,朱元璋瞬间色厉内荏。
虽然自诩天子,但朱元璋实在不太清楚,他们爷俩站在那台上,老天到底选择听谁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钦天监将吉时定在辰巳之交,如此繁冗的礼仪,你个混账东西怎可如此怠慢。咱若不叫醒你,难道要让你带着一双睡眼去祭天不成?”
提起这事朱元璋就来气。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朱元璋是个勤快的人,谁知道居然生出这么个懒散的儿子。
往常睡到辰时不起也就罢了,今天遇上祭天这等大事居然还这幅模样。若非自己来叫,只怕帐篷外那些个内侍喊破喉咙这小子也不会睁眼。
面对朱元璋的指责,朱极尴尬地笑了笑。
这事儿确实是自己理亏,毕竟昨天晚上临睡前朱元璋还叮嘱自己要早些起来着。
又趁机摆了摆自己当爹的威风,朱元璋还是匆匆离开了帐篷。
虽然祭天这天不用上早朝,但朝政却一件不少都被通政司送到了圜丘这边。趁祭祀尚未开始,朱元璋还准备多批几份题本。
比起太阳东升西落的速度,从黑夜中挣脱枷锁为大地带来光明显然更快得多。
距离巳时还有一刻时,京城七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到场,与往常早朝的规矩一般,在侍仪司和太常寺的指引下,在乐生和舞生之间站作数列等待朱元璋父子的出现。
时隔二十三年,唐铎临终之际,嘴角含笑告诉床榻下侍奉的儿孙,一定要在自己的墓志上,为当年大皇子认祖归宗祭天时的异象写上一笔。
朱极献牲时出现的那道七彩祥云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直至告庙结束,这道祥云才逐渐散去。但朱元璋父子站立在圜丘上被彩云笼罩的画面却在朝臣口口相传之下人尽皆知。
与此同时,遣散了文武百官和舞乐,朱元璋带着朱极重新回到了仁祖庙中。
洪武朝的宗庙不同前朝,从朱极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朱元璋为每一代的祖先都建了一座庙,依次追谥为德、懿、熙、仁。
仁祖庙里,供奉的便是朱元璋他亲爹,朱极的亲爷爷朱五四。哦,如今颇有文化的重八爷已然替父改名,愿以皇帝之尊,称自家亲爹为“世珍”。
朱极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想,老头子一定是觉得,自家爷爷命好,生了个翻身当皇帝的宝贵儿子,所以大笔一挥,变相给自己脸上贴金。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想,朱极感觉“生龙”比“世珍”更直白。
朱极决定,往后朱元璋要是敢像今天早上那样打他的后脑勺,他一定要在朔望日祭拜先祖的时候,趁机跟亲爷爷好好告一状。
“你们这些小东西都给咱站好了。”
正当朱极心里暗自思索的时候,朱元璋将三炷香青烟袅袅的檀香插进神主前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香炉中,转身看了看一个个精神不振的皇子,高声厉喝道。
“知道你们的公公和婆婆是怎么死的吗?”
这谁敢不知道。
教子神器鞋底子在这些皇子的脑子里输送的可不止对自家亲爹的畏惧,还有老朱家两代人的发家史。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话题便是——你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
“饿死的!”
“从当了红巾军之后咱就发誓,今后无论咱混出个啥模样来,一定要让手底下的老百姓吃饱肚子。
你们大哥降生的时候,正好赶上濠州城内乱,被贼人偷出府丢弃荒野。他想让咱绝后,让咱退缩,但咱偏不如他的意。
皇天不负有心人,咱打败了张士诚,打败了陈友谅,打退了蒙元鞑子,建立了大明。”
“如今邀天之幸能找到你们大哥,是老天开眼。今日看你等兄弟站在面前,咱总归觉得当年咱爹娘没白把活命的机会留给咱。”
“往后你等兄弟务必同心协力,把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好好传下去。这件事情,我若是不在了,极儿你要记得好生提点你的弟弟们。”
好生生的祭祖,愣是被朱元璋这煽情的话渲染成了托孤。
虽然知道朱元璋对自己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儿子持有十足的信任,但朱极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我说老头子,你这话说得好像下一刻你就蹬腿咽气了一样。再说了,这副担子就算交,也要交到太子手里。就这群熊孩子,提点他们,你是想累死我不成?”
被朱极说成是熊孩子,除了还被抱在怀里的朱椿和朱柏哇哇哭了两声,其他兄弟皆是敢怒不敢言。
“维洪武七年,岁次六月乙未朔,越九日癸丑。皇帝若曰,昔君天下者禄及有德贵子必王,此人事耳。然居位受福,事于国朝,尤简在帝心。
小子朱极,今受命尔为雍王。辅弼朝政,岂易事哉。
朕起自农民,与群雄并驱十有七年。艰苦百端,志在奉天地养神祇。张皇师旅,伐罪救民。时刻弗怠,以成大业。
今尔为亲王者,当敬天地济黎庶,孝父母亲兄弟。体朕训言,尚其慎哉。”
跪在奉天殿内,朱极头戴远游冠,身着绛纱袍,与文武百官一起听侍仪使将这道念完,在朝臣们复杂的目光中,高抬双手接过朱标亲手奉上的金书。
雍王,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封号。
雍,禹贡九州之一,东崤、西汉、南商、北居庸,四山之所拥翳。
雍,音通“庸”,没有那么显贵,也不那么张扬。
这是小心谨慎的刘伯温和低调懒散的朱极两人商议了半天的结果,既有以雍州为封地的假象,又有庸碌无为的音韵。
朱极对自己的封号很满意。
而国瑞爷表示,儿子满意,老子就满意。
父子俩一拍即合,以至于那些心里对朱极充满了提防的朝臣一时间居然也有些放松了警惕。
只是当朱极再度换上那身玄色衮服回到朝堂之后,刚刚放松的警惕瞬间又被拉满。
穿着与太子相同,住所比东宫还要有意义,除了称呼上不叫太子,这位雍王的待遇跟太子还有什么区别?
“陛下,雍王殿下,可是换错了衣裳?”
知道身后那群愣头青肯定要搞事,右御史大夫陈宁主动站出班列,希望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提醒朱元璋问题之所在。
在朝堂上的朱元璋显然不是私下里被自家儿子怼得毫无脾气的性格,他很清楚陈宁在说什么,但关于这件事情,他并不想让这些臣属们再说废话。
“这是朕的意思。自今日起,雍王舆服仪仗位同太子,可见咱不跪。朕意已决,不必再提。”
压根不给其他人反对的机会,甚至连诏书都懒得下,反正今天他说的话有起居注详细记录在册,倒也不怕往后有人不承认。
与接下来他要说的内容比起来,朱极身上这套衣服简直不值一提。
“咱想了想,雍王自幼流落民间疏于教导,及冠后便留在京城听用吧。我记得大宗正院设立之后,好像还主官是吧,吕熙,咱想着,让咱这大儿先当个大宗正,帮咱约束那些不成器的皇子,你觉得怎样?”
此时此刻,吕熙对他的两位前任无比思念。
一个吴琳,一个詹同,俩老头前脚跟着后脚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卸任,以至于如此难以抉择的棘手问题,硬生生落在他头上。
同意吧,就顺了朱元璋的意,把雍王留京这件事情彻底坐实了。
看看朱极那身五章玄色衮服,再看看那九旒冕,吕熙觉得这么放任下去,指不定哪天就得改口叫这位太子了。
可是不同意呢,朱元璋那双择人而噬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他,只要他敢说半个不字,那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成为雍王的第一天,被封了大宗正,感觉好烦,想当咸鱼。
成为雍王的第二天,被迫营业,天不亮就起床上朝,家离皇宫七八里,没地铁,有非机动畜力车,为了赶上趟提前两刻起床,忧伤。
成为雍王的第三天,再度被迫营业,成功将起床时间延迟五分钟,还是想当咸鱼,继续忧伤……
民间还在欢庆大明又多了一位亲王,殊不知亲王本人内心却充满了对世俗的厌倦。
终于,在成为雍王的第四天,朱极忍无可忍,早朝后直接跟着朱元璋走到了谨身殿。
“爹,往后你把早朝时间往后挪挪成吗?”
说话间朱极还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若非知道朱元璋对这个儿子格外宽容,随侍的起居注都要忍不住提醒朱极了。
面对朱极有些气恼的提议,朱元璋不以为意,随手翻开一册题本,脸上挂着笑意说道:
“怎的?搅扰你睡觉的兴致了?”
一听就知道朱元璋这是明知故问,朱极没好气地回应道:
“昧爽时分便要上朝,你去看看城外那些百姓家里的鸡睁眼了没。叫人起个大早也就不说了,一早上净听这些人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还不如睡觉呢。”
如今大明的框架虽然并不臃肿,但效率如何就不太好说了。
虽然对朱极的话深表认同,但朱元璋却全然没有半点同意的意思。
“若是没睡好,自去府里好生歇着,哪里恁多的胡话。咱要是不勤政,百姓哪里有安稳觉睡。”
理是这么个理,但拖着自己也遭这份罪,朱极当真一百个不情愿。
“说到底,还是你这当皇帝的舍不得放权。要我说,六部的职能这么完善,很多事情无非就是此起彼伏,以过往的成例再加上适当的黜置权,指定比你每日坐在这里屁股不挪窝效果好得多。”
这般新奇的言论倒是让朱元璋眉毛一挑,正待向朱极问个明白的时候,一名通政司的内官神色焦急来到大殿门口,简单通传后便来到朱元璋案前跪倒:
“陛下,出事了。”
贸然被打断思绪,朱元璋有些不悦,目光从朱极身上移开的同时冷哼一声,张口便是严厉地呵斥:
“又不是天塌了下来,何事如此惊慌?题本呈上来,滚出去跪一个时辰。”
一听只是出去跪个把时辰,这内侍顿时满眼感激看了朱极一眼。
他很清楚往常若是惹得朱元璋不悦,他们这些内官少不得要挨顿板子。若是运气不好,板子打完人也就没了。
想来今日有雍王这位被宫内宫外共同称赞仁德的皇子在,朱元璋才将这惩处说得轻了许多。
浑然不觉自己又暗地里赚了一波好人卡的朱极见朱元璋将题本接了过去,正准备告退回家补觉,不想嘴还没张开,朱元璋蒲扇般的大手便拍到了御案上。
“当真岂有此理!”
私下底朱极还是第一次见朱元璋这般光火,心中好奇的同时,目光不由得向那册题本上多瞟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朱元璋注意到身边还有个混账大儿没走。
很多人对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国家第一印象就是地域狭小资源匮乏。
但当年疯狂迷恋地质博物馆讲解员小姐姐的朱极可不会这么认为。
金银储量丰富,品味极高,关键还易于开采。
在欧洲疯狂殖民的时代,东瀛一座石见银山占据全世界银产量的三分之一。资源匮乏,不过是其疯狂对外扩张寻找的借口而已。
面对朱元璋的追问,朱极表示华夏人从来不骗华夏人。
“我大致知道有个地方,需要至少二十万民夫,每年可以冶炼至少百万两白银。”
听自家大儿这么一说,朱元璋的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
年产百万两白银,还至少?国瑞爷猛吸一口气,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瞬间在耳朵里回响个不听,身体情不自禁站起来走到朱极身边,散发着他作为皇帝所有的威严凝视着朱极:
“当真?”
朱元璋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那可是百万两白银。
而且还是年产。
如果这事是真的,只要给他两年时间,无论发起对残元余孽的总攻,还是整饬乱成一团的货币流通体系,他都不用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骗你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信,咱信。”
颤抖着的朱元璋顿时爽朗地大笑起来。自家大儿说有,那就有。
前些时候徐达与冯胜还跟他说要去打彩云之南的,现在看来,彩云之南算个球,用那些钱粮打东瀛不更好,既让自己出了心头恶气,还得了天大的好处。
这仗,得打,要尽快打。
朱元璋一刻都不想多等。
“传胡惟庸、颜希哲、孙克义、李文忠、冯胜来见咱。”
早朝刚刚结束,朱元璋自然不会把刚回到衙署的朝臣们再叫回来。他叫出的五个名字,宰相、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及两位在京的武勋国公,商讨打下东瀛已经足够了。
半个时辰后,谨慎殿内除了朱元璋父子与半路上被叫回来的五人,再无闲杂人等。
面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臣子们,朱元璋表情严肃且决绝地说道:
“东瀛小国御下不严,国中浪人屡犯边境,为绝后患,咱欲出兵灭其国统,将其归为我大明疆域,你等议一议,该派谁去。”
打东瀛?
五人瞬间懵了。
这又是唱的哪出?虽然倭寇屡屡犯边,但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前些时日东瀛才派出使者前来递交国书。
以这种理由灭人家的国统,不仅于道义不合,甚至还会引起其他藩属国的恐慌。
胡惟庸当即从绣墩上站起身来躬身一拜:
“陛下,如今东瀛重臣持明与国军良怀争位,倭寇大部分乃是良怀的残军。只是良怀刚派使者送来国书称臣,若因此出兵,有损我大明国体呀!”
东瀛使者宣闻溪虽然是礼部接待的,但胡惟庸却比礼部更了解当前东瀛的形势。
有胡惟庸带头,颜希哲与孙克义也出言反对。
在他们看来,东瀛那种地方跟大明又不接壤,就算三天两头有倭寇犯边,那也只是癣疥之疾。
“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朱元璋此时的气势,让久在其身边听用的李文忠和冯胜忽然想起当年他们跟陈友谅和张士诚对峙的时候。
正是这样必胜的信念,再加上那些先生们精心谋划,他们这支义军才一步步击败强敌获取了最终的胜利。
不自觉地,两人受到朱元璋的感染。
目送若有所思的胡惟庸三人和热血澎湃的李文忠冯胜离开谨身殿,朱极看着因为兴奋在大殿内来回踱步的朱元璋,颇有些不屑地摇头:
“你这皇帝当得真累,叫这么些人过来,最后话都被你给说了。”
虽然被自家大儿这么挤兑,但朱元璋的兴致依旧盎然。
“咱乐意,你个混账东西管得着么?”
眼见朱元璋一脸乐在其中的傲娇表情,朱极忍不住嗤笑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往后朝堂人浮于事运转惰怠,都是你这皇帝闹的。都跟你说了,你只需要握紧枪杆子,抓住钱袋子,看紧笔杆子,还用得着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看着朱元璋一脸深思的模样,朱极嘲讽的话压根就不想停。
“我听说你还置了个大都督府都管军事,怎的如今打个东瀛连大都督没看见?”
“你说你又是问胡惟庸又是问孙克义的,这大明的兵到底归谁管?”
方才简单的布置中朱极算是看出来了,大明的兵事既归中书省管,又归兵部管,唯独名义上都管军事的大都督府连个人影都没有。
好好的衙署愣是没有半点作用,朱极觉得有必要跟自家亲爹好好唠叨唠叨。
“要我说,咱大明的军制就该好好改改。”
朱元璋知道这混账大儿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虽然这些话没一句好听的,但他还是愿意继续听下去。
“那你说,该怎么改?”
扫了一眼案头的题本,见来自各部的要紧事情也没有多少,朱元璋索性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专门用来休憩的软榻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么上道的表现让朱极非常受用。
顺势也坐在软榻上,嗅着紫檀矮桌散发的幽香,信手捏起一粒果脯当零嘴吃着,嘴里含混不清地继续道:
“首先,你那军户制搞得当真有些想当然了。”
“虽然如今看来军屯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但随着天下大定,必然会出现军屯土地被侵占,兵丁数目虚报,内部贪腐严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等一系列问题。”
百万大军完全靠自给自足,甚至还有余粮供给地方,这绝对是朱元璋最为得意的布置,不想现在却被朱极说得一文不值。
他不得不打断朱极的批评,黑着脸辩解道:
“咱养百万兵,不费民间一粒米,难道不是好事?”
“好个屁!”
压根不给朱元璋一点面子,朱极暴了句粗话。
“如今朝中文武地位不对等的情况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朝中都是如此,地方百姓如何看待那些军户?”
“长此以往,军户不得不内部联姻形成利益相关,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你给武官们的那点俸禄,信不信你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敢利益倾轧。”
龙江船厂,森严的守卫随着朱元璋的到来防卫更加严密。
踏入提举司略显简陋的幕厅,里头杂乱的陈设并没有引起朱元璋的不满。
这是个办实事的地方,如果清扫得过于干净,那才显得这些人一个个不务正业。
等司吏匆忙自别处寻来一把有些陈旧的木凳,朱元璋坐在堂内,看着谨言慎行的船厂主事,开门见山问起他此行的目的:
“三个月前,咱让水部郎中王溥知会你等,替咱改造远航海船,可有结果?”
提及此事,主事脸色顿时有些惶恐。
眼神一直盯着他的朱元璋顿时面色不愉地冷哼一声。
海船关乎大明国祚,更关系到他这个当爹在混账大儿心里的位置。三个月时间如果这些人连一点头绪都没有,那他这个当爹的往后还怎么在朱极心里树立威信。
“怎的,吃着咱大明的俸禄,你等就是如此敷衍咱的?”
“陛下,微臣容秉。”
刚被朱极说大明朝堂人浮于事的时候朱元璋还想驳斥两句呢,不想巴掌来得居然如此突然。正准备让侍卫将其拉出去砍了,听主事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想要说两句,朱元璋不由得被气笑了。
“说,让咱听听,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冷哼一声的朱元璋静静等待这位主事开口,而跪在地上汗涔涔的主事则急促地说道:
“陛下,自王溥大人发了故牒之后,我等便召集工匠商讨此事。经过计算,符合陛下要求的海船最少需要两千料,若是往返需要装运货物,可能要三到四千料。”
“如此巨大的船只,对工匠技艺要求颇高,且用料精良靡费甚大,我等将个中疑难具陈于上官,前些时日王溥大人亲自前来告知我等,暂时以杉木试造两千料大船。”
听到开始试造,朱元璋的脸色总算好了些许。
“那如今造得如何了?”
依照往常下令造船的速度,按理说三个月时间应该也有个响动才是,朱元璋迫切地想要看看两千料的成船如何,不想主事的回答却让他越发生气起来.
“回禀陛下,依工匠所言,该船长十九丈四尺八寸,宽四丈七尺七寸,想要在海上承受强风,龙骨需围八尺以上,此等木料船厂储备不足,如今便是连船底都未能建成。”
朱元璋感觉自己人都傻了。
合着说了半天,就是没造。
但就算他再怎么生气,却压根没法往这主事身上撒气。
就连他自己也清楚,往常龙江船厂造的船撑死也就四五百料,所以压根就没想着准备这么粗的木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他把这主事砍了,该造不出来还是造不出来,谁来都没辙。
“那你跟咱说说,这一艘船造价几何?”
既然一时间也造不出来,朱元璋倒是想听听接下来要花多少钱才能把这件事情做成。
至少,他得告诉自家儿子是手下人没用,而不是自己无能。
“两千料海船,理应用楠木制造,算上铆合的铁钉等材料,一艘船造价至少四万贯。”
“嘶!”
“贵使无须多虑,陛下之所以不满,只是因为你国浪人沦为流寇侵扰我百姓。想来让你国政令一统,往后流寇自然销声匿迹。此事朝中诸公自有计较,贵使且放宽心。”
会同馆主事与宣闻溪一般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怀着同情心的安慰顿时让宣闻溪精神一振。
看来大明朝中对东瀛的态度尚不统一,既然如此,那么自己此行也就有了回寰的余地。
“还是主事大人理解鄙国苦衷。”
宣闻溪顿时转身向会同馆主事躬身一拜,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还请大人转告上官,我东瀛小国宗主黯弱,以致旁系做大难以约束。掳掠上国百姓之流寇,多为不尊主上不敬上国之徒,我等虽有心剿灭,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上国能助我主上一臂之力,消除叛乱一统东瀛,鄙国必全力协助上国剿灭流寇,永为大明藩属年年称臣岁岁纳贡不敢有半分惰怠。”
东瀛本就世代为中土之藩属,而天朝上国为了体现大国威仪,每次纳贡他们这些藩属国接受的赏赐比纳贡送出去的东西还多。
本就是一件占便宜的事情,愣是被宣闻溪作为大明承认其主子的条件。
会同馆主事心中有些鄙夷,但表面却依旧一团和气。
“还请贵使放心,这些事情在下一定回禀侍仪使大人。不过今日前来,却是有另一桩事情。”
在宣闻溪心里这主事就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未等其说完,便急忙答应道:
“大人有何事尽管吩咐,只要是在下能办到的,必不致大人失望。”
“倒也不必如此,前些日子雍王殿下归朝你可曾听说?”
提及雍王,宣闻溪如何不知。
想起前些时日整个京师万人空巷前往正阳门外观看那位流落民间的皇子认祖归宗,当时朱元璋出行时那銮驾,那仪仗,看得宣闻溪心里直呼自己主上与之相比就是个乡下土包子。
见宣闻溪连连点头,会同馆主事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贵使可是遇上好事了,雍王殿下前几日得陛下赏赐一份大明舆图,见大明之外尚有藩国无数,心中颇为好奇。又听说东瀛使者在京,故此想亲口问问东瀛有何独特风物。”
说到这里,会同馆主事脸上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
“雍王殿下虽回朝时日不长,却颇受陛下喜爱。你当知晓,若是得殿下青睐,让他替你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好话,你心中所虑登时可解。”
会同馆主事对朱极的吹捧没有引起宣闻溪丝毫怀疑。
从他来到京城之后,民间关于这位大皇子的议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位主事因为身份说得可能还有所保留,事实上就宣闻溪所知,这位雍王殿下的待遇与当朝太子都一模一样,坊间更是传闻大明皇帝有意另立他为太子。
这样圣眷正隆的皇子,如果自己真的能搭上关系……
想到这里,宣闻溪再次向身边的主事躬身行礼。
在朱极的有意引导下,宣闻溪先是以东瀛正统的身份讲述了当初足利尊氏如何帮助光严天皇于京都建立幕府,以及后来如何形成南北朝对立的历史。
虽然讲述带着一些主观的情绪,但不得不说,宣闻溪的讲述还是让朱极想起了跟他同时代的一部辉煌巨著——《三国演义》。
对了,罗贯中好像还活着,似乎那部让不少人罔顾史实只讲演义的作品已经问世了。
朱极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人找到这位大才,将他的手稿要过来。
然后埋在土里,临终前再留下一句“想要我的财宝吗?想要的话可以全部给你,去找吧!我把所有财宝都放在那里”。
不知道届时会不会因为自己这句话,开启一个航海大时代。
浑然不知朱极的心思压根不在他博同情的讲述上的宣闻溪又详细讲述了当今东瀛的形势,正如朱极所料,面对一张除了国名一片空白的东瀛地图,宣闻溪情不自禁抬手在地图上指点道:
“殿下请看,约莫是这里,便是京都,再往南便是大和……”
朱极心中默默念诵着宣闻溪指出的地名,而后在其说累了准备喝茶的时候,忽然一脸好奇地问道:
“我听说东瀛有座会吐地火的山,好像叫石见还是富士来着?”
听朱极所问前言不搭后语,宣闻溪顿时笑了笑。
能够让这位殿下产生好奇自然是好的。如今武藏是怀良那一系的人掌控,如果自己稍微使点心眼,岂不正好达成自己此行的目的。
“殿下所言乃是武藏地区的富士山吧。不过武藏地区如今正在伪朝掌握之中,兵荒马乱,便是微臣回去想为殿下作一副山火图也不可得。”
朱极将富士山三个字念叨了几遍,装作记在心里的样子,而后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原来石见不是山,怪了,我从哪听来的这名字呢?”
“想来殿下听到的应该是山**的石见国吧,那是奈良时代的令制国,想来殿下应该是从某本后唐史书上看到的吧。”
对本国的历史了如指掌,宣闻溪甚至替朱极想到了理由。
看着其放在地图上的那根手指,朱极双眼如他老子早些时候一般放光。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现在,终于确定了。
抬头看宣闻溪还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朱极咧嘴笑笑:
“经贵使这么一说,本王倒是想亲眼看看这富士山喷火的样子。我知道贵使心系故国,改日本王会向父皇提一提东瀛的事情。”
得到朱极的保证,宣闻溪顿时大喜过望,不顾朱极先前的提议,跪倒在地向朱极行大礼后,知道朱极已经有了送客之意,主动提出告退。
当宣闻溪被送上回会同馆的马车后,朱极半点也不想停留,直接带着护卫匆匆赶往皇宫。
谨身殿内,朱元璋一改往日玄色冕服的穿着,换上一身深红武弁。
似是有意向自家大儿的提议靠拢,此时殿内绣墩上坐着的再无一个文臣。
所有人都表情郑重地端坐着,除了偶尔的轻咳,再无半点声音。空气有如凝固了一般,让从未在军中磨砺过的随侍文官和内侍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平定东瀛的大军悄悄地离开了,除了水域上四散的波纹,没有惊动京师盛夏的一片绿叶。
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都被朱元璋申饬守口如瓶,即使胡惟庸这位宰相也不例外。
而大笔钱粮的调动,一概以辽东卫所初建根基不稳需要朝廷钱粮补充为由搪塞,以至于户部不少官员私底下又在议论是不是北方战事有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他们的猜测,而这猜测与真相远隔十万八千里。
而自从那日在谨身殿里与诸多勋贵再次商议军略之后,朱元璋忽然找回了当年戎马生涯的那种紧张和快意。
朱极提过一嘴的军事改制逐渐在他心里形成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握紧枪杠子,抓紧钱袋子,看紧笔杆子。
三句话反反复复念叨了无数遍之后,朱元璋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兵制改不改另说,大都督府的筹建势在必行。这大明百万大军的大都督,他必须要做。
甚至不仅是军事,连政事也应当这么改一改。
胡惟庸反对他打东瀛的事情他可没忘。
作为一国之尊,虽然需要这些臣子约束自己的言行,但胡惟庸这样的宰相显然成了自己的掣肘。
正如自家大儿所言,如今好些个勋贵跟胡惟庸走得都很近,长此以往,胡惟庸的权势岂不是跟自己有的一拼了?
改,必须要改。
一想到这里朱元璋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这大都督自己要当,这宰相自己也要撤。
或者,就算这宰相不撤,某些重要的权柄也必须从宰相的职权中分离出来。
又是一个天不亮就开始的早朝,朱极强忍着困意听着那些老儒们在朝堂上扯来扯去之后,终于听到自家亲爹开口说道:
“大明以武立国,但如今依咱看来,朝堂上下大有崇文抑武之象。这一来是武勋们不修德行恣意妄为,另一方面也是天下渐定武风萎靡。
正所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咱不得不担心,再过二三十年,大明的将军还能不能上马,大明的士卒还能不能杀敌。”
“我等誓为陛下冲锋陷阵浴血杀敌!”
听朱元璋的意思,大有找自己算账的想法,一干武勋惊慌失措,纷纷站出班列跪倒在地向这位杀伐决断的君王表达自己的忠心和勇武。
奈何他们压根就不懂朱元璋的心意。
看着班列右侧跪倒的一大片武将,又看看班列左侧岿然不动的文臣,朱元璋心中冷哼一声,随即耸了耸鼻子,一脸不快地喝骂道:
“冲锋陷阵?浴血杀敌?咱都后悔这些年把你们养成这幅德性。真要能替咱分忧,就该多去校场练练。”
“自今日起,由大都督府统管天下兵马,所有武勋一概充入府中量才任用。咱亲任大都督,无品秩。设左右都督各一人,正一品……”
一句将兵部的种种职能全都归于大都督府,朱元璋又另行设立了几个司署,将大都督府直接升格为可以与中书省媲美的架构。
与此同时,朱元璋也没有忘记朱极所说在军中教授士卒读书识字的事情。
一举将大明的兵事从相权中分割出来,朱元璋轻描淡写的安排,却让整个朝堂一片哗然。
“还请陛下三思。”
最先坐不住的并非权力被完全剥夺的兵部尚书孙克义,而是吏部尚书盛原辅。
“陛下九五之尊,岂可纡尊降贵领下臣之责。再者,如今中枢架构数年运行不怠,国朝军事未曾有半点差错。贸然设大都督府专权军务,一来容易贻误军机,二来会引起朝堂混乱。不若等边事宁定再行处置。”
作为早些年就追随朱元璋的老臣,他很清楚朱元璋此举除了防止宰相权力过于集中之外,还想将大明的兵权直接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旦成事,往后大明军务将完全绕开朝堂的约束。那些个将领们为了封妻荫子会肆意发动战争事小,皇权得到空前的壮大,自此朱元璋身上再无枷锁,那才叫可怕。
想想汉武帝,再想想唐明皇,穷兵黩武动摇国本的例子就在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
若是大明再出一个这样的皇帝,于文官无益不说,最终遭灾的还是百姓。
盛原辅这么一说,在他身后瞬间站出一大班文臣跪倒在地表示赞同。
站在文臣最前方的胡惟庸虽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眼下似乎已经不需要他这位宰辅说什么了。
不过显然朱元璋并不会放过他。
“胡惟庸,你有什么想说的?”
明知道朱元璋这一手大大削弱了自己的权力,胡惟庸本想置身事外,等身后这些老臣们一个个反对,自己最后再加上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将这件事情就此糊弄过去。
等到残元余孽被完全消灭的时候,再以天下安定无须大费周章为由彻底绝了朱元璋收拢权力的心思。
但朱元璋先声夺人让自己表态,这话该怎么说出口,就有待商榷了。
胡惟庸的思绪急速运转,走出班列跪倒在地的同时,眼中顿时露出几分精芒:
“陛下,如今不少战功赫赫的将军都在外领兵,大都督府既然统管天下兵事,势必要为他们安排合适的官职。但其身在边镇,如何能署理大都督府的实务。”
“依微臣薄见,待天下平定,这些将军们还朝之后再行商议。”
胡惟庸的意见正中朱元璋软肋。
如今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都在外边,就算自己设立了这个大都督府,真要将各司主事分配给在京师的这些勋贵们,那势必引得其他人心生不满。
可若是就此服软,损了自己颜面不说,往后再想设立大都督府,那就真的没啥希望了。
朱元璋正思忖间,与朱标站在一处的朱极忽然侧身向朱元璋躬身一拜。
朝中谁不知道,雍王殿下自受册封之后,虽然上朝时位次仅低了太子一阶,却压根就是个泥胎木偶。入朝这么长时间,眯着眼睛打盹的时间跟上朝的时间都快一样了。
御史台若非有汪广洋和陈宁二人压着,只怕每天早朝那些个御史都要为其大不敬之举吵上好一阵子。
谁都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这位睡眼惺忪的殿下居然有话要说。
朱元璋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和这混账大儿有这么默契地配合。
不,应该说,他完全没想到自家大儿有能力唱这么完美的独角戏。
今天朱极这些话要是传出去,绝对会得到底层文武官员的坚决拥护。甚至只要能够促成大都督府和武备学堂的设立,那往后他朱元璋将再也不必担心那些功勋卓著的将领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虽然这一系列操作下来,隐隐之中已经有了很多重武轻文的意思。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朝中文官的势力已经遭受极大程度的削弱。朱元璋装作不经意地瞥了忧心忡忡的胡惟庸一眼,暂时放下了裁撤宰相的打算。
“你等也勿须多虑,如今唯有残元余孽乃我大明心腹之患。一旦天下平定,咱也不会擅动干戈。
再者,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若真要对外宣战,也当以尔等陈述之利害为重。为防咱子孙上位者穷兵黩武,往后咱也会写下限制。
此外,朝中已久无良才入仕,而今诸多大臣身兼数职委实奔忙,北方诸州府县多民寡,令各布政使司合并下县,选才能卓著者调入京城听用。”
本来朱元璋是想一举裁汰北方冗官,减轻朝堂的俸禄压力。
不过昨晚吴迈差人送来密报,吴祯率领的水军已经抵达东瀛沿岸,想来不过旬日朱极口中的石见银山便能纳入掌中,如今的朱元璋已经不再将那点钱粮放在眼里了。
正好方才打压了文官的势力,可以借着这个名义安抚人心。
毕竟,事实就是除了剥夺中书省处置军务的权力、兵部这个冷衙门被彻底架空之外,其他各部司署,压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此外,如今朝中多有老臣致仕,紧要职司多有空缺,令汪广洋还为左丞相,参知政事冯冕为右丞,原右丞丁玉进为左丞……着浙江参政刘基为左御史大夫,并领雍王府长史。”
中书省的很多空缺的职衔瞬间被朱元璋填满,看似很多人都更进一步,可其中却有不少人心知肚明,这下胡惟庸的权力完全被约束到了极点。
皇帝对胡惟庸这位独相已经不如往日之信任,对部分文官来说,这绝对算得上一个好消息。
基于此,朱元璋设立大都督府的事情再无一人提及,显然纷纷选择了默认。
唯有朱极,见朱元璋又是加官进位又是提拔任命笼络文官,唯独自己坐实这大都督府长史之后要忙成狗,眼见早朝都要结束,朱极只好再度躬身说道:
“父皇,这大都督府长史能另找别人么?我听说郑国公常茂有乃父之风,不若让其领长史之职。儿臣倒是愿为其佐贰,以便向诸位将军讨教武艺。”
朱元璋愣了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常茂如今才十七八岁吧。
这混账东西分明就是想偷懒耍滑,所以将这明面上大明仅有的六国公之一推出来,顺带让太子的势力得到巩固。居然还有脸说是为了方便自己向那些莽夫们讨教武艺。
被朱元璋这么逼问,朱极顿时有些尴尬。
向来信奉“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这数万石的俸禄虽然因为投胎技术的问题得来,平时无人提起也就罢了,如今被朱元璋无情揭穿,朱极感觉自己的尊严遭到了侮辱。
“那俸禄难道不是因为叫你亲爹才换来的么?要不往后这俸禄你别给了,我人前人后一口一个老头子?”
朱元璋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听朱极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合着,叫声爹的代价这么昂贵。
对此朱极还颇为不屑地抠了抠鼻孔。
依照大明如今的物价,自己每年的俸禄差不多相当于后世五百万的样子。这水平还让自己累死累活出谋献策,还不如后世人家认干爹来钱舒服呢。
想到这里朱极就更来气了:
“再说,前些日子要去收回来的那山是不是我说的?今天早朝那些人的嘴是不是我给堵的?我为了睡个好觉容易么?就这样你还不满足,干脆你把我废为庶民,我回乡里种地去。”
直接拿出终极杀招——撂挑子不干之后,朱元璋强行将凝固的笑容化为一丝谄媚:
“儿呀,咱就是开个玩笑。要不怎么说你要为咱多分忧呢,你看你这些个混账弟弟,他们哪里有你这般才智。”
为了让自己这头顺毛驴不撂挑子,站在一旁刚刚还得到自家亲爹眼神赞赏的朱标瞬间成了无用的废物。
“你看看咱四十多岁的年纪,没日没夜处理朝政,这头发都愁白了。你可是咱亲儿子,咱这幅模样你于心何忍?再说了,能者多劳,你替咱分担一些,咱也能每日多睡半个时辰,多陪陪你娘……”
深知在朱极这里讲大道理压根没用,朱元璋一张巧嘴左右不离家长里短,愣是将朱极对他累不坏的老牛的印象扭转为操劳国事无暇享受天伦之乐的皇帝。
虽然心里还有些半信半疑,至少在这一瞬间,朱极觉得确实该让老头子有那么一点私生活。
“小校场操练我不去了,早朝我也不来了,有事辰正之后再来找我,你答不答应?”
为了睡个好觉,朱极决定妥协。
虽然提出的要求有些苛刻,在一直跟着朱元璋记录父子间对话的起居注眼里有些离经叛道,但朱元璋看到朱极那无奈的神情之后,深怕这大儿反悔,登时点头答应了下来。
“答应答应。那咱让你在大都督府当长史的事情?”
“长史还是让常茂当吧,省得让别人觉得你吃相太难看,我就当个司马好了。”
对这些官职的印象完全出于品秩高低的朱极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伸手要的这官,在大都督府中比长史还要重要些。
朱元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答应朱极要求的同时,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前些日子朱标说过的话:
“你个混账东西,往后还是多读点书吧。”
揭过大都督府这一茬,朱元璋这才正色看着朱极:“大军改制,你还有什么想法,跟咱好好说说吧。”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盛夏清晨,遍洒朝晖的朝殿五彩琉璃的宽廊下,朱极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这是他终于不用再早起去听那些老头子们瞎扯淡的第一天。
为了庆祝这个独特的日子,朱极决定趁那些被赶去校场练习武艺的武勋们没来之前,享受一番夏日晨风。
无孔不入的暑气未曾感受到随心摇摆的蒲扇有丝毫尊重它的意思,纵使廊下晨风吹断了柳腰,朱极的额头依旧渗出细密的汗珠。
“唔,好想睡觉。”
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呵欠,朱极顿时想起那首著名的《四时不读书歌》。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虫冬有雪,不如收拾待明年。”
躺在竹椅上摇头晃脑念着歪诗,及至念完之后,朱极深感此诗完全表达了自己昏昏欲睡的心情,索性又赞叹一句:
“好诗,当真是好诗!真当啃两口西瓜助兴!”
“陛下若是听到此诗,只怕又要把殿下叫回去上朝了。”
昨日朱元璋吩咐将吴王府设为大都督府的临时行辕,又特意交代武勋们要赶在辰正三刻时听候点卯,是以吴王府前两进院子来人已然不需要特意向朱极禀告。
李文忠早在朱极念叨着想要睡觉的时候便走到了朝殿石阶之下,赫然是将朱极嘴里的诗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这完全没有半点上进心的诗句,再想想朱极那朝野上下盛传的睡梦皇子的雅号,李文忠不得不打断了朱极的自娱自乐。
李文忠从来都不曾小觑过朱极这位大皇子,尤其昨天连消带打让胡惟庸都上了套之后,对于这位平素一副睡眼惺忪模样的表弟就更为看重。
身为宗室他更清楚自家舅舅就希望朱极能帮他管束一干皇子。
若是被那些三天两头挨揍的皇子们知道被树立为标杆的雍王殿下写出这样的歪诗来,只怕今后少不得自家舅舅头疼。
好不容易当了回文抄公的朱极听到李文忠的声音,登时尴尬地从躺椅上侧身跳了起来。
“表兄,你这走路都不带声的吗?我说这些侍卫难道就不知道给我通传一声么,这要是让别人看了去,少不得又要被老头子念叨丢了皇家颜面。”
朱极这压根不拿朱元璋的喜怒当回事的模样让李文忠由衷敬佩。
整个大明估计也就出这么一位。
若果非要算上自家舅娘,那充其量也就多了半个。
“倒是打扰殿下吟诗作赋的雅兴了,”李文忠摇着头笑了笑,而后解释道:
“昨日陛下不是说旧内暂为大都督府行辕么,所以旧内前两进如今已经算得上是衙署了。我等都被编入大都督府做属官,进自家衙门自然不需要通报了。”
事实上也只是在朝殿外不需要向朱极通报。
若此时朱元璋坐在朝殿里,而朱极又身在后头的寝殿,李文忠无论如何都是需要让护卫事先通报一声才能进来的。
看到朱极恍然大悟的样子,李文忠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朱极不认为自家亲爹不知道这出好戏。
能将常茂这大都督府长史履新的事情都差点耽误了,想来今天早朝站在班列最前头的几位老先生少不了锻炼唾面自干的养气功夫。
毕竟老头子喷人那是真喷,语言攻击的同时还夹带着物理攻击。若非一张嘴是肉做的,单凭那气势,奉天殿少不得每日里都有人高呼天降祥瑞,毕竟人造彩虹后世人懂的都懂。
不过反正自己不用跟着遭灾,随他们怎么地吧。
倒是面前的常茂更值得朱极关注。
这是朱极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跟常茂接触,上一次还是在他被册封亲王接受朝臣拜贺的时候。
想来早些年开平王没少亲自教导,这位郑国公个头居然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浓眉大眼之间既有富贵骄气,也有尚武英气,见朱极看着自己,常茂登时再度躬身拜道:
“承蒙殿下举荐,卑职不胜感激。”
太子久未出宫,太子妃也身子重不便走动,所以朱极这位皇子跟太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还没有一个足够让常茂信服的人来告诉他。
再加上朱元璋有意遮掩,而朱极更是咸鱼一条,年纪太轻的常茂对朱极的印象完全来自府中某些人的耳旁风。此番只当是朱极向自己卖好,常茂并不是太愿意领这份情。
听常茂这么一说,朱极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得了大都督府长史这么紧要的职位,这小子居然跟自己说不胜感激。
有意思,真的太有意思了。
朱极全然没有半点城府的笑容落在常茂眼中,自然又是另一番意味。不过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李文忠却率先提醒道:
“殿下举荐是一回事,能不能胜任却是你的事了。我在小校场习练的时候就听不少将领说,你常茂纵是开平王之后,一无军功二无战绩,如何当得起如此要职。
今日点卯时,只怕少不得闹些幺蛾子出来。你若压不住那些刺头,丢你的脸不说,便是殿下也少不得跟着受气。”
同样是皇亲国戚,李文忠和当朝皇帝还更亲近一些,对常茂这等毛头小子李文忠自然不会有半点客气。
这小子说的话什么含义他自然一清二楚,虽然没有像徐达和冯胜那样直接站队,但经朱元璋一番推心置腹后,李文忠也容不得常茂对朱极不敬。
一番告诫就差指着常茂鼻子告诉他若非朱极开口,他常茂连来旧内当值的资格都没有。
连消带打之下,常茂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还口。
李文忠看起来儒雅,但若自己真要是敢顶嘴,稍后点卯若是这位真要作壁上观,那些刺儿头侯爷们闹起来,自己还真顶不住。
就算到时候向朱元璋告状,那些闹事的一个个被申饬了又怎么样。自己这国公的颜面尽失,今后哪还有脸在这大都督府待。
可是,这么紧要的位子若是被别人占了,他想重现开平王府的荣光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常茂虽然年轻,但并不傻。
李文忠这么一训斥,倒是让他将心里那点骄纵和对朱极的敌视尽数收敛起来。
看着前倨后恭的常茂,朱极顿时朝李文忠笑着摇了摇头:
酷暑的晨光撒遍朝殿前的广场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数十位将领在冯炳文和费聚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走进吴王府,而他们对朱极和李文忠恭敬的态度,彻底教常茂认清了冰冷的现实。
常茂不知道的是,若搁在昨天之前,这些武勋们对朱极的态度倒真不至于如此。
昨日早朝结束之后,这些被朱元璋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武勋们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去风花雪月饮酒作乐。
一行人在耿炳文的邀约下齐聚长兴侯府,就今日朝堂上皇帝异于往常的言行展开了详细的讨论。
谁都清楚,虽然他们这些人出生入死为朱元璋打下了江山,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对他们这些卖命的下属始终持猜忌和怀疑的态度。
若非如今残元余孽还在兴风作浪,大明需要他们这些人继续卖命,只怕朱元璋早就当猪猡一样养着他们了。
所以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充满了蹊跷。
大都督府的设立势必会让他们这些人摆脱文官的挟制,手中权力会得到空前的释放。
若非事出有因,一向巴不得给他们脖子上套枷锁的朱元璋如何会顶着文臣的极力反对也要促成这件事情。
但这个因,到底是什么?
是大都督府设立之后朱元璋亲自当大都督吗?
绝对不是。
自一介草莽一跃而成大明的勋爵,他们或许大字不识几个,但绝对不蠢。
就算不做这个大都督,难道皇帝就掌控不了大明的军队了吗?显然不是!以朱元璋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再想想朱极这位雍王殿下忽然大发神威,以退为进连消带打直接让极力反对设立大都督府的胡惟庸哑口无言,更借着大明人才不济的由头要设立武备学堂,而朱元璋直接让朱极当大都督府长史,武勋们瞬间恍然大悟。
这异于往常的一切,绝对跟备受皇帝宠信的雍王有关。
与坊间那些好热闹的乡野游民不同,他们这些勋贵再清楚不过,徐达与冯胜两位国公早已站在朱极背后,如今便是曹国公李文忠都跟朱极过从甚密。
阖朝上下,若说谁会天然地对他们这些武夫持有如此宽容亲善的态度,还能让皇帝压下对他们的猜忌,除雍王外,不存在第三人。
在长兴侯府干坐了个把时辰的他们兴奋了。
为什么明知文武勾连乃帝王大忌,他们也要豁出性命与李善长和胡惟庸称兄道弟。
不就是这些年被朱元璋打压得狠了,想要借助宰相的力量让他们这些武勋在朝堂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可大都督府设立之后,他们不必再费尽心思博取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们只需要在带兵打仗的事情上拼尽全力,大都督府的话语权自然而言就能分润到自己身上。
想通了这些关节,武勋们一致决定,往后一定要对朱极敬重加拥护。无论这位大皇子将来会不会如外界所说继承皇位,他们都要拥护朱极成为大明军中继朱元璋之后的领袖。
“说得好!”
朱元璋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让武勋们心惊胆战的同时,忽然生出一丝微渺的期待。
他们不知道朱元璋听到了多少,但可以肯定,如果听到的是全部的话,那么这一声喝彩之中包含的意思就太多了。
越过跪倒一片的武勋,朱元璋走到人群的最前头,向躬身行礼的朱极三人摆摆手,随即在跟在身边随侍的诸多臣子诧异的目光中,一屁股坐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青砖地面上。
“都起来坐吧。今天咱们就当还在至正十六年,不讲那些虚礼,只谈谈今后咱们这些人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自从登基之后,很多话都被朱元璋埋在心里。
其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跟枕边人在深夜中低语。但更多的事情环顾朝堂却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倾诉。
如今趁朱极告诫众人的机会,朱元璋准备跟这些老兄弟好好谈一谈。
“当年咱们打下应天,摆在面前的敌人是张士诚、陈友谅、徐寿辉,还有蒙元鞑子。
只不过时移世易,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是蒙元余孽时时袭扰,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天灾频仍国库空虚,米贵钱贱金银稀缺。”
“每年户部要在你们身上花数十万石粮食,但你们当中有些人拿着咱给你们的俸禄,尸位素餐欺压良善,你教咱如何跟百姓交待?
难道要跟他们说,这是为咱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请你们多忍让?”
朱极批驳他们的时候,这些勋贵充其量就是有些被揭短的尴尬。
但这些话从朱元璋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份量登时便重了不少。刚刚盘坐在地上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重新跪伏在地,不少人更是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低落在有些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雾。
“被咱训斥了几句,又跟那丢了卵蛋的寺宦一般,做事畏畏缩缩,没有半点勋贵该有的担当。时至今日,咱都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封你这些混账东西。”
痛骂几句,朱元璋的心情好了不少。
“都给咱坐好了。”
“咱这大儿说得没错,你等都是知兵的。在这大都督府里你等若是都挺不起腰杆子,咱如何放心让你等带兵?”
眼睛盯着所有武勋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地上,朱元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自从决定设立大都督府之后,说来咱也担心,把兵权放到你们这群混账手里,咱能不能放心。”
“不过咱这大儿有句话说得没错,当老百姓都念着咱好的时候,这江山自然而然也就稳了。所以兵权咱会交到你等手里,但如果谁敢用它来祸害百姓,咱扒了谁的皮。”
恩威并施是朱元璋惯用的手段,但今天的效果格外好。
一番告诫之后,朱元璋总算想起自己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昨日也说了,大都督不设品级,由咱亲自担任。左都督徐达,右都督李文忠,大都督府长史常茂,司马雍王朱极,武选司主事冯胜,主簿唐胜宗、费聚……”
当日朱元璋父子独特的相处方式给诸多武勋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印象。
而在接下来的数天内,似乎有意树立朱极在大都督府的话语权,朱元璋像是完全将这座刚刚设立的衙门忘记了一般,再也没有迈入吴王府一次。
至于甘愿认栽的朱极,这几天事假也没有遇上什么难以处置的要紧军务。
大明如今的外敌,最主要的还是残元余孽。
彩云之南自有湖广与川陕指挥使司的将领们死死盯着。至于最主要的北方边镇,先后有数位残元高官前来投效不说,诸多武勋更是在徐达的指挥下接连取得小规模胜利。
不过真正让朱极彻底在这些武勋心中奠定地位的,是来自东瀛的战报。
不得不提,如今大明军队的战斗力,绝对称得上当时最强。
还没有轮到周德兴带着歩军出马,大明水师在镇海侯吴祯的带领下,船只靠岸不过三天时间就拿下了整个九州岛地区。
以此作为后续援军的驻地,又过了两天时间,朱极在地图上指点的那一片区域被完全占领。
若非周德兴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在捷报传来的同时,大军都快打到宣闻溪所谓的北朝京都去了。
在送上捷报的同时,周德兴还请示接下来的安排。
这样提振大明国威的事情常茂自然想要尽早禀告朱元璋知晓,并且想将朱元璋请来大都督府击鼓聚将好生商议一番,奈何这位年轻的国公委实小瞧了皇帝要替自家儿子立威的决心,也实在有些高看东瀛小国在朱元璋心中的地位。
“咱还要召见公哥坚藏卜遣来的使者,东瀛的事情自去找雍王处置。”
朝殿上,诸多武勋看着常茂委屈巴巴地转述朱元璋的原话,不少按捺不住笑意的将领直接笑出声来。
“周德兴这厮倒是急着让陛下念他的好呢,占了屁大点地方就急吼吼跑过来请功。若是让咱过去,不打下东瀛全境咱都不好意思发这个捷报。”
耿炳文毫不在意常茂的尴尬,站在冯胜身后的他扯着嗓门冲朱极咧嘴喊道:
“殿下,大东瀛这事本就是你与陛下商定的,接下来怎么办,你直接交代周德兴那厮。实在不行,把我也派过去。”
窝在京师的这些侯爷有些是年龄太大,也有些纯粹就是朱元璋不想给他们找事做。
如今被朱元璋赶到小校场练了几日,只觉得浑身发痒,就想到战场上享受那厮杀带来的快感。
今日的大明境内显然没有刻意让他们如此肆意发泄的地方,正好周德兴为了讨好朱元璋把攻打东瀛的兵锋死死按住,不止耿炳文,就连朱亮祖这些人眼里都冒出了期待的神采。
替代朱元璋坐在朝殿最上首的那张椅子上,朱极详细浏览了周德兴的捷报之后,没好气地将其扔在了案上。
耿炳文说的没错,周德兴这厮就是想献功。
虽说他们父子当初与这些勋贵制定战略时对石见银山的目的性最强,但在粮草转运条件这么周折的情况下擅自停止进攻,反而以此献功,朱极觉得有必要让这位江夏侯明白,他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误。
为了让这些武勋们明白周德兴的惩罚不止于此,朱极不得不解释自己的用意。
“如今大都督府诸多律令尚不完善,只当他周德兴侥幸逃过重罚。今后律例完备时若敢再犯,定当从重惩处绝不姑息。”
朝殿上站着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周德兴的惩罚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虽然不太清楚朱极做出的处置在朱元璋那里管不管用,但不得不承认,比起朱元璋动辄从重的惩处,这位大皇子对他们武将的态度好了太多太多。
别看他们方才还敞开了嗓门问候周德兴的祖宗十八代,但无论平素与周德兴关系如何,他们心里并不希望其被罚得太惨。
毕竟,都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今天是周德兴,今后未必就不是他们自己。
很多人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如果周德兴的处置真如朱极所说,那么往后他们一定要抱紧朱极的大腿。如果今后朱元璋不愿当这大都督了,他们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朱极上位。
互相对视几眼,耿炳文与费聚几人忽然带着身后所有人跪倒在地:
“我等谢过雍王殿下。”
好人卡来得太突然,朱极有些理解不了。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些人其实是在替周德兴感谢他。
看着跪倒一地的武将们,朱极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若是在为周德兴谢我,那大可不必。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国法无情,军法更严。周德兴只是占了律令不明的便宜,而不是对他的惩处本该如此。”
“我希望,今后因为一己私欲耽误军机的事情不要在你们身上重现。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将会发现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宽容。”
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是朱极行事的准则。
他知道这些武勋应该能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
虽然他的本性很和善,但如果不让这些人知道老实人发火的时候也会死人,指不定其中就有某些老油条会暴露其欺软怕硬的本性。
为周德兴的错误画上一个句号之后,屏退了武勋和护卫,朝殿中只剩下廖永忠和朱极自己。
与很多被朱元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武勋不同,廖永忠是桀骜不驯的。
两人静静站立着,对视着,让朝殿保持着如同夜间的寂静。
直至朱极将这位年过半百的德庆侯浑身打量了一遍,这才忽然开口说道:
“德庆侯,如果让你去镇守东瀛,你愿意么?”
廖永忠愣了一下。
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挺立着身躯面对朱极直言不讳地问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很显然,廖永忠并不觉得这样的决定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能做出的,不过朱极接下来的回答却让廖永忠眼睛瞬间眯起。
“这事他还不知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让一个人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永远都张不开嘴。至于如何光明正大地让一个人张不开嘴,你认为,找个理由很难吗?”
廖永忠身上牵涉的事情可是朱元璋绝对的忌讳。
晌午的谨身殿总是充满了家的味道。
朱极甫一踏入大殿,便听到朱元璋含混不清的招呼:
“有什么事情,陪你娘吃完饭再说。来人,给他填一副碗筷。”
餐桌旁,朱元璋正端着碗往嘴里扒拉晶莹的贡米,而马皇后则笑盈盈地看着朱极,拿着筷子的手却很自然地从桌上夹起一块烧鹅放入朱元璋面前的碟子里。
迎着马皇后的笑意,好几日不曾进宫问安的朱极顿时咧开嘴笑着问候:
“看来还是我会挑时间。好几日不曾入宫,娘身体可安好?”
说话间,朱元璋已经将嘴里的甘甜的饭食咽进肚里,听到朱极对马皇后亲密的问候,顿时有些不爽快地冷哼一声:
“你也好些日子没给咱问安了,怎的就不问问咱好不好?再说,有时间窝憋在旧内睡觉,就没时间进宫来多陪陪你娘么?”
朱元璋的不满成功让朱极吃了瘪。
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是朱极自己亏心。
自从大都督府设立之后,好不容易逮着睡懒觉的机会朱极便不愿再跟自己那些小老弟一般天不亮就起来组团问安,偏生成年的皇子想要进后宫规矩又特别多,再加上马皇后体谅,朱极索性做出了七天入宫一次的决定。
如今被朱元璋这么诘问,朱极只能尴尬地挠挠头。
“还不是你定的规矩太多,每次进宫都要被里里外外搜上一遍不说,身边还跟着一群宦官看着,生怕我干出点什么事似的。”
顺手拉过椅子坐在马皇后身边,接过内侍呈上的饭碗,夹起一片肥美的羊肉就着贡米狼吞虎咽,不过眨眼的功夫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才有些不满地反驳道。
“往后若是晌午娘在这里,我天天过来,正好还能蹭这么丰盛的饭食。”
听朱极这么一说,马皇后倒是莞尔一笑,不过朱元璋就没那么开心了。
这混账东西,净想好事。
后宫那么多妃子,他国瑞爷难道不要雨露均沾的么?
再者,听这话的意思,这混账东西把自己这谨身殿当成他雍王府的膳食殿是咋滴?
就冲刚才那饿死鬼投胎的吃相,朱元璋只有两个字可以回答朱极的问题——没门。如果非要诡辩说还有窗,那他朱氏重八愿再加上四个字——想都别想。
“说正事!”
在自家这混账儿子身上压根找不到一点当爹的成就感,朱元璋索性拿牙白的筷子后端敲了敲桌子,借机发泄他心中的郁闷。
朱极正拿筷子为马皇后夹菜,听朱元璋这么催促,抬头看了看餐桌外伺候的诸多人手,略作思索,却没有直接说出他此行的意图。
“周德兴好大喜功贻误战机,我让人把他换回来,幽禁三月罚俸两年。”
“轻了。”
朱元璋吃饭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只是信手将精美的菜肴往嘴里扒拉。听到朱极的处置,只是微微摇头,说话的声音倒是重了几分。
到底是兵戎大事,即便周德兴已经拿下最关键的目标,但贻误战机就是犯罪,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朱元璋不太清楚朱极是没有经验还是心地善良,但这惩处他不认同。
“我想让廖永忠永镇东瀛。”
当朱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谨身殿瞬间如时间凝滞了一般,朱元璋抬起的右脚直接悬停在半空中,直至数个呼吸之后才缓缓落下。
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帝终于不再来回踱步以消化腹中的食物,自家大儿的话更需要他坐在龙床上好生冷静下来仔细消化其中的用意。
但复杂的心绪并没有让他得到足够的冷静,到底还是再度起身来到朱极面前,目光严肃地盯着这个看似知道些什么的大儿,声音带着些许挣扎和严厉:
“为什么要选他?”
廖永忠,二十八位侯爵中排十六。大都督府中如今在其前面排着的还有五位,算上李文忠和冯胜,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廖永忠才是。
朱元璋不得不变得敏感起来,他很清楚,自家大儿显然是知道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而我又不想让你背上更多的议论。”
朱极一句话,瞬间让朱元璋的瞳孔紧缩起来。很显然,自家大儿知道的比廖永忠更多,甚至连自己心里隐藏的某些事情也一清二楚。
若非这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亲自认定的天命之子,朱元璋当真想此时就让人将朱极拉出去砍了。
谨身殿的暑气因为朱元璋骤然升起的杀意变得有些清凉,父子二人互相凝视,似乎在等着对方主动退让。
只是,朱元璋终究还是小看了自家大儿此次内心的坚决。
足足一刻时间,朱元璋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瞪得有些酸涩的时候,到底还是主动败下阵来,扭头眨了眨眼,而后目光盯着龙床上一条精美的五爪金龙云锦花绫,似是怀着满腔心事幽幽说道:
“你都知道了?”
看着骤然间泄气的朱元璋,朱极点了点头。
“知道的不过,仅仅是大概。
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天下那么多聪明人,总有那么几个能从丝丝缕缕的记录中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与其按照你的方式让人觉得欲盖弥彰,反倒不如什么都不做,让那件事情就此埋藏在故纸堆里,任后人猜测。”
感觉朱元璋此时内心极其不平静,朱极走到龙床前翻起一个青花茶碗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端到朱元璋面前。
“想当初,李世民悍然发动玄武门政变,为此他想尽种种办法,都没能让后人遗忘他的黑历史。但如今提及大唐,又有谁不知道他造就的贞观盛世。”
“比起李氏,你与龙凤皇帝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他当初本就对你刻薄,在刘福通那里也自身难保,难道你亲手打下的江山当真要送给一个当了十年傀儡的皇帝不成。”
“要我说,杀了便杀了,如今大明的文武也非冲着红巾军的名头才投奔你的,你又担心什么。”
朱极压根就不觉得当年韩林儿对朱元璋有什么威胁。
无非就是自家老头子心眼太小,担心自己当了皇帝不好处置韩林儿,索性派廖永忠接其回应天的时候半路上给处理了。
“混账东西,就知道揭老子的短!”
没好气地瞪了朱极一眼,朱元璋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唏嘘:
“当年咱毕竟名义上还领着龙凤皇帝的江南诸行省平章……”
“说白了就是你自己心眼小,生怕纵虎归山,或者说养虎为患。”
朱极才不管朱元璋气得发紫的脸色。彼时这糟老头子都自立为吴王了,跟韩宋有毛的关系。
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归根结底还不是怕。
“所以廖永忠这事,我可就当你同意了啊。”
朱极就是为这个来的。如今朱元璋虽然一脸猪肝色,但那纯粹是被他给气的,反倒是在龙凤皇帝的问题上,追忆和平和的心态更多一些。
被朱极这么一问,朱元璋错愕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出言反对。
被自家儿子翻来覆去抢白和挤兑,对韩林儿的歉疚越来越淡,对廖永忠的杀意也越来越淡。
更何况,一心要让朱极在大都督府树立威信的朱元璋也明白,今日到底是朱极第一次署理军务,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诸多武勋心里留下自家大儿说话不算数的印象。
这面子,自己这当爹的必须要给。
猪肝色的脸庞随着心中计较逐渐恢复了红润,看着明明惴惴不安却依然含笑看着自己的朱极,朱元璋顿时露出一丝笑意:
“此事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听自家亲爹这故意拖着的调的声音,朱极知道老头子少不得又要在这件事情上做些文章。左右入宫之前就做好了被麻烦缠身的准备,朱极索性坦然接受了老头子的要挟:
“说吧,又想让我做什么。别太过分啊,不然你就把廖永忠杀了算了,反正怕被人戳脊梁骨的又不是我。”
饶是朱元璋内心强大,依旧被自家亲儿子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临了,这位人前威风凛凛的皇帝只能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再过个把月,咱也要当爷爷了。听标儿说常家那小子最近被你折腾得不轻,看在咱那儿媳的面上,你且饶他一次?”
盯着朱元璋那张干笑着的脸看了几眼,朱极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说了半天,合着就为这个。
朱极还嘀咕,这些日子常茂那厮怎的这般别扭。在大都督府里倒是安份得紧,遇上事二话不说就要入宫面圣。
合着那些个武勋为了卖自己情面,当真给这位小公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让那头铁的少年都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那就给弟媳个面子,让他歇俩月。等咱那侄儿降生之后,再让他回小校场。”
这面子是给了,还是没给呢?
朱元璋有些困惑,但自家大儿早已朝自己躬身一拜,而后大声叫嚷着让侍卫推开了谨身殿的大门。
与此同时,廖永忠神思不属地踏进德庆侯府。
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合上,廖永忠的心在属于自己的一隅得到了片刻的安然。
思索间儿子廖权已然迎过来,看到气色萎靡的父亲,廖权阔步走上前搀扶着龃龉独行的廖永忠,脸上关切的神色溢于言表:
破天荒地,朱元璋忽然取消了这日的早朝。
汇聚在午门内的朝臣们并没有第一时间散去,而是在侍仪使的安排下,在一辆接着一辆马车的接引中来到了三山门外龙江船厂。
这个半月前刚刚被朱元璋父子光顾过的地方,今日正有数十两座船在水师官兵的操控下缓缓驶到三叉河中。
而廖文忠,早已在家人依依不舍中来到伺候默默等候。
大都督府中的将领们也停了操练,早文臣们一步来到这里,怀着羡慕的心情向廖永忠道别。
“德庆侯,此番若是攻下东瀛,只怕你在兄弟们当中要第一个封公了。”
灭国之功,谁不羡慕。
此番进宫东瀛固然有镇海侯吴祯分润功劳,但主要作战还是在陆上,也就周德兴那等没脑子的得了点功劳就急着显摆,结果如今倒是教廖永忠捡了现成的便宜。
迎着诸多公侯的恭贺,廖永忠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和苦涩。
大都督府这班人马中,朱极是最后一个走过来道别的。
一如往常挂着平和的笑意,将跪拜在地的廖永忠一把扶起,朱极读懂了这位年过半百的侯爷眼中的感激和不舍。
“殿下,末将……”
嚅嗫了半晌,廖永忠还是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心里的祈求说出来。
朱极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为这位老将军整理好因为跪拜有些歪斜的铠甲,而后扭头向不远处被兵丁隔开的人群中看了看:
“虽说永镇东瀛,但也不是不能回来,今后每年年底都得回来述职的。那么多金山银山让你管着,无论我还是皇帝陛下都不会那么放心的。”
“等武备学堂开了,你等这些公侯的子嗣少不得也要入学。过些时候中山侯也会到大都督府任职,届时我会让他多到府上走动的。”
听到朱极每年还能回来一趟,廖永忠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又听说汤和会回来,这下他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正要再次向朱极跪拜时,却被朱极牢牢扯住双臂。
“你也莫要因此记恨皇帝,这件事情固然因他而起,但帝王心术毕竟深不可测,以防万一,你还是尽量低调行事的好。
若是可以,我倒希望你在东瀛做个富家翁更好一些,也省的老头子整天疑神疑鬼,让我平白费不少口舌。”
想想那天朱元璋一开始升腾的杀意,朱极就知道这事儿能不能完,主要还是看廖永忠本人。
显然廖永忠也并非愚笨之人,他当然明白朱极的意思。但此番前往覆灭东瀛,偌大的功劳当真要平白送出去,廖永忠多少还是有些不太舍得。
“东瀛之战,起于倭寇乱边。到了那边之后,务必将倭寇消灭在萌芽之中。”
朱极的声音如惊雷一般落入廖永忠耳间,饶是这位老侯爷久经沙场,也依旧被面前这位笑吟吟说话的朱极所吓到。
眼睛圆瞪了片刻,廖永忠到底还是低头拱手向朱极躬身承诺:“敢不从殿下驱驰。”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朱极咧嘴笑了笑,再次将廖永忠扶起,这次朱极脸上的笑容再也没有先前那么随意:
直到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朱极才发现被自家的糟老头子坑得不轻。
“什么,你不当这个武备学堂的祭酒?”
还是在谨身殿内,朱元璋轻飘飘的拒绝让朱极顿时瞪大了眼睛。
“毕竟咱贵为天子,领大都督情有可原,若是再纡尊降贵做这劳什子祭酒,你信不信那些个文臣明日便要在午门前长跪不起。
咱的好大儿,这事儿你得另找别人。实在不行,让常茂那厮去做这个祭酒,反正他在大都督府里闲着也是闲着。”
看着一脸拒绝的朱元璋,朱极只想指着那张大饼脸演绎几句国粹。
这武备学堂的祭酒是别人能染指的吗?
糟老头子真当这武备学堂是为了堵上胡惟庸的嘴么?
那可是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拢共单身四五十年的阅历累积起来的智慧。
遥想几百年后,有位凯升常的青皮出身就是借着在这种学堂当校长的机会笼络了一大批心腹干将,借此掌控了足有大明两倍还多的兵力。
想想自家这亲爹整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不就是手头的那点权力没有满足他膨胀的掌控欲么。
“你不当我就去找朱标了,今后要是他掌控了天下兵马,觉得你活得太久想逼宫的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早提醒你啊。”
看着跟自己嘟囔着解释了两句之后便悠哉悠哉端起茶碗喝茶的朱元璋,朱极面无表情地刺激着朱元璋那脆弱的神经。
“噗。”
温热的参茶瞬间从朱元璋口中喷出,被呛到的他边用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便指着朱极瞪直了眼睛断断续续地骂道:
“咱……咳咳,怎的就,咳,生了你这么个逆子,咳咳咳。”
这突然的一下可将伺候在周围的官员和内侍吓了一跳。
生怕国瑞爷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水呛死的皇帝,在朱元璋捶胸顿足不过眨眼的功夫之后,一群人纷纷围拢过去,使尽浑身解数为其顺气。
直至朱元璋在剧烈的喘息中挥手示意,这些人才小心翼翼跪倒在御案下,唯恐因为朱极的一句话,让他们遭了池鱼之殃。
“好了,都出去,咱要跟雍王单独谈谈。”
深呼吸几口,让喉咙中的不适稍稍缓解,朱元璋饶有深意地看了那些官员和内侍一眼,而后将这些人全都赶出了谨身殿。
看着殿外所有人都在数丈外等候,朱元璋这才向朱极招招手,两人再度坐在软榻上详细交谈起来。
“这祭酒,咱非当不可?”
朱元璋表情有些严肃地问道。
他不太明白,不过区区一个祭酒而已,如何能跟掌管天下兵马这么重要的事情扯上关系。
“如今你只看到武备学堂的学生是一群正六品以下的底层军官,可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他们将是各卫所的千户,指挥,都指挥使。”
“若是再让他们读书识字,其中一部分人安置地方后,又可以成为某些州县的官吏。”
“你不是经常夸自己本是淮右布衣么,怎的,当了几年皇帝,就忘了小人物的力量了?”
被自家儿子这么一说,朱元璋讪讪一笑,而后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八月丁酉,一个并没有多么特殊的日子。
数百名身着铁铠头顶凤盔的将校齐聚位于皇城西侧紧邻西十八卫军营的武备学堂内,好奇又谨慎地看着前方。
朱极头戴鎏金凤翅盔,身着鱼鳞叶明甲,腰间悬挂着宝弓和箭袋,身后跟从着数十位公侯,威风凛凛地站在这些正式被武备学堂录名的学生面前。
从早春开始习武,朱极早已不是当初那副柔弱的样子。
单挑面前的其中某个或许做不到,但至少可以让这些战场上厮杀过的汉子们看不出一丝文弱。
“想来你等都是各自卫所的精锐,不然也不会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也许你们觉得当兵只需要在战场上厮杀,搞这么文绉绉的东西不太合适,但今日我要告诉你们——大错特错。
战争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孙武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古往今来很多名将穷其一生都在寻求取胜之道,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记录了非常经典的战例,也有不少人总结了非常精辟的战术。”
“你们要做的,便是通过学习前人的经验,谋求未来战场的胜算。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你们便不再是小旗、总旗、百户,而是千户,指挥,指挥使。”
“你们将作为天子门生,守卫大明疆域,保护大明百姓,忠于大明君主。为此,你等做好不畏艰难,不惧生死的准备了吗?”
“喏!”
没有慷慨激昂的时刻准备着,只有一句嘹亮的承诺可以传到河对岸的国子学。
天子门生,这是一个极其富有荣耀色彩的名号。从这一刻开始,这个名号将伴随他们一生。
这些出身底层的军官们从这位陌生的雍王殿下口中,听到了皇帝对他们这些人的期待,也听到了向他们招手的通天大道。
至于艰难和生死,那种东西从他们成为军户的那一刻开始便早已如影随形,即使不来到这里,在严苛的军法面前,不照样要抛开恐惧奔赴战场么。
眼前这些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们激昂的吼声,让朱极非常满意。
想要在武备学堂复杂又苛刻的教学中坚持下来,这样的精气神是必不可少的。
而摆在这些青年们面前的第一道难关,便在朱极口中呼之欲出。
“我很欣赏你们的志气,但在这里可不是声音大就能坚持下去的。你们当中,识千字以上者,站出来。”
这个时代汉字究竟有多少个朱极不知道,但识千字以上,武备学堂的课程便能够毫无阻碍地学习。
早就知道大明军中识字率普遍偏低,不想这些基层军官们当中没有一个能站出来响应朱极的号令。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本来热血沸腾的军官们顿时羞涩地低下头颅,不敢与朱极的目光对视,生怕这位雍王殿下会刺痛他们的灵魂一般。
面对这样的结局,朱极虽然意外,但多少还可以接受。
不是每一任太祖都能将基础识字率提升到七成以上的。
武备学堂的设立于京师百姓而言绝对是件新鲜事。
自清早开始便有不少闲散的百姓便聚集在此看热闹,先前来自各卫所的将士们饱含着激情发出的呐喊让他们心里都为之振奋。
待学堂内逐渐没了声响,本想散去的他们忽然发现一个接着一个身着官服的朝中要员急匆匆自四面八方赶来,见面后也不多寒暄,只是一个劲往武备学堂的侧门里挤。
“呦,看衣服那还是个四品官。”
“四品有啥惊奇的,前边进去一个,从三品的户部侍郎,还有一个是正三品的将军。”
“这些人火急火燎跑这里干啥来了?他们不怕耽误了公事被皇帝打板子么?”
百姓们好奇的,正是这些匆匆被武备学堂的护卫亲自跑到各个衙署叫过来的王侯公卿们心中纳闷的。
虽然心里清楚十有八九跟自家送到武备学堂的后辈有关,但招录名单是早些时候皇帝亲自定下,那位兼领武备学堂祭酒的雍王殿下还要闹幺蛾子不成?
朱极等了半个时辰。
当身后聚集的官员越来越多,窃窃私语的声音甚至盖过一墙之隔那些勋贵子嗣的吵闹声时,终于有人敢站出来询问朱极。
“雍王殿下,不知叫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不用回头,朱极也知道说话的是谁。
太仆寺丞李存义,韩国公李善长的亲弟弟。仗着有李善长这么一位兄长,李存义在朝中文官中颇有些影响力。
斯人与胡惟庸平素走得很近,本就对这武备学堂的设立心有怨怼,如今被朱极叫来站在这里足足晒了两刻太阳,自然不会轻易忍气吞声。
“哦,今日请诸公前来,就是想让诸公看看自家子嗣在武备学堂的表现。”
“殿下久未参朝,不知道如今正是朝廷纳各地夏税的时日,朝中各部因此都忙得连轴转。若是此间无事,恳请殿下放归我等,以免误了正事,反遭陛下斥责。”
依李存义和很多官员看来,朱极忽然间来这么一出,不外乎告诉他们自家子嗣被其拿捏在手中。
又或者,想在这武备学堂开学的第一天,给他们这些勋贵们一个下马威。
在朝堂上打滚了许多年的他们并不意外朱极会闹这么一出,但这并不意味他们会坦然接受这样的威慑。
自从设立大都督府之后,大明文武两个系统互不统属,在他们眼里,大都督府司马的威风还耍不到他们头上。
“诸位对国事如此呕心沥血,实在让小子汗颜。既然诸位都如此忙碌,那我也不能耽误了诸公宝贵的时间。”
朱极回头笑笑,看着身后一群神色各异的官员,忽然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
“现在,请诸公随我入内。”
喧闹的院落随着诸多文武的到来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与方才见过的卫所官兵相比,这些勋贵子嗣全然没有精气神可言。
虽然以各自父辈的官职爵位高低在位置上大致排了次序,但平素向来缺乏约束,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做到与先前那上百官兵一般井然有序。
“打得好!”
面对下臣的禀告,朱元璋只要一句大快人心的回应。
自从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又定下诸官子嗣恩荫的规矩之后,那些勋贵子嗣没少仗着身份欺压百姓。
闹市纵马,欺压良善,放高利贷,吞并良田,种种恶行朱元璋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于这些人的开国之功不好深究。
为什么设立武备学堂之后他会一次性点两百多闲散的勋贵子嗣入学,还不就是想将那些无法进入国子学的纨绔们找个地方收拢起来,省得他们游手好闲。
这通杀威棒不仅打到了那些勋贵子嗣的身上,也打进了那些文武官员的心里。
更兼朱极最后说的那句,武备学堂是炼金的地方,不是镀金的地方,更让朱元璋心里平生一股意气。
“告诉今日去了武备学堂的那些人,他们若是想把子嗣领回去,咱不会追究。不过被领回去的,自此以后便不必再享恩荫了。”
吃不了为国效力的苦,如何享百姓供养的福。
朱元璋的思想向来这么朴素。
似是越发觉得武备学堂里的有趣,朱元璋看了看已然处理了不少的题本,顿时抬头看向身边的侍仪使:
“吩咐下去,咱也要去看看。”
朱元璋本来没打算要去。
武备学堂固然重要,但交到朱极手中之后,在朱元璋眼里它已经算得上老朱家的私产。既然是掌握在自家人手里的东西,那就没有必要特别在意。
但万万没想到,朱极会在开学当日,玩出这么多花样。
不过让朱元璋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一国之尊,他的銮驾居然被拦在了武备学堂门外。
拦他的便是这座学堂的祭酒,也是他的亲儿子,朱极。
看热闹的百姓早已不是几个时辰前的规模,在禁军极力阻拦下,人潮虽然不再继续往銮驾方向挤,可不少问询的百姓依旧源源不断地赶来。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朱极向銮驾中的朱元璋躬身行礼后,听到了他们难以置信的话:
“陛下,武备学堂设立之初,学子正是一心向学之时。迎来送往虚耗时间,有违学堂设立本意。还请陛下原路返回。”
百姓们可不知道这对父子在私下里到底是如何相处的。
听朱极这么一说,个个长大嘴巴的同时,心里也不得不敬佩这位雍王殿下。
普天之下,还没听说皇帝有被人拦住去路的。
想当初皇帝数次驾临国子学,他们当中看过热闹的可分明记得国子学祭酒带着一帮子学生跪倒在门口恭迎圣驾的宏大场面。
朱元璋显然有些郁闷。
他本是乘兴而来,就想见见那些来自各卫所的精锐,让他们沐浴在自己的皇恩之下。顺道再去看看那些趴在地上学军中律令的勋贵子嗣,发发自己窝在心里许久的怒火。
不成想,如今连武备学堂的门都进不去。
“咱就进去看看那些官兵,看看就走。”
朱元璋还想跟自家大儿商量商量。
没办法,这事儿还真不能来硬的。
朕本淮右布衣,天下与我何加焉。
一句暗戳戳表达天命在我的话里,未尝没有藏着朱元璋作为草根出身的皇帝内心极度的自卑。
从起兵之初李善长投效的时候,这位泥腿子皇帝便开始手不释卷,二十年的积累纵然比不过那些天下闻名的大儒,但谈话间引经据典早非当年言语粗俗可比。
可是,大明士林乃至天下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出身卑微的层面。
自卑的时间久了,自然完全失去了自信。
大杀功臣的背后,何尝不是这种奇怪的心思在作祟。
是以,朱极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朱元璋心里一阵错愕之后,强烈的不自信中,忽然又那么一点小小的渴望和窃喜。
“咱,能行?”
看着自家亲爹用试探的口吻询问着自己,朱极强忍着笑意,依旧板着脸微微点头:
“陛下筚路蓝缕白手起家,论讲述开国之前的战事,没有人比你更合适。若是陛下不愿纡尊降贵,那还请陛下下令把我拿下,自可昂首阔步走进这武备学堂。”
不用回头,朱元璋也知道这会儿身后那些越聚越多的百姓都伸着脖子等待他的答案。
朱元璋当然知道自家大儿到底想要做什么。
哪怕此时身后已经有随侍的舍人低声提醒他不可纡尊降贵,但朱元璋依旧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这讲师咱领了。现在,咱可以进去了吧?”
山呼般的声音顿时在朱元璋身后响起。
被禁军拦着的百姓们以前只有在茶坊酒肆中说书先生的话本里才能听到如此亲民的皇帝,但如今这样的皇帝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这如何能教他们不激动。
“陛下万岁,大明万年!”
刚刚劝阻的随侍们已然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明白,人心向背是何其简单的事情。
转过身的朱元璋早已满脸笑容,看着因为跪拜更显拥挤的人群,朱元璋胸中激荡着豪迈和愉悦,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遍后,双臂轻抬朗声向所有人说道:
“免礼平身,此处已无事,尔等莫要在此逗留,且散去吧。”
似乎感受到百姓眼中的热切,想了想,朱元璋随即又加了一句:
“过些时日,咱将这军制改了,往后尔等家中若有肯吃苦不怕死的青壮,大可来参军博个出身。若是表现出色,少不得也来这里受教。”
这句话一出,人群中的呼喊越发热切,山呼万岁的声音经久不息。
踏入武备学堂后,山呼般的声音被围墙阻隔,终于与前院琅琅的读书声平分秋色。
与国子学幽雅的氛围不同,武备学堂的营造严格遵循军营简单实用的特点。
院落中央的辟雍被改成了周正的演武场,八座学舍分立左右。大到攻城车,小到铁蒺藜,由兵部督造的各式武器对称地摆放在演武场四周。
朱元璋毫不怀疑,这些东西足以武装一个王府卫队。
在朱极苛刻的要求下,随侍的文臣悉数留在武备学堂门外,如今只有数十名精悍的禁军跟在朱元璋身后。
到底,朱元璋还是没能真正跟学舍的官兵们真正见上一面。
返回时学堂门口已经没有多少百姓翘首以待,但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全都随那些离去的人们传扬到应天府每一个角落。
中城裕民坊的一处茶肆里,正有人高声交谈着今日的见闻。
“不是我吹,那些大官们灰溜溜进去灰溜溜出来,据说今日在武备学堂的那些纨绔子弟全都挨了军棍。”
早上看热闹的自然要讲一讲早上最大的新闻。
那些个纨绔平素打马游街没少撞翻百姓,如今乍听得这些人一个个受了教训,围拢在周围的茶客不由得一阵叫好。
但他的得意还没有维持三秒,便被另一人的见闻抢了风头。
“这有啥好吹的,我还看见皇爷被拦在武备学堂门外呢,当时我都替那个大皇子揪心,生怕皇爷一气之下砍了他脑袋。”
有人提起,自然有人跟着捧场。
“嗐,虎毒还不食子呢,更何况皇爷还是真龙。后头你也看见了,皇爷许下种种承诺,这才带着侍卫进去。”
说这些都是为了面子,但总有一些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值得他们更加深入地研究和讨论。
“皇爷都答应去武备学堂授课,我看今日在里头的那些兵汉,今后少不得要平步青云了。可惜了,若是当了兵,便要世代充为军户,要不然咱也去试试,指不定将来也能马上封侯。”
其中一位茶客的带着些许羡慕酸溜溜地说道。
说不羡慕是假的,今日在武备学堂进学的那些军户什么身份京中早有流传。
拢共三百来人,其中百户占了六成,总旗占了三成,还有一成居然都是小旗。
人的天性中都有好赌的成分,虽说这三十多个名额相较于大明百万雄师来讲人数比例委实太低,但架不住确确实实有这样的希望。
“我看倒也未必没有希望。”
失落的人很多,但茶客中也不乏敏锐的,回想起朱元璋站在武备学堂门口说过的话,其中一人信誓旦旦地说道:
“皇爷说了,往后咱大明兵制会有所改变。说不准到那时候咱们不用成为军户也可以当兵,届时说不得你有心却无胆,平白辜负了皇爷的期望。”
虽然被挤兑了,但先前感慨的人却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若真如他所说,那往后岂不是大明人人有封侯拜将的希望?
激动,热切,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只差大吼一句一人血书跪求皇爷改换兵制。
与此同时,坐在坤宁宫中的朱元璋正向马皇后倾诉着今天的遭遇。
“合着,你啥都没看到,还钻了极儿设的套?”
马皇后听完笑得前俯后仰,不过国瑞爷这次倒是没有黑脸,反倒颇为受用地喝着茶水:
“这哪能教设套,这是咱父子二人心有灵犀。极儿想方设法让咱收拢那些个将士的忠心,再者顺手提振一下大明士卒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如果真的只是单纯体现朱极对武备学堂的掌控力,朱元璋早在朱极第一次阻拦他进门的时候便会打道回宫,压根不会再做纠缠。
雍王去了教坊司。
在京师百姓的印象中,雍王是个极其低调的人。若非认亲大典和武备学堂设立两件事,寻常百姓连朱极的面都不曾得见。
宛如一夜春风传遍京城的消息顿时让不少人都暗自惋惜。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本让很多人视为堪比大宋八贤王的大皇子,居然都去教坊司了。这大明的希望,看来终究还是要托付在太子身上。
谨身殿内,朱元璋正脸色怪异地看着朱极。
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差人到教坊司将那里的奉銮单独叫出来询问了一遍,怎料回禀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去教坊司只为听个曲?”
朱元璋有些闷闷不乐地看着朱极。
他真想当一回自家大儿肚子里的蛔虫,清清楚楚地看一看这混小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面对自家亲爹那庆幸中带着失望,失望中带着好奇,好奇中带着忧伤的面庞,朱极随意地摊开双手:
“要不然,你想让我做点什么?”
“你都快二十了。”
朱元璋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家这大儿不会缺乏应有的教导,所以不知道男女之间可以有更进一步的感情吧?可是不应该啊,当日挤兑自己的时候,这混账东西没少拿自己的老腰开玩笑。
他不得不提醒朱极,比他小一岁的朱标孩子都快出世了。
“去教坊司,难道不该是为了男女之间那点事?别忘了,你还说要为恩养伯留后的。”
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朱元璋本以为朱极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怎知朱极反倒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声调有些奇怪地反问:
“这么随便的吗?”
似乎觉得朱元璋不太理解自己的意思,朱极轻轻咳嗽了一声,而后继续说道:
“我是说,你不是已经跟徐叔和冯叔商定好亲事了么,我不该为没过门的两位夫人守身如玉么。我去趟教坊司,你居然还盼着我发生点什么?老头子,不是我说,你这有点为老不尊啊。”
听朱极又开始挤兑自己,朱元璋冷哼一声,眼睛使足了力气表露着威严和不满,嘴里充分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老子急着抱孙子,有什么为老不尊的。再说了,历来只有妇人为夫君守身如玉的,你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居然要男儿为妇人守……真是气死咱了,你个混账东西。”
为女人守身如玉?这话他国瑞爷实在说不出口。
朱元璋真想知道是哪个胆子这么肥,居然把自家大儿教成这幅模样。
难不成是刘基那厮?
想当初还未认亲的时候,自己这大儿还找自己要两房婆娘呢,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未必没有那该死的老道学的影响。
朱元璋眼底里杀气腾腾,阻挡他老朱家开枝散叶的人,都该死。
浑然不觉自家老头子又杀心自起,朱极随意地抠了抠耳朵,似是为了表达朱元璋方才说话声音过大的不满。
“就是我说的。你还真想让我在教坊司里找个小三回来啊?别的不说,我就问问,真要我一个把持不住生俩大胖小子,你能打自己的脸,把他们纳入族谱中?”
当初朱元璋亲自规定,各王府未纳正妻之前由侍女所生的子嗣,一概不得请名请封。
离开皇宫的朱极满脑子只有嗡嗡嗡的乱想。
今日他算真正见识了亲娘的战斗力,如果让他重新做一次选择,他宁愿赖在谨身殿被朱元璋强送十个女官,也不愿被马皇后和风细雨说上一刻钟。
朱极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教坊司时,华灯初上,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
虽然在朱元璋的禁令下尚未达到后来秦淮河上的繁华,但于京师诸多玩乐之地中,教坊司绝对算得上行业之最——素质最好,逼格最高,消费最贵。
正在寻欢作乐的士人们一片哗然。
他们万万没想到,民间议论如火如荼,朱极居然还敢来这风花雪月之地。不少人心中都在纳闷,难道这位雍王殿下不知道收敛么?
很快,朱极便用他的行动告诉这些人,雍王殿下行事从来不需要收敛。
“今日我有些事情需要教坊司帮忙,扰了诸位的兴致,本王深表歉意。今夜教坊司不待外客,还请诸位另寻欢乐场。奉銮可记下在座诸位的名号,明日来时,茶点全都记在我账上。”
不能听曲的倒是无所谓,毕竟朱极已经给了补偿。
但那些个风吹蛋壳正待持枪上马的,又或是被翻红浪恰好翻云覆雨的,更兼云销雨霁闭眼食髓知味的,一个个被雍王府的亲兵强行打断了神仙般的享受,秋老虎中心火正旺,衣衫不整的模样自不必多说,只是关键处被打断怕要五内俱焚。
偏生一群架着刀杀气腾腾的兵汉当面,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只能狼狈地离开教坊司之后,找那人多的地方暗戳戳影射朱极几句。
于是雍王殿下在教坊司清场玩乐的流言再度传扬开来,只有教坊司里的乐工们知道,这流言到底有多不靠谱。
他们确实被朱极折腾的够累。
但这个折腾并非世俗之辈想的那种折腾。
雅乐、朝乐、宴乐,但凡教坊司会的音律,一概在朱极的要求下演奏了一遍。负责演奏的乐生都换了好几茬,可这些音乐要么太短,要么太雅,没有一首曲子符合朱极的要求。
次日晌午离开的朱极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乌黑的眼圈,满脸遗憾的表情,俨然一副荒淫的模样。
比朱极更遗憾的,当然就是宫中一直等着消息的朱元璋。
当他得知朱极彻夜未眠只是一个劲地听着曲子,这位腰酸背痛的皇帝不由得仰天长叹:得子如斯,夫复何求!
任外界风评如何,朱极回府之后草草与在此当值的大都督府将领们打个招呼之后,便径直回了寝殿。
看着脚步虚浮的朱极的背影,李文忠表情有些严肃。
朱极未来的婚事早已被朱元璋定下,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偏生如今冯胜就在这里当值。虽然这老家伙表面看起来风轻云淡的,谁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揪过一个昨日跟随在朱极身边的护卫,李文忠表情有些严肃地问道:
“殿下昨夜当真在教坊司过夜了?”
李文忠问话时,一干勋贵都不由自主围了上来。与坐在原处支棱着耳朵聆听的冯胜不同,他们纯粹就是想过来听个热闹。
听到这两个姓名,朱极第一时间想起了前世自己看过的小说。
冷谦,这不是明教五散人之一么。难道自己穿越的不是正经的大明,而是倚天屠龙记后传?
“冷先生如今已是过百的寿数,乃是继玄玄真人之后有数的有道高修。殿下若是见到他,务必敬重些。”
看到朱极的好奇和疑惑,刘基主动解释道。
听刘基这么说,朱极不好意思地点头笑笑:“这个我倒是省得。就是不知道先生口中的玄玄真人又是何人?”
在这个神仙辈出的年代,那些有道高修的名号往往只在高层之中流传,朱极才回归朝堂个把月,不知道这些绝对不丢人。
“玄玄真人本名张全一,又号三丰,相传其本是金时人,曾于武当结庐而居。陛下曾多次遣人寻找他,不过始终不曾找到其踪迹。有人传说其早已羽化,不过近几年也多有其仙踪显现。”
张三丰,又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朱极感觉自己脑瓜子嗡嗡地。
如果不是自己文化水平太差,朱极倒是想将《神雕侠侣》鼓捣出来,看看能不能用其中杜撰的爱情故事把这位有道真仙钓出来。
想到这里,朱极忽然想起自己此前还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来着。
比起虚无缥缈的三丰真人,罗贯中可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的人物。
朱极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子,借此提醒下次见了朱元璋之后一定要讨道旨意,将罗贯中找来。
虽然站在胜利者的角度来讲罗贯中的军事才能未必有多出色,但就其在《三国演义》中描述的战争场面,至少在讨论战争的时候,也能多一份不一样的结论。
如今大明朝堂最缺乏的可不就是人才。
与刘基的交谈片刻后便宣告结束。
与方才提及的那些有道高修不同,刘基毕竟只是一介凡人,花甲之年的他白天在御史台殚心竭虑,晚上还要专门来自己这里一趟,委实有些难为这位老人家了。
一夜无话,次日早晨顶着一种武勋们异样的目光在大都督府处理了半天事务后,朱极再次于晌午时分踏入了谨身殿。
经过这么些天的琢磨,朱极已经成功地掌握了蹭饭的技巧。
没有半分拘谨接过内侍奉上的碗筷,朱极看着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朱元璋和朱标,信手夹起一块醋腰子,狼吞虎咽吃进肚里,这才颇为好奇地问道:
“老头子不是说弟妹快生了么,怎的没在近前看着,还有暇来这里给他当苦力?”
其实朱标真想说自己也不愿意来,奈何身边就坐着正主,想想近来体力大不如前的朱元璋,他到底还是没敢将真心话说出来。
“太医令说脉象平稳,倒是不虞有恙。这些日子国事繁冗,父皇一人颇为辛苦,是以小弟特来替父皇分忧。”
朱标说得倒是斯文,奈何朱极一个字都不相信。
有大都督府将军务悉数接过来,再加上中书省各个要职上都填了人手,这么多为老头子减轻负担的手段施行下来,又不是后世的减负令,居然还负负得正了?
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朱元璋,朱极有些不忿地翻了个白眼。
“我就说老头子你不懂欣赏,虽说我五音不全吧,但至少这曲子是好的。这曲子你要品,你要细品。”
朱元璋此时看朱极的眼神就跟看一个文盲一样,鄙视中还带着些无语。
“不就是岳武穆抗金的故事么,咱又不是听不懂。可故宋的事,跟咱大明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要是让那些个将士听了去,岂不误以为咱也是赵构那等昏庸之辈了。”
“说得好像我大明百万雄师若都如岳家军一般,还委屈你了?”
这可以算得上朱极前世最喜欢的歌曲之一了,如今更是好不容易想起,如何能让朱元璋这么批驳。没好气地白了朱元璋一眼,朱极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嚼碎一块羊肚,而后反驳道:
“知道啥叫重意不重形吗?我的初衷便是让大明将士如岳武穆那般精忠报国。再说了,你有本事,想个比我这更好的?”
一直默默吃饭不做声的朱标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大哥,岳武穆那个是尽忠报国。”
朱极忽然觉得,有这么个臭弟弟真的是太讨厌了。明明自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话,硬是被这厮几个字便拆了台。
没好气的瞪了朱标一眼,逼着这位太子爷继续沉浸在美食之中,朱极这才继续狡辩道:
“再说了,这个传出去之后,难道你就不会跟将士们说,愿你等皆是岳武穆,我为……对了,史上善待功臣的开国皇帝都有哪些来着?”
分明前一秒还在嫌弃,但遇上这种考验知识储备量的问题,朱极还是不得不求助于蒙头吃饭的朱标。
身为堂堂大明太子爷,朱标感觉自己的身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奈何身边这两位他一个都惹不起,尤其是提问这个,总有稀奇古怪的办法整自己,朱标只能默默含泪选择屈服。
“始皇帝!”
啥?
朱极听到这个答案顿时有种想要喵喵喵的感觉?史书上那位千古一帝,灭六国的存在,居然是最善待功臣的?
感觉这又是自己知识的盲点啊。
见朱极愣着不说话,朱标不得不从美味佳肴中拔冗多解释了一句:
“功臣不能全身而退,嬴政何颜立于天下!据史书记载,这是始皇帝亲口说的。而且,他确实没杀过功臣。”
说完之后,朱标再度进入沉默状态,状态衔接之顺畅,全程没有任何别扭的地方。
得到答案的朱极也呆坐当场。
“愿你等皆为岳武穆,我为秦始皇。”
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朱元璋拎着刀站在诸将士身后比划的感觉。
要不怎么说这文学作品最容易诱导人呢,焚书坑儒四个字,直接将一位皇帝楷模包装成了屠夫,怎一个卧槽了得!
朱极表示自己真的词穷了。
而目睹自家大儿从振振有词到目瞪口呆,再到现在的无言以对,朱元璋心里忽然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咱为啥?”
朱元璋促狭地逼问着,他就爱看自家大儿这窘迫的样子。
看着朱元璋逐渐失去期待的面孔,朱极讪笑一声,而后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今早水师传来战报,镇海侯吴祯率军在加贺地区登岛,与廖永忠南北夹击东瀛之京都,准备一举打破足利尊氏的根基。”
周德兴迁延战事的后果极其恶劣,不仅给了石见以南地区的东瀛诸侯们反应的时间,更是让原本乱作一团的东瀛有了空前的凝聚力。
虽然以东瀛如今的国力也不足以让廖永忠带领的歩军步履维艰,但一统东瀛全境的战略目标在短时间内也注定难以实现。
好在有吴祯带领的数万水师不断从东瀛边境四处寻找突破口,如今对其京都形成合围之势,一旦拿下,势必会对东瀛各地负隅顽抗的诸侯们形成气势上的碾压。
对于这样的结果朱元璋并不意外,而且如今虽说进度缓慢,但只要廖永忠不像周德兴那样脑子饭抽,胜利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心知朱极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东瀛这块肥肉确实值得他关注。朱元璋微微颔首,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如此一来,也是时候遣人过去挖那座银山了。”
拿下京都,意味着整个东瀛南部全都在大明的掌控之中,有如此广阔的后方,足以保证石见银山的顺利开采。
不过,这事儿显然不是朱极父子三人坐在饭桌上能决定的。
以此前朱极的估算,开采银山需要至少二十万人。不谈人从哪里来,单就这些人的吃喝嚼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些都需要从中书省到各部的紧密配合才能完成。
翌日早朝,文臣们惊讶地发现,多日不见的朱极居然再次与太子肩并肩站在御阶上接受朝臣的叩拜。
教坊司清场的余波尚未散去,朱极面对的自然是诸多审视的目光。
没错,很多人都不相信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在教坊司那种销魂窝里还能坐怀不乱,就算有人证也不信。
保持玩味的同时他们也有些好奇,又不是朔望朝,这位大都督府司马来做什么。
依旧是一通习惯性的奏事。
许是失去了武将们的捧场,又或许被朱元璋好生整饬过一遍,如今的朝堂奏事倒是少了当初那般热闹。
当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务由朱元璋裁决之后,正准备恭送皇帝的官员们忽然听到朱元璋慢条斯理的宣告:
“自大军开赴东瀛已有旬月,如今我大明已尽收东瀛半数疆土。严达,即刻召集人手,由水军右卫送往东瀛对石见银山进行细致地勘测。”
银山?
这已经是今年朱元璋在朝堂上第二次提及银矿了。
不明就里的人只以为这是天降祥瑞于大明,但深知内幕的却明白,这一切都能那位站在御阶上闭着眼睛打盹的大皇子有绝对的关系。
虽说工部派人勘测矿藏的储量品位还需要一定时间,但朱元璋此时完全不顾这个。
自家大儿说有,那就肯定是有的。之所以安排人手前去查探,只不过是为后续派遣人手做充分的准备而已。
迷迷糊糊地听宋濂说什么“祸国之道”,又骤然挨了朱元璋一脚,清醒过来的朱极稳住身形后正要骂娘,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身在朝殿。
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瞬间被强行憋回了肚里,看着龙椅上空空如也,朱极心里暗暗给自家老头子记上一笔之后,没好气地瞪了还在幸灾乐祸的朱标一眼,而后朝所有注视着他的朝臣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诸位想笑就笑吧,憋着对身体不好。”
在朱极非常善解人意地劝导下,朝臣们纷纷收敛了嘴角的僵硬,换上一副恭敬的面容。
论表情管理,他们是专业的。无论多好笑,只要皇族不允许,他们绝对不会笑。
不过能够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偌大的奉天殿内,终究还是有一个正儿八经不需要表情管理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标很诚实地表达了内心的快乐,然后,他迎上了自家大哥那杀气凛然的目光。欢乐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是扑街作者好不容易写的精彩内容断章一样。
不是你让我笑的么?
太子殿下委屈巴巴地想着,心道自己终究还是错付了。
“大哥,父皇让你为诸公讲讲征兵的事情。”
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确定朱极不会冲上来跟自己血拼之后,朱标这才小心翼翼地重复着朱元璋方才的要求。
揉了揉自己快要分成三瓣的臀,朱极扫视了殿中众人一眼,朝一脸笑意的刘基点头致意,而后正色看向宋濂。
“宋学士的担心不无道理,我读书少,所以说不出哪位圣人的言论来反驳。不过就事论事,谈谈征兵的利弊。”
示意宋濂回到班列之中,朱极开始侃侃而谈。
“宋学士学识渊博,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讨教一二。”
朝宋濂拱手一礼,只等这位老学士点头应承,朱极便直言不讳道:
“历朝历代揭竿而起者不知凡几,究其根由,是乡民血勇才啸聚为寇吗?再者,时逢乱世,这乡勇是被迫自保者多,还是火中取栗者多?”
小农思想指导下的农民起义自有其局限性,无论是大泽乡起义,还是黄巾起义,又或者是瓦岗起义,乃至唐末的黄巢,明末的李自成,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被朱极这么一问,宋濂顿时有些难以应答。
历代文人墨客对前朝覆灭的讨论累积至今朝,早已有了基本的观点,那就是问题往往出自统治阶层。
“军中常将所欲诉诸武力,老臣只是担心,回归地方之后这些人会不会欺压良善横行乡里。再者,这些人受过训练,一旦心怀不轨,比普通百姓要更加难对付。”
宋濂说的当然是事实。
不过这种问题朱极早有应对。
“那就时刻保证大明百万大军的战斗力。让那些放归乡里的,永远比服役军中的弱,那么自然而然他们就不敢有不轨的心思。”
任何一种制度的初衷都是好的,但效果到底如何,还是要看由谁来实施。
人与人的欢乐并不相同。
正如会同馆外欢天喜地,而会同馆内却愁云惨淡。
我家没了?
这是宣闻溪在大街上听到京师百姓奔走相告的东瀛捷报之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他很想找个僻静的角落痛哭一场。因为他很清楚,大明天军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的占领东瀛一半的疆土,其中少不了他这个带路党的功劳。
失魂落魄地回到会同馆后,与他一道前来的几位僧侣和使者早已等候多时。
没有想象中的斥责和痛骂,只有安静和沉闷逐渐放大着他们内心的痛苦和伤心。
“我们,还回得去吗?”
他们是以东瀛使者的身份住到这里的。如今大明对东瀛宣战,想必再过几个月,东瀛灭国之后,他们连住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了。何去何从,包括宣闻溪在内的所有人都很迷茫。
“我佛慈悲。”
僧人净业念诵一句佛号,背上的面色中涌现出坚定:
“无论如何,贫僧是要回去的。国中备受战乱之苦,正是我辈普度众生之际。若是贪恋此处繁华安逸,有违贫僧剃度之时发下的大誓愿。”
皈依三宝的净业信念非常坚定,但随即摇头苦笑一声:
“不过如今两国交战,想来海上皆是大明水师。我等出海,少不得被其当做浪人攻击。”
比起信誓旦旦的净业,宣闻溪等几位使者却愈发冷静起来。
虽然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东瀛有了独立的文字和语言,也有了对抗大明的勇气和信念,但究其根底,心中还是对华夏保持着足够的敬畏和仰慕。
抛开他们的身份不谈,以一介普通东瀛百姓的角度看,被大明征服,当真是难以接受的吗?
“我……我想留在这里,既然大明皇帝要将东瀛纳入大明疆域,我等自然在他王化之下。纵是地位比汉人低些,也好过无以为家。”
其中一名使者刚开始说话还有些结巴,但当他发现没有人态度鲜明地表达厌恶与反对时,渐渐开始利索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更何况,为谁做臣不是臣?我等学习中原文化,不就是想有朝一日如晁衡一般身居高位。”
中原有徐福东渡的传说,在东瀛也有燕南倭北的故事。
虽说如今东瀛自立自强的意识已经抬头,但自认比华夏这宗主国矮一头的观念依旧牢牢占据着大部分东瀛人的头脑。
如今的大明当然没有当年盛唐那般强大,可是它确确实实把东瀛占领了。国别意识一旦破灭,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无比热切的拥戴。
宣闻溪一直没有说话,此前他怀着歉疚,如今他准备表达自己的倔强。只是嘴唇颤动再三,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他的内心,不断地动摇着。
“东瀛使者宣闻溪,雍王殿下召见,还请随我前往。”
会同馆的主事清朗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屋内静坐的几人顿时如同受惊的猫一般瑟缩在一起,而后目光同时看向被点了名的宣闻溪。
虽然知道宣闻溪早些时候就被那位雍王殿下召见过,但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居然再次受到召见,来自东瀛的使者们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宣闻溪不曾看到朱极的正脸,但他能从这咬牙切齿的誓言中听到此时这位给他温文尔雅印象的大皇子有如嗜血的野兽一般凶狠。
那是一种恨不得啖肉食骨的恨意。
虽然不知道东瀛到底有什么人能够引得这位殿下如此记恨,可这并不妨碍宣闻溪被这凶狠的杀意吓得倒退几步。
“殿……殿下,我东瀛大部分百姓对大明只有敬畏之心,不敢有分毫冒犯。”
他是真的怕这位大皇子一言不合真的把东瀛给夷灭了。
亡国就亡国吧,至少那些百姓们是无辜的。要是自己能够回到东瀛,一定要告诫那些熟悉的浪人,务必不要招惹大明的任何人。
“明日你等便随水师的船回东瀛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东瀛从我们派出大军的那一刻开始便属于大明。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没有任何反抗和谈判的余地。”
宣闻溪忙不迭地点头。
他毫不怀疑这位实际上掌控着大明兵马的大都督府司马但凡有一点不高兴,只需在送往东瀛的公文上增删几笔,东瀛就有一大片人头滚滚落地。
宣闻溪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没有让这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沾上半点喧哗。
只有朱极依旧站在原处,看着西南那苍翠的草木,心中说不出的怅然。
终究,不是前世啊。
回到雍王府,朱极早已不复莫愁湖畔的癫狂。
因为早朝上朱元璋突然的安排,大都督府上下多少有些人心浮动。作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刘仁焦躁又麻木地回答着一个接一个武勋们奇奇怪怪的问题。
“诸位,在下只是听从陛下旨意来此听候雍王殿下差遣,这征兵到底该如何执行,我也一无所知。”
刘仁感觉今日回去少不得要亲自去药铺跑一趟,多买点黄连回去泡茶。
直至朱极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刘仁忽然发现原来世界可以这么清净。
那一个个碎嘴的武勋们,此时如乖顺的孩童一般向朱极热切地打着招呼,更是因为朱极几句随意的夸赞脸上便笑得跟花一样,哪里还有方才缠着自己的无赖模样。
这位闲散多日的兵部尚书不由得暗叹一声。
早些时候还没有设立大都督府的时候,自己这名义上统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可从来没有这等一呼百应的待遇。
朝野间竞相传闻雍王势大,往日只以为是某些人刻意营造的言论。但今日亲身经历之后,刘仁感觉那些人说得太轻巧了——雍王这哪是势大,压根就是大势。
不说耿炳文费聚这些围着朱极转的侯爵了,便是那郑国公常茂,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如今居然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对朱极那叫一个小心谨慎。
不过刘仁对此也就是感慨几句。
他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也没有像宋濂那样早早地跟在太子身边,所以朱极势大不大,对他半点影响都没有。
“殿下,今日早朝时陛下安排的事情,不知老臣该如何配合殿下?”
等那些个武勋挨个献完殷勤之后,总算轮得到刘仁说话了。
当自家大儿记仇的目光盯着自己时,朱元璋不得不用尴尬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也不知道,早上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踢那一脚。
虽然因此开心了大半天,但如今被自家大儿堵到这谨慎殿里,虽然不怕出现儿子打老子的忤逆之举,但以朱极那小心眼,朱元璋感觉今天自己少不得又要被气得肝颤。
“技止此耳!”
这是朱极临来前专门翻书查到的一句,盯着朱元璋看了片刻,朱极面色如常吐出这四个字来。
这是啥意思?国瑞爷表示一脸懵。
虽然感觉自家大儿没说啥好话,但朱元璋却非常享受这一刻。反正踢的那一脚是真的畅快,而且还让这混账小子如今无话可说。尤其是那些内侍后来回禀朱极说想笑就笑的时候,他国瑞爷是真的笑了。
“咳咳,极儿,这么晚了不在府中歇着,还来找咱,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开心归开心吧,朱元璋到底还是觉得被朱极这么一直盯着有些别扭,于是主动开口缓和跟自家大儿的关系。
与朱元璋一样,当着亲爹的面说完那四个字之后朱极也觉得异常开心。
从认亲至今,他还是第一次站在文化领域的高度上对自家亲爹展开猛烈的抨击。
这种感觉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他忽然有些理解朱标那厮平素憨厚文弱的样子了——无形装叉,最为致命!
“哦,此次征兵大都督府那些人想把他们的亲戚也塞进去,我想请道旨意,再要百来个名额让他们自己分。”
听朱极这么一说,朱元璋愣了一下,稍作思索便点头赞同道:
“想来都是奔着咱当然说的前程去的,既然你提出来,那咱便允了。这些事情,能摆在明面上处置自然是最好的。”
“此次征兵意义非凡,因此我希望都察院和吏部能派些人手,在直隶与江浙三地全程查察,杜绝有人胡乱伸手。”
其实谁都清楚,这第一次征兵虽然只是派往东瀛戍守,但四年过后必然会有一批人会留在军中听用,甚至有可能以此为基础一跃而入武备学堂。
普通百姓或许不太清楚里头的道道,可官场上这群老油条如何不明白朱元璋父子就是这个打算。
朱极正是因此而来,他不想自己的心血因为裙带关系搞得一团糟。
谁都知道征兵是自己的意思,正好都察院那些个御史们看自己也不太顺眼,借着此次征兵的机会让他们发泄发泄也算两全其美。
听自家大儿这么有想法,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朱极可并非只是让朱元璋监察征兵这件事才来的。
这些天与刘基闲谈的过程中,朱极多少还是发现如今大明的监察制度仅仅停留在京师一地,对偌大一个国家而言,这点督查风纪的力量简直小得可怜。
此外朱元璋这位皇帝赋予都察院的权力也过于局限,只有弹劾的权力,只会过度放纵那些御史言官风闻奏事,最终沦为权力争斗中的工具。
“依我看,都察院的衙署应该延伸到州府,并且要单独形成一个不被当地官吏制约的体系。对那些贪官污吏,都察院也不应停留在风闻奏事的程度,大可将人带到他们的衙门里讯问。”
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
――《三戒?黔之驴》
朱元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来人,去雍王府把那混账东西给咱绑来。”
半个时辰后,睡眼惺忪的朱极被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穿着一身松垮垮的中衣,双手象征性地被粗糙的麻绳缠绕了几圈。若非朱极的双手来回交错着前后蹭痒,朱元璋还真信他是被绑回来的。
“没少问人吧?”
绕着朱极转了一圈,正当朱元璋准备好生质问的时候,朱极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让身形未定的朱元璋差点一脚踩空栽倒在地。
“你……”
指着面前这个还一脸嘲讽一副不把把自己气死誓不罢休的混账大儿,朱元璋看着昏暗的灯火下自己粗壮的手指颤抖出肉色的重影,先前想好的那些呵斥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国瑞爷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现在的年轻人,太特么不讲武德。
“我怎么了?”
被朱极这么一堵,朱元璋顿时语塞。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亲儿子暗戳戳骂自己是驴吧?说出去他皇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忽然觉得自己又被这混账大儿给套路了。
自己让人把朱极绑到这里来,是要动手泄愤的,不是要跟他耍嘴皮子的。
反应过来的朱元璋登时脱下左脚那只四十三码的靴子,不顾其散发着汗液在低氧状态下经过六个时辰发酵后产生的异味,作剑般指着朱极的脸瞪眼吼道:
“看咱打死你个孽障。”
朱极感觉自己要晕了。
并非被自家老子的声势吓得头晕,纯粹是因为屏住呼吸造成的大脑缺氧。
这酸爽,没有四十年的匠心营造,绝对酝酿不出质量这么高的香港脚。
上半身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见老头子压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朱极决定开诚布公地讲一讲空气质量严重污染的问题。
“君子不重则不威,要打就打重一点,不然怎么能树立你大明皇帝的威严。不过有件事必须要跟你商量商量,咱换双干净的鞋抡成吗?”
这一句是这么解释的吗?
国瑞爷再次陷入了迷茫。
当注意力从愤怒中脱离开来,终于发现眼角已经被手中那只靴子熏陶出了韵味深长的泪水。
被朱极这么一打岔,朱元璋心里的气已然消了一大半。
“混账东西,咱给你记着。”
他也不能真让人去尚衣局取双干净的鞋子过来。
再说了,君子不重则不威,总不能真像这厮说的一样,不狠狠打一顿就树立不起自己当爹的威严吧?
这曲解可跟自己所想的完全南辕北辙了。
将手中的臭鞋重新套在自己脚上,朱元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今夜给咱在这谨身殿外跪着。”
跪?那还不如打一顿呢。
“那不可能。跪久了,那可就站不起来了。你想撒气随你,想让我认错没门。反正你平生不就造人、挨夸、打孩子三大爱好么,唉,可怜我命苦,一入宫门深似海啊。”
朱元璋被气笑了。
深宫夜半发生在父子之间的言语较量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东瀛使者到底还是在宣闻溪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乘坐水师右卫转运物资的座船离开了京城。
他们的不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大明朝堂依旧以其精密自洽的规则持续运转,而朱极作为为数不多能够撬动其中关键的人物之一,同样随之奔忙。
“狼烟起,江山北望……”
卯正三刻,嘹亮的歌声从西十八卫响起,经国子学,又过钟鼓楼,到朝天宫,再渡大中桥,搅扰了不少人的清梦。
没人敢扯足了嗓子骂娘。
因为这歌声来自一群身着布甲腰悬刀弓、正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维持整齐的队形不停奔跑的官兵。
尤为重要的是,带着这群官兵奔跑的,竟然是传言中夜宿花丛不得歇的大皇子。
连雍王殿下这等本该继续在花丛中采蜜的龙种都如此努力了,他们这些贱民不起来跟着跑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说人家坏话,委实心里虚的慌。
奔跑,自古以来军中训练都不会缺少的科目。
这种最容易锻炼体力耐力以及肺活量的运动,在朱极正式下定决心不再睡懒觉的那天开始,武备学堂的官兵们便从来没有停止过。
风雨无阻,说出来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但真正能够做到显然没有那么容易。
这半个月里,朱极也曾想过偷懒放弃,可是每当他想起当日在莫愁湖畔跟宣闻溪说过的那些话之后,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近来那些将子嗣送入武备学堂的文武们忽然感觉内宅安稳了不少。
在朱极这位亲王身体力行带头示范下,那些被他一通杀威棒打得三天不敢站起来听讲的勋贵子嗣们不得不接受与卫所底层官兵一样的训练。
严格的规矩和繁重的训练之下,过去被家庭放纵滋生的种种顽劣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乱糟糟的, 跟个狗窝一样,这一间所有人, 都给我滚出去绕学堂跑十圈。”
不仅是他们, 就算从各卫所选拔的官兵, 面对朱极那苛刻至极的要求,有时候也显得束手无策。
二十多里奔跑后, 稍作歇息便是早饭,而早饭之后听讲之前,还要接受朱极对每间宿舍全方位的检查。
从陈设的位置到屋舍的气味, 从衣甲的叠放到兵刃的归置,但凡让朱极找到不符合他此前三番五次强调的标准的,一概会被罚出去穿着铠甲跑圈。
禁令颁布之初,也曾有人表示过反对。
但面对质疑他们的祭酒只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将自己也搬进了前院官兵的宿舍, 另一件,就是亲身为这些人示范了什么叫规矩。
规矩,就是要求下位者做到的事情,上位者首先要做到。很显然有信息做示范的朱极压根就不怕自己的颜面砸在这些人手里。
被褥叠得有棱有角, 物品放得有理有据, 只是朱极住进来的第一个早上,这些官兵便明显感觉到这位雍王殿下穿衣叠被的速度比他们快了不止一筹。
或许在火器射程撑死只有两百步的大明这点速度算不得什么, 但在战场上, 一个行动干脆利落的人, 往往会比那些拖拖拉拉的活得更久一些。
但凡是个爷们,肯定受不了朱极这样嘲讽。
看到面前一群人脸色又是尴尬又是羞恼,朱极抻着脖子将嘴里的面饼咽进肚里,而后将拿了胡麻饼的手指放在嘴前吮了两口,随即颇为玩味地说道:
“这几天朝廷准备在直隶江浙三地征兵前往东瀛戍守,你等若是有这个能耐,只要年岁合适,不妨去试试。
此外,若是谁家破落娶不起大明的姑娘,也可以去当民夫挖矿,虽然不太清楚户部定了多少工钱,但肯定会比在京师瞎混强。”
征兵和征民夫的告示虽然户部与兵部都在城里城外贴了告示,但朱极还是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将这些利国利民的好事尽可能地传遍应天府的大街小巷。
尤其是,在征兵这件事情上,朝堂允诺的诸多条件能不能兑现,有自己这位大都督府司马亲口解说,公信力绝对比那文绉绉的告示强多了。
“殿下,此番征兵当真不会被陛下强纳为军户吗?”
人群中有个粗犷的嗓门瞬间喊出了所有跃跃欲试的青壮的心思。
目光在那个喊过之后便迅速埋头在人群之中的青年身上掠过,朱极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亲自定下的事情,还能有假?四年之后要是你被强纳为军户,我去给你爹娘当儿子去。”
似乎感觉出自己这种承诺无法让围观的百姓感受到足够的诚意,朱极又笑着继续道:
“我害怕你们这些家伙到时候赖着不走,让陛下派我去拿棍子赶你们上船。”
这些人完全不明白,戍守东瀛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月例钱比军户高不少,关键山高皇帝远,约束肯定没有大明境内那么严格。朱极都怕到时候廖永忠为了保命,直接来个坐视不理,别闹得去时三万来时翻番了。
京师乃大明首善之地,这些人的询问自然大都与征兵有关。待朱极又挑着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这些人终于兴高采烈地分散向城内各个角落。
比起今天那些武备学堂的官兵挨罚,大皇子亲口解说的朝堂政策才是重点。
轻轻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朱极盯着所有受罚的官兵三三两两回到学堂,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开。
这是朱极搬到雍王府之后第三次踏出京城。
远离了这座一年前他还站在田垄上遥望的都城,褪去一身精美华服带来的光环,抛开身后旌旗招展的护卫,重新换上一身粗麻布衣的他只不过是一个侥幸的农家少年郎。
前些时日忙于朝政,早春时节补种的几亩良田全都委托附近的村民收拾。
重新站在修缮一新的恩养伯墓园前方,看着那块比自己还要高两头的御敕石碑,朱极心里满是感怀。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养母的忌日,坟茔外荒草一如去年颜色,只是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躲在窝棚里无所事事的少年。
在朱元璋有意嘱咐下,陵园有专门的人手定期过来巡视。墓地内铺垫了尺许厚的黄土夯实的表面随着数月隔三差五的雨水逐渐长出青苔,两座模样大变的坟头更是被映得苍郁。
朱极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看来完全是理所应当的祭拜,却让京城瞬间陷入了空前激烈的争辩之中。
朝臣们本来以为朱元璋这个当爹的,必然不能容忍自己亲儿子给别人上坟当孝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不想雍王素服祭坟的事情都传遍了京师大街小巷,那些善于编故事的连朱极当时说了什么话流了几滴泪都传得似模似样,宫中却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一时间很多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早已跟朱极绑在一起的冯胜率先出马,借着在雍王府当值的便利,首先向朱极抱怨起这件事情来。
“殿下,不是我说,这事儿你做得有些忘乎所以了。陛下又是祭天又是祭祖的,就是想让天下人都认同你皇子的身份。
可如今你这一拜,往后咱大明百姓该如何看待你跟陛下的关系?”
当着朱极的面,冯胜没有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百姓怎么看压根就不重要啊,关键问题是皇帝怎么看。
你这前脚刚跟着人家敬天拜地认祖宗,后脚就挎着竹篮烧纸钱,摆明了要把皇帝的脸面跟一对死人放在一个台面上。
要是因此在朱元璋面前失了宠,那他跟徐达岂不是跟着要吃挂落?
与冯胜相处的时间比徐达还长,朱极当然知道这位准岳父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看着火急火燎嘴上都要冒出水泡的冯胜,朱极倒了一碗凉白开端到冯胜面前:
“放心吧,我跟老头子的关系外人压根就不会懂。再者,老头子心里气归气,但如果我不去烧这个纸,你觉得他就能睡得安稳么?”
递给冯胜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朱极咧嘴笑道:
“外头那些人也真是,把我哭坟的模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差哭得背过气去了。”
流言蜚语在真相面前往往是可笑的。
很显然这事儿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真相。
但对那些闭着眼睛塞上耳朵刻意想要找朱极麻烦的人来说,这些流言蜚语非但不可笑,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刀,刀柄正握在他们手中,而朱极的脖子也正好送到了刀口下。
正如冯胜担心的那样,这天的早朝并不平静。
还不等刘基控制不住的御史言官们开火,朝臣们惊讶地发现想来不是很对付的胡惟庸和宋濂居然破天荒走到了一起。
“陛下,昨日雍王素服出城为恩养伯夫妇祭拜,此举有违孝道,更有损宗室颜面,臣奏请陛下从严处置。”
小书亭
虽然是坚定的太子党,但宋濂今日的弹劾却与太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只是作为一名坚定的儒家卫道士,从伦理道德和王朝统治的层面审视过这件事情之后,发现朱极的做法不仅违背孝道,也会对朱家天下产生不利的影响,因此丝毫不怕得罪朱极甚至朱元璋,只想让大明从上至下重新回到儒家治国的轨道上来。
与宋濂不同,胡惟庸倒不是怕朱极的行为能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他只是从这段时间朱元璋父子紧密的配合当中发现这个雍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因此希望尽可能打击朱极在朝野之中的声望和势力。
一身戎装的朱极很快在侍仪司引领下来到了奉天殿。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明光锃亮的衣甲衬托下,朱极显得格外俊朗精神。
早在前来的路上就有人悄悄告诉他此番被召见的原因,是以环视左右一圈,朱极的目光最终还是看向了高高在上的朱元璋。
“不知陛下召儿臣前来,有什么事情?”
见朱极这般装腔作势明知故问的姿态,朱元璋便知道这混账大儿又要准备坑人了。虽说心里还有半坛子打翻的陈醋在浸润着血肉,但朱元璋还是决定配合朱极将这场戏演下去。
“今日百官一起弹劾你素服祭拜恩养伯,你有什么要跟咱解释的么?”
一句话出口,瞬间让不少站在班列前方的朝臣们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朱元璋没有用严厉的口吻呵斥朱极,而是他们从龙椅上端坐的那位口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自家亲爹说话具体有什么深刻含义,朱极没那个闲工夫做阅读理解。
但就眼下面临的问题,朱极可有一肚子话想好好跟这些人唠唠。
“嗐,就这点小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看诸位衙里事情那么忙,要不散了朝,我进宫单独跟你说?”
这一波不能说配合精妙吧,只能称之为歪打正着。
老子暗示朝臣们莫要多管闲事,儿子明说这事儿他不想跟百官说。
再深一层,那就是朱元璋告知朝臣们,这事儿的解释权在他手里。而朱极则嘲讽身边站着的这些人,都是闲得没事做才揪着自己不放。
宋濂还好,胡惟庸素来是个心眼小的,当即就被气得嘴歪鼻子斜。
“陛下,雍王之事,名为家事,实损国体。若是殿下不能取信于朝堂,我等回去之后该如何安抚百姓。若是民间因此闹将起来,我等实在吃罪不起。”
以儒治国最核心的地方就是确定礼孝的地位和威严,朱极的做法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在挖大明的根基。
这段时间卑躬屈膝在李善长面前说了不少好话,重新赢得这位恩师信任的胡惟庸也逐渐从其分析中咂摸出了几分味道。
他在朝堂上失势,很大原因就在这位大皇子身上。
今日若是不能借此机会让朱极吃些苦头,往后他的日子只怕更加不好过。
看着胡惟庸痛声上陈,朱极目光中尽是玩味。
他如何不明白这位权力被分割了大半的宰相想要打压自己的用意,甚至往更深的层面想想, 胡惟庸未必没有顺手打压皇权的意图。
毕竟, 自己如今在外的形象就是比太子还要受宠的亲王。若是他们能够在朝堂上借机拿下自己, 那传到民间就会演变成百官合力皇帝服软。
丢掉的是宗室颜面,换来的是朝臣声望。
如果自己今天真要说出半句服软的话来,那不仅是他, 就连此时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朱元璋都算输了。
不等朱元璋开口,朱极斜睨胡惟庸一眼, 而后向朱元璋躬身一拜:
“倒是要请教, 胡相说我有损国体, 不知是如何损法?”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朱元璋这个老的还没出面呢,胡惟庸便已经被朱极兄弟两人联手打了个沉默不语。
见这位宰相不说话,朱极这才环顾四周,看到还有人蠢蠢欲动,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气闷的感觉。
左一个宗亲右一个皇室,嘴上说得都好听,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帝室颜面,可说白了就是不拿老朱家当人呗。朱极不相信,被这些人引为至圣先王的孔老夫子敢说自己做错了。
“那个,濮议之争到底是个啥?”
既然自己费了这么多口舌依旧有人不服,朱极觉得自己有必要怼得更深刻一些。
当然,前提是他得清楚胡惟庸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顾某些人暗地里的鄙视,听朱标将这典故完整地解释了一遍,让所有人都错愕的一幕出现了。
一直对胡惟庸言辞不善的雍王殿下,居然瞬间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转身朝胡惟庸便是躬身一拜:
“嗨呀,都是我才疏学浅,居然不识得胡相的良苦用心,在这里给胡相赔罪了,等此番被陛下惩治之后,少不得要请胡相到府里喝几杯。”
所有人都懵了。
连一直看戏的朱元璋都搞不清楚自家大儿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至于被朱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感激的胡惟庸,脑子更是一片空白。这雍王怕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不然怎么还回过头来感谢自己?
要知道,他是真的想让朱极掉层皮的。
“众目睽睽之下,发什么疯?你就跟咱说,这事儿你到底该如何跟咱解释吧。”
朱元璋不得不让事情重新回到正轨上。
无视朱元璋的催促,朱极依旧笑眯眯地看着胡惟庸,有如大街上闲汉看娇俏的姑娘一般,眼中充满了炽热:
“这满朝上下,也只有胡相盼着太子没了好让我顺利继位,我若不请胡相喝两杯,当真是对不起胡相的知遇之恩呢。”
话音方落,胡惟庸只觉得膝盖一软,瞬间便跪倒在地。脸上更是无有半点血色,浑身颤抖着不停地朝朱元璋磕头, 眼看额头都磕出一片乌青, 嘴里却不管不顾地重复:
“陛下恕罪, 微臣绝无此意。”
朱极这手指鹿为马的本事让朝堂上这许多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胡惟庸是这个意思吗,绝对不是,便是连有些跟胡惟庸不太对眼的朝臣都看不过去了。
宋濂当即站出班列, 面色刚正地冲朱极喝道:
“雍王殿下如此曲解谏言,莫不是想借刀杀人?”
对宋濂这些人朱极本是尊敬的, 虽说他往常经常站在朱标背后说自己的不是, 但为了自家兄弟能如此付出, 就算有点私心也可以理解。
但今天朱极并不想让他分毫。
涉及自己养父母的事情,更加上宋濂就是那个挑头的, 朱极火气涌上心头,登时脸色一变,冲着宋濂便喝骂道:
“怎么, 许你等做得, 我便做不得?一口一个礼法道德, 一口一个宗室颜面, 合着养大的不是你家子孙,我那养父母自此坟头便要草高三尺烟火全无是吗?
奉天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两位晕倒在地的大佬就足够让他们手忙脚乱,更何况此时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雍王昂首阔步往午门外走。
以后边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官员,如何有胆子敢阻拦朱极的去路。
前脚招来几名战战兢兢的下属将胡惟庸和宋濂搀扶着送往太医院,后脚这些脸色灰败的高官们便急匆匆小跑着向朱极快要看不见的身影追去。
谁都不敢想象,一旦朱极踏出午门,往西南方向的长安街一拐,他们这些人今后还能不能光明正大在大街上行走。
片刻之后,几名气喘吁吁的官员且拦且退。
激烈的喘息让他们无法朝朱极说出哪怕一句话来,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庆幸和期待。
庆幸自己完成了几位老大人的嘱托,期待后头那几位少了岁数不良于行的重臣们快些赶来。
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位一直喜欢在朝堂上打盹的雍王,居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压迫力。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咬咬牙直接拦住朱极前行的脚步,可是当他们对上朱极那冰冷的目光时,下意识地产生了畏惧和退缩的想法。如果不是今日只是关乎他们所有人的颜面,他们绝对没有勇气跟朱极僵持这么久。
朱极不是没有尝试过绕开这几人。
奈何这些读书人一旦不要脸起来,跟那牛皮糖也没有什么区别。
就是要粘着,就是要拖。
直至朱极的耐心悉数耗尽,索性停下那一步分作三步走的脚步,以鄙薄的目光看着面前几人,讥诮地说道:
“合着,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也会阻人去路啊?”
呼吸稍稍平复之后,眼见汪广洋颜希哲等人已然距离不远,明明方才还畏畏缩缩且走且退呢,此时却忽然满脸悲壮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如果说方才朱极还觉得这几人有点意思,那此时就彻底被他们影帝一般的演技给征服了。
“殿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看似无力的叹息,朱极顿时被气笑了。
虽说方才的事情全程只有胡惟庸、宋濂以及陈宁三人跟自己辩驳,但这些全程默不作声的家伙们,难道不是他们咄咄逼人的底气?
这奉天殿里,如果不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些人携他们这些庸碌之辈共同对朱元璋施压,怎么可能让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连一言而决都做不到。
“拦我去路还说我咄咄逼人,果然官字两张口,最善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我现在正式警告你等,接下来我会绕开你等继续前行,若再敢继续挡在我前面,就别怪我认定你等滋事了。”
卖直取名, 绝非良善。
本来就一肚子火气的朱极生平第二次起了杀心。
眼神冰冷地在几人脸上停留片刻, 记住这几人的长相之后, 朱极转过身子,向另一侧走去。
正待继续前行时,汪广洋等人挽留的声音已然不远。
朱极不予理会, 怎知这刚刚被朱极警告过的几人,公然无视朱极的杀意, 竟是扑身绕着朱极跪倒在地, 连他重新转身择路的方向都封死了。
“这会儿不谈什么礼法了?”
朱极的冷笑让站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心虚地躲闪着他有如利箭的目光。
只有颜希哲依旧讪笑着向朱极解释道:
“礼乃孝之表,孝乃礼之本。我等才疏学浅,舍本逐末,平白冤枉了殿下,自当知错便改。还请殿下为国朝计,予我等些许颜面。”
到底与宋濂同是太子党,平素多方打听到的关于朱极的消息中,颜希哲也能看得出朱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他很清楚现在如果还不向朱极服软,那宋濂昏倒前的嘱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拦住了又能如何,跟这位讲道理,莫说他们本来就不占道理,就是那张将胡惟庸吓昏将宋濂气倒的嘴,就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应付的。
听颜希哲这么一说,朱极脸色倒是好看了些许。
不过这事儿想要凭这位户部尚书几句话就息事宁人,那未免太给这些无耻之徒面子了。
“从来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我可没见过唾面自干的还能给人面子。颜大司徒,你等莫不是把我朱极当黄口小儿糊弄?”
被朱极这么一挤兑,颜希哲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显然这位雍王殿下感觉自己吃了亏,势必要在自己这些人身上找回颜面。可到底该怎么谈条件,他是真的不好开口啊。
感觉自己这一棒的表现已经足够出色,颜希哲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陈宁,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其他人。
这里头有各部的尚书侍郎,也有各司的主事司务,后者根本没有资格跟朱极对话,而前者又没一个能让朱极卖些许面子的。
思来想去,颜希哲到底还是将目光停留在离他们好几丈远的刘基身上。
阖朝上下,除了宗室之外,只有三个人据说与这位雍王殿下关系最亲近。
魏国公徐达与宋国公冯胜一个在北方边镇,一个在大都督府理事,这二人显然远水救不了近火。
可这里还有一位刘基刘伯温,与朱极的关系就像宋濂与太子一样,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果能够说服这位向朱极好好说几句,今日之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诚意伯,你与殿下素来亲善, 倒是开句口, 好教我等知道, 该如何让殿下宽宥我等。”
刘基本想站在人群外,好好欣赏一下这些人是怎样不要脸的。不想颜希哲一句话,倒是让自己成了所有人目光汇聚的焦点。
不过虽然他在朝堂上习惯了隐藏自己, 但在朱极有关的问题上,刘伯温如今早已不介意压上自己做赌注。
“胡相与宋学士, 以及陈御史在大殿上言之凿凿的时候, 也未曾让我知道。如今闹到这般田地, 让我如何开口?”
颜希哲不敢做的孤臣,他刘伯温敢做。
颜希哲不敢得罪的人, 他刘伯温敢得罪。
不知从何时起,他刘伯温已经把这条老命托付在不远处冷面寒心站着的那个小年轻身上,先前没有为朱极辩解也就罢了, 如今怎么可能拖朱极后腿。
写或者不写,这是个问题。
卖直可不是什么好话,二字最早出于唐代陆贽之手,专门描述那些故意找揍然后借此扬名的官员的。
方才那几个拦路的倒是好说,但胡惟庸是当朝宰辅,宋濂更是一代文宗,任何一个都不是他们可以指摘的。更不用说陈宁这个酷吏,若是得罪了他,今后在官场还要不要活了?
眼见身在当场的陈宁脸色越发阴沉,饶是汪广洋与颜希哲,也打消了劝说两句的心思。
天下读书人的香火会不会灭,不还有朱极点名的这几位在么,何须他们这些闲杂人等关心。
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朱极的背影,又看了看依旧沉默不语的陈宁,原本拧成一股绳的朝臣们顿时作鸟兽散。
时隔多日,大都督府的衙署早已搬离雍王府,偌大的宅邸早已不复前些时日热闹的景象。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大明的读书人为什么敢这么嚣张,不就是因为百姓穷苦识字率不高,所以才让那么一小撮人吃尽了文化红利。
方才那些人不是希望自己不要断了大明读书人的香火么,那自己就为这读书人填些香火,让这香头变成蜡烛,蜡烛烧出炬火,最终,将这腐朽的名利场烧出个天大的窟窿来。
打定主意的朱极开始思考自己想法的可行性, 而在这京师的另一个处府邸,胡惟庸额头缠绕着纱布, 将自己的狼狈模样悉数展现在李善长面前。
“恩师, 这雍王恁地可恨, 居然以这等无奈的手段陷害我。若非今日朝堂上形势混乱,皇帝只怕少不得要辣手惩治我了。”
想到这里胡惟庸依旧有些心有余悸。
皇帝对那位雍王如何他们不是很清楚, 但对太子的爱护可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真要依照朱极的解释追究他的罪责,只怕今早穿着一身中衣走出奉天殿的就不是朱极而是他了。
从这个角度来想,皇帝对他还算得上宽容。
一直倾听胡惟庸哭诉的李善长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慰身旁这野心勃勃的学生, 沉吟半晌,端起茶碗浅啜一口,李善长目光看向遥远的宫廷,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觉得, 你当真逃过惩处了?”
当场发作,那只是这些年朱元璋掌控了绝对的权力之后才慢慢形成的习惯。在此之前,这位陛下最喜欢做的,是事后发作啊。
今日放任这么多人围攻那位雍王殿下, 大概率是朱元璋想借他们这些人之口, 让朱极分清主次。
若非如此,朱元璋又怎么可能放任朱极脱衣离去, 而后不作任何处置便直接宣布退朝呢。
看着胡惟庸表情逐渐凝固的脸, 李善长倍感安心的同时, 依旧老神在在地浅尝着茶水:
“只要皇帝不对那位雍王作出明确的处置,他依旧是大明地位最尊隆的亲王。当你生出借此扳倒他的心思时, 你就已经逃不掉被惩处的结局了。”
半是恐吓, 半是陈述,李善长的分析让胡惟庸脸色愈发难看, 但这位早已赋闲在家的韩国公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身旁这位声名赫赫的右相。
大明版负荆请罪活生生出现在自家门口,朱极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更让朱极没有想到的是,背着荆条的那个人居然是胡惟庸。
这位朝堂上抨击自己最狠的人,居然怂得最快,不仅朱极没有想到,就连被朱极点名的其他两人都没有想到。
宋老学士直接被胡惟庸这毫无骨气的叛徒再次气昏过去,至于陈宁,这位自诩跟胡相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右御史大夫当着都察院诸多言官的面骂起了娘。
胡相可不管气节是什么东西。
诚如汪广洋等人所料,这世界上当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压根不用朱极自己去宣扬,当日发生在朝堂上的事情还不等天黑就传遍了京城各大茶楼酒肆,便是那秦楼楚馆都有人在众花丛中低声闲聊。
应天府大有好事者期盼这《卖直录》诞生,甚至还有人讨论起主笔之人。
是以当胡惟庸以宰相之身背着荆条跪倒在雍王府门前,更是拿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卖直录》朗声诵读的时候,这些人被戳中了奇点。
“余自忖雍王还朝中备受皇帝宠信,其素服跪拜恩养伯之事,必致皇帝恼怒,故罔顾人伦媚上直谏,此实私德有亏……”
这朱极原本打算借机让后人引以为戒的《卖直录》,硬是被胡惟庸写成了检讨书。字字句句不离媚上,口口声声承认缺德,大有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的意思。
朱极还没出门,胡惟庸已经在里三圈外三圈的百姓注视下,将其朗读了一遍。
看看那拆了纱布之后结痂的淤青额头,再看看一身浆洗得过于单薄的中衣上那捆细长的荆条,看热闹的百姓们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唾骂这位自认缺德的宰相。
能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官会坏到哪里去?
压根不明白这位宰相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的看客们看到朱极一身布甲走出王府,登时爆发出一阵求情的声音。
“殿下,还请饶过胡相一次。”
重叠的声浪在朱极耳间有如炸雷一般,若非朱极不经意间的一瞥,他倒真以为胡惟庸是真心悔过了。
一个人的笑容有很多种,配合五官可以表达许多不同类型的情绪。
如果说此前胡惟庸的笑容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那么朱极看到的那一眼,明显充满了得意。
为什么得意?得意什么?
朱极一转念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暗自赞叹胡惟庸机智的同时,朱极对这位宰相的警惕心也提升到了最高限度。
“殿下,罪臣胡惟庸一念之差罔顾孝道,触犯殿下威严,还请殿下责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居然还不忘跟朱极玩这种文字游戏。在一群百姓面前说触犯的是朱极的威严,很明显是想将朱极和这些百姓划分到不同的层次,进而促成一种意识上的对立。
胡惟庸这一手,不得不说将语言玩到了化境。
为了不让这位老奸巨猾的宰相继续掌握主动权,朱极被迫入局。
“原来胡相以为触犯的是我的威严啊?”
胡惟庸主动登门闹了这么一出,让朱极更加坚定了打破文人掌控天下喉舌的决心。
不过想要初步达成这一目的,就朱极手头那仨瓜俩枣显然是不够的。
作为一名出色的穿越者,在那个狗系统还有个把月才能正式启动之前,想要如此迫切地实现愿望,也只有使出他压箱底的招数——找爹。
九月初六,忌会亲友。
看到朱元璋的第一秒开始,朱极就有些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没看黄历。嗯, 即使看了,或许也没什么用。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把亲爹划到亲友的行列。
奈何这无情的现实确实给朱极好好上了一课。
“不是说要去中城问个公道么,怎的昨日咱等到宵禁都没听人回报你有动静啊?”
朱极踏进谨身殿后,朱元璋正提笔在题本上写朱批。
不等朱极开口, 头都不抬的朱元璋忽然带着些许促狭的口吻询问道。
“今早又有人来报, 说胡惟庸到你门口负荆请罪了。将相和都演上了, 看来咱大明鼎盛有望啊。”
虽说文化水平不高, 但将相和的故事朱极还是听说过的。耳听自家亲爹这不阴不阳的挤兑,朱极一屁股坐在御案前不远处的绣墩上,以同样阴阳怪气的语气朝朱元璋一拱手:
“那倒是恭贺陛下了。大明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朱元璋只以为自家大儿当真借坡下驴,以江湖代称四方,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可他却完全不知道,后世有部小说中,接受这般恭贺的是位引刀图一快的奇男子。
“胡惟庸如此大张旗鼓地认错,你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接下了?”
要知道早在父子俩还没有相认的时候,朱极就一直对胡惟庸表现出十分的警惕,没理由这么轻易就被胡惟庸给糊弄过去。
有心探听朱极想法的朱元璋忍不住使出了激将法。
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没听朱元璋说过一句好话的朱极登时便点点头:
“以前只是人云亦云,今日一见,我才发现胡相知错能改,是个大大的好人。若陛下也这么觉得, 不妨干脆与他结为异姓兄弟, 从此孩子任他骂, 老婆任他打, 龙椅任他坐,內帑任他花?”
“混账东西。”
随着朱元璋的怒喝,一团黑影从御案上方袭来。朱极跳起身躲开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朱元璋刚刚朱批的题本。
茹太素还没上万言书之前,能交到朱元璋这里的题本还是挺有份量的。若是方才朱极不躲这么一下,流血倒不至于,但疼却是真的会疼。
打嘴仗,谁先动手算谁输。
再次获得胜利的朱极面对朱元璋怒气冲冲的脸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而后重新坐在绣墩上,强忍着笑意颇为认真地说道:
“你看看,上了岁数就别老这么大火气。这题本就算不砸到我,砸到这地上的青砖白泥也终究是不好的。你要是能好好说话,至于让我这么回应么。”
见朱元璋又默默举起一册比刚才还厚些的题本,朱极索性往后一跳,直接站在谨身殿门口跟自家亲爹遥遥对峙起来。
什么叫字字诛心。
跟以前那些个皇族不一样,朱元璋称帝后并没有拿自家的姓氏当回事。民间喜欢吃猪肉,那就让他们吃。喜欢称呼圈里那个叫猪,那就叫。
但毕竟他也是人。
当真自己的面骂自己是猪,即便不姓朱心里也得窝火。
更何况这话还是自己亲儿子骂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国瑞爷决定用实际行动证明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可侵犯。
操起身侧悬挂香炉的铜箍木柄,朱元璋绕过御案阔步走向朱极。
老头子要动真格的了。
心里咯噔一下,眼见大事不妙的朱极直接转身跨过门槛, 看着步步紧逼的朱元璋急声说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头子,亲爹,咱有话好好说成不?你要生气也该找那些这么想这么干的人,别拿我这犯言直谏的出气啊!哎,你要再过来,我可要跑了……”
眼见自家亲爹有往前走了几步,再这么干吆喝木棍子就要落到自己身上,朱极决定做个言出必行的人。
跑吧,再不跑就跑不掉了。在奉天殿后谨身殿前这么大的空地,朱极不信老头子在讲武德的前提下真能追得上自己。
正好,可以检验一下这段时间以来带着武备学堂那些人一大早在城中扰民的成果。
于是,当朱元璋举起那根木棍的时候,便看到朱极跟兔子一般飞快地远离了自己,而后站在相隔十数丈的地方朝自己继续语言输出:
“我就说吧,你追不上的。你说就咱爷俩这关系,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动脚的,传出去容易让人笑话。”
咱爷俩?谁是爷?谁是俩?
挥起的木棍停留在半空,朱元璋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他已经被这混账大儿气得脑溢血准备期了。
“小兔崽子,今天不打你一顿, 老子枉为天子。”
枉为人的口号都喊了出来, 足见朱元璋心中的怒火。
不过下一刻, 朱元璋就知道今天他这天子真不会白坐。事实证明,朱极的脑回路永远都不是他这个当爹的轻易能够看穿的。
已然要靠吼才能通话的朱极居然在他发誓之后, 一溜烟又跑了回来,更是不顾周围诸多禁军与随侍官员瞠目结舌,直接将大殿内刚坐过的绣墩拿到朱元璋面前,而后顺势一趴。
“打吧。”
没有慷慨就义的气概,也没有荡气回肠的绝笔,平平淡淡两个字,让朱元璋顿时没了方才那股子誓不罢休的气势。
颤抖的嘴唇停住了不规律的运动,略显不自然地用力吞咽了口唾沫,朱元璋放下举在半空的右手,满脑子不可思议的看着屁股高高撅起的朱极,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回来作甚?”
“君子好成人之美。为了让你不枉为天子,我决定还是让你打一顿算了。”
这一通骚操作直接让朱元璋失去了挥舞手中木棍的兴致。
别人打孩子是为了育人,自己打孩子是为了出气。尤其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打朱极一顿,这气好像也跟没出一样。
思量再三,国瑞爷最终还是决定放过面前这孽障,变相地也放过自己。
披着一身温暖的阳光,朱元璋目光深幽地看着远方。
舆论,这种看似民声的东西,事实上往往很容易被某些人或者势力操纵。
陈胜吴广有了鱼腹丹书和夜半狐声,才敢大泽乡起义。刘邦一介泗水无赖,若非赤帝斩蛇,如何能虏获天下人心?再往后,五姓七望, 何以称千年世家?
五代十国战乱后,由世家操纵舆论的时代覆灭了。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读书人鼓噪喉舌的时代。
大明在自己手里,那些读书人或许还不敢如此放肆。但真如朱极所言,要是自己死了,接下来的子子孙孙,也能强势到那些朝臣們不敢养猪么?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但朱元璋不敢赌。
重新回头看看早已不再为自己捶背的朱极,朱元璋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自家的崽,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如果这大儿真想满足一己私欲,或许他比老朱家任何一个人过得都滋润。今日在自己这里找不自在,说白了还是替自己操心。
感动,是不可能感动的。在朱元璋心里,这天下是自己的,也是自家崽的,但终究还是自家崽的。既然都是自己的事,那他还感动个什么。
“需要多少?”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正气冲冲地看向远方的朱极顿时愣了,“啊”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后, 没有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反倒异常平静地拒绝:
“不是与民争利么, 想了想,我觉得还是算了。”
“利国利民的事,怎么能说与民争利。到时候把书价放低一些,让穷苦人家也有书苦读,想来没人敢说你什么。”
想到报房的好处,虽然明知道朱极这是在摆谱,朱元璋也必须要拥护这明智的决定,甚至还主动找理由反驳自己先前说过的那些话。
“咱给你五千贯,把这事给咱办好了。今后咱说话在百姓那里管不管用,还要看你。”
连借字都不提,朱元璋此时显得极其大方。
虽然不用扭头也知道朱极压根没有什么笑模样,朱元璋依旧颇为期待地说道:
“咱没你脑瓜子聪明,也不及你对咱这大明江山看得透彻,稍后回去咱就给你块牌子,今后若有公事要用钱,直接拿了牌子去内承运库支取。便是你的私事,跟咱说一声,咱也准你拆借。”
一句话,爹的就是儿的。
朱标要是知道了, 只怕都要羡慕到躲在墙角哭泣——他堂堂大明太子都没有这种拿內帑当私库的权力。
看朱元璋这么大方,朱极绷着的脸都难能维持了。
虽说钱粮之类皇帝私库可能没有户部掌管的那么多,但是论及各类稀奇玩意,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地方比內帑丰富。
好奇归好奇,朱极倒是真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
朱极没有接话,但朱元璋依旧谈兴正浓。难得父子俩能在这么安逸的氛围下单独闲聊,很多无法跟马皇后或者朱标说的家事和国事,正好可以跟这个能让自己觉得可以平等对待的大儿说。
“这些日子,标儿忙里忙外着实有些辛苦。咱想着东宫如今只他们小夫妻俩住着难免有些冷清,所以想给他再说门亲事,你觉得呢?”
生辰?
朱极刚迈开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随即顿时失笑起来。
说了这么多,到底这老头子还是对自己去祭拜养母有些吃味。是以如此拐弯抹角地提醒,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在他寿诞那天,能满足一下他强烈地占有欲。
要孝顺要得这么清新脱俗,绝对是国瑞本瑞了。
“知道了!”
没有回头,停顿的脚步再度迈开,精瘦的身形渐渐远去。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回应,朱元璋不再抬头看远方的天空, 而是认真看着朱极的背影,直至其消失不见,这才嘴角露出笑意。
事实上,朱元璋并不是一个喜欢过生日的人。
因为早年家境贫寒的缘故,每年生辰的时候难免会想起一家几口因为饥荒死得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凄惨境遇。更兼大明初建,为了自上而下厉行节俭,洪武五年的时候他就下诏不让朝臣拜贺。
甚至过去几年他一直以斋居素食的形式过生日。
今年破天荒在自己的寝宫中设家宴,要说不是为了朱极这大儿,那就真的有问题了。
而走出皇宫的朱极,嘴角也不由得露出浅笑。
遇上这么个傲娇的老子,只能说命运就是这么曲折离奇。
马皇后的生辰在他认亲以前,当时因为种种原因他没能进宫拜贺,所以此次由朱元璋特意提醒过的寿辰他必须要用心准备。
可是,亲爹过生日,自己该送点什么表达心意,这委实让朱极有些为难。
回到府中的朱极没有在书坊的事情上耗费精力, 坐在朝殿的案几前,握着沾了墨的笔不停在碎金彩笺上写写画画,绞尽脑汁排除了一项又一项。
最终, 朱极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礼物。
钱与权往往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往不利的开路利器。虽然书坊报房的选址最终因为繁华的三山街金贵的地价改换到了武备学堂门口,但这件事情到底还是赶在朱元璋生辰之前告成了。
这是两世为人朱极第一次亲自与商业打交道,当亲手接过工匠双手呈上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杂报时,朱极贪婪地吮吸了一口,用单身二十年的记忆牢牢记住了这个特殊的味道。
“殿下,此等文章,当真要散布出去么?”
虽说朱极手上这杂报是他亲手排版,但面前的工匠依旧惴惴不安地低声询问着。
前些日子朝中诸多重臣与眼前的王爷在朝堂上一番论战,引得次日宰相胡惟庸亲自登门负荆请罪,这件事情已经让京城沸沸扬扬了好些天。
如果面前这份杂报再发出去,那刚开始平息的舆论又要因此掀起新的浪潮。
虽说此间有朱极亲自主事,可一旦这位雍王殿下承受不住朝臣的攻讦……这工匠都不敢继续往下想。真要到了那一天,别人还好说,就御史大夫陈宁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一根手指头都能捏死他们全家。
这工匠心里到底如何想,朱极一清二楚。
因为这被当中对折的二尺半长、一尺四寸宽的杂报扉页,赫然是朱极亲自捉笔写就的《卖直论》。
“他,他怎么敢?”
中书省中,四时无太阳直射的东厢内胡惟庸用力将手中的杂报撕得粉碎,愤怒的情绪让这位右相胸口不停起伏,阴沉的脸色下,紧握的双手青筋毕露。
自己明明已经在雍王府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负荆请罪跪了那么久,虽然恋栈权势没有向朱元璋自请外放,可也不能逮着自己不放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 可这《卖直论》就差指着他胡惟庸的鼻子认人了。
胡惟庸如此大动肝火,完全是因为气量问题。
真正难受的,还属都察院中当值的陈宁。
如果说对胡惟庸那只是影射,那对陈宁而言,就真是指名道姓了。
“那些个身上担着查察风纪的官员,本应该秉持纲纪以民为本,纠正皇帝的偏颇,革除官员的腐坏。
如今却以挟制皇权为己任,视宗室如洪水猛兽,不争取上下一心,只顾阴取清议名声,反倒是将查察官员的挑子尽数扔给了吏部数年一次的京察与外察,浑然忘了自己屁股下那张凳子因何而设……”
没错,就是这么直白。
毕竟这份杂报的主编文化水平也仅止于蒙学,再加上本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們能读懂,行文中鲜少有咬文嚼字的地方。
朱极并没有否定御史台存在的意义,甚至还用极其直白的话语抬高了御史台对整个大明的积极作用。
“大明是一座正在修造的通天广厦,宗室如梁柱,百姓如砖瓦, 文武百官,或为钉箍,或为砂浆,或为鳔胶,或为榫卯。
御史台便是保证这广厦能笔直向上的准绳,是统合所有材料齐心协力齐头并进的枢机。要时刻保证梁柱横平竖直,同样要保证钉箍不会松动,砂浆不会含混,鳔胶不会稀粘,榫卯不会松套。
如果眼睛只盯着一处,那最终只会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这顶充满了肯定和赞扬的大帽子,饶是陈宁自认脖颈硬脊梁直,却依然不敢戴在头上。
我不配?
那我走?
这位天下闻名的酷吏如今只有这两个想法。
可真要撂挑子,朱元璋答不答应不说,读过这份杂报的百姓该如何看他?
那岂不坐实了他陈宁以前在御史台二把手的位子上压根没做什么正事,专门跟皇帝捣蛋,以至于犯在朱极手里,愣是被一个尚未及冠的亲王硬生生骂得辞职。
辞职是不可能辞职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辞职。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陈宁首先决定与胡惟庸那个注定要跟朱极杠上的老北鼻划清界限。
今后无论胡惟庸怎么闹腾, 他都不会再跟着摇旗呐喊。既然天下人已经称他为酷吏,那从今往后,他就做个真正的酷吏,御史台这一亩三分地里,他陈宁誓要做此间劳模。
如果他知道,这个决定已然改变了他的生命,想来陈宁必然会对那位隔着杂报骂他的雍王殿下感激涕零。
比起这两位,宋濂的反应就平静得多。
倒也不是他忘了朱极将自己气得晕厥倒地的仇怨,那点龃龉,对这位年事已高历经风雨的老臣来说还不足以让他耿耿于怀到连朱极的名字都听不得。
一份杂报,不知挑动了多少人的神经。不过既然都在朱极的预料之中,自然不会让这位初步完成构想的皇子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九月十八转眼即至,一大早朱极便抱着他特意订制的礼物赶往皇宫。
穿过冷清的午门,绕开凄凉的奉天殿,当朱极踏入乾清宫时,顿觉世间所有的热闹和温馨都汇聚到了这里。
这可能是朱极自认祖归宗那天之后,第一回看到一家人如此整整齐齐。
朱元璋正抱着尚不足三月的朱桂逗弄, 浑然不理会身边还有三个眼巴巴看着的小家伙。
朱标自然陪着马皇后,倒是不见常氏的身影,想来临盆在即不便擅动。
几个被朱元璋用鞋底子抽出心理阴影的兄弟正在朱元璋视角的盲区凑在一起笑声嘀咕着什么,依朱极想来,指定又是三天不打,想要上房揭瓦。
而朱榑朱梓几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倒是被各自的母妃揽在怀中,一刻也不敢让他们得空。
眼见朱极抱着个长条状的盒子走进来,早已按捺不住的几个小皇子纷纷跑到了朱极身边,待朱极与朱元璋、马皇后和几位妃嫔见礼后,便在他身边围成一团。
“大哥,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们了?爹大前天又打我了,还骂我小兔崽子。”
向来对朱极持有好感,更是一度将朱极视为救星的朱榑率先悄悄向大哥告起自家老子的刁状。
摸了摸被瓜皮小帽盖着的小脑瓜子,朱极朝继续逗弄婴孩的朱元璋富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而后低声凑在朱榑耳旁笑着说道:
“往后他要骂你小兔崽子,你就跟他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见朱榑死命点头, 朱极再次摸了摸他的脑瓜子,这才接着听其他几位兄弟表述各自的想法。
“大哥,我们已经好些时日不曾出去了,改天你跟爹说说,让我们到你府上耍耍。”
刚刚凑在一起商议什么的朱棡颇为期待地提议,让周围的皇子們纷纷点头响应。
这段时间关在宫中憋得太狠了,尤其是身边那些宫女太监将朱极所做的那些事情不断夸大之下,这些皇子对外界的渴望更加强烈。
看到所有皇子都是同样的目光,朱极心里顿时有些愧疚。
饶他怒斥文武百官是在将宗室当猪养,自己却除了对喷之外没有其他实际行动。
说到底,内心最深处对这个家庭还是有不少的疏离。
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朱极在所有充满渴盼的脸上扫了一圈,而后轻轻点头允诺。
“是大哥的疏忽,从明天开始,每隔半月我就来宫里接你们出去走走。”
在一群小老弟的欢呼声中,朱极还是先走到了朱元璋面前。
“爹,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想来你也不会信。就祝你有生之年心想事成,大明疆土更胜往昔,天下太平百姓富足,老朱家开枝散叶。”
寿命是这对父子之间独有的秘密, 朱元璋当然明白自家大儿的意思。
乐呵呵地将怀中的婴儿送入郭惠妃手中,在一众对朱极基本不甚了解的妃嫔惊讶的眼神中,带着灿烂的笑容接过朱极双手呈上的盒子:
自家亲爹到底想如何整饬御史台,朱极并不关心。
既然已经引起老头子足够重视,那他能够承担的责任已然宣告完成。事实上即便关心,也未必能比朱元璋考虑得更周到。
这场家宴之后,除了带一种弟弟出宫在城里游玩了一圈之外,朱极依旧保持着带武备学堂晨练,到大都督府理事, 回府中读书写文章三点一线的生活。
直至,十月丙辰。
洪武七年初冬的第三天,尚不曾有雪花簌簌地飘落。
虽然阴冷的天气让百姓们不得不换上臃肿的冬衣,但在这一天,京师的每一个角落都张灯结彩,热闹的气氛让整座城市的气温都升高了几度。
这其中固然有官府的强制要求,但更多的地方还是百姓们自发捐钱捐物张罗。
因为,雍王殿下要及冠了。
冠礼自古以来便是男子成年的标志,作为大明开国之后第一位行冠礼的皇子,朱极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待遇。
民间尚且如此,朝中便更显隆重。
只是,无论正式举行冠礼的谨身殿,还是所有京官等候的奉天殿,此时都是静悄悄一片。
一直跪伏在朱元璋面前,朱极心里不由得开始吐槽。
之所以如此安静,完全就是为了等待前往宗庙告祭的朱标。而朱标之所以行事如此迟缓,纯粹是因为老头子那一代祖宗一座庙的奇葩设计。
祭拜五座祖先庙,朱极在这里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他不得不佩服那些盘腿坐在软垫上的文武大员们。坐这么久的时间,屁股都不带挪动一下的,他们就不怕得痔疮吗?
朱极不是没有想过换个姿势。
但就在昨晚,他答应马皇后坚决不给老朱家丢脸。
只要自己稍微有点奇怪的举动,这场老头子精心准备的冠礼搞砸不说,那些朝臣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嘲笑自己这个宗室首位成年男丁。
朱极自己倒是不在乎,但为了让自己那些小老弟们今后不至于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负面阴影下,到底还是选择了硬撑。
不得不说, 这两个月带着武备学堂的学生训练是有效果的。
搁在以前, 朱极可不敢保证能一直撑到这场繁琐的嘉礼结束。甚至,此时此刻就应该出现腿脚痛麻难以动弹的情况了。
正当朱极等得不耐时,奉天殿外,三声响彻皇城的鞭声后,侍仪使“太子告庙回宫”的通禀随之而来。
与此同时,在寒风中冻了一个时辰的舞乐班子顿时奏响大成乐。
当朱标踏入谨身殿,坐在左侧最上首的条桌后,作为宾赞的刘基带着两名侍仪司引进使含笑走上前来。
躬身向朱元璋一拜之后,刘基先从引进使端着的朱漆牡丹纹方盘中取出五彩锦织祝辞,当着谨身殿内的宗室和诸多德高望重的朝臣宣读道:
“酒礼和有,迢豆静嘉。受尔元服,兄弟具来。永言保之,降福孔皆……”
亲王及冠,冠冕三加。
刘伯温念的正是初加冠的祝辞,简短的祝贺之后,朱极先是向朱元璋叩首,而后在刘基的搀扶中走到谨身殿后的厢房内,换上一身青衣道袍,由刘基为他戴上折上巾,而后施施然回到谨身殿内。
因为一个滑轮组回顾了半夜人生的朱极,次日天不亮就被宫中来人从被窝里叫醒了。
“陛下说,今日要商讨殿下开府之事,府中诸多官吏,需要殿下亲自定夺。”
听到内侍的解释,连连打着呵欠的朱极无奈地点了点头。小时候总是盼着长大,长大了却又渴望回到童年。
本以为自己回来这几个月承担的责任已经够多, 不想随着自己加冠,老头子还要在自己身上搞事情。
可以想象,今日这早朝肯定又会闹得跟菜市场一样。
无可奈何的朱极跟随内侍的脚步来到奉天殿,果然近期无甚大事的早朝此时已经就亲王留京开府建牙的事情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与其说是争论,倒不如说是太子党对朱元璋的抗辩。
上月刚被朱极气倒过一次的宋濂老学士须发皆张,朱极进殿时正向朱元璋痛陈利害:
“陛下,早先时候设立大都督府,为的就是将国朝军政分开并行不悖。如今雍王殿下乃是大都督府司马,若再开府建牙, 今后理事难免有所偏颇……”
其最根本的意思,就是阻止朱极的权力进一步扩大。
不过同时也侧面向朱元璋哭诉,随着大都督府的设立,文官的权力已经被削弱了很多。如果朱极有了朝堂参政的权力,一旦这位尚武的雍王偏心眼,那他们就更受伤了。
朱极本就不想搞这个开府建牙,宋濂这番话,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在一干朝臣诧异的眼神中,朱极先是向龙椅的方向躬身一拜,而后轻轻点头:
“宋学士的话在理,儿臣也觉得,开府建牙的事还是放一放的好。”
在朱极来之前,朱元璋一直顶着朝臣的反对,强硬地准备为他开府建牙。
不成想强硬了半天,却遭到了自家大儿的背刺。
要说心里不悦吧,倒也不至于, 毕竟自家崽自家知。自家大儿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主, 自己擅作主张为其开府建牙, 朱极肯定不会轻易接受。
但难受也是真难受。朱极一句话,就让自己先前的坚持彻底作废,搞得自己这个皇帝丢了颜面不说,还让那些让自己不爽的老东西得逞,实属赔了夫人又折兵。
“早些时候,咱定下皇子及冠后便要替咱镇守大明各地的规矩。纵使咱不愿让你就藩,按制你也应当开府建牙才是。”
这话可不是朱元璋一时间想出来堵朱极嘴的。
要知道这些年他已经派好几位勋贵前往朱樉几人的封地去修造王府了。
虽说因为疼爱朱极这个大儿将他强留在京城,甚至还使了些手段将旧内作为朱极的王府,可偌大一座王府,就那么几百号护卫和下人,连个正儿八经的王府长史都没有,这如何能让人信服。
此事最主要的矛盾就在于,因为朱极不是就藩的亲王,所以没有藩国让他治理。
因此开府建牙除了扩张势力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而在宋濂等人心里,自大都督府设立之后,朱极不知拉拢了多少武勋。势力之庞大,也只有整个文官系统合力才能对抗一二。
朱极点名要求宋濂出任雍王府长史就够出人意料了。
更让朝臣们意想不到的是,面对朱极充满挑衅意味的约稿,宋濂不仅没有被气到,反而颇为主动地向朱元璋躬身拜道:
“承蒙雍王殿下看重,老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不明就里者,心里都在暗自问候宋濂这老先生到底是什么牛马,好好的太子师不做, 非要给这雍王当牛做马。
可深知宋濂为人的老友们纷纷露出悲悯的表情。
若非雍王如今得宠势大,何至于让这位性格坚韧的老文宗屈身事贼。
朱极饶有兴致地看着朱标露出一脸不忍的神色,脸上洋溢着隐藏不住的笑容。这小老弟是真的不禁逗,还真以为自己能把这老先生怎么样。
这一个敢说,一个敢应,加在中间的朱元璋半张着嘴巴,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了一遍, 而后忽然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宋学士能与咱这大儿冰释前嫌,当真是千古美谈。既然如此,那这要求咱允了。吕熙,回去后即刻将官牒差人送到三人手上,自明日起,雍王开府建牙。”
那模样,生怕朝臣们继续反对,更怕宋濂突然反悔。
坐实了朱极开府的事情之后,朝堂上似乎已经没有了朱极掺乎的事情。
不过朝堂上没有,并不代表散朝后就不会有。
当工部尚书严达揉着太阳穴与四位司郎中一起步入工部的官衙时,迎面便看到守在衙内的总部员外郎脸色焦急地走上前来,躬身一拜后便小声指着里头提醒道:
“严公小心则个,雍王殿下在里头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听到朱极的名头,严达惊慌得连太阳穴都顾不得揉。与几位司郎中对视一眼后, 严达将那员外郎一把拽到身边, 往那看不清状况的衙门里谈了谈头,而后严肃地低声问道:
“他来咱们这里做什么?”
顶头上司问起, 这员外郎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同样回头看了看, 见视线中没有朱极的身影,这才放心地回答道:
“听说是为了让咱们制作什么东西, 但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曾说,下官也不敢问。”
自从朱极早朝一对三弄倒两个的光辉事迹传扬出来,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吏无不对这位亲王心生敬畏。
甚至在某些上层圈子里,更是达成了“伴雍如鬼虎”的共识。
伴君如伴虎,鬼虎便是鬼君,说白了就是在暗戳戳骂朱极是个小阎王。
在这样的人设加持下,也难怪朱极从踏入这工部之后,便发现所有人都对他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心知这一劫逃不过去的严达强挤出笑容带着四位脸色并不是那么好看的司郎中一脚踏入府衙之内。
光线昏暗的工部衙门里,朱极小口喝着茶水,四处打量着工部的陈设。不得不说,在这个要官员自己和泥修补公廨的年代,哪怕是工部这等专管营造的衙门也未见得多好看。
白灰粉刷的墙壁已经有好几处角落裸露出深青色的墙砖,几张办公的案几倒是挺新,想来也是刚用漆料刷过不久。
事实证明,或许因为穿越投胎用尽了此生的运气,在抽奖这一块,朱极的脸比被怼的亲爹还要黑。
无比紧张刺激的期待中,狗系统最终给予朱极的奖励不过是一小撮辣椒籽。
朝天椒,确实是好东西。
不过如果这狗系统大方一点,就应当把辣椒籽换成干辣椒, 而且数量上也不至于如此抠搜。至少,也应该让他数那么一两分钟吧。
看着静静躺在手心的数目分明的白色种子,朱极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如果扔了的话,自己想吃一顿火锅的梦想可能要跟着自己入土为安。毕竟后世有记载的说法,辣椒是在明后期才传入中国, 清中期湖贵地区才有人吃, 至于普遍吃着玩意, 要到更晚的时间了。
而且,辣椒成为某些地区的地标性食物,也绝非许多人认为的御寒。
真实原因是,缺盐。
这是一个知道真相后会让人世界观崩溃的知识点。
所以想凭借手里这几粒种子拯救生活在苦难中的西南百姓,朱极只能说,还是睡觉吧。
别人要不要睡觉朱极管不着,如今的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这些种子找个地方好生收藏起来,待明年早春时节便找人种下去,看看狗系统是不是拿一堆根本不可能发芽的种子勾引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用一张纸片将其包好之后,朱极一屁股坐在绵软的床榻上,心里感觉好气。
人家的系统不是用来拯救世界就是用来强大自身,只有自己这个,让人苦等二十年不说,获得的奖励如果不是自己生拉硬扯压根没有一点大用处的玩意。
生而为人, 朱极感觉自己很抱歉,凭空拉低了穿越者的水平。
与系统的纠缠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窝在寝殿内生了个把时辰的闷气, 走出房门的朱极找回了阳光向上的生活态度。
抽奖脸黑不算啥,至少咱还是老头子的好大儿。
朱极决定,暂时不想理会这个狗系统,等啥时候攒够了特定签到时间的奖励在拿出来思考一下人生。
比起完全没什么期待感的系统,现实往往更能给人足够的惊喜和意外。
正当朱极准备保持一成不变的习惯继续奔波于王府武备学堂大都督府时,一件足以改变朝野所有人人心向背的事情,发生了。
十月乙未,朱极冠礼后的第三日。刚刚带领武备学堂的官兵们跑圈结束,将几个内务收拾得不整洁的罚出去跑圈,一名眼熟的内侍便匆匆赶来传讯。
“殿……殿下,陛下……唤你即刻快马赶……往东宫,太子妃要生了。”
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显然从西安门出来一路都是小跑过来的。
将刚买了还来不及尝一口的七宝五味粥塞到这内侍手中,朱极一边告诫他要吃完再回宫里,一边吩咐门口值守的护卫牵来快马,翻身上马之后连人手都不带一个便打马往东安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迫不及待想要见证自己这第一个侄儿诞生的朱极连宫中不得打马奔走的禁令都顾不上,将自己的亲王腰牌扔在东安门守备官兵的怀里,朱极甚至顾不上撂下一句善后的话。
直至骏马跑到春和宫门口,这才被东宫卫率拦了下来。
从稳婆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皮肤还有些皱巴巴的啼哭不止的婴儿,朱元璋的笑容似乎成了这世间最灿烂的光。
旬日之内,老朱家的喜事接踵而来。
朱元璋心里将这一切全都归于老天保佑。
他准备今年祭祀皇天后土的时候,一定要给这老天爷好好磕两个,以表这人间至尊对祂们的感激之情。
想到这里,朱元璋情不自禁凑近这婴孩幼小的脸庞,想要用他那张血盆大口好生感受一下自家孙儿的温度。
然后, 他就被身边不远处同样仔细打量朱雄英的朱极一句话拦住了动作:
“老头子,我要是你,就不会把一张整日里吃肉喝酒的嘴凑那么近。刷牙漱口了么,你自己不嫌臭得慌,孩子还嫌呢,没瞧见正哭着呢?”
充满了嫌弃的声音让朱元璋尴尬地抬起头,朝身旁的马皇后和朱标嘿嘿一笑, 而后又瞪了朱极一眼, 这才将小小的襁褓轻轻放在马皇后的怀抱中。
看着马皇后娴熟的哄着孩子, 朱元璋这才没好气地冲朱极骂道:
“小兔崽子,有你这么说老子的么?今早咱卯初三刻用通州东台进贡的上等青盐漱的口,如今水米未进,如何臭了?”
说完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还特意抬手在面前呵了一口气仔细闻了一遍。
如此具有说服力的验证方式朱极压根没放在眼里。
有些人吃完大蒜还觉得自己嘴甜呢,再说了,自己阻止朱元璋的本意压根就不是他嘴臭好吧。
在这个医疗条件根本不发达的年代,种种传染疾病根本没有有效的处置手段。
朱元璋这一嘴亲在自家小侄子嘴上,指不定这孩子能活多久呢。
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朱极不咸不淡地挤兑道:
“是不是看着孙子心疼,想用你那张臭嘴亲一口?莫忘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到底朱标还在场,朱极也不好说什么今天亲得开心, 改日孩子没了就该号丧的晦气话。
朱标和马皇后只当朱极这是随口一说,但朱元璋却心情登时凝重起来。
即使如今这长孙出世, 大明的国祚又稳当了不少。但朱元璋却并不会因此就淡了对自家大儿的信任和宠爱。
在亲情这方面,朱极虽然表现非常冷淡。可朱元璋明白,这并不代表朱极有意疏离一大家子。
恰好相反,虽然这大儿经常跟自己顶嘴,但无论对马皇后,还是对朱标,甚至对他那些弟弟们,朱极向来都怀着十足的关爱和尊重,从来不曾有过私心。
很显然,朱极方才阻拦自己的举动,纯粹是为了这孩子的身体考虑。
而且其中似乎还隐藏着某些特殊的含义,虽然想起来心里就有些恐惧,但朱元璋依旧准备问个清楚。
扭头看了看马皇后和朱标都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朱元璋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嘱咐道:
“看一眼就让稳婆送回房里,这正殿虽然也生了火,到底不如寝殿暖和,莫让咱好孙儿受了寒气。咱跟这混账东西去商量一下为雄英告庙纳名的事情。”
面对朱极忽然的叹息和询问,朱元璋沉默了。
他无法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解释不知不觉间压在朱极身上沉重的担子。
因为有些担子本就不该由他来承担。
比如,朱雄英的事情。
无论如何保证今后对朱极的态度始终如一,朱元璋都必须要承认,朱雄英的诞生对朱极而言影响非常大。
宋濂那些老臣形成的太子党将更加紧密地抱成一团,往后朱极所有的举动都会被他们反复考量。一旦有威胁到朱标太子地位的行迹,势必会迎来较之以往更加强烈顽固的攻讦。
以朱极的智慧, 想来深知这一点。
即便如此,自己这大儿依旧为朱雄英今后的生命考虑。甚至在朱极一声叹息中,朱元璋还听到了一些决绝与压力。
想来,方才自己听到的,也只不过是保证朱雄英能够顺利成长的细枝末节。最重要的东西,到底还是要自己这大儿用某些沉重的代价去换取。
如果让朱极知道老头子心里是这么想的, 一定会毫不客气嗤之以鼻。
他分明只是发愁在朱雄英出问题之前,未必能从狗系统那里获得合适的奖励。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朱元璋怀着感动的心情看着朱极, 似是在承诺,又似是在解释:
“身为大明宗室,自是要比其他人承担更多的责任。今后咱不会再随意支使你了,若是有暇,做点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这完全没有诚意的许诺惹得朱极再次不屑的笑出声来。
“老头子你可就糊弄鬼吧,我这一天天从卯正起来直到掌灯时分,哪里有闲暇的时候。你要真想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把我这大都督府司马撤了吧。”
朱极如今手头的职司,最耗费时间的就是这大都督府司马。
大明如今有上百卫所,每天都有数十份塘报从各处送来。虽然因为内容不同,被分发到各司处置,但最终还是需要朱极这位司马代替朱元璋签名盖印才算完成。
出于负责的态度,朱极向来都要将塘报内容和处置结果通读一遍才会用印,有些他认为有待更改的处置更是会再行讨论。
这一来二去, 朱极的军事涵养短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因此也很难有闲暇的时候。
这个自己耍心眼要来的司马,如今朱极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再当下去了。
只是,朱极知道的事情,朱元璋能不清楚吗?
自从朱极接掌大都督府之后,他可实实在在地轻松了许多。
每日里不必点灯熬油不说,甚至白天也有了在宫中巡视的时间。而且从各地主将送来的题本中,对大都督府有别于兵部的专业和效率更是赞不绝口。
朱元璋不想重新回到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生活节奏中去,而各地带兵的将领们更不愿意大都督府更换主事。
所以,这受苦受累的差事,到底还是得扔到朱极头上。
哪怕方才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朱元璋也情愿揣着明白装糊涂:
“哈哈,这事儿,咱还得与徐达他们几个外头的主帅商议一二。这些人对你处事的手段都是极赞赏的,若是轻易改换,只怕他们心中不服。”
朱雄英的降生似乎成了大明喜事连连的开端。
丙申日的早朝是喜气洋洋的,带着太子朱标跨上御阶的那一刻,朝臣便自发跪倒在地,向这位喜得龙孙的皇帝表示了最诚挚的祝贺。
山呼雷鸣般的声音让朱元璋情难自禁开怀大笑起来,那发自肺腑的欢喜便是连以监督皇帝谨言慎行的谏议大夫都不忍打断。
“今儿咱心里痛快,便破例一回。今日参朝者,每人赐白银五两。另, 为庆贺咱大孙降生,当普天同庆,着刑部赦免各州县杖一百以下刑罚……”
一句话,开心,就是要与民同乐。
不得不承认,这是开国之后朱元璋头一次这么大方。甚至在诸多朝臣心里,今日朱元璋的这些安排,比洪武三年大封功臣的时候还要大方些。
五两白银, 看似不多。但如果将这出自内承运司的白银兑换成铜钱,宋钱黄者能换八九贯,红钱甚至能换十余贯。如果用来买粮食,购买力更是与从五品官员一个月的俸禄相当。
在一个没有年终奖的时代,这等赏赐不可谓不厚重了。
不过好消息显然不会止于此。
正当朝臣们百般谢恩时,负责维持早朝官员秩序的引进使忽然匆匆走进奉天殿内,强咽一口唾沫润了润因为一路小跑有些干涩的嗓子,声音中充满喜悦:
“启禀陛下,雍王殿下说东瀛传来喜讯,此刻正在午门外侯旨。”
提及雍王,本来喜气洋洋的奉天殿里气氛登时变得有些诡异。
对朱极的嚣张耿耿于怀是一方面,但这里的大部分人却更期待今日这位不可一世的雍王殿下会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们。
在他们想来,如果这位雍王殿下足够聪明,足够识时务,在这种几乎完全失去夺储的可能性的前提之下,朱极必须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陈宁此时已经将目光投向自己那貌合神离的盟友——一贯被某些人认为睚眦必报的右丞相胡惟庸。
他不相信, 在这种形势异常明朗的情况下,胡惟庸不会找机会给朱极下绊子。
浑然不觉朝堂上心思各异的朱元璋听到是东瀛来信,而且还让自家那慵懒的大儿亲自跑一趟, 脸上本就绷不住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
“宣。”
大手一挥,示意引进使将人带进来。
目送引进使的身影匆匆奔向午门,朱元璋越发惬意地说道:
“东瀛此番来信,想必廖永忠与吴祯已经完全控制了东瀛。不过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既然雍王亲自前来奏报,应该是石见银山那里有了响动,诸位卿家觉得呢?”
只要给银子,老板说啥就是啥。
更何况,还是跟银子本身有关的事情。
朱元璋的猜测让朝臣们又是一番吹捧,逐渐迷失在英明神武的夸赞中的朱元璋看到自家大儿越来越近的身影,扬起的嘴严重影响了大圆脸的对称性。
以至于踏进奉天殿的第一时间,朱极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爹,你这是中风了么?怎么嘴歪成这样了?
“为应天时,水师必须要得到更长远的发展。靖海侯作为为数不多的水军将领,此番收复东瀛又立下不世之功,所以我想请陛下为其加官进爵。”
朱极最先提及的,是从始至终表现都极其稳定的吴祯。
虽然廖永忠在奏疏中说东瀛余孽尽数覆灭,但在朱极看来,漏网之鱼肯定不在少数。
那些怀着国破家亡之仇的浪人们势必会与以往的倭寇合为一处, 不断袭扰大明边境。
在这种形势下,如果不提前发展一定规模的水师驻守在沿海各地,一旦这些人再与某些居心不良的豪绅富商勾结在一起,那今后还怎么发展海上丝绸之路。
“加什么官,进什么爵?”
在官爵的问题上,朱元璋一向比较谨慎。虽然这事儿是朱极提出来的, 他也必须要问个清楚。
早在大都督府中就已经与诸多武勋商量过的朱极立刻接着回答:
“大都督府各司一致认为, 与歩军相比,水师根基浅薄, 正合改制。今请陛下设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冠以海国公之爵,柱国之勋,授正一品青金荣禄大夫。”
朱极的回答让这朝堂中的文官们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里头每一个名词单独拎出来他们都明白,但合在一处,却压根与他们熟悉的官制不同。
前几天刚答应去做雍王府长史的宋濂当即站出班列,朝朱元璋躬身一拜后侧身看着朱极,充满求知欲的问道:
“殿下的意思,要将这海国公与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绑在一处,而非将海国公之爵授予当今靖海侯?此外,老臣只知我大明官员散阶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 这青金荣禄大夫又是何物?”
宋濂完全对事不对人的态度, 赢得了朱极的尊重。
全然不作伪地朝宋濂拱手,而后看向朱元璋详细解释道:
“既然军务与政务分开, 军中有些东西自然要与朝堂有所区别,因此大都督府准备另设散阶与勋官。
此外, 为了让水师与歩军不因主帅官阶爵位高低让人有所偏颇,今后凡任水师提督者, 皆领海国公爵,任在爵在任去爵除。”
朱极的解释让朝堂内外一片哗然。
但朱极的解释还在继续:
“东瀛本弹丸小国,吴祯与廖永忠虽灭其国,于大明而言不过收复一省之地。如今大都督府累功之制不便与诸位解释更多,朱极言尽于此。”
“此外,廖永忠自请永镇东瀛,念其年事已高,大都督府决定请陛下先荫其子廖权为县子,以旌其忠。待大都督府商定开国、护国、卫国等诸般旌奖后,再表功勋。”
很显然,这又是朱极的主意。
自从大都督府设立之后,朝堂上站着的这些人根本无法插手军务。
不过如今朱极提出的请求,显然某一部分并不能单纯以军务定论。
早就准备给朱极上眼药的胡惟庸瞬间站出班列,以极其夸张的咳嗽声打断了朱极的解释,而后一副柔弱的模样向朱元璋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看着朱极笑容依旧,胡惟庸等人同样还以微笑。
这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中,与朱极素有嫌隙的诸多朝臣都认定这位雍王殿下的笑脸不过是稍稍有些城府的死撑。
而作为朱极的强硬靠山,朱元璋似乎一如往常坐视不理。直至朱极主动表示让陈宁尽快到大都督府履新的时候,这才当着朝臣的面拉偏架。
“军中少了约束确实不妥,咱还是另派人手吧。朝堂人手本就紧缺,莫要拆东墙补西墙。”
在朝臣眼里, 这显然是朱元璋不愿自己大儿吃闷亏,准备回护一二。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足以让他们笑掉大牙。
“不行,军纪查察,自是以与军中毫无利益纠葛之人最佳。陈御史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将其调入军中, 必然有一番大作为。
再说了,御史台这么多御史, 少一个多一个, 根本没什么影响。但大都督府可就不一样了,陈御史去了,那可就是好马配好鞍,合用的紧。”
虽然知道朱极还是在暗戳戳骂自己,但陈宁根本不以为意。
被骂几句怎么了,只要自己能够进入大都督府,成为朝堂钉在军中的一枚钉子,那就足够了。
不过他显然不明白,朱元璋之所以那么说,本意绝非回护朱极那么简单。
直至他在大都督府中待过半月之后,才真正明白朱元璋的苦心。
这件事情就在朱极强烈要求和百官翘首以待中敲定,与往常一样,汇报完事务之后,朱极躬身一拜便离开了奉天殿。
当听说朱极力主陈宁来大都督府查察军纪的时候,一干武勋都是龇牙咧嘴的表情。
“殿下,咱这府里一切都做得好好的, 为什么非要把陈烙铁那条疯狗请过来?”
虽然都与胡惟庸有些来往,但对陈宁这个人, 耿炳文的态度只有敬而远之。因为陈宁此人眼里除了权势,根本没有正常人应该有的仁德。
如果让陈宁来做大都督府的军纪司主事,只怕他们这些人一个两个全都逃不出陈宁的检举。
而陈宁最为出名的,压根不是他的刚正。而是他一向喜欢滥用私刑逼人就范,御史台风闻奏事倒是能压制他的暴戾,但军纪司可是有刑罚权力的。
不仅耿炳文有些担忧,就连其他武勋都一脸顾虑。
看着面前这些人的姿态,朱极没好气地骂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刚进大都督府的时候就提醒你们谨言慎行,怎的,还有人明知故犯?”
虽说朱极与这些人差着辈分,但真让朱极生气的时候,这些武勋们也照样得缩着脖子认怂。除了朱极日见精熟的武艺和背后的靠山,当然还有朱极恩威并重的处事手段。
被朱极这么一问,耿炳文等人倒是难得硬气了一回。
“殿下说得什么话,我等自从被陛下训斥过之后,来到大都督府后每日里除了习武理事,也就剩下回家抱婆娘的时间了,哪里还能做什么触犯王法的事情。
主要就是,陈宁这厮委实不是什么好鸟。我等怕他来了之后为了稳固地位,故意找咱们开刀。那些酸腐文人的心眼比咱们可强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背后给咱一刀……”
在朱元璋心里,到底如何看待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大儿,李文忠因为其特殊的身份,比常人认识得更深一层。
朝中百官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跟朱极唱对台戏,完全出于他们对正常人性的认知。
似朱极这般流落民间十九载,一朝回朝,必然会在短时间内得到朱元璋夫妇倾力弥补。是以在这段时间内, 朱极的风头必然能盖过太子朱标。
但天家无亲,朱元璋夫妇对朱极的歉疚总有偿还完的时候。届时朱极也不过跟其他亲王一般,一切言行都要接受王府长史的严格监督。
这是朝中不少人以为的样子。
所以他们不断挑起自身和朱极的矛盾,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朱极身上的圣眷尽早耗尽。
正是基于此,宋濂才会不计前嫌甘愿成为雍王府的长史。也正因如此,陈宁才敢放弃如今显贵的身份, 自请到大都督府做个军纪司主事。
他们根本没有看清,一个短短半年之内挑动大明出现数次重大变革, 还让皇帝从中攫取了巨大利益的宗室,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失去圣眷。
甚至,当李文忠从冯胜那里听到朱极说过的那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话之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自家舅舅设立大都督府之后,先是让朱极担任了司马,又让朱极担任了武备学堂的祭酒,大明所有刀枪的现在和未来都被皇帝亲手交到了一个对储君具备巨大威胁的人手里,如果不是雍王对皇位真的没想法,那就是皇帝对雍王有想法。
李文忠也摸不透朱元璋到底怎么想的。
但很明显如今朱极确实对皇位没有表达明显的热衷,甚至一度用言行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朝臣非但看不清形势,还不断使出一些下三滥的招数来挑动朱极的神经,李文忠只能感慨,有些人真的是该死。
如果朱极不堪这些人的挑衅,假戏真做生出夺储的念头,那后果,李文忠当真不敢想象。
不过他的忧虑也只能停留在自己心里。
真要让他苦口婆心劝说那些一心只想捞从龙之功的文官, 他也没那份闲心。
改制后的大都督府效率一向高效,朱极吩咐的事情没有丝毫拖延,以至于当陈宁在御史台当着诸多同僚收到大都督府送来的牙牌与衣甲时,兴奋中还带着些许惊讶。
“你等几时开始准备本官的官服和官牒的?”
到底是一司主事,大都督府派来的人也非无名之辈。
京留守都司指挥佥事兼军械司副使郭英时刻牢记朱极来前的嘱咐,表情严肃声音高亢地回答道:
“回禀陈主事,午饭前军籍司从吏部调取了主事的门籍,午饭后我司命工匠铸造牙牌。衣甲在大都督府仓库中就有,随用随取。”
完全迥异于朝堂的温声细语,郭英的声音让久未清扫的御史台横梁上灰尘都震落下来。
陈宁见状有些不喜,当着诸多同僚的面,当即便要对这大都督府的来客发作:
“便是巩昌侯当面,也不会这么跟本官说话。郭佥事是打算给本官个下马威么?”
翌日,当陈宁怀着惴惴不安又出离愤怒的心情来到小校场的时候,眼前的一幕颠覆了他的认知。
在他的印象中那些恣意骄纵的武勋们,居然与京城留守的卫所官兵为伍,站在整齐的行伍中不停挥洒着汗水,时不时还以高亢的声音叫喊着口号。
不过,震撼归震撼, 陈宁却根本无法踏足小校场半步。
因为,他身上穿在身上的是一身绯色官服,而非昨日郭英在简单的介绍中提及的布甲。
人,总是有惯性的。
虽然郭英昨日已经提醒过,但为官十多年,陈宁甚至他的家人都习惯了早起后为这位右御史大夫穿上这身象征着尊荣的一品官服。
直至他在小校场门口被值守的兵丁毫不畏惧地拦下后,陈宁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注定要出师不利。
郭英那武夫昨日奚落自己的时候就提醒过, 大都督府在小校场习练武艺和点卯两件事上规矩甚多, 一旦缺席任何一件,都有可能面临处置。
顾不上给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子,也顾不上一品大员的形象,陈宁撒丫子就往自己府中跑。
如果还穿着这身衣裳,连小校场这种地方都进不了,更不用说那规矩更多的大都督府了。
如果他今日连大都督府的门槛都跨不进去,传扬出去他陈宁即使今后还能厚着脸皮赖在大都督府不走,可真要行使军纪司主事的权力,会有人听他的么?
讲一个笑话,主掌军纪的主事率先违反军纪。
陈宁脑子里此时只有一个典故——商君死于立木之下。
初冬的天气并没有给陈宁带来丝毫的冷静,此时此刻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不是因为狂奔累的,而是被可以预见的严重后果吓得。
不过出乎陈宁预料的是,当他上气不接下气赶回大都督府,接受点卯的时候却发现他心心念念的人并没有在场。
看着常茂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宣布点卯结束各司其事的时候, 陈宁忍不住跳出来高声问道:
“敢问长史大人,为何雍王殿下不在职司?”
对大都督府里的这些人来说, 陈宁并不是陌生人。
不过认识归认识,谈及交情, 在场的没一个敢说跟这位陈主事有什么交情。
可不是他们踩高捧低攀附权势,听说朱极跟这位御史大夫有过节就想当冲锋陷阵的马前卒讨朱极欢心。
委实是因为陈宁主掌御史台的这两年里没少告他们的黑状。
有些黑状他们自己也认,尤其是这段时间在朱元璋父子的谆谆教诲下,他们也觉得当时的那些放浪行止着实欠妥。
如果陈宁告的是这些黑状,他们也就认了。
关键问题是,自洪武六年陈宁入主三年未曾有过主事的御史台之后,为了凸显其能耐本是,关于武勋的很多黑状都是为黑而黑,根本没有多少确凿证据。
可以说,御史台就是在陈宁手上,将风闻奏事的职权发挥到了极致。
同样当御史大夫,汪广洋就没陈宁这么人嫌狗厌。
此时面对陈宁没事找事的询问,不等常茂开口,南雄侯赵庸便应声作答:
陈宁骇然向后倒退了两步。
在他眼里,此时的李文忠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把他那点小心思全都抖落了出来。
面对如此作态的陈宁,李文忠轻蔑地笑了笑。看来朝堂上衮衮诸公,将大明百万雄师全都视作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
让陈宁做马前卒,为文臣插手军事趟出一条道路。如果大都督府这么多人还看不出个中用意,那他们这些人都该被发配到北地跟蒙元余孽捉对厮杀, 而不是窃居高位祸国殃民。
“我不想理会你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殿下既然说他亲自和你玩,我们这些人也不会随意插手。不顾你要记住了,军规才是这里的道理。”
说完这句,李文忠便拂袖而去。
看了看周围已然散去的人群,又看了看李文忠远去的背影, 陈宁悠悠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强撑着回到了自己那略显冷清的军纪司。
朱极并没有让这位心心念念想要找他麻烦的御史大人等候太久,陈宁在自己的官廨内闲坐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朱极宏亮的声音便响起在正门前:
“听说陈主事点卯的时候找我,现在我来了,不知有什么事情?”
朱极的声音让很多准备看热闹的武勋们全都跑出自己的官廨遥遥观望。
而被点名的陈宁此时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是听闻大都督府点卯所有职官必须到场不得缺席,本官作为军纪司主事,自然要问个清楚。”
明面上陈宁的说辞显然没有什么问题,朱极也颇为中肯地点了点头:
“好教陈主事知晓,点卯一事,若因故缺席,须提前一日向长史书面禀明事由。抑或由陛下下旨准允,同样不必日日应卯。
我身为武备学堂祭酒,须每日早晨点验学堂官兵晨练及内务,因此得了陛下旨意,不必准时来此。
倒是带队晨练的时候,看到陈主事一身绯服当街狂奔,若非陈主事今日入主军纪司, 只怕朝堂上少不得又要被自己手底下那帮子御史弹劾有损体面了。”
朱极来得就是先礼后兵的招数。
前面的解释固然是履行对军纪司要坦诚相待的责任, 但最后那几句,纯粹就是想挤兑一下陈宁。
毕竟昨日特意让郭英前去通传, 摆明了车马告诉陈宁今日不要犯错。偏生他还因为穿错了官服缺席小校场操练,朱极固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给陈宁下马威,但挤兑两句还是少不了的。
方才点卯的时候其他人没说,陈宁就知道这道槛要落在朱极手里。
此时陈宁也只能将自己找好的理由拿来应对:“十数年为官一朝改头换面,积习难改,下官知错。”
认错认得这么干脆,陈宁这副忠正的模样并没有打消朱极的戒心。
不过既然早就说了要关门打狗,自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轻易发作。甚至,如果陈宁能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朱极也未尝没有饶他一次的可能。
更何况,早就跟诸多武勋说过大都督府是个一视同仁的地方,朱极更不会因为陈宁是自己的对头,就刻意将逐渐约定俗成的习惯骤然打破。
再三向陈宁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之后,朱极转身走出了军纪司官廨的正门。
当他看到一群武勋伸长了脖子往自己这边看来的时候,没好气的笑骂了一句:
“你说你们一群大老爷们,怎么整天跟那些个乡里的长舌妇一样,就喜欢看人家热闹。虽说入冬之后咱们就清闲了不少,但也不能这样吧?”
这群完全可以当朱极叔伯的武勋顿时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要说这京城里哪个大老爷们最好热闹,除他朱极之外还能有第二人选?
每天蹲守在武备学堂门口跟一群闲汉看自家官兵的热闹不说,还乐此不疲地散布那些官兵受罚的缘由。如今城里那些闲汉自发地将朱极当做吃瓜界的祖师爷,这事儿早就传开了。
“殿下,不是我等好热闹,委实是这段时间都快闲出鸟来了。”
与几位下属并肩子站在官廨门口的费聚扯足了嗓门,笑哈哈地冲朱极说道:
“如今北方入冬降雪,两边都打不起来。东瀛那边战事已定,也无须我等过问,只有南方还有零星的蟊贼闹事,也都被当地卫所轻而易举收拾了。殿下,要不你给咱们找点事做?”
一看就知道,不仅费聚这么想,其他武勋也是这个意思。
“为北方边镇将士制作的冬衣都运送过了吗?辽东新设立的卫所,粮草够不够?还有,前几日思南宣慰司来使,联络司有没有跟人家好好沟通?”
虽然朱极没有点名,但负责相应职司的主事纷纷点头予以肯定的答复。
本想为这些闲得淡疼的武勋们找点事做,不成想朱极自己能想到的,这些武勋们居然早已经办得妥妥当当。
眼见今日这府中真的都是一群闲人,为了不让这些武勋们借机出去闯祸,朱极只能使出杀手锏。
“既然都这么清闲,那我就给诸位找点事做。来人,击鼓升帐。”
诸多武勋本来还有些玩闹的意思,但当朱极命人击鼓的时候,一张张玩笑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从大都督府设立的第一天至今,这府中的鼓只敲击过一次,便是当日周德兴好大喜功传来捷报导致朱极临阵换将的那次。
因为它本身就意味着有大事发生,而且极大概率,与即将到来的战争有关。
虽然不太清楚这大冷的天到底还能有什么战事发生,但在场的武勋无一例外全都整理过自己的衣甲,表情肃穆地跟随在朱极身后,往府中最大的官廨中走去。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陈宁本是不太明白这骤然响起的鼓声到底有什么蕴意。
不过军纪司虽然只有他一个主官,官廨中却也配备了随侍的兵丁。当看到陈宁在鼓声响起之后依旧坐着不动,其中一人不得不轻声提醒:
“主事,鼓声七响,这是司马大人在聚将,赶紧去青龙大殿。三通鼓后若是不到,是要吃板子的。”
无论是李文忠,还是朱极,两人的话语给陈宁的第一印象便是,大都督府是个规矩极其森严的地方。
陈宁在大都督府干坐了一天。
与往常在朝殿内全力输出不同,今日的他显得格外安静。
一来,他不懂军略。二来,他不敢跟一群说红眼的武勋讲道理。
不过整个过程他的心情都跟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直至申正三刻朱极宣布明天继续之后,走出大都督府的陈宁才有了大口喘息的机会。
当然,陈宁不会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回到家中歇息。
胡惟庸早就派人等在大都督府门外多时,此时见陈宁出来,当即便将这位准备走路回家的前右御史大夫请上了马车。
“陈兄,后花厅已经备好酒菜,就等着你大驾光临。快随我来,几位老朋友都等不及了。”
马车直接驶进胡惟庸的府邸后门,看着踩着木凳下车的陈宁,胡惟庸热络地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陈宁的手臂,脸上的笑容让心情稍微有些沉闷的陈宁都不由得开朗了几分。
带陈宁穿过蜿蜒的回廊,胡惟庸依旧不断用语言拉进两人的距离:
“在朝堂上一日不见你,便觉得这早朝都沉闷了许多。让陈兄与那一群言语粗鄙的莽夫搅和在一起,实在是我等的罪过……”
三言两语之间,陈宁的心情都好了不少,趁着胡惟庸喘息的档口,这位履新的军纪司主事苦笑着摇摇头:
“胡相你可是高看我了,今日我在大都督府,拢共就说了一句话。由此可见,这朝堂上委实是少我不少,多我不多。”
回想起今天那憋屈的遭遇,陈宁心里当真有千言万语想跟自己这位盟友好生讲一讲。
不过他倒出来的苦水,却让胡惟庸以极其高明的吹捧全都化为了过眼云烟。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就这样走到后花厅,偌大的房间被木炭烘烤出洋洋暖意,向来与胡惟庸关系莫逆的几名朝堂大员纷纷面带笑意等候陈宁的到来。
陈宁坐在胡惟庸左侧的座位上之后,经历过简短的寒暄,宴席正式开始。
在这个官员俸禄普遍不高的年代,今日的宴席显然丰盛到了极点。
一顿大快朵颐之后,胡惟庸让仆人撤掉了残羹剩饭,重新换上糕点和茶水之后,终于开始询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
“陈兄,今日在大都督府,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指的是什么,陈宁自然是知道的。喝了一口茶水,将心里的委屈全都随之咽进肚子,陈宁抬头看向外边昏暗的天色,幽幽叹了口气。
“胡相,这大都督府,唉,我等以前都以为陛下只是为了安抚我等才不去那边理事。可你们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这衙门就是专门为雍王设立的。”
目光看向胡惟庸,似乎又想起了当日朱极与胡惟庸第一次针锋相对的画面,陈宁颇有些丧气地说道:
“虽说这大都督府长史是郑国公,但诸多武勋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反倒是雍王,身为司马,直接掌管着一应大小军务,便是耿炳文那等人都对他俯首帖耳。
早知道如此,咱们当初就该极力反对陛下设立大都督府。再不济,也当趁着当初其新设人手空缺,安排一部分人手进去。”
陈宁明显看到胡惟庸端着茶碗的手有些颤抖。
胡惟庸是真的怕自己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将手里那价值一贯钱的青花茶碗砸到身边这位盟友的脸上。
什么叫盟友?
不就是互通有无携手并进的人么。
如今这厮左一句军机,右一句要务,盟友之间连这点小秘密都不能说,那要来何用?干饭吗?
尴尬地接受一桌人的审视,陈宁最终还是没能顶住这些怪异的目光。低头轻咳一声之后,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而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略显冰凉的茶水,试图将这与茶水一般冰凉的气氛掩饰过去。
稍稍犹豫过后,陈宁还是决定将今日在大都督府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胡惟庸。
比起朱极那虚无缥缈的警告,他更重视与胡惟庸之间的关系。
左右现在这后花厅也没什么外人,陈宁咬咬牙,到底还是将胡惟庸想要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当听到朱极聚将商讨平复彩云之南的全过程之后,胡惟庸低垂的双目中闪过异样的神采。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即使如今大明军务全都归大都督府掌控,但擅自商讨开战完全不经朝堂过问,那他们这些辛辛苦苦为朱元璋守天下的人算什么?
胡惟庸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明日早朝上好生参朱极一本,就算不能将大都督府的职权分一份出来,至少也要让朝堂拥有对大都督府的基本知情权。
至于陈宁口中所说的军机要务不得外传,呵呵,陈宁好歹也是从一品大员转到大都督府去的,如果朱极连陈宁都敢收拾,那正好给了他们借口,让整个朝堂群起而攻之。
至于陈宁到底会不会因此受责罚,嗯,盟友嘛,有时候不就是用来出卖的?
如果让陈宁知道胡惟庸的心里话,一定会拍案而起,用最芬芳的语言问候胡惟庸祖宗十八代。
可惜读心术这种东西,到底是传说中神仙的手段,他陈宁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有这样的本事。
终究,还是逃不过被坑的命运。
见自己如实相告后胡惟庸半天不动声色,陈宁非常自觉地选择了静悄悄地离开。
方才自己那委婉的拒绝必然会让双方的关系产生一道微小的裂隙,此时选择离开,正好可以留给胡惟庸思考和念自己好的时间。
一夜无话,翌日陈宁终于学会穿着正确的衣服前往小校场。
但在他挥汗如雨的时候,朝堂上却因胡惟庸的一席话,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陛下,臣听闻昨日雍王殿下代陛下在大都督府擂鼓聚将,命诸将商讨平定彩云之南的方略。不知这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朝廷要收复彩云之南?
莫说诸多朝臣,就连朱元璋自己听了都有些纳闷。
早春时节徐达与冯胜确实因为朱极的一番话起了南征的意思,但随着攻占东瀛之后肉眼可见的庞大收益,彩云之南的事情早就被朱元璋抛之脑后。
难道,彩云之南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好处,让自家大儿这么上心?
听朱元璋又要将朱极叫来,胡惟庸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几下。
这句话他实在太熟悉了,上一次听到不久,他就倒在了朱极那张巧言令色的嘴下。
如果今日还被那厮强词夺理逃过一劫,胡惟庸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考虑自己老师的建议,向朱元璋请罪外放,找一个离京城远远的地方了此残生罢了。
果不其然,朱极再一次穿着一身明晃晃的铠甲踏进奉天殿。
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许多站出班列的朝臣不由自主心有余悸地为朱极让开了道路,使得这位方才还被他们口诛笔伐的雍王轻而易举站在了所有人前面。
“父皇,今日大都督府并无要事,不知唤孩儿前来,又有什么事情?”
装不知道是真的,不耐烦也是真的。
躬身下拜之后,朱极根本没有回头看诸多朝臣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怨忿和怒气说道。
朝堂上这些人简直就是阴魂不散,非要跟自己较劲。尤其是胡惟庸,这厮负荆请罪装可怜过去才几天,如今居然三天两头敢找自己麻烦。
面对怒气冲冲的朱极,朱元璋反倒开心了起来。
虽然对这些文臣也颇为倚重,但朱元璋觉得有时候就需要朱极这么个人好好治治这些文人身上的毛病。
目光颇为随意地在胡惟庸和他的几个心腹身上转了一圈,朱元璋故作严肃地质问道:
“昨日大都督府擂鼓聚将是你干的?所为何事?”
方才侍仪司的人去找自己,朱极就知道陈宁那厮将昨日商议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不过在发作之前,朱极觉得还是有必要向自家亲爹解释清楚。省得站在御阶上的小老弟感觉被轻视不说,还会让自家亲爹也觉得自己瞎胡闹。
“进来大都督府没什么大事,所以儿臣想为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武勋们找点事做。
我大明的兵事如今不外乎收复残元余孽占据的疆域,正所谓三个臭裨将也能顶个诸葛亮,儿臣自然要让所有人都参与其中。
擂鼓聚将,自然是将其作为严肃的战争来对待,不然这群武勋如何肯老老实实想办法。”
两手一摊,朱极做出个自己也很无奈的表情而后话锋一转,反倒向朱元璋质问道:
“大都督府中的事务向来都是机密,我倒是想知道,在我未曾向父皇禀告之前,是谁向陛下透露消息的?
大都督府中一应事务虽然在陛下面前不存在任何秘密,但理应由大都督府的人向陛下详陈。昨日商议尚未结束,因此我等并未打算草草向陛下禀告。
那么,既然不是大都督府的人,外人是如何得知府中消息的?”
一句大都督府在自己面前不存在任何秘密,让朱元璋极为受用。
从自家大儿身上感受到对自己的尊重,这还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朱元璋装作严肃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而后非常干脆地将胡惟庸卖给了朱极。
“胡惟庸跟咱说,你目无君父,私自点将,委实有骄横越权之嫌。所以咱准备找你问问,你当真准备出兵彩云之南?”
一场早朝过后,胡相又把自己给磕晕了的消息再度向京城无差别全覆盖。
会不会成为京城的笑柄胡惟庸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这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从自家床上醒转的胡惟庸第一时间狠狠给了自家俩大耳刮子,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既不能让手底下那几个官员代自己出面向朱元璋询问大都督府的事情。
如今想来,归根结底,还是他对朱极的宿怨太深,以至于下意识认为如果自己这个宰相不出面,其他人根本没有足够的份量引起朱元璋的重视。
如今倒好,重视是够重视的,直接将朱极叫到了奉天殿,结果自己出乎意料地被抓住了把柄,非但没能弹劾得了朱极,反倒是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回想这四个多月自己的一言一行,胡惟庸忽然想起,其实自己跟朱极压根就没有那么大的仇怨。
之所以铁了心要跟朱极硬碰硬,完全是自己从去年成为独相之后,一切都太顺了,顺到位极人臣之后忘乎所以迷失在权力的漩涡中。
朱极出现后,他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朱元璋的打压。
尤其是当日大都督府设立的同时,朱元璋顺手将汪广洋重新提拔为左相,手中的权力被挤压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所以他胡惟庸,心态失衡了。
他错误地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归结为让他上套的朱极。
想到这里,胡惟庸的眼里只有说不完的悔恨。
如果当日向徐达与冯胜那样,成为朱极的附庸,那他完全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追悔莫及的胡惟庸平躺在床榻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床榻上方,似乎要要将视线穿过重重阻隔,看向宛如他可以预见的人生一般阴云密布的天空背后,看看那朗朗青天,是否还有后悔药可卖。
奈何这一切只能算徒劳无功。
好在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听到一个足以告慰他失落的内心的消息——这朝堂之上,注定有一个比他更惨的人。
人心就是如此的复杂。
只要看到别人比自己过得更糟糕,那么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却浑然不顾自己比更多人过得更糟糕的事实。
回到大都督府的朱极并没有一点得偿所愿的欣喜。
抛开跟自己作对这点不谈,陈宁其实是个非常合格的军纪司主事。至少能够让一群武勋害怕到主动向他求助,足以证明陈宁确实够苛刻。
所以昨日朱极探望陈宁的时候,表面上看似警告陈宁,实则是希望让陈宁对大都督府有那么一丝丝的敬畏。
如果没有今天这档子事,朱极甚至都想折腾陈宁几日后,找个由头让陈宁招揽一批心腹过来。
可是,陈宁千不该万不该,偏偏不该将平复彩云之南的具体战略毫无保留地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说出来。
昨日与胡惟庸饮宴的那些人朱极已经求助朱元璋派人做了调查,庆幸的是那些人都不曾与蒙元余孽暗通款曲,否则仅凭昨日自己说的那几个关键点,今后大明出兵就要牺牲不知多少好儿郎的性命。
事实上,真要将陈宁给砍了,朱极固然是舍得的,但朱元璋却未必舍得。
这满朝文武相互之间透露些机密的事情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若非出于尊重自家大儿这个大都督府司马的缘故,朱元璋可能对陈宁的处置最狠也就是杖责一百,外放任用。
但正是因为尊重朱极,所以此番处置让朝臣们瞬间对大都督府噤若寒蝉,原本生出的一点不该有的心思,也全都小心翼翼地收敛了起来。
被胡惟庸一口咬定主动泄露机宜的陈宁,杖一百,流三千里,不得赎。
虽然大明律自制订之日起便被人诟病严苛,但由于存在用钱赎罪的律例,朝中官员犯事并非真要受刑的。
只要没有被朱元璋注明不得赎的罪责,大部分初犯者都可以用俸禄抵罪。
正如陈宁的杖一百流三千里,只需要三十六贯铜钱便能赎罪。按照其从一品的俸禄算,最多也就罚俸一月不到。
在国瑞爷没有展开大清洗之前,百官犯错的成本极其低廉,正因如此,才会让很多享受着高额俸禄的武勋们肆无忌惮地犯错。
如果说陈宁的惩处算得上罪有应得的话,那么胡惟庸与当日一起在其府中饮宴的几名官员的处置就让朝臣彻底明白,如今的大都督府已然成为皇帝的禁脔,谁敢伸手,那就要做好断臂求生的准备。
胡惟庸,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瞬间贬为从五品的中书省右司郎中,责令在家禁足半年。
其他几人,剥夺官籍俸禄,举家囚禁在城外一处守卫严密的农庄里,直至彩云之南顺利平定,方能解脱。
陈宁离开京城的那天,除了他的家人没有任何人相送。
有感于世态炎凉的他在临行前眼含热泪向自己的儿子念诵了一首王维的诗句: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而在皇宫中一处避风的回廊下,朱元璋父子二人也进行着交谈。
没有陈宁那般历经世事后幡然悔悟的感叹,朱元璋显得有些伤感。
“陈宁此人,却是可惜了。”
当年他打下京城之后,陈宁就跟在他身边做掾吏。后来被张士诚俘获后都能对抗不屈,可以算得上朱元璋手底下资历颇深的老臣了。
现在落得如此下场,朱元璋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和忧虑。
“可惜归可惜,但该有的惩处也是要有的。你要是觉得他还可用,明年太子及冠,你可以把他再调回来。”
虽说陈宁受了一百杖,但在朱元璋的暗示下,那些行刑的士卒根本就没太用力。陈宁离开的时候,不仅没有内伤,连外伤都不曾有。
而且明面上说是流三千里,但如今大明的疆域自京城出发到哪都不及三千里,陈宁最终的落脚地,还是环境非常不错的汉中。
在这种条件下如果陈宁还赶不上朱标的冠礼,那只能说他命薄了。
为了一个尚不知何时启用的设想,搭上两位朝堂重臣,文官体系的损失可谓惨重。
大都督府彻底成了文官的禁地,但这显然不是朱极希望看到的。
为了尽快让朝臣消弭对自己和大都督府的恐惧,他必须找到一条能够让文臣接触到军事但又不至于干涉的路子。想要再拉人进大都督府显然是不可能了,所以这条路子,还是得从盘外招的方向考虑。
左右见朱元璋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朱极索性续上自己的话语。
“我有个建议……”
朱极不是专家,朱元璋也不是亚历山大的后世青年。正愁自家大儿的打脸追问无法应付的洪武皇帝见朱极主动转移了话题,登时喜出望外:
“有何良策,尽管说来与咱听听。若是说得好了,咱今日便加派人手,赶在年前给你把那罗本找来。”
朱元璋也看得出来,朱极对所谓的妾室, 浑然没有那罗贯中那般的热切。
很明显这罗本必然有一些他不知道但对朱极极其有用的本事,而绝非朱极所说的写话本那么简单。
况且自家大儿的建议,用一字万金来形容都过于高看万金了。
如果是类似石见银山那般的建议,让他出动东南各地卫所专门寻找罗贯中都是值得的。
见亲爹这幅工资到位四皇干废的模样,朱极没好气地白了朱元璋一眼。
“合着我这么久见不着人,纯粹是因为你老人家憋着一鱼两吃的心思呢。说来也没啥,此番胡惟庸和陈宁这么一闹,我也深知大都督府不可能永远这么跟朝堂并列下去。
既然口子迟早要开,还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老头子你手里。”
略带些慨叹的声音让朱元璋一愣,而后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自家大儿,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终究还是时时刻刻为自己这个当爹的考虑。
不作声色,朱元璋仔细聆听这朱极接下来的话。
“要不,设立个军机处,总揽军政要务?”
本以为朱极会说出什么好建议, 结果等了半天听到的居然是这个, 朱元璋感觉牙疼。
自己这些年反反复复折腾徐达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他们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害怕这些人在相位上过久, 以致于勾结党羽抬高相权,让朝臣的权力凌驾于皇权之上么。
朱极又不是不清楚自己担心什么, 想当初父子二人尚未相认的时候, 朱极真正推心置腹说的不就是这个。
怎的今日是昏了头了,居然还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相处日久,朱元璋脸色微动,朱极便知道这老头子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花花肠子。
“提前申明啊,这东西虽说能天下权柄集于一身,但也是极挑人。考虑到大明今后皇帝未必能如老头子你一般睿智,你得下道旨意,你死之后,这军机处即刻解散。”
军机处的设立本意就是为了皇权独揽。
听到这四个字,朱元璋表示咱接下来绝对不会犯困。
更兼还自家大儿别出心裁地夸赞了一句睿智,心里那个美,感觉早已达到巅峰的人生都开始飘了。
连连点头允诺同时,朱元璋不停催促自家大儿进入正题。
宋濂早有预料,他与朱极必定会有这样一场会面。但他没有想到,这会面居然会拖延至今。
按理说,当日他应下雍王府长史的差使之后,不管朱极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都应当第一时间跟他接触才对。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极既不催促他去王府当值, 也没有急着邀约他会面,全然将当日在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当做了过眼云烟。
朱极这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态度,让当时心里憋着一股子劲的宋濂感觉自己那捏紧的拳头全然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憋屈过后,自然有些羞恼。好在以宋濂仕宦多年磨砺出的养气功夫,到也不至于因此大动肝火。只是越被晾着,他心中对朱极的警惕就越强烈。
经历过数次明争暗斗,宋濂也看出朱极在政治斗争方面手段的青涩。
青涩,就意味着不成熟。宦海之中,身上如果挂着青涩二字的评价, 注定没有多大出路。
但似朱极这般身份尊贵还有皇帝兜底的亲王身上如果挂上青涩二字,那对朝臣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因为身居高位的朱极,还可以给青涩赋予另一重含义——搅局、掀桌子。
如果朱极每次掀桌子都会砸烂一大片的饭碗,宋濂估计嘴上会大呼痛惜,心里绝对要欢呼雀跃。
洪武朝堂人才短缺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朱极每次闹腾都牵连一大片,不用他们这些人抗争,高坐在龙床上看戏的朱元璋就会第一个坐不住。
偏生朱极每次闹事目的性都极强,专门揪着个别人下手往死里打,既立了威,又不会出现职司大面积空缺影响朝堂运转。
这手法与宋濂在乡下看到的那些地痞流氓乱斗时的模样超乎寻常的相似。
就这么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硬茬子,今日居然礼数周全地让人通传而非倚仗权势擅自闯入,宋濂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唏嘘。
一个入朝尚不足半年的毛头小子, 能把恩威并重用得如此老道, 只能说,不愧是宗室血脉。
也许正因如此, 大都督府那帮子匹夫才会对这位刚刚及冠毫无军功的亲王那般心悦诚服吧。
刹那间脑海中翻过无数个念头,宋濂到底还是轻叹一声,起身踏出木炭烘得温热的值房,在书吏的指引下冒着瑟瑟寒风前去迎接朱极。
文华殿的大门外,宋濂看到朱极的第一眼,这位披着大氅的亲王正毫无形象地干跺脚。
不用问,必然是冷得。
虽说穿得热乎,架不住这皇城与文华殿离得忒远了些。跟老头子在长廊下看风景瞎白话的时候还有炭火烤着,谁知道离了火炉之后,尤其是在这里等候的时候,那寒意直往骨子里钻。
朱极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绝非自己过了几天养尊处优的日子就吃不了贫寒人家的苦。
今年这天气,确实比往常年月要冷那么些许。
待宋濂走到近前,见自己这有损皇家威仪的行为被人发现,朱极向宋濂躬身还礼的同时,咧嘴笑道:
“宋学士何必来迎,差人把我带进去便是了。外头天冷,闲话少絮,我还是先到学士署内讨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说。”
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为弟子筹谋的皇位,在朱极嘴里竟然与犬豕相提并论。
没有义正言辞地驳斥朱极的言论,宋濂苦笑着摇摇头,目光依旧紧盯着朱极的面庞:
“既然如此,那殿下因何每每在朝堂掀起波澜?”
宋濂的说法还是颇为委婉的,个别朝臣暗地里已经将朱极视作洪水猛兽, 甚至更为恶劣的称谓暗地里也不是没有。
毕竟朱极入朝尚不足半年时间,这朝堂已经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不理会宋濂灼灼的目光,朱极扭头看了看被高丽纸糊的窗户隔绝的昏暗的天空。
“学士认为,这皇朝延续,最需要的是什么?”
“自是天子仁德,政令通畅, 官员清廉,将帅用命。”
宋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类似的问题他从朱元璋嘴里听到过很多遍,依宋濂看来,掌控权力的统治阶层内部出现问题才是王朝覆灭的根由。
但这个回答显然不是朱极心里的正确答案。
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朱极毫无仪态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如闲散村夫一般恣意,目光却依旧看向透着微光的花窗。
“在我看来,皇朝延续最需要的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在天灾人祸之下不至横死。”
百姓才是王朝建立的基础。
除了个别手握权力的野心家之外,没有哪个黔首百姓会在吃饱穿暖的时候想着拿命拼个皇帝来当当。
毕竟国瑞爷的儿时梦想中,皇帝也不过就是一顿饭能吃一百张白面大饼的人物。
听到与自己所言大相径庭的答案,宋濂捻了捻白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殿下所言,倒是颇有孟子遗风。”
这职业性的官场恭维让看着窗户出神的朱极哑然失笑,深思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
“虽然知道学士说的是客套话,不过我还是挺开心的。”
“权力于我而言,不过是为大明百姓趟出一条生路的捷径。
如果我真的图谋权势,我大可请父皇将那东瀛倭国赐给我作封地,凭我心中宏图,再过二十年, 我之所在不见得会比大明差到哪里去。”
今日之朱极,早已不是当初在城外窝棚里准备苟且偷生的朱极。
得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又有了穿越者必备的鸡肋金手指,若非心里还有个梦想,朱极早就飘上天了。即便如此,朱极也具备了当初不曾有的自信。
“所以学士今后教授太子的时候,别总教那些个仁义道德帝王心术,多让他去百姓中看看,多让他到军营里走走,这才是决定他屁股坐哪里的根基。”
看到朱极的脸上毫不作伪的神色,宋濂站起身来走到朱极面前,缓缓向朱极躬身行作揖礼。
“殿下之心胸,实在让老朽汗颜。先前之揣度,却是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濂这毫无征兆的拜礼冷不丁让朱极吓了一跳,眼神从花窗上收回的同时,朱极从椅子上跳起,将将避开的同时,嘴里忙不迭地嚷嚷:
“别,你可千万别把我当作君子。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或早或晚, 你看胡惟庸和陈宁这两个不就被我旦夕间给收拾了么。
转出文华殿的朱极并没有因为风雪渐起便直接回返王府,而是原路返回了谨身殿。
呼啸的寒风随入门通禀的内侍吹入殿内,让暖炉中香炭升腾的火热顿时黯弱了些许。
双目紧盯着奏疏的朱元璋骤然微眯眼睛,却又未当场发作,只是沉声冷喝:
“如此莽撞,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嘴上说着,却是将手中的奏疏重重扔在了一旁。显然, 并非这通禀的内侍搅扰了皇帝的兴致,只是他恰好撞在了皇帝的气头上,被当作出气筒发泄罢了。
随侍的太监忙不迭跪倒在地将跌落的奏疏收拾好放在了御案上,而那名通禀的内侍则声音颤抖地回答道:
“启禀陛下,雍王殿下求见,此刻正在门外。”
“这混账东西何时这般知礼了, 把他给咱叫进来。你,明日去浣衣局。”
颤抖的内侍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搅扰了皇帝的兴致,虽然被送到浣衣局这等永无出头之日的地方,但也没吃板子受那皮肉之苦。
说起来,倒是因为通禀的人事雍王的原因。
忙不迭的磕头谢恩后,内侍匆忙退出谨身殿将朱极请了进来。
在内侍的服侍下将大氅解下,凑到温暖的炉火前烤着手脚,朱极似唠家常一般与朱元璋说道:
“这天也忒冷了些。”
大儿当面,朱元璋也没了继续看题本的兴致,让人搬了绣墩放在朱极身边,朱元璋也凑在了炉火旁,感受着香炭的温暖和馨香,脸上却不减忧色。
“这天一冷,也不知老百姓能不能像咱一样住得暖和。”
面对自家亲爹这看似忧国忧民的慨叹,朱极默默给了他一个“你在想屁吃”的眼神。
老百姓要能跟皇帝比,那社会主义对国家的改造得到什么程度?
“老百姓也想跟你一样住得暖和,可惜他们既没有这么金碧辉煌的谨身殿, 也没有这么烟气全无的兽金炭,更没有一身锦帽貂裘。”
凡学什么的, 朱极可太会了。
被朱极没来由地噎了一句,朱元璋冷哼一声,居然破天荒没有作声训斥。
这下子朱极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平白挤兑自家亲爹一句,要是不给点安慰,还真说不过去了。
“不过,虽然不能让他们像你一样舒服,但住得暖和点还是可以办到的。据我所知……”
话刚说了一半,朱元璋那张充满求知欲的脸便凑到了朱极面前。
这还是刚刚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亲爹吗?
朱极心生疑窦,随即念头一转瞬间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这老狐狸一换一了。
硬吃两句嘲讽,换来一番智计。
这厚黑一道,老头子属实给整明白了。
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朱极到底还是妥协了。本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自家老子献计,虽然老头子来了这么一出,但按照本意来算,自己至少还是赚了的。
“太原路多石炭。”
石炭早在千年前便被用于金属冶炼,如今民间也采用其供暖,但并没有大面积应用。
至于原因——朱元璋很快就说了出来。
“咱也听北地将士说过这石炭,但石炭虽暖,却能杀人于无形。这些年边镇不乏烧石炭亡故的将士, 你若是有办法解了这个隐患, 咱方能听你的。”
笃定了朱极有法子解决石炭的弊端,朱元璋此时脸上满是笑意。
所谓石炭杀人,说白了就是一氧化碳中毒。
这是后世也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而唯一能够预防悲剧发生的办法,就只有通风一种办法。
朱极挠了挠头,到底还是直白地说道:
“想要一劳永逸解决石炭杀人的弊端是不可能的,凡用石炭取暖之家,务必在房中取三到五个三寸见方的孔透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此外,还有一种火炕,形制我回去画个图,明日送到工部找几个泥瓦匠人砌好了你试试,如果感觉可以,一并送往北地。”
面对朱极给出的答案,朱元璋有些许失望,但到底还是没有胯下脸。
他也明白,如果自家大儿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许短时间内,就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既然屋舍留孔透气行之有效,那他也不能因噎废食,坐视百姓受了寒苦。
大手在腿上一拍,明黄的裤面上留下一个肉眼可见的掌印,朱元璋目光中露出几丝精芒,似是已经看到他忧心忡忡的百姓们冷得瑟缩成一团颤抖着的身体在石炭燃烧起的火焰中逐渐舒展。
“既然如此,明日早朝后咱就在工部候着,等这火炕完工后,亲自试试冷暖。”
眼见自己目的达成,朱极留恋地看了一眼烧得正暖的鎏金火炉,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多,正好赶上这么个天气,他决定回府里喝完姜汤后,美美睡上一觉。
见自家大儿有离开的意思,朱元璋脸上露出不悦。
“咱这谨身殿是龙潭虎穴么,进来还没说几句话就准备走?念在今日你为咱了了一桩心事,你且等着,咱吩咐徐兴祖,专门给你做一道烩三事犒赏你。”
提及烩三事,朱极没出息地吞了口唾沫。
在自己那一撮辣椒籽没有种出辣椒之前,整个大明对自己最有诱惑力的食物,估计也就这烩三事了。
毕竟,皇帝老子都不能常吃的东西,稀罕不说,那滋味是真的美。
不过,离宫中定下的晚饭时间还有个把时辰,朱极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先出去一趟。
“方才去文华殿找宋学士闲聊,正巧听到朱樉他们的读书声。
我记得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到我府里去过了,要不,今日老头子你准半天假,让他们带着我在宫里耍耍?”
难得朱极提出这样的请求,朱元璋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兄友弟恭正是他乐意看到的,况且还是自家大儿如此主动。
“正巧咱也有些日子没去看这些小兔崽子了,咱与你一道去。索性把你娘跟李淑妃她们也叫上,咱们一大家子热闹热闹。”
眼见朱元璋愣是把小辈间的邀约搞成了一大家子的团建,朱极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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