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家园目录

早安!三国打工人 第440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时间:2023-02-20作者:蒿里茫茫

    这条土路特别干净。

    程昱是个自视甚高的人, 对他看重的事务也十分高标准严要求,因此在他短暂掌管这座城池,并用一场血腥的酒宴暴力接收了城中世家的财富后,他要求那些年纪太大, 无法当做兵卒带走的老人将这座城池里里外外洗刷干净。

    他们匍匐在地上, 用身躯将冰冷的泥土和凝固在其中的鲜血重新温暖,他们用颤抖的手拎过一桶又一桶的清水, 将鄄城的每一条道路都清洗出了原本的色泽。

    淡青色石板上每一条纹理都纤毫毕现, 映衬着明镜一样的天空。

    有树叶随着秋风的脚步轻轻飘落下来, 在风中打一个旋儿。

    城门大开, 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这样美丽的一幅画卷。但城中没有妇人抱着木盆, 没有稚童拿着纸鸢, 没有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下闲谈,因此这幅画多少还显得有点寡淡。

    但有了城下的尸体,有了那样浓烈的颜色,就再也没人敢说这幅画太寡淡了。

    程昱的衣袍是黑色的, 头发是白色的, 倒在城下棕黄色的土路上, 这颜色原本已经十分厚重——而他又流了那样多的血。

    鲜血在他的周身肆无忌惮蔓延开, 狰狞得像是鬼怪伸出的一只只手。

    那些复仇而来的兖州士人就忍不住退了一步。

    程昱已经死了。

    但他不是死在哪一个人的手里。

    他死亡的姿态这样决然而疯狂,让这些原本怀着满腔怒气的世家也从心底产生了一丝畏惧。

    ——曹孟德久经战阵, 他未必会输在这一场。

    ——就算他输, 只要他回鄄城, 见了这一幕, 难道不会报复咱们吗?

    ——可是, 他哪里还有余力?

    那些人围在一起, 低头看着程昱的尸体,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当中有人在迟疑,有人在胆怯,还有更机灵些的人,已经转过头去,看向另一个方向。

    在那彩虹一般的旗帜下,许攸坐着轺车,由许多盔明甲亮的甲士簇拥着,来到城门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又听了身侧偏将的几句窃窃私语,脸上便露出了十分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甚至下了车,步履略有些蹒跚地来到程昱的尸体面前,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痛心疾首地喊了起来!

    “仲德!仲德!何至于此啊!”

    那些围在最外面不敢说不敢动的部曲私兵还在呆呆地互相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围在里面的士人已经有咬牙切齿的——若不是彼军势大,差点就要骂出来了!

    他们当中有人聪明,有人愚鲁,有人一贯活得浑浑噩噩,论起学识甚至连那位杀猪出身的小陆将军也比不过,但他们当中几乎没人出生在人丁稀少的家族里——那样的家族在乱世中总会很快覆灭——因此他们多多少少都懂一点大家族的生存智慧和人情世故。

    他们原本想得很顺遂,许攸领兵劫了夏侯惇的辎重和兵卒,那他必是同曹操翻脸了,说不定袁绍也已经与曹操翻脸了。

    既然这样,他们再不必担心程昱的死,而是可以安心将这一切都推在冀州人身上,然后躲在许攸身后,任他们打生打死,都与兖州人无干的。

    许攸还在哀叹。

    不仅哀叹,而且还示意亲随将夏侯惇推了出来。

    他紧紧地抓住夏侯惇的手,眼里的泪水都要落下来。

    “程仲德不知道我跟阿瞒的交情啊,我只是帮他守家,何至于要闹出人命呢!”

    这群豪强偷偷地看了夏侯惇一眼。

    他垂着眼,似乎在看程昱,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但他的衣衫看着还完好,没有脏污,只是略有点凌乱。

    于是这些豪强们更加犯疑心,不知道许攸到底要走一步什么样的棋,与曹操又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许攸与曹操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了。

    他们只想知道,程昱的死和鄄城的归属,这笔对于曹操来说是血海深仇的事该怎么算?

    夏侯惇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愤怒所裹挟着。

    他的太阳穴一跳跳的疼,嘴里也掺杂着一股血腥的苦味。他的眼前一片苍白,那些人的鞋履和袍角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渐渐带上了石头一般晦暗的色泽。

    即使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神情。

    如果他的兵马不曾离开鄄城,如果主公已经得胜归来——

    不错!程仲德的确与他们结成了大仇!可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露出一个怯懦的微笑,如同早春寒风中怯弱无力的嫩芽!他们断然是无法兵临城下,活生生将他逼死的!

    他虽心狠手辣,但他事君一片赤诚!他不该这般下场!

    他不能再去想。

    “元让,你赶紧带上家小去迎阿瞒吧,一定要说明我的一片苦心啊!”许攸还在喋喋不休,“你送了这许多辎重兵卒给我……兖州困顿若此,我如何能收?!我……我分一成,不,足足两成给你!你切莫推脱哇!”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想看一看这个沉默的,面无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应。

    但他令他们失望了。

    这个独眼男人抬起头,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子远之恩,山高水长,亦不能忘!”

    许攸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轻轻地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

    鄄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无数的缁车与轺车停在州牧府的大门前,美丽的骏马略有些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这样神骏,却只能作为阀阅门户用来彰显气派的普通牲口。

    在巷子深处,有黔首悄悄探出头,小心地望向灯火通明的方向。

    ——上次酒宴死了那许多人,他们怎么还敢赴宴!

    ——你岂不知,今夜的酒宴是荀使君为迎冀州军而举办的!

    ——为何又是荀使君呢?

    ——他的确曾经是这城中最受曹公器重的文官,可他不是已经背弃了主君?

    ——他不是已经投了刘备?

    ——他怎么又投了袁绍?

    ——他杀了那么多的大户!他们怎么还信他?

    荀彧端坐在许攸身侧,身后连枝宫灯上的每一个灯盏都被点亮,顺带也就照亮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

    他被冀州人从州牧府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救出来,又被客气地请去沐浴更衣,现在更是依旧坐在上座,可见许攸对他的看重。

    但他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看重——他自从进门,就不曾与任何人说话,不曾向任何人示意,他坐在那里,好像一尊雕像。

    可他仍然在这一片灯火中闪闪发光,让人看了疑惑,他明明既失了权势,又失了名声,怎么还能态度这样镇定,气度这样高华,姿容又这样俊美呢?

    许攸似乎一点也看不出荀彧的冷淡。

    相反,他举起杯盏,邀请所有的宾客,敬他一盏酒。

    为什么而敬?

    这理由就太多了。

    首先为荀谌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颍川荀氏美名广播,荀谌在冀州兢兢业业,为主公立下许多功劳,那荀彧是荀谌的兄长,理所应当也受许攸的敬重嘛!

    其次为鄄城的世家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当初虽然是被程昱骗了,但程昱打的是他的旗号,大家敬的也是荀使君!现在程昱死了,大家也算是为荀使君出了这口气,报了这个仇!

    再然后,为鄄城光辉的明天敬他一盏酒怎么样?

    荀使君这样的人,袁公信得过,许子远信得过,鄄城世家也信得过啊!许将军是不能久驻鄄城的,他还得继续南下去攻打刘备,救天子于水火,不如将鄄城还交还给荀使君来管理怎么样?

    鄄城还是那个鄄城。

    使君还是那位使君。

    一切都没有变,岂不美哉?

    有人在抚掌大笑,有人在一口口地吃肉喝酒,有人拎着炭火从廊下走过,有人剪过灯花,悄悄走过。

    这些热烘烘的浑浊气息将上座的那个男人裹在了里面,让他似乎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都满意极了。

    世家寻到了一个不与曹操彻底翻脸的理由——这次事变是荀彧的主使;

    许攸也寻到一个能在曹操和袁绍处都说得过去的理由——荀彧与程昱不合,致使兖州分崩离析,他不过是帮阿瞒一把而已;

    如果曹操愿意,甚至他也可以哀叹一句,此战失利非他之故,而因兖州内乱啊!重点是!他不曾负文若,文若却负了他!

    荀彧忽然从席子上站起身。

    大厅里热闹又愉快的气氛也跟着停滞住了。

    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看着他,看他到底要如何辩驳,如何怒骂,他们紧张地想到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他们当然都是有苦衷的!他们不过是想在这场动乱里活下去——

    荀彧穿过他们,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那冰冷而馥郁的香气飘过他们周身,追随着它的主人而去。

    他走回了那个州牧府后面的杂乱肮脏的小院子,并且在相熟的士人追出来时将院门关上了。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

    过去了很多天。

    荀彧再也没有出来。

    他始终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