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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念生为裘

时间:2022-02-06作者:吾玉

    白念生当了很多年将军,踏平了很多座城池,戎马一世,最想做的,不过是脱下战袍,找个能够与她生同裘,死同穴的人。

    而这个人,她曾以为,永远不可能是池良。

    ——《红颜手札·念生》

    (一)

    遇见池良那天,白念生正在湖里洗澡,一轮明月当空悬挂,耳畔忽然传来坐骑雪豹的吼声,她挑过岸边衣裳便飞掠而去。

    黑压压的林子里,一个声音颤巍巍地响起。

    “兄弟,不,大姐,不,雪豹奶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讨点奶水,你可千万别生气……”

    那是个身形纤秀的女子,蓬头垢面不掩丽色,在雪豹的步步怒视下,且行且退,就快要撞上后面的大树了。

    像是要吓唬吓唬她,鼻孔冒气的雪豹向前一扑,在她的尖叫声中撕咬下她胸前一大块衣裳,伴随着大团的棉絮簌簌而落,很快,那胸前便敞露出白皙光洁的一大片——

    再无掩饰,平坦至极的男子胸膛。

    月愈凉,风愈急。

    白念生眼中有寒意渗出,以手作哨,唤回雪豹后,几大步上前,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剑。

    “何人装神弄鬼,说,你都看见了多少?”

    剑锋直抵那片无遮无掩的胸膛,不慎露馅的少年浑身哆嗦着,俊秀的一张脸在月下惨白不已,双腿软得就差给白念生跪下了。

    “将军威武,小的,小的什么也没看见……”

    他眸中的任何闪烁都没能逃过白念生的双眼,她手一紧,寒光凛冽的剑锋又递上前一寸。

    “没看见你心虚什么,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

    少年一颤,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小的,小的是战俘营的俘虏,是陈国人,来这,来这向将军的坐骑讨点奶……”

    他不提“奶”字还好,一提白念生杀气更浓。

    一个半夜三更,男扮女装,鬼鬼祟祟出现在这,要讨点豹子奶的陈国战俘……荒谬可疑到她下一瞬就能将剑送入他胸膛。

    但就在白念生动手之前,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少年看出白念生的意图,这回是真的跪了下来。

    “小的句句属实,将军饶命,当真只是来讨点奶喂孩子……”

    月光洒在他不住颤抖的肩头,白念生倒吸口冷气,这才看清,原来他背上竟然背了个襁褓中的婴孩!

    (二)

    陈国都城告破的那天,血流成河,三千战俘,池良便是其中之一。

    孩子是他胞姐的,战乱中一家人只幸存下他们两个。

    因白念生有令,军队不得滥杀无辜妇孺,他这才扮成了女子,带着小侄儿在战火中挣扎求生。

    细皮嫩肉的少年,本来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又生得俊秀无匹,还带着个孩子,战俘营中根本没有人怀疑,都叫他一声“池娘”。

    可他毕竟是个大男人,没有奶水去喂养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战俘营的伙食又差,他那小侄儿娇贵得不行,这个不吃那个咽不下,找了马奶来还往外吐。

    一来二去,池良便将主意打到了白念生的坐骑,产后正奶水满满的雪豹身上。

    他等了很久都没找到机会,却在今夜无意看见雪豹踪影,这才悄悄跟了来,却不想奶水没捞着,还不小心撞见了不该见的,发出声响,惊动了湖边守卫的雪豹。

    “白将军放心,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树下篝火旁,池良又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眼白念生,但她只是一顿,便继续抱着喝饱豹奶的孩子端详。

    “起名了吗?”

    夜风飒飒中,这话问得突然,但池良马上便道:“还没来得及取大名……”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低沉下来,他可怜的侄儿才降生到这个世上,便已经国破家亡,名字都未捞着一个。

    “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太平。”

    忽然伤感的声音中,白念生意外抬头,与池良对视许久后,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好名字。”

    她垂首贴向孩子熟睡的脸颊,好半晌,才悠悠一叹:“现世安稳,天下太平,一定有很多人像你这样祈盼。”

    这种话可以由任何人来说,却绝不该由白念生来说,她是大梁第一大将,扫荡七国的玉面战神,人人闻风丧胆。

    似乎也感应到池良的惊讶,白念生隔着火光与他对望,眸中波澜不掀,是多年征战下来的疲倦与苍凉。

    “不管你信与不信,踏平七国的这场仗不是我想打的,我在做一件连自己都十分厌恶的事情。”

    “白家世代效忠大梁皇室,这一任的君王叫姬长婓,与我自小长大,情同兄弟,我劝过他很多次,但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野心太大了,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像白家世代那样,服从皇命,为他开疆辟土,守卫大梁江山。”

    (三)

    再次见到池良,是在白念生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情况下。

    上次一别后,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为对方保守了秘密,一个继续戎装铠甲,做众人眼中的白将军,一个继续垫胸奶娃,做战俘营中的池娘一枝花。

    但有时候太过美貌给女子带来的只会是负累,这是池良在做男子时从未遭受过的,所以当一个喝醉的士兵逮住他,将他压在草垛上撕扯衣裳时,他下意识地就想踢腿骂娘。

    “军爷,军爷您放过小女子吧……”

    但最可气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得捏着嗓子,满脸通红地扮女人,天杀的,再要撕扯下去他胸前垫的两团棉絮就要露馅了!

    草垛上被士兵扔在一旁的小太平哇哇大哭着,仿佛知道小舅舅遇上危险了,他在襁褓中不停抖动着小胳膊小腿,便是这响亮的啼哭引来了带兵经过的白念生。

    当那醉酒的士兵被猛地摔出去时,吃疼地还没回过神来,骂骂咧咧地就要站起找人算账,却在对上白念生那双清冽至极的眼眸时,吓得霎那酒醒大半,扑通又跪了下去。

    “将,将军……”

    白念生没有丝毫迟疑,一挥手,眉间冷如冰霜:“忘了我如何定下的军令吗?拖下去,严惩二十军棍!”

    她身后的池良三两下裹紧衣裳,惊魂未定地抱过啼哭的小太平,与回首的白念生对上一眼,眸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尴尬。

    白念生点点头,才带兵离去几步,却又被身后那啼哭牵引着折回,她皱眉想了想,一指池良。

    “池良……”她一顿,轻咳两声:“池娘,你今晚,到我的帐篷里来睡,带上孩子。”

    当那身铠甲大步流星地率兵远去后,抱紧太平的池良仍未反应过来,倒是俘虏营里一直悄悄看热闹的其他人,这时纷纷凑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羡慕嫉妒各有之。

    “池娘你可真是因祸得福,居然叫白将军给看上了!”

    被白念生“看上”的池良,并没有觉得很幸福,反而睡在帐篷里时,如“躺”针毡。

    小太平跟白念生睡床,他睡地铺,摇曳的灯火中,他长睫微颤,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当白念生哄着孩子睡着后,帐篷里弥漫开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声轻问在他头顶响起。

    “池良,你恨我吗?”

    夜风飒飒,白念生语调不明,似有叹息:“你的国是我灭的,你的家是我毁的,你说我死后会下地狱吗?”

    池良仰面朝上,想装睡却终究功底不够,好半天才弱弱飘出一丝:“不……敢恨。”

    白念生失笑,这倒是个实话,说不恨却是假了,她撑着脑袋,往下望池良,不在意地摇头:

    “恨就恨吧,反正我双手沾满了鲜血,想让我下地狱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个。”

    池良被盯得再也受不住,颤巍巍地睁开眼,恰好对上白念生漆黑的双眸。

    灯火下,她长眉入鬓,墨发如瀑散了一床,卸去戎装后的那张脸,少了凌厉与杀气,倒平添了几分温柔秀美。

    池良愣了愣,心跳加快,赶紧把头别开,许久,才斗着胆子开口:“你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带兵打仗?”

    白念生沉默了片刻,夜风拍打着帐篷,她幽幽的声音终是在池良耳畔响起。

    “我出生那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抱着他的骨灰坠崖殉情,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脉,将门不能无后,那时尚在的爷爷便做了个瞒天过海的决定。”

    “从名字到性格,他通通都是拿我当男儿来教养,他说白家世代效忠皇室,不能在我这断了根,他要我一辈子都做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而不是个藏在深闺的娇小姐。”

    “我听了,也这样做了,可六年前,爷爷死在了战场上,我才发现,如果能不打仗,该有多好啊。”

    “现世安稳,天下太平,那样的话我就会有父母,有个完整的家,我可能不会成为白念生,我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样,穿上裙子,抹上胭脂,在春天的时候和喜欢的少年,去城郊踏青,在漫山遍野的花海里安心睡去,梦里不会有鲜血与杀戮。”

    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字字句句砸在池良心头,他觉得有些不能呼吸,终是忍不住回首,却见白念生在烛光下对他一笑,一点点捂住了眼睛,有晶莹的泪水滑过那微扬的唇角。

    “爷爷说的一辈子呐,真是个绝望的词。”

    (四)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池良跟着白念生南征北讨,在她的帐篷里一睡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里,军营中人人都知道,从来不近女色的大将军,却对一个唤作“池娘”的陈国战俘动了真情,连孩子都愿意替她养。

    风言风语中,池良垫着两团棉絮,抱着口水呼呼的小太平,哭笑不得。

    小太平说话早,已经会含糊地喊舅了,还能勾着白念生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她“娘亲”,所幸口齿不清中,也没人听得懂他喊些什么,只有池良与白念生在私下逗弄时,各自觉得好笑。

    这一年冬天,姬长婓的野心扩张到了北边,凶狠的北松一族让白念生攻占得颇为吃力,有时半夜帐篷里,池良会没好气地哼哼:

    “这皇帝没休止了,怎么老想着强占别人的家园,简直太丧尽……”

    后面两个字及时打住,所幸池良还知道分寸,倒是黑暗中,白念生沉默了半晌,长长一叹:“小时候我们是兄弟,他做什么都会想着我,我说什么他也都愿意听,可如今他是君,我是臣,我是再也劝不动他的了。”

    百感交集的语气中,不仅透露着深深的疲倦,更有种难以言说,故人渐行渐远的惆怅感。

    池良半天没有说话,他忽然很想见一见,见一见白念生的发小,大梁最年轻,也是最冷厉的君主,姬长婓。

    这个机会,在不久后的北松突袭中来临了。

    那是一个风雪呼啸的深夜,军营忽然警钟长鸣,铁甲声急,北松大军携雷霆之势而来,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片混乱中,白念生卷过铠甲长剑,一把抄起熟睡的太平,紧紧绑在自己背上,打了个死结后,冲身后还在塞棉絮的池良吼道:

    “别塞了,你那两团胸现在就别管了,都这个时候了谁他妈还盯着你的胸看!”

    大风烈烈,坐在雪豹上,白念生手握长剑,瞬间化身玉面战神。

    “抱紧我,不要松手,我带你们杀出去!”

    无法言说那一战有多惨烈,池良只记得自己搂住白念生的腰,夹紧护着中间的小太平,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眼过。

    有雪花落在他眉间,更有热血溅在他脸上,千军万马的厮杀中,他脑袋里铺天盖地都是陈国城破的那天,血淋淋的太平交到他手上的情景——

    “快走,一定要保住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没命地跑啊跑,眼泪在风中汹涌,刺得脸上生疼一片,自小养尊处优的身子一时承受不住,肺都要炸掉了。

    从那天起,他便无国可依,无家可归,改头换面,带着太平在战火中挣扎求生,彻底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如果现在就死在这里,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前功尽弃了,太平是他所有支撑下去的信念,但现在这份名单上,竟然又多了一个人。

    在生死关头才明白的情感,池良不敢去想,只是心跳如雷中,搂住那身铠甲的双手又紧了紧。

    但飞箭破空而来,嗖的一声,鲜血溅下,扑湿了他微颤的长睫——

    这一回,是白念生的血。

    (五)

    姬长婓收到战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北松战场,而此时的白念生与池良,已经在山洞里困了五天五夜。

    那日厮杀中白念生左胸中箭,雪豹带着他们突出重围,一片混乱中不慎滚落山崖,所幸雪厚崖浅,三人一兽并无大碍,更要庆幸的是,那一箭瞅准而射,寻常人正中后可能早已毙命,但白念生恰恰——

    心脏生得奇妙,长在了右边,捡回一条命。

    大幸中亦有不幸,她发起了高烧,嘴里胡乱地喊着冷,山洞里池良一手一个,将她与太平紧紧搂在怀里,用身体为他们取着暖。

    而高大的雪豹则堵在洞口,替他们挡风遮雪,等待援兵的到来。

    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

    地势偏僻,不管是援兵,还是敌军,都一时半会没能找到这来。

    这五天,池良经历了太多,第一次给人拔箭,第一次手忙脚乱止血包扎,第一次处理雪豹猎来的动物尸体,第一次生火烤东西……以及第一次听到一个人的“遗愿”。

    白念生躺在他怀里,火光映亮她入鬓的长眉,她脸色苍白,笑得虚弱:“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脱下战袍……找个能够与我生同裘,死同穴的人……不离不弃……”

    她说到这,一点点抬头,望了眼紧紧抱住她的池良,像是好笑又难以置信:“真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你……”

    池良泪流不止,伸手往脸上狠狠一抹:“呸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哪能就死同穴了,虽然现在是在洞穴里不错……”

    话未完,他已经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声音都是颤抖的:“总之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一定能……”

    仿佛与舅舅感同身受般,小太平在怀里十分有生气地啼哭起来,似乎也在说不能就死在这……火光映得山洞红彤彤的,一大一小的泪滑入白念生的脖颈,那样温热而真实,数十年征战只流血不流泪的她,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寒夜,忽然就模糊了视线。

    她仰头看着池良,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

    “这一回若能活下来,我不打仗了,我卸甲归田……”

    “你和太平的家是我毁掉的,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可以试着给你们一个新的家吗?”

    身子猛然一震,池良难以置信地望着白念生,两双泪目久久对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双手将她拥得更紧了,低头埋在她脖颈里泪如雨下。

    主帅坠崖,大梁与北松的军队都在加紧搜寻,哪边先找到便能决定白念生他们的命运。

    但很可惜,第六天清晨,有脚步声靠近山洞,雪地里远远飘荡的旗帜赫然刻着“北松”二字。

    池良只遥望了一眼回到洞里便煞白了脸,他手脚都在哆嗦,白念生倒出奇得镇定,将太平塞入他怀里,嘶哑开口:

    “快,你们骑上雪豹快走,不要管我了,他们的目标只是我,我拖住他们,你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池良拼命摇头,咬紧的下唇都要漫出鲜血来,他双手颤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又将太平塞回了白念生怀中,抓起一旁地上染血的铠甲长剑,胡乱地就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泪如雨下。

    “太平,太平就拜托给你了,请你一定,一定要带着他好好活下去……”

    看出他的意图,白念生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抱着太平动弹不得,只能红了眼眶:“不,不要……”

    但池良已经颤抖着握住剑,最后望了一眼他们,骑上雪豹,从洞口冲了出去。

    风雪迎面扑来,白念生的泪水夺眶而出,一声撕心裂肺:“池良——”

    池良骑在雪豹上,不敢回头不敢动摇,大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一颗心跳得格外快,在看到北松军队朝他追来时,他手中的剑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雪豹通晓人意,带着池良远离山洞,朝相反的方向奋力奔去。

    “果然没死,快追,砍下大梁战神的头,赏金一万!”

    诱人的口号在雪地上空响起,北松的士兵如打了鸡血般,一个个驾马振臂直追,飞箭如雨般从背后射向池良,池良矮着身子贴紧雪豹,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这样逃亡了,泪水又刺得脸生疼不已,他本性温和柔软,却被逼得接二连三做这般疯狂勇敢的事情。

    可惜这一回,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就在池良绝望闭眸之际,远处一声高呼,穿过风雪直达他耳膜,那真是他听过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看,是将军的雪豹!”

    (六)

    姬长婓来的那天,白念生的副将把池良拖出帐篷,“陛下来了,你可得躲一躲……”

    池良正在给白念生喂药,碗都没来得及放下,一脸莫名其妙,那副将左右望望,一脸语重心长地开了口:“咱们那位陛下脾气有些怪,似乎对将军太过看重,不允许他与任何女子有染……”

    朝中曾有官员想把女儿嫁给白念生,姬长婓知道后,隔不久就把那官员全家打发到千里之外的小山坳里;

    又有边陲小国献上异族舞姬给白念生,半路上就叫人给劫了,至今都生死不明;

    更有一年春猎之时,有人无意感叹,白将军也是该成家立业了,席上的姬长婓转眼就冷了脸:“白将军若成家了,换你去打仗可好?”

    ……

    种种事迹不胜枚举,要是这回姬长婓来了,发现白念生帐篷里藏了个美“池娘”,还替人白养了大半年的儿子,那后果想都不敢想。

    “陛下兴许是想成就一番霸业,让将军做他最有力的臂膀,不想让他因为儿女情长而耽误了大好的前途……”

    望着副将煞有介事的表情,池良干干一笑:“你放心,我会带着太平藏好的,不会让他发现的。”

    风掠长空,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姬长婓走进军营的那一刻,所有将士齐齐下跪,池良抱着太平在人群里,到底禁不住好奇,抬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在他浅薄的认知中,没有皇帝是会长成这个样子的,长成这副模样的一般都是祸国殃民的妖姬。

    他在风雪中微眯了眼,想着如果从这里发射暗器,能把这害他不浅的妖孽毙于营帐前吗?

    夜风呼啸,池良在喧嚣褪去后,到底放心不下,悄悄摸进了白念生的帐篷。

    但他还来不及瞧一眼昏迷不醒的白念生,便有动静由远至近传来,他赶紧躲到了屏风后。

    来的人居然是姬长婓,他仿佛睡不着,披着件长袍,提了盏灯,在白念生床边轻轻坐下。

    池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想着还好没带太平来,不然孩子一哭他都不够死个八百回的。

    “阿念,你知道我来了吗?你为什么还不睁开眼瞧一瞧我?”

    低沉温柔的语气叫池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白日里威风冷面的暴君,居然私下是这副模样,果然有问题。

    “这一回北松伤你如此之深,我定要踏平他们的疆土,让他们十倍奉还!”

    “你听见了吗?你快快好起来,我不能没有你……”

    低沉的语气中,床边的姬长婓忽然做了一个举动,让池良大惊失色。

    他居然俯身弯腰,在白念生额头上印下一吻,久久未动。

    “阿念,如果你是个女的,该有多好……”

    有压抑声溢出唇齿,池良听得遍体生凉,彻底明白过来。

    风拍帐篷,黑暗中那道背影终是抬头,摸了摸白念生的脸颊,又为她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凝视了她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后,这才起身提灯,悄然消失。

    池良不敢深想,呼吸急促地摸到白念生床边,借着月光打量她那张昏睡的脸,声音都止不住发颤:

    “怎么,怎么办,那暴君果然是个变态,你当真,当真能卸甲归田,逃脱他的掌心吗?”

    (七)

    池良没有料错,白念生伤好后提出的请求,姬长婓只是置之一笑,并没有答允。

    他在临走前,摸了摸白念生的额头,“阿念,烧糊涂了么?别说胡话了,白家世代效忠,你这辈子都是朕的人,能去哪里?”

    这话白念生听来并无暧昧,知晓内情的池良却是心急如焚,他不仅知道姬长婓的野心,更对他隐隐有些猜测,当姬长婓终于离去后,他才从暗处走到白念生身旁,欲言又止。

    “说来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要告诉你一件事。”

    池良所说的事情与猜测,在又过去的半年后,白念生仍是不信,反而一脸严肃地警告他。

    “你不能因为他不准我辞官就诋毁他,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效忠的陛下,这两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池良欲哭无泪,但比起这个,更要人命的一件事来了。

    皇城中忽然有密令下达,凡是军营中有一至两岁的孩子,通通都要交出来,送往大理寺验明正身。

    一夕之间,大梁各军营上缴了数百个孩子,只差远在前线的白家军了。

    白念生的部队里,唯一符合条件的孩子,便是太平。

    她自然是不可能将太平交出去的,反而严令下去,若有人敢泄漏半个字,立斩不赦。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弄得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半个月后,姬长婓仍收到密报,来了一趟战场。

    而那时,白念生正在吩咐副将,紧急把池良与太平送出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告密的人是曾经那个轻薄过池良,被白念生罚了二十军棍,一直怀恨在心的士兵。

    这回他引来姬长婓,不啻于为池良与太平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快,快脱衣服,带太平钻到被窝里去!”

    来不及了,姬长婓已向帐篷帐篷走来,帐篷里的池良与太平无所遁形,白念生情急之下,上前就去扒池良的衣服,将他和太平一股脑儿塞进了被窝。

    姬长婓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美人依偎在白念生怀里,共看一册书,情意浓浓,见到他来的白念生有些吃惊,将美人用被子一下裹好,不慌不忙地下床相迎。

    “陛下怎么来了?竟也不叫人提前通传一声?”

    姬长婓一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背在身后的手已握得铁青,脸上似笑非笑:“不来怎能撞见阿念这出好戏?”

    白念生摸了摸脑袋,似乎不好意思,“这个……让陛下见笑了,军中枯燥,难得有片刻闲暇。”

    姬长婓深吸口气,背后的手握得更紧了,脸上却分毫不露,反而含笑上前,欲走近床边。

    “行了,这些你日后再向朕解释,朕来是有正事的,朕问你,你军中是不是藏了个一岁半的孩子?”

    白念生赶紧拦在他身前,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一岁半的孩子?一岁半的小豹子倒是有几只,陛下是不是弄错了?”

    姬长婓冷笑更甚,望向床上的池良,目光如箭:“是不是弄错,让朕搜搜就知道了,整个军营就你这没搜了,你难道还怕朕吃了你的美人不成?”

    说着他推开白念生,又是几大步,白念生这回却似恼了般,床前一站,寸步不让,对姬长婓压低声音道:

    “长婓,给我一个面子,这是我的女人,你别动她,我军中的确没有你要找的一岁大孩子,你信我。”

    她话一出,姬长婓终于变了脸色,唇边的笑再也挂不住了:“你的女人?怎么着,你还打算把她娶到你的将军府不成?”

    白念生咬咬牙,刚要开口,余光一瞥,却是发现被窝里的小太平憋不住气,小胳膊正要掀开被子一角,她心惊肉跳,赶紧一屁股坐到了床边,挡住了姬长婓的视线。

    姬长婓被她这一举动误解,浑身寒气愈甚:“怎么,你当真要娶她?”

    在那道目光的逼视下,白念生再难解释什么,索性孤注一掷般,一把揽过肩头发抖的池良,在他脸颊上狠狠一亲。

    “是,我是打算娶她,这辈子掏心掏肺就娶她一个!”

    (八)

    当姬长婓怒极反笑,抚掌扔下一句:“好,很好,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便拂袖而去时,白念生总算松了口气,却是人才走到门边,又顿住回头,眸中杀气大作:

    “再多说一句,那孩子朕掘地三尺也势必要找到,你恐怕还不知道,当年陈国皇室并未全灭,留下一个刚出生的余孽,如今南边一股势力兴起,打着迎太子复陈国的旗帜,已连破六城而来!”

    这是皇城的最高机密,为免北伐士气受损,姬长婓并未公开,只是开始暗地里搜寻那陈国余孽。这内情是白念生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及至姬长婓走出很远后,她仍坐在床边,震撼莫名。

    “念念,念念……”

    被窝里钻出的小太平伸手推她,奶声奶气地叫她,自从池良教过后,他便不叫她娘亲了,而想着有朝一日能改口叫“舅妈”。

    但这回白念生却没有笑脸应下,她只是在反应过来后,以迅雷之势出手,一把扼住了池良的脖颈:“说,你和太平究竟是什么人?”

    风有些大,吹得帐篷呼呼作响,池良被扼得满脸通红,却也对白念生的举动在意料之中。

    情知再无可能隐瞒,他咳得语不成句:“是,没错,太平就是那幸存的陈国遗脉……而我的确是他的舅舅,我是皇后萧氏的亲弟弟,陈国当年的国舅爷……”

    萧家两姐弟,一唤萧雅晴,一唤萧慕云,雅晴慕云的命运,在国破那天,彻底改变。

    那一天,烽火狼烟,血流成河,太后李氏抱着太上皇的尸骨,从城楼上跳下,以身殉国;

    那一天,独孤一族被赶尽杀绝,除了一个刚刚降世的小生命,连名字都还来不及取的亡国太子;

    那一天,吃喝玩乐了一辈子的纨绔国舅,抱着他的小侄子,改头换面,辗转求生在战火尸堆中……

    姐姐告诉他,一定要活下去,南边有他们的人,等到时机成熟时,他怀中的小太子就是重振陈国的最后希望。

    “我本来想带着太平去南边投奔他们,但不慎被抓进了战俘营,后来就遇见了你……”

    忆起往事,池良泪光闪烁,平日里嬉笑怒骂的一张脸,仿佛到这时才摘下面具,有了自己的真实情感。

    人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没办法顺利将太平带到南边,所以他只能依附白念生,依附当时对他与太平一心一意好的白念生。

    起初是没有想过他会对她动真情,后来共度生死,发现了却又不敢去面对,所以在山洞里她说要卸甲归田,给他们一个新的家时,他才会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真的不确定,她给的那个家,他和太平能有立场去接受。

    他肩上的使命太重了,重到他有时都会喘不过气来,他明明就是一个最没用的纨绔子弟,为什么偏偏老天要让他去做这些事情。

    他怕自己动摇,总是在太平熟睡时,不断对他默念:“太平你记住,爷爷叫独孤商,奶奶叫李阴华,父皇叫独孤初,母后叫萧雅晴……他们是你最亲的亲人,他们都是为了陈国而死的,你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你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这些话与其说是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道,不如说是在劝自己。

    是的,他要自己记住,太平与复国就是他所有活下去的信念,旁的他都没有资格去想。

    “我唯一没有骗你的大概就是池良这个名字吧,这是我的小名,只有姐姐这样叫我。”

    抱紧懵懂不知的太平,池良泪流满面,对着白念生闭上了眼,笑得决绝。

    “你把我们交出去吧,易地而处,我不怪你。”

    (九)

    送走池良与太平那天,白念生很平静,倒是池良换上男装,依旧泪眼婆娑得像个美娇娘:“送走我们后,你,你怎么办?”

    白念生站在风中,银袍长剑,发丝飞扬,“人生有可为有可不为,我自有我的去处,快走吧,趁我没有后悔之前。”

    她话未落音,池良已经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上前将她一把扯入了怀中。“你等我,等我和太平,我们一定会来找你!”

    他身形纤秀,比她略高一点,并不宽厚的怀抱却让她觉得,是那样温暖而有力。

    风扬起他们的衣袂,马车里的太平探出脑袋,红着眼,吸着小鼻子,奶声奶气地喊着:“念念,念念……”

    白念生这辈子从未觉得分别是件这样难的事情,难到她几乎呼吸不过来,她一点点伸手回抱住池良,泪水滑过微扬的唇角,逐字逐句:“好,我等你们。”

    轻飘飘的声音没入风中,下一瞬,她伸手一推,坚定地将池良推向了马车:“快走吧,人世一场相逢,我心足矣!”

    马车绝尘而去,长空下,银袍铠甲背过身,深深呼出一口气,眸中水雾一片,连心跳都跟着氤氲了。

    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珍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场最后的告别,她不会再等到他们了,永不会。

    一封请罪奏折远递皇城,当姬长婓风尘仆仆赶来时,白念生已脱去战袍,交出帅印,跪在营帐里,一脸视死如归。

    “该说的奏折里都已经说了,陛下,处死罪臣吧。”

    姬长婓居高临下,俯视了白念生许久后,忽然仰天长笑,凄厉莫名:“白念生,你凭什么?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吗?”

    他眼眶泛红,浑身颤抖着,是被最亲近之人背叛后的锥心刺骨,大风拍打着营帐,白念生闭上双眸,深吸口气:“长婓,我不配做白家人,处死我吧。”

    自古忠义难两全,她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愧疚难当,一心求死,但姬长婓却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到眼泪都要流出。

    “死多简单,一了百了,哪有那么容易,阿念,你以为朕会如你所愿吗?”

    三百鞭笞,当着所有将士的面,白念生被姬长婓抽得鲜血淋漓,未了,他将长鞭随手一抛,背过身,嘶哑开口:“放他下来,把人抬到我帐中去。”

    顿了顿,他对眸噙泪光的副将道:“叫随行的孙太医过来。”

    副将心系白念生,一时没听清,一声“啊?”,姬长婓反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说叫孙太医过来,立刻、马上、现在就给朕滚过来!没有朕的旨意前,白念生若是死了,你们就通通给你们的将军陪葬吧!”

    孙太医这一来,便牵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真相,一个姬长斐不曾想过的事实——

    “你是说,白将军……是女的?”

    灯火下,他声音发颤,表情万千变幻,在孙太医又哆嗦着点头确认后,才如梦初醒般,倒吸口冷气,几步后退,猛地跌坐在了白念生床边。

    风拍营帐,烛火下昏迷的白念生长眉入鬓,卸去一身戎装后,面色苍白而柔和,再不复往日杀气凛凛的战神之名,倒平添几分小女儿的秀美动人,叫姬长斐心头一颤,呼吸都不由轻缓下来。

    孙太医退去后,当夜,姬长婓在帐中守着白念生,不眠不休地坐了一宿,有士兵巡夜经过,说听到陛下在里面又哭又笑,疯魔了般。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清晨进去时,姬长婓搂着白念生在榻上,和衣而眠,相枕以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安详满足,竟像个孩子般。

    (十)

    当三天后,白念生醒来时,姬长婓正坐在床边喂她喝药,像从前池良为她做的一样。

    白念生的眸光忽然就黯了下去,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池良与太平了吧?

    正想着,姬长婓淡淡的一句话在她头顶响起,让她瞬间失色。

    “你的帅印朕已经收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白将军,而是朕的女人。”

    他将药碗放下,祸国殃民的一张脸上露出笑意,俯身一点点靠近白念生,吐气间魅惑如妖,让白念生如坠冰窟。

    “阿念,这么多年,你瞒得朕好苦啊,求而不得的滋味,你可知朕压抑得有多难受吗?”

    “如今真相大白,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空悬了那么多年的后位终于有主,你觉得怎么样?”

    与姬长婓做了半生兄弟,数载君臣,白念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变了个人似的,再不掩饰那些曾苦苦压抑的感情,此时她再忆起池良曾对她说过的话,当真是醍醐灌顶,遍体生凉。

    “长婓,我不会随你进宫的,我宁愿你将我处死!”

    养伤的日子中,白念生对姬长婓这样说过无数次,但姬长婓也不恼,我行我素,像他执意扩张的领土般,一贯的帝王风格。

    白念生不许他上床,他便命人搬来另一张床,拼在一起,美曰其名:“夜间好贴身照顾她”。

    白念生不喝他喂的药,有一次还把碗摔了,他依旧不恼,只是捡起那碎瓷,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冲榻上的白念生似笑非笑,幽幽地说出一句:“这种喂药方式你不喜欢,那我便只能换另外一种了,想必唇齿相依,以口度药,你会很乐意接受,是吗,阿念?”

    白念生大惊失色,当晚就主动配合,乖乖让姬长婓喂她喝了三大碗药。

    这样的“斗智斗勇”每天都会上演,终于,白念生的伤彻底养好,姬长婓要带她启程回宫了,但这一回,白念生把送来的女装通通剪碎了,决绝的态度终是惹怒了姬长婓。

    因为她昂首挺胸,毫无畏惧地对他道:“我心里有人了,我喜欢的是那个陈国人,不可能跟你回宫,你杀了我吧!”

    姬长婓怒不可遏,第一次冲受伤以来的白念生吼了:“那个长得比女人还女人的家伙有什么好?你这是通敌卖国,你莫忘了,你是白家的人,你对得起白家的列祖列宗吗?!”

    提到“白家”,白念生的眼眸黯淡下去,她长发散了一床,衬着一张脸愈发苍白,“所以我只求一死,长婓,请你成全我吧。”

    哀伤的气氛在帐中弥漫,姬长婓捏紧双拳,胸膛起伏着,终是一脚踹飞那些剪碎的衣裳,在漫天绫罗绸缎中,目视白念生:“我会成全你的。”

    他凄然长笑,艳冶如妖:“你既死也不愿走,很好,那我便与你在这里大婚,今夜就洞房!”

    无星无月的夜晚,风掠长空,死一般的寂静。

    摇曳的烛光中,白念生被下了药,浑身无力,强行换上了红嫁衣,坐在床上美得惊为天人,叫踏入帐中的姬长婓一时都看痴了。

    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一寸一寸,语气是刻入骨髓的迷恋:“阿念,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只能在梦里这样触摸你,我小心翼翼地压抑着,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出来,我怕我们连兄弟都没得做……但我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这样真真切切地触碰你,拥有你,你和我梦里一样美,我说过,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逃不掉的……”

    白念生薄唇紧咬,无力挣扎,在姬长婓压倒她的时候,嘶哑着开口:“长婓,我多年为你开疆辟土,你当真要这样对我吗?莫要让我恨你!”

    姬长婓一顿,手中动作却未停,一抹凄笑浮上他的唇角:“恨吧恨吧,有所求,求不得,你永不会明白这种感受。”

    说着,他手一扯,大红的嫁衣扬起,腰带坠下,他将头埋入了白念生的脖颈中。

    一晌贪欢,一场沉沦,一踏地狱。

    却就在这时,帐外一声响起:“报!”

    姬长婓不耐,血红了眼回头:“滚!”

    帐外的副将迟疑了下,依旧斗着胆子高声道:“报,陈国,陈国的军队打来了!”

    (十一)

    两方对垒,于千军万马中再次见到池良,白念生骑着雪豹,手握长剑,恍如隔世。

    那日送别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你等我,等我和太平,我们一定会来找你!”

    他们果然回来了,就坐在高高的战车里,一派王族之风,率领着南边那股不断壮大的势力,但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大梁与陈国,他们各有立场,出战前姬长婓还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对她道:“你不会阵前叛国,跟那小子走了吧?烧坏的脑袋,最好时时刻刻想一想自己的身份,想一想世代忠君报国的白家……”

    “朕等你凯旋归来,朕的皇后。”

    姬长婓亲自为她披上战袍,送她出征,而现在就站在不远的高处注视着她。

    两军对垒,这场厮杀避无可避,白念生在四野掠起的大风中,轻轻闭上了眼眸。

    送池良与太平走的那天,她就想过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不过也好,该来的总是会来,纷纷扰扰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她太累了,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白家人为战场而生,便为战场而死吧,只愿下辈子,她不要再做白念生了。

    在心中打定主意后,烈烈风中,那袭银袍在雪豹上深吸口气,与对面战车中的故人遥遥对视,眸中有泪光泛起,决绝而解脱。

    “杀!”战事一触即发,再披战袍的那道身影化为玉面战神,在战场上如一道光,一道燃尽自己,最后一战的光。

    此战她不会凯旋,不愿生还,而高处负手而立,定眸注视的姬长婓却还不会知道。

    与白念生心意相通的是池良,战车里泪光闪烁,一眼便看出她所求的池良。

    他束发华服,恢复皇亲身份后的气度,清贵而温雅,在战场上也面不改色,与从前判若两人,却是在看到千军万马中,那袭豁出性命厮杀的银袍时,悄然湿润了眼眶。

    “太平,我们带念念回家,你说好不好?”

    抱紧怀里瞪大着双眼,好奇观战,时时刻刻找寻着白念生的太平,池良轻轻开口,泪眼含笑。

    太平猛点头,咬着手指:“回家,回家……”

    池良一笑,却是伸手捂住了太平的眼睛,扭头向身边的神箭手示意。

    “还记得如何交待的吗?一箭毙命,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明白?”

    逐字逐句,如有千钧。

    弓弦缓缓张开,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

    太平在池良怀里挣扎,硬是掰开了一条缝,于是便在那条缝中,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阿念!”

    飞箭射入胸口,鲜血四溅,高处的年轻君王撕心裂肺,那一声响彻长空。

    雪豹嘶鸣,银袍铠甲重重坠下,长发散开在大风中,凄美绝伦,却是隔着千军万马,层层飞絮,与遥远战车上的故人最后对望了一眼。

    似有感激,唇边含笑,终是解脱。

    (十二)

    一场血战陈国大获全胜,大梁不仅失了主帅,连尸体带坐骑都被陈国抢去,他们只能护着痛不欲生的姬长婓,仓皇而逃。

    马车里,白念生是被太平挠醒的,软软酥酥的声音在她耳畔喊着:“念念,念念……”

    她长睫微颤,一点点睁开眼,像做了好长一梦,醒来后却不是在无间地狱。

    对上池良的目光时,她身子一颤,泪如雨下。

    “箭射在左胸,你的心却长在右边,瞧我记得清楚吧?”

    池良笑得满眼泪光,抵住白念生的额头,与她四目相对,是一种历遍人世的失而复得。

    如何能真正带走她?他离去后的每天每夜里都在想,终是心生一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策。

    “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先听我说。”

    像很久以前在山洞里一样,池良一手一个,将一大一小紧紧拥在怀中,满脸泪痕。

    “我说过会和太平回来找你,就会回来找你,我说话算数了,那你呢?”

    “如今你重获新生,不再是大梁的将军了,从前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你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脱下战袍,找个能够生同裘,死同穴的人。”

    “我们睡过一个帐篷,也待过一个洞穴,我算不算你要找的人?”

    “如今战袍也脱下了,我只想亲口问你一句,白家姑娘,你愿意,愿意给我和太平一个新的家吗?